每月五號清晨七點,手機震動就像生物鐘一樣精準。
我對著轉賬界面深吸一口氣,退休金到賬短信還帶著銀行的余溫。
三萬元整,這個數字曾讓我在老同事面前挺直腰桿。
如今卻要分走兩萬八,留給自己的只剩下薄薄兩千。
“爸,樂樂這月要交國際幼兒園的強化班費用?!?/p>
兒媳夢瑤的語音消息總是伴著孫子彈鋼琴的背景音。
她不知道,那架二手鋼琴是我用最后積蓄買的。
窗外霧霾灰蒙蒙的,像極了我此刻的心境。
01
轉賬成功的綠色對勾亮起時,廚房水壺正好發(fā)出尖銳鳴叫。
“叮咚——微信收款28000元?!?/p>
機械女聲從兒子臥室飄出來,我端著豆?jié){杯的手晃了晃。
夢瑤穿著真絲睡衣倚在門框上,手機屏幕的光映亮她新做的睫毛。
“謝謝爸,樂樂今天正好要交機器人課定金?!?/p>
五歲的孫子從她腿邊鉆出來,舉著奧特曼要喂我吃餅干。
我捏了捏他肉乎乎的手腕,突然發(fā)現童裝袖口磨起了毛邊。
“兒童編程課現在這么貴?”
“都是名校海歸老師呢?!眽衄幓謾C屏幕湊近。
她身上香水味沖得我太陽穴發(fā)緊,那味道和老伴生前最后那瓶很像。
轉賬記錄像條貪食蛇,從三年前就開始吞噬我的退休金賬戶。
當時兒子說創(chuàng)業(yè)需要現金流,夢瑤抱著哭鬧的孫子掉眼淚。
可現在陽臺欄桿銹了半年,我每次提維修都被“樂樂要考私立小學”堵回來。
“爺爺看!老師說我折的飛機能飛到大西洋!”
樂樂把皺巴巴的紙飛機塞進我手心,機翼上用蠟筆畫著歪扭的彩虹。
夢瑤突然抽走紙飛機:“寶寶別鬧,爺爺該去公園鍛煉了?!?/p>
她轉身時拖鞋踢倒了樂樂的小書包,露出半截社區(qū)衛(wèi)生院接種通知單。
我彎腰去撿,卻看見通知單日期旁蓋著“幸福路街道幼兒園”的藍章。
02
清明雨細密得像繡花針,我把老程送的碧螺春捂在懷里保溫。
兒童樂園的塑料滑梯反著水光,樂樂穿著明顯嫌小的雨鞋踩水洼。
“朱工好福氣,孫子讀的維多利亞國際幼兒園吧?”
老程的紫砂壺嘴冒著熱氣,他孫子在國際小學的馬術照片晃得人眼暈。
我含糊應著,目光追著樂樂背上那個印著卡通恐龍的書包。
夢瑤昨天還展示過樂樂的外教點評視頻,金發(fā)老師夸他英語發(fā)音標準。
可現在孫子正蹲在積水邊,用樹枝教流浪貓背唐詩。
“......白日依山盡!”奶聲奶氣的發(fā)音逗笑了保潔阿姨。
老程突然壓低聲音:“聽說維多利亞光贊助費就要二十萬?”
我端茶的手頓了頓,茶葉梗在杯底豎成驚嘆號。
雨幕那頭跑來個小姑娘,粉書包上粘著和樂樂同款恐龍掛件。
“張樂樂!老師讓帶的手工你做完了嗎?”
童言無忌的問話像根針,刺破雨水中漂浮的彩色肥皂泡。
樂樂從兜里掏出個皺紋紙折的皇冠,邊緣還沾著我昨晚糊的膠水。
“爺爺幫我做的艾莎城堡!”他踮腳往小姑娘頭上戴。
夢瑤的紅色轎車就在這時剎在路邊,濺起的水花打濕我的褲腳。
“媽!”小姑娘撲向電動車后座的婦女,那人的環(huán)衛(wèi)工裝泛著水光。
車窗降下,夢瑤涂著口紅的臉比剎車燈還刺眼。
“爸,趕緊帶樂樂上車,金老師最討厭學生遲到。”
她伸手拉孫子時,我瞥見后座散著英文繪本和樂高盒子。
但塑料袋露出的拼圖碎片,分明是老年廣場舞比賽送的贈品。
03
老程的朋友圈更新了孫子騎馬的照片,草地綠得像是假的一樣。
我劃過去三次,終于看清馬鞍上刻著的“伯納德國際教育”字樣。
手機震動彈出夢瑤的消息,九宮格照片里樂樂在模擬聯合國會場舉牌。
“樂樂作為最小代表發(fā)言,智庫專家夸他有外交官氣質呢!”
照片背景板的英文單詞拼錯了一個,我放大了看墨跡還沒干透。
昨夜書房的打印機響到半夜,現在想來是在準備這些道具。
兒子浩宇的聊天框靜默如深海,上次對話停留在兩個月前。
他推說項目攻堅住在公司,可共享單車記錄顯示常停在哪條酒吧街。
黃昏時我溜達到維多利亞幼兒園,鍍金柵欄里穿制服的孩子正在放學。
有個梳羊角辮的小姑娘撲向老人:“爺爺我餓了!”
“乖寶,咱們去吃肯德基?!崩先藛渭缈嬷鴦蛴⒄Z書包。
我下意識摸口袋,只掏出半包孫子不愛吃的蘇打餅干。
突然看見熟悉的身影,樂樂穿著明顯大一號的校服混在隊伍里。
牽他的女人穿著物業(yè)保潔制服,往他手心塞了個茶葉蛋。
“張阿姨,明天還幫我扎艾莎辮子好嗎?”
樂樂仰頭時,我看見他頸后貼的退熱貼邊角翹起。
夢瑤的寶馬突然拐過街角,保潔阿姨像受驚的麻雀消失在樹叢后。
樂樂被拽進車里前,往花壇扔了團紙飛機。
我趁保安不注意撿起來,皺巴巴的作文紙上寫著:
“今天奶奶教我認了十個字,比外教老師好?!?/p>
04
霧霾天壓得人胸悶,我戴著N95口罩往城東開發(fā)區(qū)蹬自行車。
樂樂昨夜咳嗽說夢話,念叨幼兒園午睡被子有怪味道。
夢瑤在電話里說帶孩子在香港參加夏令營,背景音卻是小區(qū)廣場舞歌曲。
塑料廠的味道隔著兩條街就嗆鼻子,我在廢料堆旁鎖車時愣了神。
有個背影正在彎腰捆紙板,藍工服后印著的“福壽養(yǎng)老院”字跡斑斑。
灰白頭發(fā)用尼龍繩扎著,側臉顴骨上有塊明顯的褐斑。
親家母程玉芳?她不是在青島幫親戚看民宿嗎?
三個月前夢瑤展示過照片,她母親穿著旗袍在游艇上喂海鷗。
穿工靴的監(jiān)工踢翻紙板堆:“程老太!流水線缺人頂崗!”
那背影小跑著鉆進鐵門,塑料珠簾甩出個破舊的毛線鑰匙扣。
和我去年丟的那個一模一樣,當時夢瑤說可能被鐘點工順走了。
我守著冒熱氣的煎餅攤直到晌午,終于看見她端著鋁飯盒出來蹲墻根。
飯盒里蘿卜塊泡著清湯,她掰饅頭喂流浪狗時手套破洞露出凍瘡。
“阿姨,這片區(qū)有招零工的嗎?”我壓著嗓子問。
她頭也不抬指路:“電子廠招貼標簽的,日結一百二?!?/p>
塑料廠廣播突然播放防火演練通知,她驚得飯盒蓋滾到我腳邊。
彎腰去撿時,我清楚看見她鎖骨下那道剖腹產疤痕。
二十七年前婦產科病房里,她抱著夢瑤笑出眼淚:“咱們做親家多好。”
05
第二周周三我換了深色夾克,塑料廠招臨時工的紅紙還粘在電線桿上。
鐵柵欄里飄出塑膠加熱的甜腥味,流水線傳送帶咔嗒聲像定時炸彈。
程玉芳在第三排工位貼標簽,佝僂的背影像張被揉皺的舊報紙。
工友遞水杯時喊她:“撿紙皮的程老太,倉庫紙板給你留著了!”
她點頭時脖頸皺紋像干涸的河床,而我記得她只比小三個月。
監(jiān)視器紅光掃過她安全帽下的白發(fā),那些白發(fā)去年還被染成栗色。
在夢瑤發(fā)的三亞旅游視頻里,她系著絲巾在椰樹下跳廣場舞。
休息鈴打響時,她蹲在消防栓旁數硬幣,毛線鑰匙扣蕩在胸前。
透明夾層里夢瑤大學證件照已泛黃,和我珍藏著的那張一模一樣。
“親家母?”我終于忍不住攔住她。
鋁飯盒哐當落地,蘿卜塊滾進排水溝。她瞳孔緊縮成針尖。
抓起工具包就要跑,破手套勾住我袖扣扯出半截線頭。
“您認錯人了......”她方言腔比視頻里濃重十倍。
流水線重新啟動的轟鳴中,我瞥見她工牌編號——入職日期是去年今日。
去年今日,夢瑤說母親投資民宿失敗,把我存的急診醫(yī)療費挪去周轉。
手機突然震動,夢瑤發(fā)來樂樂彈鋼琴視頻,琴鍵紋理和我家電鋼琴相同。
視頻角落卻有半只藍色工靴入鏡,鞋幫沾著黃色塑膠殘渣。
06
江湖茶樓的包廂悶得像個陶罐,我攪著涼透的普洱等她。
程玉芳出現時換了件起球的棗紅毛衣,領口還別著喪葬用的白花。
“親家,我妹婆家的表叔走了?!彼菔种改碇埍吘墶?/p>
我推過去一盒糕點,她抓起兩塊塞進兜里:“給瑤瑤留的?!?/p>
“夢瑤知道您在這兒打工嗎?”
茶杯在她掌心晃出漣漪:“她知道......說您也同意的?!?/p>
窗外的推土機正在拆除老商場,碎磚塊像我們崩塌的共識。
她突然激動起來:“樂樂讀貴族學校壓力大,我掙點錢貼補房貸!”
“浩宇公司不是融資成功了嗎?”
“那孩子報喜不報憂......”她咬住嘴唇,“其實月嫂錢都是我出的?!?/p>
我翻出手機里樂樂騎馬的照片,她眼神突然柔軟:“這孩子隨他爸恐高?!?/p>
照片里“馬”的塑料鬃毛在陽光下反光,背景布褶皺清晰可見。
“親家,您說實話?!蔽野醋∷澏兜氖直?。
皸裂的皮膚像樹皮,指甲縫里還有塑膠顏料漬。
她突然哽咽:“瑤瑤說穿工服丟人,讓我裝成退休教授......”
包廂門突然被撞開,夢瑤舉著手機沖進來:“媽!你怎么又亂跑!”
鏡頭對準我時閃成一片星海:“爸,您約我媽在這種地方什么意思?”
07
防盜門關上時震落墻灰,我癱在老舊藤椅上翻賬本。
橙黃臺燈下,轉賬記錄像條貪婪的蜈蚣爬滿三年時光。
每筆28000元后綴著相似備注:國際幼兒園學費、私教課定金......
夢瑤發(fā)的電子發(fā)票在手機里堆成虛擬墳場,此刻突然露出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