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后悔嗎。”
黑暗中,一個聲音像是生了銹的鐵片劃過地面,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只后悔,為什么沒有早一點把那份報告從垃圾桶里撿起來。”
回答的聲音很平靜,像結了冰的湖面,聽不出情緒。
窗外,城市的霓虹燈無聲地閃爍,光線切割著室內的黑暗,卻照不亮任何一張臉。
空氣里彌漫著昂貴的香水和廉價的野心混合在一起的,一種腐爛的甜味。
一場交易已經結束,另一場才剛剛開始。
合同上的墨跡未干,但有些人的命運已經被悄然改寫。
01
林晚的工位在市場部的角落,緊挨著打印機和碎紙機。
機器運作時發(fā)出的嗡嗡聲像是一群永不疲倦的夏蟬,包裹著她,將她和這個辦公室里其他鮮活的人隔離開來。
她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鏡片后面是一雙總是顯得有些漠然的眼睛。
她總是穿著最不容易出錯的襯衫和長褲,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扎在腦后,整個人就像是一杯溫水,無色,無味,也無人關心。
上午九點整,張總,市場部總監(jiān),會準時踏入辦公室。
他的皮鞋永遠擦得锃亮,能映出天花板上慘白的燈管。
他從不看林晚,或者說,他的目光會直接穿過林晚的身體,落在她身后的某一個虛空。
“咖啡?!?/p>
這是他每天對林晚說的第一個詞,有時也是唯一一個。
林晚會立刻起身,走向茶水間。
她的筆記本上有一頁專門用來記錄關于咖啡的一切。
張總:深度烘焙的藍山豆,手沖,水溫92度,不加糖,不加奶。
李副總監(jiān):速溶三合一,要最燙的開水,喜歡用紙杯。
行政主管王姐:拿鐵,自帶膠囊,但總是忘記清理咖啡機,需要幫她清理。
甚至,她還記錄了公司飲水機更換濾芯的時間和每一桶新換上的桶裝水的pH值。
這些數據靜靜地躺在她的筆記本里,像一排排沉默的士兵,等待著一場無人知曉的戰(zhàn)爭。
今天張總的心情顯然不太好。
林晚將咖啡端到他桌上時,他甚至沒有抬眼。
他只是用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發(fā)出一種沉悶的聲響。
“溫度不對?!?/p>
他說。
聲音不大,但足以讓周圍幾個豎著耳朵的同事交換一個幸災樂禍的眼神。
林晚沒有辯解。
她只是默默地端起咖啡,轉身走回茶水間。
92度的水,是她用電子溫度計精確測量過的。
但張總說不對,那就是不對。
在職場,真相往往是最不重要的東西。
第二次端上來的咖啡,張總抿了一口,眉頭皺得更緊了。
“我說的是溫度,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p>
“你是覺得我今天時間很多,可以陪你在這里耗著嗎。”
他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帶著一種刻意表演出來的怒氣。
林晚依舊沒有說話。
她只是微微躬身,再次端起那杯實際上沒有任何問題的咖啡。
她的沉默像一團棉花,讓張總的拳頭打了個空,這讓他更加惱火。
“林晚?!?/p>
他叫了她的全名,身體向后靠在寬大的老板椅里,用一種審視的目光打量著她。
“你來公司多久了?!?/p>
“一年零三個月。”
林晚回答。
“一年零三個月,連杯咖啡都沖不好?!?/p>
張總冷笑一聲,“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市場部是收容所,什么閑人都可以待著?!?/p>
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幾個假裝在忙碌的同事,連敲擊鍵盤的聲音都變輕了。
林晚的嘴唇動了動,但最終還是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她只是端著那杯被判了死刑的咖啡,靜靜地站在那里,像一個犯了錯等待懲罰的學生。
“算了,你這種人,我也懶得跟你廢話?!?/p>
張總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出去。”
林晚轉身,走出總監(jiān)辦公室。
在她身后,她能感覺到無數道目光,有的同情,有的輕蔑,有的純粹是看熱鬧。
她什么也感覺不到。
或者說,她早已習慣了將所有的感覺都屏蔽掉。
回到自己的工位,她將那杯咖啡倒進了盆栽。
然后,她在筆記本上新的一頁寫下:6月12日,天氣陰,張總第三次因咖啡問題提出指責。
備注:情緒性發(fā)泄,非技術性問題。
建議:下次在他開口前,主動詢問今日是否需要調整口味。
她做這些記錄,并不是為了某一天拿出來當證據。
這只是一種習慣。
一種對抗虛無和荒謬的,屬于她自己的方式。
如果世界不講道理,那她就記錄下所有的不講道理。
公司最近的頭等大事,是爭取“天狼星計劃”的投資。
投資方是業(yè)內傳奇人物陳總創(chuàng)立的機構。
拿下這筆投資,不僅能解公司的燃眉之急,更能讓公司的市場地位躍上一個新的臺階。
整個市場部像一臺高速運轉的機器,每個人都是一顆隨時可能被磨損和替換的螺絲釘。
張總自然是這臺機器的總指揮。
他將自己關在辦公室里好幾天,終于拿出了一份看起來無比華麗的PPT。
PPT里充滿了宏大的敘事和令人熱血沸騰的預測。
唯一缺少的東西,是支撐這些預測的數據。
“林晚,把公司近三年的銷售數據整理一下,今天下班前給我?!?/p>
張總把一個U盤扔在林晚桌上,像是打發(fā)一個乞丐。
林晚撿起U-盤,插入電腦。
數據是龐大而枯燥的。
成千上萬的數字,像一片密不透風的森林,足以讓任何一個密集恐懼癥患者暈厥。
但林晚喜歡數字。
因為數字不會說謊。
她花了整整一個下午,將所有的數據導入、清洗、歸類。
她像一個經驗豐富的獵人,在數字的森林里尋找著蛛絲馬跡。
然后,她發(fā)現了一個“雜音”。
在去年第三季度的數據中,華南大區(qū)的銷售額與公司發(fā)布的公開財報,以及第三方市場監(jiān)測機構的行業(yè)報告,存在一個微小但持續(xù)的偏差。
偏差只有2.3%。
對于一個龐大的銷售體系來說,這點偏差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完全可以用統(tǒng)計誤差來解釋。
但林晚的直覺告訴她,事情沒有那么簡單。
她調出了那個季度的所有原始銷售記錄,一行一行地進行比對。
終于,她找到了問題的根源。
華南大區(qū)的幾個主要經銷商,在每個月的月底,都會有一批密集的“沖量”銷售。
這些銷售記錄的客戶信息非常模糊,而且退貨率在隨后的一個月里高得驚人。
這是一種非常典型的經銷商數據瞞報,為了拿到季度返點而制造的虛假繁榮。
這個泡沫一旦被戳破,不僅會影響公司對市場的判斷,更可能成為投資方眼中的一個巨大風險點。
林晚將她的發(fā)現,連同她從網上找到的幾篇關于經銷商管理風險的行業(yè)分析,一起寫成了一份簡短的備忘錄。
她把這份備忘錄和整理好的數據,放在同一個文件夾里,發(fā)給了張總。
02
做完這一切,辦公室的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
窗外的天空被晚霞染成一種詭異的橘紅色。
林晚收拾好東西,準備下班。
她走到張總的辦公室門口,門虛掩著,里面?zhèn)鱽硭鈿怙L發(fā)打電話的聲音。
“……陳總那邊你放心,數據模型絕對沒問題,我們請了最好的團隊做的……”
“……投資回報率?我跟你說,只會比我們預測的更高……”
林晚停下腳步,靜靜地聽了一會兒。
然后,她轉身離開,融入了下班的人潮。
第二天,林晚剛到公司,就被張總叫進了辦公室。
張總的臉色很難看,像是有人欠了他幾百萬。
他把林晚的備忘錄打印稿扔在桌上,用手指重重地敲著那幾行關于數據偏差的文字。
“這是你搞出來的東西?”
他的語氣充滿了壓迫感。
“是的,張總?!?/p>
林晚平靜地回答,“我在整理數據的時候發(fā)現了一些不一致的地方,覺得有必要向您匯報?!?/p>
“匯報?”
張總像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你一個秘書,懂什么叫數據分析嗎?”
“你知不知道這份報告有多重要?”
“你知不知道為了讓這些數據‘好看’,我們花了多少心血?”
“你現在跳出來說這里有問題,那里有風險,你是什么意思?”
“你是想告訴我,我之前的工作都是錯的嗎?”
他一連串的問題,像子彈一樣射向林晚。
林晚沒有躲。
她只是看著張總,試圖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覺得,這個風險點如果我們能提前發(fā)現并做出預案,在投資方面前會顯得我們更加專業(yè)和坦誠?!?/p>
“坦誠?”
張總笑得更大聲了,“林晚,你是不是職場劇看多了?”
“投資人要看的是什么?是信心。是美好的未來?!?/p>
“你把這些犄角旮旯里的垃圾翻出來給他們看,那是坦誠嗎?那是愚蠢,是自毀長城?!?/p>
他拿起桌上的打印稿,輕蔑地抖了抖。
“我不管你用了什么方法,發(fā)現了什么狗屁不一致?!?/p>
“現在,我給你一個新的任務。”
“按照我給你的這個標準數據,重新整理一份報告?!?/p>
他從抽屜里拿出另一份文件,扔給林晚。
“記住,我要的是一份干凈的,完美的報告。”
“那些所謂的‘雜音’,我不希望再看到第二次。”
林晚接過了那份“標準數據”。
她看了一眼,那上面,2.e%的偏差已經被完美地“修復”了。
所有的數據都平滑得像一塊玻璃,找不到任何瑕疵。
“明白了嗎?”
張總問。
林晚沉默了幾秒鐘,然后點了點頭。
“明白了?!?/p>
走出張總的辦公室,林晚感到一陣眩暈。
日光燈的光線刺得她眼睛發(fā)痛。
她知道,她應該照做。
這是最安全,也是最聰明的選擇。
她只是一個秘書。
公司的成敗,項目的風險,都輪不到她來操心。
但她做不到。
她可以忍受無端的指責,可以忍受被當成透明人。
但她無法忍受自己親手去篡改那些冰冷而誠實的數字。
那天晚上,林晚沒有回家。
她在公司加班到深夜。
她按照張總的要求,做了一份“干凈”的數據報告。
然后,她新建了一個文檔。
她將自己白天的發(fā)現,結合她能從網絡上搜集到的所有公開信息——競品動態(tài)、用戶評論、相關的政策風向,甚至是一些行業(yè)論壇里匿名的爆料——全部整理了進去。
她用最嚴謹的邏輯,最客觀的數據,重新構建了一個風險模型。
她分析了數據偏差背后可能隱藏的渠道危機,以及這個危機一旦爆發(fā),會對“天狼星計劃”造成怎樣的沖擊。
同時,她也提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
如何通過調整渠道政策,優(yōu)化經銷商管理,將這個風險轉化為一次渠道改革的機遇。
這不再是一份簡單的備忘錄。
而是一份長達三十頁,邏輯縝密,數據詳實的《“天狼星計劃”項目潛在風險與機遇補充報告》。
當她寫完最后一個字的時候,窗外的天空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清潔工阿姨推著車子,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里穿行。
林晚將報告打印出來,仔細地裝訂好。
她看著這份報告,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
這可能是她在這個公司一年多以來,做的唯一一件真正有價值,也真正屬于她自己的事情。
她不知道這份報告會有什么用。
也許,它最好的歸宿,就是碎紙機。
但她還是想試一試。
她將報告放在一個牛皮紙文件袋里,寫上了“張總親啟”。
03
早上八點半,林晚看到張總的車駛入了地庫。
她拿著文件袋,走到張總的辦公室門口等著。
張總一邊打著電話,一邊風風火火地走過來。
看到林晚,他的眉頭習慣性地皺了起來。
“什么事?!?/p>
他言簡意賅。
林晚將文件袋遞了過去。
“張總,這是我昨天晚上整理的一些關于‘天狼星計劃’的補充材料,我覺得可能對您接下來的談判會有幫助。”
她的聲音有些沙啞,但很清晰。
張總并沒有接。
他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掃了一眼那個文件袋,臉上露出一絲毫不掩飾的輕蔑。
“補充材料?”
他掛掉電話,冷冷地看著林晚。
“一個秘書,還想做戰(zhàn)略分析師了?”
“林晚,我發(fā)現你最近是不是有點擺不清自己的位置了?”
“你的工作是訂會議室,買咖啡,貼發(fā)票?!?/p>
“這些做好了嗎?”
林晚拿著文件袋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
她想說點什么,但喉嚨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樣。
張總看她那副樣子,似乎覺得很可笑。
他一把奪過那個文件袋,掂了掂。
“還挺沉?!?/p>
“花了不少心思吧?”
然后,當著林晚的面,他將整個文件袋,連同里面那份承載了林晚一整夜心血的報告,揉成一團。
他甚至沒有打開看一眼。
那個被揉成一團的紙團,在空中劃過一道短暫的拋物線。
“砰”的一聲,落進了門口的垃圾桶里。
“現在,我?guī)湍阏业搅怂钤撊サ牡胤??!?/p>
張總拍了拍手,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記住,做好你分內的事。”
“不要總想些有的沒的?!?/p>
說完,他推開辦公室的門,走了進去。
門在林晚面前重重地關上。
林晚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她能感覺到走廊里有同事在探頭探腦地看她,用極低的聲音議論著什么。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但眼淚最終沒有掉下來。
她只是死死地盯著那個垃圾桶。
垃圾桶里,那個丑陋的紙團,像一顆被擊碎的心。
她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保潔阿姨過來,準備清理垃圾。
“小姑娘,這還要嗎?”
阿姨指了指那個紙團。
林晚回過神來。
她搖了搖頭。
“不要了?!?/p>
她轉過身,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她打開電腦,屏幕的光照亮了她毫無血色的臉。
所有人都以為她會哭。
或者會辭職。
但她沒有。
她只是打開了自己的郵箱,寫了一封新的郵件。
收件人地址,是她在投資方公司的官網上找到的一個公開郵箱。
她不知道這個郵箱會不會有人看。
她也不知道看了之后會不會有人相信。
郵件標題她想了很久,最后寫的是:一份您可能需要看到的補充信息。
附件,是那份報告的電子版。
點擊發(fā)送的那一刻,她感到一種奇異的平靜。
像是完成了一個等待已久的儀式。
成與敗,得與失,似乎都與她無關了。
她只是做了她認為正確的事情。
剩下的,就交給命運吧。
簽約日定在一個星期后。
那是一個天氣晴朗得有些過分的上午。
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將會議室照得一片通明。
空氣中漂浮著細小的塵埃,在光柱中漫無目的地飛舞。
公司的最高層領導悉數到場,每個人都穿著最得體的西裝,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微笑。
張總無疑是今天的焦點。
他穿著一身嶄新的高定西服,頭發(fā)梳得油光锃亮,整個人看起來容光煥發(fā),意氣風發(fā)。
他正在和幾位公司高層談笑風生,聲音洪亮,充滿了自信。
林晚作為秘書,負責會議的服務工作。
她的任務是確保茶水及時續(xù)上,投影設備正常工作,以及在需要的時候遞上文件。
她穿著一身最不起眼的職業(yè)套裝,像個幽靈一樣在會議室的角落里穿梭。
沒有人注意到她。
她的存在,就像是這間豪華會議室里的一張椅子,一把茶壺,是必要的,但也是無生命的。
投資方的人準時到達。
為首的,正是陳總。
他年過五十,穿著一身中式立領襯衫,看起來更像一位儒雅的學者,而不是在資本市場翻云覆雨的大佬。
他的眼神很平靜,但平靜的背后,是一種能洞穿一切的犀利。
他沒有說太多客套話,只是和眾人一一握手,然后便安靜地坐了下來。
跟在他身后的,是他的助理和幾位看起來非常精干的分析師。
他們一坐下,就打開了各自的筆記本電腦,表情嚴肅,像即將上戰(zhàn)場的士兵。
04
會議室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
張總清了清嗓子,走上講臺。
他精心包裝的PPT出現在巨大的幕布上。
“尊敬的陳總,各位來賓,下午好?!?/p>
他的開場白中規(guī)中矩。
然后,他開始了他激情澎湃的陳述。
他用華麗的辭藻,描繪著“天狼星計劃”宏偉的市場前景。
他用夸張的數據,承諾著令人咂舌的投資回報。
他的聲音在會議室里回蕩,充滿了感染力。
公司這邊的領導們頻頻點頭,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然而,陳總和他團隊的表情,卻始終沒有什么變化。
他們只是靜靜地聽著,偶爾低聲交流幾句,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擊著。
林晚站在角落里,負責給每個人續(xù)水。
當她走到陳總團隊那邊時,她不經意地瞟了一眼其中一位分析師的電腦屏幕。
屏幕上,是一個她非常熟悉的數據模型。
模型的旁邊,有好幾個被鮮紅色標記出來的問號。
其中一個問號,正指向華南大區(qū)去年第三季度的銷售數據。
林晚的心,猛地收縮了一下。
她若無其事地走開,但后背已經滲出了一層冷汗。
張總的演講終于結束了。
他以一個充滿希望的未來展望作為結尾,然后向陳總鞠了一躬。
會議室里響起了禮貌性的掌聲。
張總回到自己的座位,臉上帶著勝利的微笑。
他看向陳總,等待著對方的贊揚和最后的決定。
陳總沒有鼓掌。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幕布上那張最終定格的,寫著“合作共贏,共創(chuàng)未來”的畫面。
會議室里一片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陳總身上。
空氣仿佛凝固了,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
過了許久,陳總才緩緩開口。
他的聲音不高,但每個字都像一顆石子,投入了這片死寂的湖面。
“張總監(jiān),感謝你精彩的陳述?!?/p>
他頓了頓,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
“你的PPT做得很漂亮,很有說服力?!?/p>
張總的臉上露出了喜色。
“但是,”陳總話鋒一轉,“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一下?!?/p>
張總立刻坐直了身體。
“陳總您請說,我一定知無不言?!?/p>
陳總翻開了手里的文件,那似乎是他們內部的一份評估報告。
“根據你的模型,項目未來三年的用戶增長率將維持在300%以上?!?/p>
“我想知道,這個數字的支撐邏輯是什么?”
“考慮到目前市場已經趨于飽和,競爭對手也在不斷發(fā)力,你們憑什么能做到這么高的增長?”
這個問題一出來,張總的笑容就僵在了臉上。
這個問題非常尖銳,直接打在了他PPT里最核心,也最薄弱的環(huán)節(jié)。
那個300%的數字,是他為了讓報告好看,拍腦袋想出來的。
“呃……陳總,這個問題問得很好?!?/p>
張總開始出汗了,他試圖用一些空泛的詞匯來搪塞。
“我們的增長邏輯,主要是基于我們強大的品牌效應,以及我們即將推出的,一系列革命性的營銷策略……”
陳總打斷了他。
“張總監(jiān),我不需要聽這些空話?!?/p>
“我要看的是數據,是模型,是能夠量化的依據?!?/p>
“比如說,你們的用戶畫像是怎樣的?獲客成本是多少?每個用戶的生命周期價值是多少?”
陳總的每一個問題,都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一刀一刀地割開張總那份華麗報告的外衣。
張總的額頭上,汗珠開始滾落。
這些細節(jié)問題,他根本就沒有準備過。
他的回答開始變得語無倫次,漏洞百出。
“這個……我們的用戶畫像……是覆蓋全年齡段的……”
“獲客成本……我們有獨特的渠道優(yōu)勢,所以成本是……是可控的……”
會議室里的氣氛,降到了冰點。
公司這邊的領導們,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代的是一種掩飾不住的尷尬和緊張。
陳總團隊的分析師們,臉上則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最后,陳總問出了那個林晚最擔心的問題。
“最后一個問題,張總監(jiān)?!?/p>
“在你們提供的歷史銷售數據中,去年第三季度華南大區(qū)的業(yè)績,為什么會有一個異常的增長峰值?”
“而根據我們自己搜集的行業(yè)數據,那個季度,你們在華南的市場份額,實際上是略有下滑的?!?/p>
這個問題,像一顆重磅炸彈,在會議室里炸響。
張總的臉,“唰”的一下,變得慘白。
他徹底語塞了。
他張著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怎么也想不到,對方居然會把數據核對得如此精確。
那個被他強行“修復”的2.3%的偏差,此刻成了一個無法逾越的黑洞,將他所有的謊言和偽裝都吸了進去。
會議室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知道,這次投資,徹底告吹了。
張總癱坐在椅子上,像一只被戳破了的氣球。
公司的CEO臉色鐵青,狠狠地瞪了張總一眼。
陳總的助理站起身,開始收拾文件,這通常是會議結束的信號。
一切似乎都已成定局。
然而,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陳總,卻擺了擺手,示意助理坐下。
所有人都愣住了。
陳總的目光,緩緩地掃過全場。
他的目光掠過那些面如死灰的公司高管,掠過那個汗如雨下的張總。
最終,他的目光,定格在了會議室角落里,那個一直負責倒水,幾乎沒有任何存在感的,林晚的身上。
林晚的心跳,在那一瞬間,幾乎停止了。
她不知道陳總為什么看著她。
她只覺得那道目光,仿佛能夠看穿她的所有心思。
在一片死寂和不解的目光中,陳總緩緩地開口了。
“合作可以繼續(xù)?!?/p>
“合同我也可以簽?!?/p>
這句話,讓瀕臨絕望的公司高管們,瞬間看到了一絲曙光。
張總也難以置信地抬起了頭。
“但是,”陳總的聲音依舊平靜,“我有一個條件?!?/p>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他的下文。
陳總的手,抬了起來,穿過長長的會議桌,準確無誤地指向了那個站在角落里的,不知所措的年輕女孩。
“這份合同,我希望由林晚小姐,作為貴公司的項目監(jiān)督代表,與我對簽?!?/p>
轟的一聲。
所有人的大腦,都像是被投入了一顆炸彈。
全場震驚。
所有人的目光,都從陳總身上,轉移到了那個瘦弱的,戴著黑框眼鏡的,毫不起眼的秘書身上。
林晚徹底呆住了。
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聽。
張總的表情,從錯愕,到震驚,再到難以置信。
他結結巴巴地開口,聲音都在發(fā)抖。
“陳……陳總,您……您不是在開玩笑吧?”
“她……她只是個剛來不久的小秘書,負責打雜的……”
陳總打斷了他,語氣平靜,但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從不開玩笑?!?/strong>
他看著張總,眼神里帶著一絲洞悉一切的銳利。
“張總,我決定投資貴公司,不是因為你這份華而不實的報告?!?/strong>
“恰恰是因為有林晚小姐這樣的人才,我才看到了這個項目的希望?!?/strong>
張總徹底懵了。
他大腦一片空白,完全無法理解眼前發(fā)生的一切。
林晚?人才?
那個連咖啡都沖不好的受氣包?
這怎么可能?
就在張總的世界觀即將崩塌的時候,陳總又拋出了一句最致命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