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的紫砂壺“咣當”一聲砸在紅木茶盤上,滾燙的茶水濺了我一手。
妻子聞聲跑來,驚問:“老張,你這是怎么了?”
我死死盯著手機屏幕,嘴唇哆嗦著,喉嚨里擠出幾個沙啞的字。
“……完了?!?/strong>
“全完了?!?/strong>
她不知道,我看到的不是信息,是三年前就已張開,此刻正準備吞噬我的一個黑洞。
01
故事,要從那場價值五十六萬的飯局說起。
三年前的初夏,空氣里還帶著一絲燥熱。
我,老張,一個做了十幾年建材生意的小老板,終于坐到了王局長的對面。
飯店是全市最頂級的會所,包廂里彌漫著沉香和昂貴菜肴混合的奇特氣味。
桌上擺的是藍鰭金槍魚,喝的是陳年茅臺。
可我一口都沒嘗出滋味。
我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主位上那個不茍言笑的男人身上。
王局長,一個在權力系統(tǒng)里浸淫多年的角色。
他說話不多,語速很慢,但每個字都像秤砣,穩(wěn)穩(wěn)地落在每個人的心上。
他不動聲色,卻自有氣場。
敬酒的人一波接一波,每個人臉上都堆著謙卑的笑。
我混在其中,只是個不起眼的角色。
我端著酒杯,說著早已爛熟于心的敬酒詞。
“王局,我敬您,祝您步步高升?!?/p>
王局長只是微微抬眼,用杯沿碰了下我的杯子,抿了一小口。
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卻仿佛已經(jīng)將我從里到外看了個通透。
我心里發(fā)虛,后背的襯衫已經(jīng)微微濕了。
我知道,這種級別的飯局,吃的不是飯,是機會。
我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深知一個道理。
錢能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大問題。
真正的大問題,需要用錢都買不到的東西來解決,比如人情,比如關系。
而和王局長這樣的人建立起“人情”,就是我此行最大的目的。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包廂里的氣氛漸漸熱絡起來。
一直沉默的王局長,忽然輕輕嘆了口氣。
這聲嘆息很輕,卻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唉,孩子們的事,真是愁人?!?/p>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看似無意地說道。
“我那個小子,大學剛畢業(yè),眼高手低,沒吃過一點苦。”
“想讓他進個好單位,安安穩(wěn)穩(wěn)的,可現(xiàn)在哪里還有那么容易的事?!?/p>
他頓了頓,目光飄向窗外。
“就說鐵路局吧,系統(tǒng)多好,一輩子的鐵飯碗?!?/p>
“可惜啊,門檻太高,擠破頭都難進去?!?/p>
他說完,便不再言語,包廂里陷入一種微妙的寂靜。
所有人都聽著,卻沒人敢輕易接話。
我的心臟,卻在那一刻猛地狂跳起來。
我聽懂了。
這哪里是抱怨,這分明是遞到我面前的橄欖枝。
這是一個天大的機會。
如果我能把這件事辦成,那我和王局長之間就不再是簡單的點頭之交。
那將是一筆沉甸甸的,記在他心里的“人情債”。
這筆無形資產(chǎn),遠比我多做幾單建材生意要值錢得多。
我仿佛已經(jīng)看到,未來我女兒的人生道路,因為這筆“投資”,會變得平坦許多。
我腦子飛速運轉,臉上卻不敢露出半分。
我只是賠著笑,用最不經(jīng)意的語氣接了一句。
“王局,您別愁,孩子都聰明,年輕人的事,總有辦法的?!?/p>
王局長抬眼看了我一下,沒說話,眼神里卻似乎多了一絲審視。
那晚飯局如何結束的,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
我只記得,王局長那句關于鐵路局的“煩惱”,像烙印一樣刻在了我心里。
第二天一早,我推掉了所有安排,直接開車去找一個人。
老侯。
老侯是我們這個圈子里一個傳奇人物。
他沒什么正經(jīng)職業(yè),卻號稱手眼通天,沒有他辦不成的事。
我在一個不起眼的茶樓里見到了他。
他正悠閑地用長嘴壺沏著功夫茶,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
我沒繞圈子,開門見山。
“侯哥,有個事,想請你幫忙。”
老侯抬了抬眼皮,示意我坐下。
“老張啊,看你這火急火燎的,說吧,什么天大的事?!?/p>
我壓低聲音,把王局長兒子的事,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我特別強調(diào)了“鐵路局”三個字。
老侯聽完,原本輕松的表情瞬間變得嚴肅。
他放下茶杯,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擊著。
“鐵路局……”
他拖長了音調(diào),眉頭緊鎖。
“老張,你這可是給我出了個難題啊?!?/p>
“那地方,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p>
我心里一沉,忙道:“侯哥,我知道難,所以才來找您,您人脈廣。”
老侯沉默了半晌,忽然話鋒一轉。
“難,是難?!?/p>
“但也不是完全沒有門路?!?/p>
他神秘地湊近我,聲音壓得更低。
“我認識里面管人事的關鍵先生,只是……這位先生胃口大,不好伺候?!?/p>
我心中一喜,知道有門。
“錢不是問題,侯哥您開個價?!?/p>
老侯伸出五根手指,然后又翻了一下。
“這個數(shù),打底。”
我看著他的手勢,心里咯噔一下。
“五十……萬?”
老侯搖了搖頭,然后又加了一根手指。
“五十六萬。”
他一字一頓地說道。
“這筆錢,不是給我一個人的?!?/p>
“從上到下,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每一個點頭簽字的人,都得打點到。”
“少一分,事都辦不成,還會惹一身騷。”
五十六萬。
這個數(shù)字像一塊巨石,狠狠砸在我的胸口。
這幾乎是我公司賬上所有的流動資金。
我猶豫了。
這筆賭注太大了。
萬一事沒辦成,錢也打了水漂,我這小公司可能直接就周轉不靈了。
老侯看出了我的猶豫,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老張,你自己掂量?!?/p>
“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p>
“跟王局長搭上線,這五十六萬,你覺得值不值?”
他的話,精準地戳中了我內(nèi)心的要害。
值不值?
太值了。
這是一張通往更高階層的門票。
我咬了咬牙,心一橫。
“好!就這個數(shù)!”
回到家,我把這件事跟妻子說了。
她當場就炸了。
“老張,你瘋了!五十六萬!那可是我們?nèi)康募业装?!?/p>
“這事靠譜嗎?那個老侯是什么人你清楚嗎?”
“萬一被騙了怎么辦?女兒馬上要上大學,到處都是用錢的地方!”
妻子的每一句質(zhì)問,都像針一樣扎在我心上。
可我已經(jīng)下了決心。
我耐著性子跟她解釋這其中的利害關系。
我說這不是消費,是投資。
是為我們這個家,為女兒的未來,買一份最穩(wěn)妥的保險。
我們爭吵了很久,最后她拗不過我,只是紅著眼睛,不再說話。
我知道她不理解,但我堅信,總有一天她會明白我的苦心。
為了湊齊這筆錢,我甚至動用了原本準備給女兒上大學后買車的一筆存款。
第二天,我提著一個沉重的黑色旅行包,再次找到了老侯。
包里是二十八萬現(xiàn)金,全是百元大鈔。
我把包放在他面前。
“侯哥,這是第一筆,事成之后,付清尾款?!?/p>
老侯拉開拉鏈看了一眼,滿意地點點頭。
“爽快!老張,你就等我好消息吧?!?/p>
02
接下來的一個月,我過得坐立不安。
每天都在等待老侯的電話。
生意上的事也有些心不在焉。
一個月后,老侯約我見面,還是那家茶樓。
他告訴我,事情進展順利,錢已經(jīng)送到“關鍵先生”手上了。
對方已經(jīng)點頭,正在走流程。
但他需要第二筆款項,去疏通下面執(zhí)行的環(huán)節(jié)。
我沒有絲毫懷疑,第二天又提了二十八萬現(xiàn)金過去。
看著那厚厚的一沓沓鈔票從我手里遞出去,我的心在滴血。
但一想到這是在為女兒的未來鋪路,我又覺得一切都值得。
老侯拿到錢后,拍著胸脯向我保證。
“老張,把心放回肚子里。”
“不出一個月,王局長的公子,絕對能拿到鐵路局的錄用通知。”
果然,又過了不到一個月。
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傳來。
王局長的兒子,真的被鐵路局下屬一個非常不錯的機關單位正式錄用了。
我第一時間給老侯打了個電話,激動得語無倫次。
老侯在電話那頭只是淡淡地笑。
“說了讓你放心嘛,我老侯辦事,什么時候掉過鏈子?!?/p>
我千恩萬謝,心里一塊大石頭終于落了地。
五十六萬,花出去了。
但換來的是一個和王局長之間牢不可破的“人情”。
我覺得這筆買賣,賺大了。
為了慶祝,也為了讓王局長更深地記住我這份“功勞”,我再次鼓起勇氣約他吃飯。
這次,王局長很爽快地答應了。
飯局的氛圍比上次輕松了很多。
席間,我絕口不提他兒子的事,也不提老侯,更不提錢。
我只是像個普通朋友一樣,陪他喝酒聊天。
我深知,這種事,只能意會,不能言傳。
說破了,就落了下乘。
飯局快結束時,王局長起身去洗手間。
經(jīng)過我身邊時,他停下腳步,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老張?!?/p>
他看著我,眼神深邃。
“你是個有心人?!?/p>
“我記下了?!?/p>
短短九個字,卻比任何承諾都讓我感到安心。
我激動得差點站起來。
我覺得,我所有的付出,在那一刻都得到了最完美的回報。
這筆人情債,算是坐實了。
從那天起,我刻意和王局長保持著一種微妙的距離。
我沒有趁熱打鐵去求他辦任何事。
我懂得“人情”這種東西,就像陳年的酒,要窖藏,要發(fā)酵。
用得太早,太頻繁,就失去了它應有的價值。
我只是在逢年過節(jié),給他發(fā)一條祝福的短信。
短信內(nèi)容都經(jīng)過我反復推敲,既顯得尊重,又不至于諂媚。
王局長偶爾會回一個“謝謝”或者“同樂”。
這種不咸不淡的聯(lián)系,讓我感覺很踏實。
我知道,我們的關系,已經(jīng)不需要那些虛頭巴腦的客套。
那筆沉甸甸的人情,就靜靜地躺在那里,等待一個最合適的時機被啟用。
而這個最佳時機,我早就想好了。
就是我的女兒,張雅。
時間一晃,就是三年。
這三年里,我的建材生意不好不壞,維持著以往的規(guī)模。
而我最大的驕傲,就是我的女兒。
張雅從小就獨立,要強,性格跟我完全不同。
她不相信我那套“關系學”,總覺得靠自己才最可靠。
大學畢業(yè)時,我本想動用一些關系,給她安排一個清閑又體面的工作。
可她堅決拒絕了。
她說她要考公務員,要靠自己的本事,端一個真正的鐵飯碗。
看著她那股倔強的勁頭,我既欣慰,又有些無奈。
這孩子,還是太天真,不懂社會的復雜。
可我沒有強迫她,只是默默地支持她。
女兒的爭氣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
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沒日沒夜地學習。
第一年,差了幾分,與心儀的崗位失之交臂。
她沒有氣餒,第二年接著考。
今年,省考成績出來的那天,我們?nèi)叶季o張得不敢呼吸。
當在網(wǎng)站上查到她以筆試第一的成績進入面試時,妻子當場就哭了。
接下來的面試,張雅也發(fā)揮得極其出色。
最終,她以筆試、面試總分雙第一的成績,被市里一個炙手可熱的單位成功錄取。
那一天,是我這幾年來最高興的一天。
我大擺宴席,請了所有親朋好友,慶祝女兒金榜題名。
我看著女兒臉上洋溢著的、靠自己奮斗得來的自信光彩,心中充滿了自豪。
但在自豪之余,我心里那個埋藏了三年的計劃,也開始蠢蠢欲動。
女兒是上岸了,可官場如戰(zhàn)場。
一個沒背景沒根基的黃毛丫頭,想在里面出人頭地,談何容易。
論資排輩,受人排擠,都是可以預見的。
如果……如果王局長能出面,跟女兒單位的一把手打個招呼呢?
哪怕只是說一句“這是我一個朋友家的孩子,多關照一下”。
就這么一句話,分量就完全不同。
它能讓女兒的起點,瞬間比別人高出一大截。
它能讓女兒在未來的職業(yè)生涯里,少走無數(shù)彎路。
這,不就是我三年前花費五十六萬,所期待的最終回報嗎?
現(xiàn)在,正是動用這張王牌的最佳時機。
我越想越覺得可行。
我甚至開始想象,女兒在單位里順風順水,步步高升的場景。
03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關在書房里,反復斟酌著要發(fā)給王局長的那條短信。
措辭要謙恭,但不能卑微。
要報喜,也要自然地提出請求。
要讓他感覺到,我是在求他幫忙,但又不是那種赤裸裸的交易。
花了半個多小時,我終于編輯出一條自認為完美的短信。
“王局長,晚上好,冒昧打擾?!?/p>
“跟您報個喜,小女張雅今年考公,僥幸上岸了,分到了市里的XX單位?!?/p>
“孩子年輕,剛踏入社會,很多事都不懂?!?/p>
“以后在單位里,還望您有機會的話,能多多提攜,關照一二。”
“感激不盡。”
點擊發(fā)送的那一刻,我的心跳得飛快。
我放下手機,在書房里來回踱步。
我滿懷期待地等待著回復。
我想象著,王局長看到短信后,會如何熱情地祝賀我。
他可能會說:“老張,恭喜??!你女兒真爭氣!”
他甚至可能會主動約我吃飯,說要當面慶祝。
然后,他會輕描淡寫地說一句:“放心,XX單位的老李我熟,明天我給他打個電話?!?/p>
這一切,都顯得那么順理成章。
我為自己三年前的深謀遠慮,感到一陣得意。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手機靜靜地躺在桌上,沒有任何動靜。
一個小時過去了。
我有些坐不住了。
也許王局長在開會,或者在忙別的,沒看到。
我這樣安慰自己。
我又等了一個小時。
窗外的夜色越來越濃,我的心情也從最初的期待,慢慢變得有些焦躁。
我忍不住拿起手機,解鎖,看一眼,屏幕上空空如也。
信號是滿格的。
難道他沒收到?
不可能。
我一遍遍地刷新著收件箱,那種感覺,比等女兒的考試成績還要煎熬。
妻子走進書房,看我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還沒睡?在等什么呢?”
“沒……沒什么,在想點生意上的事?!蔽曳笱艿馈?/p>
直到晚飯時分,妻子把飯菜都端上了桌,手機依然沒有任何反應。
我的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
一種不祥的預感,開始在心底蔓延。
難道……他忘了?
不可能,他親口說的“我記下了”。
難道他不想幫忙?
那為什么不直接拒絕,或者干脆不回?
這種沉默,比直接拒絕更讓人難受。
就在我胡思亂想,準備放棄的時候。
“叮?!?/p>
一聲清脆的短信提示音,在安靜的餐廳里顯得格外響亮。
我的心臟猛地一縮,幾乎是彈跳起來,一把抓過手機。
是王局長!
號碼沒錯,就是他!
我心中一陣狂喜,所有的焦慮和不安瞬間煙消云散。
我就說嘛,他怎么可能不回。
肯定是剛才太忙了。
我懷著一種類似開獎般的激動心情,手指微微顫抖著,點開了那條未讀信息。
屏幕亮起。
屏幕上,只有一行簡短而冰冷的黑色宋體字。
一共九個字,這九個字,像九把鋒利的冰錐,毫無征兆地,狠狠刺進了我的眼睛,刺進了我的大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