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98年的夏天,燥熱的蟬鳴像是要把整個村莊給點燃。我叫李建國,那年我二十六歲,揣著八年來在城里打拼攢下的所有積蓄,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鄉(xiāng)——李家村。
李家村,一個坐落在群山之間的小村落,貧窮和落后是它撕不掉的標(biāo)簽。而我,曾經(jīng)也是這片貧瘠土地上最不起眼的一粒塵埃。
我的童年,是在父親無奈的嘆息和二叔李建軍的囂張跋扈中度過的。父親李建業(yè)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人,一輩子信奉“吃虧是福”、“兄弟情深”。他和我二叔是親兄弟,可性格卻南轅北轍。二叔李建軍,是村里出了名的無賴,游手好閑,偷奸?;?,占便宜沒夠。
記憶里,二叔總是以各種借口來我家借錢、借糧。那時候家里也窮,父親總是把為數(shù)不多的口糧分一半給二叔,把準(zhǔn)備給我買新衣服的錢塞到二叔手里。母親為此沒少跟父親吵架,可父親總是一句話:“他是我親弟弟,我不幫他誰幫他?”
然而,父親的善良換來的不是二叔的感恩,而是變本加厲的索取。我十歲那年,二叔說要做生意,信誓旦旦地找父親借了五百塊錢。五百塊,在那個年代對于我們這樣的家庭來說,不啻于一筆天文數(shù)字,那是父母親面朝黃土背朝天,一滴汗一滴汗摔出來的血汗錢。父親咬著牙,把家里準(zhǔn)備翻新房頂?shù)腻X給了他。結(jié)果,二叔的“生意”沒做成,錢也打了水漂。父親去要過幾次,二叔要么說沒錢,要么就躺在地上撒潑打滾,罵我父親不顧兄弟情分,逼他去死。幾次三番下來,父親也寒了心,那五百塊錢最終不了了之,成了我們家一塊說不出口的傷疤。
這還不是全部。村里分地,二叔總要耍賴多占一些,今天說我家的地界碑被雨水沖歪了,明天說他家的牛吃了我家的莊稼是我家沒看管好。我家那頭老黃牛,是父親的寶貝,有一年冬天,二叔家沒柴火了,竟然半夜三更偷偷跑到我家牛棚,把牛棚的木欄桿給拆了回去燒火,害得老黃牛在外面凍了一夜,差點凍死。
父親氣得渾身發(fā)抖,第一次抄起扁擔(dān)要去跟二叔拼命,最后還是被母親和村里的長輩死死拉住。他們都勸父親:“建業(yè),算了,他再渾,也是你弟弟,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啊?!?/p>
父親最終還是放下了扁擔(dān),一個人蹲在院子里,抽了一整夜的旱煙。那佝僂的背影,和繚繞的煙霧,成了我記憶中無法抹去的悲涼。
我恨二叔,從我記事起就恨。我恨他的無賴,恨他的自私,更恨他一次次消費著父親的善良。我曾不止一次地對父親說:“爸,二叔就是個喂不熟的白眼狼,你不能再這么縱容他了!”
父親只是摸著我的頭,長長地嘆氣:“建國,記住,我們李家的根在這里,親情是斷不了的。人活一世,不能把事做絕了?!?/p>
父親的“不能做絕”,卻成了二叔得寸進(jìn)尺的底氣。
直到八年前,父親積勞成疾,撒手人寰。臨終前,他把我叫到床前,顫抖著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本泛黃的宅基地證,交到我手里。
“建國,這是咱家最后一點家當(dāng)了……爹沒本事,給你留不下金山銀山,就剩下這塊地了……以后,你就在這塊地上蓋個大房子,娶個好媳婦,好好過日子,別像我……咳咳……”
我握著那本沉甸甸的證,淚如雨下。這是父親留給我唯一的念想,也是我們家在這世上最后的根。
安葬了父親,我看著空蕩蕩的茅草屋,和那片長滿荒草的宅基地,心里一片茫然。我沒錢,別說蓋大房子,就連修繕一下這搖搖欲墜的祖屋都做不到。二叔倒是“好心”地過來勸我:“建國啊,你看你一個人,守著這破房子有啥用?不如把這宅基地賣給我,二叔給你兩百塊錢,你拿著去城里闖闖,也比在這窮山溝里餓死強?!?/p>
我看著他那張?zhí)搨蔚哪?,心中一陣惡寒。我爹尸骨未寒,他就惦記上我們家最后這點東西了。
我冷冷地拒絕了他。我知道,我若真的走了,這塊地,這個家,就真的會被他吞得渣都不剩。
可是,留下來又能怎樣?守著一塊蓋不起房子的地,守著一座隨時會塌的茅草屋,就能改變命運嗎?
那個夜晚,我在父親的墳前跪了一夜。第二天,天蒙蒙亮,我背上行囊,揣著母親留下的幾件舊衣服和那本宅基地證,毅然決然地離開了李家村。我對自己發(fā)誓,不混出個人樣,我絕不回來!我要讓所有看不起我的人都看看,我李建國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02
城市的繁華,像一個巨大的漩渦,幾乎要將我這個從山溝里出來的窮小子吞噬。初到城里,我舉目無親,身無分文,只能從最苦最累的建筑工地干起。
搬磚、扛水泥、和泥漿……每天累得像條死狗,躺在工棚的硬板床上,渾身的骨頭都像是散了架。工友們看我年紀(jì)小,又肯吃苦,都愿意幫我一把。工頭老張是個實在人,見我干活利索,腦子也靈活,便開始有意識地教我看圖紙,學(xué)技術(shù)。
那段日子,白天我在工地上揮汗如雨,晚上我就著昏暗的燈光,啃那些比磚頭還厚的建筑圖紙和力學(xué)書籍。我知道,光有力氣是沒用的,我必須要有自己的本事。我把每一分錢都掰成兩半花,一半寄回家給年邁的母親,一半用來買書、報學(xué)習(xí)班。
別人休息的時候在打牌喝酒,我在學(xué)習(xí);別人生病的時候在呻吟抱怨,我在咬牙堅持。因為我心里憋著一股勁,一股不服輸?shù)膭拧N視r常會想起二叔那副輕蔑的嘴臉,想起父親臨終前不甘的眼神。它們像鞭子一樣,狠狠地抽打著我,讓我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機會總是留給有準(zhǔn)備的人。三年后,因為一次意外,工地的技術(shù)員摔傷了腿,一個緊急的項目圖紙出了問題,沒人能解決。我憑著自學(xué)的知識,硬是熬了兩個通宵,把圖紙給修正了過來,避免了公司巨大的損失。
這件事讓公司的老板對我刮目相看。他把我從工地調(diào)到了技術(shù)部,我的命運,從那一刻開始,迎來了轉(zhuǎn)機。
又過了五年,憑借著在技術(shù)部積累的經(jīng)驗和人脈,以及這些年省吃儉用攢下的第一桶金,我辭職了。我成立了自己的小型建筑公司。
創(chuàng)業(yè)的艱辛,比在工地上搬磚還要磨人。拉業(yè)務(wù),跑關(guān)系,墊資金,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可能讓我萬劫不復(fù)。最難的時候,我連員工的工資都發(fā)不出來,只能厚著臉皮去求以前的朋友幫忙周轉(zhuǎn)。有好幾次,我站在深夜的立交橋上,看著下面川流不息的車河,真想就這么一躍而下,一了百了。
可我不能。我一閉上眼,就是父親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他說,建國,好好過日子。
我挺了過來??恐^硬的工程質(zhì)量和誠信的口碑,我的公司慢慢在城市里站穩(wěn)了腳跟,從小項目做起,一步步發(fā)展壯大。到1998年,我的公司已經(jīng)頗具規(guī)模,在業(yè)界也有了一定的名氣。
我終于有錢了。我不再是那個連房子都蓋不起的窮小子了。
八年了,整整八年,我沒有回過一次家。不是不想,是不敢。我怕看到那片荒蕪的宅基地,怕面對自己無能為力的窘境?,F(xiàn)在,我終于可以挺直腰板,衣錦還鄉(xiāng)了。
我要在父親留給我的那塊宅基地上,蓋一棟全村最漂亮、最氣派的小樓。我要讓父親在天之靈看到,他的兒子,沒有讓他失望。我要讓所有曾經(jīng)看不起我們家的人都知道,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
03
回鄉(xiāng)的路,既熟悉又陌生。車子在顛簸的土路上行駛,窗外的景象漸漸從高樓大廈變成了低矮的平房和連綿的青山??諝庵袕浡嗤梁颓f稼的氣息,這是我離別了八年的故鄉(xiāng)的味道。
我的心情是復(fù)雜的,既有近鄉(xiāng)情怯的緊張,也有一雪前恥的激動。我在腦海中構(gòu)思著新房子的藍(lán)圖,兩層的小洋樓,帶一個大大的院子,院子里要種上父親最喜歡的桂花樹。
然而,當(dāng)車子緩緩駛?cè)肜罴掖宓拇蹇跁r,我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遠(yuǎn)遠(yuǎn)地,在我記憶中那片屬于我家的宅基地的位置上,赫然聳立著一棟嶄新的兩層小樓!
那樓房刷著白色的墻漆,貼著時髦的瓷磚,在周圍一片低矮破舊的土坯房中,顯得格外扎眼。
怎么回事?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涌上心頭。難道是我記錯了位置?不可能!那塊地,那棵歪脖子老槐樹,化成灰我都認(rèn)得!
我讓司機停車,快步向那棟小樓走去。越走近,我的心就越?jīng)觥]錯,就是這里,這里就是我家的宅基地!
此時,小樓的院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熟悉又令我厭惡的身影走了出來。他穿著一件嶄新的夾克,挺著個啤酒肚,嘴里叼著煙,一臉的得意和滿足。
是二叔,李建軍!
他看到我,先是一愣,隨即臉上堆起了虛偽的笑容:“哎喲,這不是建國嗎?什么時候回來的?發(fā)大財了啊,都坐上小轎車了?!?/p>
他的目光在我的車上掃來掃去,充滿了貪婪和嫉妒。
我沒有理會他的寒暄,指著他身后那棟刺眼的小樓,聲音因為憤怒而有些顫抖:“二叔,這房子是怎么回事?”
二叔聞言,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復(fù)了那副無賴的嘴臉。他彈了彈煙灰,滿不在乎地說道:“哦,你說這房子啊。建的唄。你看,你這孩子也是,一走就是八年,音信全無。這宅基地空著也是空著,長滿了荒草,多浪費啊。我尋思著,反正你也不回來了,我就幫你給利用起來了。怎么樣,二叔蓋的這房子,氣派吧?”
他語氣里的那份理所當(dāng)然,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狠狠地插進(jìn)了我的心臟。
“我不回來,這地就成你的了?!”我氣得渾身發(fā)抖,“李建軍,你還要不要臉!這是我爸留給我的宅基地!房產(chǎn)證上寫的是我李建國的名字!”
“哎,話不能這么說嘛。”二叔把煙頭往地上一扔,用腳碾了碾,吊兒郎當(dāng)?shù)卣f,“什么你的我的,咱們都是一家人,分那么清楚干嘛?再說了,你爹活著的時候,就屬我跟他關(guān)系最好。他要是泉下有知,知道我住上了這么好的房子,肯定也替我高興?!?/p>
“你放屁!”我再也抑制不住胸中的怒火,破口大罵,“我爸怎么死的你心里沒數(shù)嗎?要不是你一次次把他當(dāng)冤大-頭,他能積勞成疾那么早走嗎?你現(xiàn)在還有臉提他!”
我的怒吼引來了不少村民的圍觀。他們對著我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二叔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被我當(dāng)眾揭了老底,有些掛不住了。他眼珠子一轉(zhuǎn),索性耍起了橫:“李建國!你小子別給臉不要臉!你現(xiàn)在有錢了,出息了,就回村里來跟我耍威風(fēng)了?我告訴你,這房子我已經(jīng)蓋了,住也住了,你還想怎么樣?有本事你把它拆了??!”
他雙手叉腰,一副“你奈我何”的無賴模樣。
“你別以為我不敢!”我死死地盯著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你敢?你拆一個試試!”二叔挺著脖子吼道,“這房子可是花了我大半輩子的積蓄!你要是敢動一磚一瓦,我就……我就一頭撞死在你面前,讓你背上一條人命!”
看著他這副撒潑打滾的架勢,我仿佛又看到了當(dāng)年那個躺在地上賴掉父親五百塊錢的他。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一點都沒變,還是那么的無恥,那么的不可理喻。
跟這樣的無賴,講道理是行不通的。任何的言語,在他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周圍的村民也開始七嘴八舌地勸說起來。
“建國啊,算了吧,畢竟是你二叔?!?/p>
“是啊,房子都蓋起來了,拆了多可惜啊?!?/p>
“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呢?”
這些“和事佬”們的勸說,聽在我耳朵里,只覺得無比刺耳。他們站著說話不腰疼,被侵占的不是他們的土地,被欺負(fù)的不是他們的家人。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憤怒解決不了問題,只會讓我陷入被動。
我看著二叔那張得意的臉,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冷笑。你以為蓋起來了就成了你的嗎?你以為耍無賴我就拿你沒辦法了嗎?李建軍,你太小看我李建國這八年在外面吃的苦,也太高估了你自己。
04
我沒有再和他爭辯。
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我突然笑了。那笑容里,沒有憤怒,只有徹骨的冰冷。
“好,很好?!蔽尹c了點頭,看著二叔,一字一句地說道,“二叔,這房子你蓋得確實不錯。既然你這么喜歡,那就好好住著吧?!?/p>
說完,我轉(zhuǎn)過身,徑直回到了車上。
我的反應(yīng),讓所有人都愣住了。二叔顯然也沒想到我會這么輕易就“認(rèn)慫”了。他站在原地,看著我絕塵而去的汽車,臉上露出了勝利者般的得意笑容。在他看來,我不過是虛張聲勢,雷聲大雨點小。畢竟,誰會真的為了爭一口氣,去拆一棟已經(jīng)建好的房子呢?那可是白花花的銀子!
車上,司機老王透過后視鏡看了看我,小心翼翼地問:“李總,就……就這么算了?”
我靠在座椅上,閉上眼睛,腦海里不斷回想著剛才二叔囂張的嘴臉,和父親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算了?怎么可能算了!
父親的教誨是“不能把事做絕”,但前提是對方得是個人。對于二叔這種連親兄弟的骨頭都要啃的畜生,任何的忍讓和退步,都只會助長他的氣焰。
八年前,我沒錢沒勢,只能選擇遠(yuǎn)走他鄉(xiāng)。但今天,我已經(jīng)不是那個任人欺凌的窮小子了。
“老王,”我睜開眼,眼神里一片平靜,但平靜之下,是即將爆發(fā)的火山,“掉頭,回城里。另外,幫我聯(lián)系幾家靠譜的拆遷隊?!?/p>
老王一愣,隨即明白了我的意思,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但很快就變成了然。他二話不說,猛打方向盤,車子在土路上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向著城里的方向疾馳而去。
回到城里,我立刻開始行動。我動用了自己公司所有的資源和人脈,一個下午的時間,就聯(lián)系好了八輛大型鏟車和配套的運輸卡車。我還特意咨詢了律師,確認(rèn)了我的宅基地所有權(quán)的合法性,以及在我的土地上,我有權(quán)處理任何未經(jīng)我允許的建筑。
一切準(zhǔn)備就緒。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知道,二叔有早起去鎮(zhèn)上茶館喝茶打牌的習(xí)慣,不到中午是不會回來的。
這個時間點,是最佳的行動時機。
我?guī)е砂溯v鏟車和十幾輛重型卡車組成的龐大車隊,浩浩蕩蕩地再次殺回了李家村。
當(dāng)這支鋼鐵巨獸般的隊伍出現(xiàn)在寧靜的村口時,整個李家村都被驚動了。早起下地干活的村民們紛紛停下了腳步,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這壯觀的景象。他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大事。
我沒有理會任何人,直接指揮車隊開到了我家的宅基地前,將那棟礙眼的小樓團(tuán)團(tuán)圍住。
我從車上下來,手里拿著那本被我珍藏了八年的宅基地證,以及城里律師事務(wù)所開具的法律意見書。村長聞訊趕來,看到這陣仗,嚇得臉都白了。
“建國!建國你這是要干什么??!使不得!使不得啊!”村長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攔在我面前。
我將手里的文件遞給他,冷冷地說道:“村長,這是我家的宅基地證,具有法律效力。這棟房子,是李建軍違法建造的侵占物。我現(xiàn)在,要依法收回我的土地,拆除這棟違章建筑。誰要是敢攔,就是妨礙司法公正,后果自負(fù)!”
我的話語鏗鏘有力,不帶一絲感情。那冰冷的眼神和強大的氣場,讓原本還想上來勸說的幾個長輩都望而卻退。他們知道,今天的李建國,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那個可以任由他們用“親情”和“輩分”來綁架的少年了。
村長看著文件,又看了看我身后那幾臺已經(jīng)啟動引擎,發(fā)出陣陣轟鳴的鏟車,額頭上滲出了冷汗。他知道,我是來真的了。
“所有師傅,”我拿起一個擴音喇叭,對著車隊喊道,“給我聽好了!把這棟房子,給我夷為平地!所有的建筑垃圾,一塊磚都不要留在這里,全部給我運到它該去的地方!”
隨著我一聲令下,八臺鏟車的巨大鐵臂同時高高舉起,然后,在所有村民驚恐的尖叫聲中,狠狠地砸向了那棟嶄新的小樓。
“轟隆——!”
一聲巨響,白色的墻體瞬間龜裂,瓷磚和水泥塊如下雨般簌簌落下。
05
鏟車的轟鳴聲,像是奏響了一曲復(fù)仇的樂章。曾經(jīng)在二叔臉上洋溢的得意,此刻正隨著墻體的崩塌而化為齏粉。每一鏟下去,都像是在鏟除我心中積壓了多年的怨恨和屈辱。
村民們遠(yuǎn)遠(yuǎn)地圍著,臉上是震驚、是不解,甚至是恐懼。他們或許無法理解,我為什么要用如此決絕的方式,來處理這場家庭糾紛。在他們看來,這不過是拆了一棟房子,可在我的心里,我拆掉的,是二叔李建軍賴以生存的無賴根基,是這個小村莊里根深蒂固的、對“善良”的錯誤解讀。
父親的善良沒有錯,錯的是將善良給予了不值得的人。
拆除工作進(jìn)行得很快。不到兩個小時,那棟在李家村不可一世的小洋樓,就變成了一堆建筑垃圾。我指揮著工人們,用卡車將這些碎磚爛瓦,一塊不剩地全部裝車運走。
運到哪里去?自然是運到李建軍自己家的那一畝三分地里去。他不是喜歡占便宜嗎?那我就把這些“便宜”原封不動地還給他。
當(dāng)最后一輛卡車離開,我家的宅基地上,除了幾道深深的車轍印,已經(jīng)恢復(fù)了八年前我離開時的平坦。陽光照在空曠的土地上,我仿佛看到了父親欣慰的笑容。
我讓車隊先行撤回城里,自己則叫了一把椅子,悠閑地坐在我家的地界上,點上了一根煙,靜靜地等待著二叔的歸來。
日頭漸漸升高,估摸著時間,二叔也該從鎮(zhèn)上回來了。
果不其然,遠(yuǎn)處的小路上,出現(xiàn)了二叔哼著小曲、搖搖晃晃的身影。他手里還提著半斤豬頭肉,想必是在牌桌上贏了錢,心情正好。
然而,當(dāng)他拐過村口的歪脖子槐樹,看清我這邊的情況時,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他的腳步慢了下來,眼睛越睜越大,充滿了難以置信。
他使勁地揉了揉眼睛,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那棟讓他引以為傲、讓他可以在村里人面前耀武揚威的小樓,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地,和七八輛還沒來得及完全撤走的鏟車。而我,正像一個審判者一樣,冷笑著坐在那片空地的中央,看著他。
“房子……我的房子呢?”二叔的聲音發(fā)著抖,他踉蹌著向我跑來,手里的豬頭肉“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他跑到我面前,因為跑得太急,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他死死地抓住我的衣領(lǐng),雙目赤紅,狀若瘋狂地嘶吼道:“我的房子呢?!我那么大一棟房子去哪了?!”
我撣了撣衣領(lǐng)上被他抓出的褶皺,緩緩?fù)鲁鲆粋€煙圈,冷笑著說:“你的房子?它在它該在的地方。”
“該在的地方?!”二叔愣了一下,似乎沒明白我的意思。
我抬起手,指了指村子另一頭,他自己家那片地的方向。
二叔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么,臉色“唰”的一下變得慘白。他松開我,連滾帶爬地向著自家的方向狂奔而去。那狼狽的樣子,哪還有半點平日里無賴的威風(fēng)。
我沒有跟過去,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我知道,真正的好戲,現(xiàn)在才剛剛上演。
沒過多久,村那頭就傳來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那聲音里充滿了絕望和崩潰。
緊接著,二叔像一頭發(fā)了瘋的野獸,折返回來,他沖到我面前,整個人都在劇烈地顫抖,指著我的鼻子,因為極度的憤怒,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終于,他從牙縫里擠出了幾個字,那聲音怨毒到了極點:“你……你個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