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打算把他們都安排在君悅?！彼Ｏ率掷锏你y質(zhì)餐叉，叉子上那塊切得齊整的牛油果，像一塊綠色的玉，顫巍巍的。

“那還有假?！蔽铱粗巴馍钲跒仇こ淼囊股?，感覺自己像個即將登基的國王，“二十五年了，蘇晴，二十五年才這么一回?！?/p>

她沒再說話，只是把那塊牛油果送進(jìn)嘴里，輕輕地咀嚼，眼神像遠(yuǎn)處海面上沒有航標(biāo)的燈，幽幽地閃了一下。

01

同學(xué)群里那條消息是張鵬發(fā)的，像一塊石頭砸進(jìn)長滿綠苔的死水塘。

“兄弟姐妹們，畢業(yè)二十五年了，咱們?nèi)ド钲?，找文軒大老板聚一聚怎么樣。?/p>

張鵬是我們當(dāng)年的班長，如今在老家一個什么局里當(dāng)著副手，說話的口氣和他二十五年前在班會上宣布明天要大掃除時一模一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理所當(dāng)然的權(quán)威。

群里瞬間就炸了，像一鍋燒開了的油。

幾十個潛水多年的頭像，爭先恐后地冒出水面，吐著一串串氣泡。

“好啊好啊，我第一個報名?！?/p>

“必須去啊，早就想見識見識文軒總的派頭了?！?/p>

“深圳我還沒去過呢，文軒可得好好招待我們啊，哈哈哈?！?/p>

王莉，當(dāng)年班里的文藝委員，如今的八卦中心，發(fā)了一個戴著墨鏡、叼著玫瑰的夸張表情。

“@李文軒，大老板，出來接旨?！?/p>

我看著手機屏幕，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和頭像，像一群褪了色的蝴蝶，撲扇著翅膀，從記憶的深處飛了出來。

我的心臟不合時宜地劇烈跳動起來，一種少年時代的、不計后果的豪情，像酒精一樣沖上了我的頭頂。

我?guī)缀跏穷澏吨种福谄聊簧锨孟乱恍凶帧?/p>

“沒問題，來深圳的一切開銷，我全包了?！?/p>

消息發(fā)出去，群里是長達(dá)半分鐘的死寂。

然后，比剛才猛烈十倍的喝彩和表情包，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瞬間淹沒了整個屏幕。

“文軒牛逼?！?/p>

“我就知道文軒最夠意思?！?/p>

“李總大氣。”

“跟著李總有肉吃。”

我靠在書房的皮椅上，看著那些廉價的吹捧，臉上卻露出了滿足的、近乎癡傻的笑容。

我感覺自己像一個孤獨的守財奴，終于等來了可以分享他寶藏的人。

這二十多年，我像一頭蒙著眼睛的驢，拼命地往前跑，從一個窮山溝里出來的農(nóng)村小子，變成了別人口中的“李總”。

我擁有了深圳灣的房子，德國產(chǎn)的轎車，還有一家不大不小、每年流水幾千萬的科技公司。

可我總覺得，我的糧倉是滿的，心卻是空的。

我懷念大學(xué)食堂里那碗三毛錢的白粥，懷念宿舍樓下那棵掉光了葉子的梧桐樹，懷念和一群同樣窮得叮當(dāng)響的兄弟，為了一個姑娘爭得面紅耳赤的下午。

現(xiàn)在，他們要來了。

我要把這二十五年積攢的所有風(fēng)光和體面，像一場盛大的煙花，為他們盡情地燃放一次。

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妻子蘇晴。

蘇晴當(dāng)時正在修剪一盆君子蘭，她用一塊濕潤的絲綢，一片一片地擦拭著肥厚的葉子，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情人的皮膚。

“五星級酒店，每個人一間海景套房?！蔽覔]舞著手臂，像一個蹩腳的指揮家，“包一艘游艇出海，海鮮管夠，晚上去我那個會所，想唱什么唱什么?！?/p>

蘇晴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問：“預(yù)算呢?！?/p>

“預(yù)算?！蔽冶贿@個詞噎了一下，隨即豪氣干云地擺擺手，“沒有預(yù)算，只要他們開心，錢不是問題?！?/p>

蘇晴手上的動作停頓了一下。

她轉(zhuǎn)過身，看著我，她的眼睛很亮，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文軒，你確定要做到這個程度嗎。”她的聲音很平靜，“有時候，情誼是無法用價格衡量的?！?/p>

我笑了，走過去從背后抱住她，臉頰貼著她微涼的頭發(fā)。

“我知道，我知道?！蔽蚁窈逡粋€孩子一樣哄她，“可這是二十五年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想給自己的青春一個交代，也想讓他們看看，我沒有給他們丟臉。”

蘇晴沒有再多說，只是在我懷里輕輕嘆了口氣，那口氣像一片羽毛，落在我心上，癢癢的，帶著一絲不易察可的、憂慮的重量。

接下來的幾天，我陷入了一種亢奮的、幾乎是神經(jīng)質(zhì)的忙碌之中。

我推掉了公司所有不必要的會議，每天的工作就是對著電腦，研究深圳最高檔的酒店，最奢華的餐廳，最有趣的娛樂項目。

我給助理下了死命令，接送的專車必須是清一色的奔馳S級，不能有一輛例外。

酒店我最終選了君悅，一口氣訂了二十六間嘉賓軒海景客房，連住七天。

我親自打電話給酒店的銷售總監(jiān)，一個認(rèn)識多年的朋友，讓他務(wù)必把服務(wù)做到極致。

游艇我租了深圳灣最大的一艘，一天就要十幾萬，甲板上可以辦燒烤派對，船艙里有KTV和麻將室。

我還提前預(yù)定了好幾家米其林餐廳，從精致的法餐到生猛的潮汕海鮮，確保他們一周之內(nèi)可以嘗遍山珍海味。

蘇晴看著我每天紅著眼睛，像一頭斗牛一樣在家里橫沖直撞，她什么也沒說。

她只是每天晚上，在我疲憊地癱倒在沙發(fā)上時，給我端來一杯溫?zé)岬呐Ｄ蹋缓蟀察o地坐在我身邊，陪我一起看窗外那片被霓虹燈染得五顏六色的海。

我握著她的手，感覺自己像是即將遠(yuǎn)航的船長，而她，是我唯一的、寧靜的港灣。

“等他們走了，我好好陪你。”我對她說。

她笑了笑，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沒事。”她說，“我只是怕你太累了?！?/p>

我沒聽出她話里的深意。

那時的我，被一種巨大的、虛幻的幸福感包裹著，像一個吹得過滿的氣球，看不到任何潛在的危機。

我以為我是在用金錢，為我那早已褪色的青春，重新鍍上一層燦爛的金色。

我不知道，有些東西一旦褪色，就再也回不去了。

02

同學(xué)抵達(dá)的那天，深圳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咸濕的、屬于南方的味道。

我站在寶安機場的到達(dá)大廳，心跳得像擂鼓。

當(dāng)那群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推著行李車，吵吵嚷嚷地從通道里涌出來時，我的眼睛瞬間就濕了。

他們老了。

張鵬的頭發(fā)已經(jīng)半禿，肚腩高高地凸起，把那件印著單位LOGO的Polo衫撐得像一面鼓。

王莉化著濃妝，但眼角的皺紋像一張細(xì)密的網(wǎng)，再厚的粉底也遮不住。

還有李強、趙剛、孫燕……他們每個人臉上，都刻著被歲月和生活碾壓過的痕跡。

他們不再是記憶中那些穿著白襯衫、眼神清澈的少年少女。

他們變成了一群面目模糊的、為生計奔波的中年人。

我的心微微一沉，但隨即被重逢的喜悅沖散了。

我張開雙臂，迎了上去。

“老班長。”

“王莉。”

“大家，歡迎來到深圳。”

短暫的、有些尷尬的擁抱過后，氣氛很快就熱烈起來。

他們拍著我的肩膀，用力地捶著我的后背，嘴里說著各種夸張的恭維話。

“文軒，你可是一點沒變啊，還是那么精神?！?/p>

“哪里哪里，你們才是，風(fēng)采不減當(dāng)年。”

這種客套和寒暄，像一層油膩的浮沫，漂在重逢的喜悅之上。

我安排的奔馳車隊，在機場出發(fā)層外一字排開，黑色的車身在陰沉的天色下，反射著冷硬的光。

同學(xué)們發(fā)出一陣小小的驚呼。

“我的天，文軒，這排場也太大了吧。”王莉夸張地捂著嘴。

張鵬則背著手，像領(lǐng)導(dǎo)視察一樣，繞著車隊走了一圈，滿意地點點頭。

“嗯，不錯，文軒有心了。”他說。

我笑著，把他們一個個讓進(jìn)車?yán)铩?/p>

蘇晴作為家屬，也跟著我一起來接機。

她穿著一身素雅的白色連衣裙，化著淡妝，站在一群大呼小叫的同學(xué)中間，像一株亭亭玉立的白玉蘭。

她微笑著和每個人點頭致意，不多話，但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令人無法忽視的氣場。

王莉拉著蘇晴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眼神像X光一樣。

“哎呀，這就是弟妹吧，長得可真漂亮?！彼贿呎f，一邊不經(jīng)意地捏了捏蘇晴手腕上那只成色極好的翡翠鐲子，“文軒真是好福氣啊。”

蘇晴只是笑了笑，不動聲色地把手抽了回來。

去酒店的路上，車廂里充滿了喧鬧。

他們像一群第一次進(jìn)城的孩子，對著窗外林立的高樓大廈指指點點，大聲地討論著深圳的房價，猜測著我那輛車的價格。

沒有人問我這些年過得好不好，累不累。

他們所有的好奇，都集中在那些可以用數(shù)字衡量的東西上。

我坐在副駕駛，聽著身后的嘈雜，心里那點剛剛?cè)计鸬臏厍?，像被風(fēng)吹過的蠟燭，火苗晃了晃，暗淡了一些。

酒店的歡迎儀式，是我精心安排的。

大堂經(jīng)理帶著一群穿著制服的員工，列隊鼓掌，為首的領(lǐng)班為每一位女士都獻(xiàn)上了一束鮮花。

他們被這種陣仗鎮(zhèn)住了，一個個臉上都露出了受寵若驚又極力掩飾的表情。

我看著他們走進(jìn)那富麗堂皇的大堂，看著他們小心翼翼地踩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上，看著他們仰頭望著那盞巨大的、像瀑布一樣垂落的水晶吊燈。

我的虛榮心，在那一刻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晚上的接風(fēng)宴，我安排在酒店頂樓的旋轉(zhuǎn)餐廳。

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可以俯瞰整個深圳灣的夜景。

遠(yuǎn)處的地王大廈和京基100，像兩根巨大的、插滿了鉆石的權(quán)杖，直插云霄。

我開了一箱茅臺，又點了幾瓶價值不菲的紅酒。

精致的菜肴像流水一樣端上來，澳洲的龍蝦，法國的生蠔，日本的藍(lán)鰭金槍魚。

同學(xué)們一開始還有些拘謹(jǐn)，但三杯酒下肚，本性就漸漸顯露了出來。

他們開始大聲地劃拳，肆無忌憚地開著葷素不忌的玩笑。

酒杯碰撞的聲音，女人的尖笑聲，男人粗俗的吹牛聲，混雜在一起，像一鍋煮沸了的、渾濁的湯。

張鵬端著酒杯，搖搖晃晃地走到我面前，滿臉通紅，酒氣熏天。

“文軒，老同學(xué)……嗝……敬你一杯?！彼咽种刂氐卮钤谖业募绨蛏?，“你現(xiàn)在……是咱們班混得最好的，以后……以后可得……嗝……多拉兄弟一把。”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旁邊一個叫劉偉的同學(xué)就湊了過來，他以前在班里默默無聞，現(xiàn)在在老家做點小建材生意。

“是啊是啊，文軒總?！彼f上自己的名片，笑容謙卑得近乎諂媚，“我聽說您公司最近在蓋新的研發(fā)中心，這外墻的活兒……您看能不能……嘿嘿。”

越來越多的人圍了過來。

他們手里拿著酒杯，臉上掛著熱情的笑容，嘴里說著的，卻全是生意和請托。

這個想讓我?guī)兔Π才藕⒆觼砩钲趯嵙?xí)。

那個想讓我動用人脈，幫他解決一點官司上的麻煩。

還有一個，甚至直接問我，公司還缺不缺股東，他可以湊五十萬，買一點“原始股”。

他們像一群嗅到了血腥味的鯊魚，將我團團圍住，試圖從我身上撕下一點血肉。

我被他們簇?fù)碓谥虚g，臉上保持著得體的微笑，一杯接一杯地喝著他們敬來的酒。

酒很烈，但我的心，卻一點一點地冷了下去。

我感覺自己不是在參加一場久別重逢的同學(xué)聚會，而是在應(yīng)付一場充滿了算計和交易的商務(wù)宴請。

我想要的推心置腹，我想要的溫情脈脈，我想要的對青春的緬懷，一樣都沒有。

只有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利益交換。

在喧鬧的間隙，我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陳默。

陳默是我們班當(dāng)年的學(xué)習(xí)委員，性格內(nèi)向，不愛說話。

他現(xiàn)在在老家一所中學(xué)當(dāng)老師，是這次來的同學(xué)里，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還在體制內(nèi)，卻沒什么一官半職的人。

他沒有像其他人一樣過來給我敬酒。

他只是安靜地坐在那里，慢條斯理地吃著東西，偶爾抬起頭，看看窗外的夜景。

他的臉上，有一種與整個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平靜和落寞。

我端著酒杯，穿過喧鬧的人群，走到了他身邊。

“陳默，怎么一個人坐在這兒。”

他看到我，有些局促地站了起來。

“文軒?！彼α诵?，露出一口被煙熏得發(fā)黃的牙齒，“他們太熱鬧了，我有點不習(xí)慣?！?/p>

“來，我敬你一杯。”我把杯子遞過去。

我們碰了一下杯，都沉默地喝了一口。

“這次……謝謝你。”他猶豫了一下，輕聲說，“讓你破費了?！?/p>

“說什么呢，同學(xué)一場，應(yīng)該的。”我的聲音有些沙啞。

他看著我，眼神里有一種復(fù)雜的情緒，像是同情，又像是理解。

“文軒，別太累了?！彼f，“我們能聚在一起聊聊天，就很好?！?/p>

那一刻，我的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這是從他們下飛機到現(xiàn)在，我聽到的唯一一句，不帶任何功利色彩的、真正關(guān)心我的話。

但這份短暫的溫暖，很快就被王莉尖銳的聲音打斷了。

“哎喲，文軒這酒不錯嘛，不過上次我在上海跟另一個同學(xué)吃飯，人家開的是82年的拉菲呢。”

王莉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半個桌子的人都聽到。

餐廳里瞬間安靜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無地向我瞟來。

我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蘇晴坐在我身邊，她輕輕地握住了我放在桌下的手。

她的手心很溫暖，干燥，給了我一絲力量。

我深吸一口氣，重新掛上笑容，舉起酒杯。

“是嗎，那下次有機會，我也弄一瓶嘗嘗?！蔽夜首鬏p松地說，“來來來，大家繼續(xù)喝，今天不醉不歸。”

尷尬的氣氛被我的打岔掩蓋了過去，餐廳里又恢復(fù)了喧鬧。

但我心里那根名為“情誼”的弦，在那一刻，“啪”地一聲，斷了。

那一晚，我喝了很多酒。

我記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間的。

我只記得，在醉眼朦朧中，我看到蘇晴那張寫滿了擔(dān)憂的臉。

她沒有責(zé)備我，只是默默地幫我脫掉沾滿酒氣的衣服，用熱毛巾給我擦臉。

我抓住她的手，把臉埋在她的掌心，像一個迷路的孩子。

“蘇晴。”我喃喃地說，“我好像……做錯了?！?/p>

她嘆了口氣，輕輕地?fù)崦业念^發(fā)。

“睡吧。”她說，“睡一覺就好了?！?/p>

那一夜，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我們回到了大學(xué)的教室，陽光從窗外灑進(jìn)來，空氣中漂浮著粉筆的灰塵。

張鵬站在講臺上，大聲地宣布著什么。

王莉坐在下面，偷偷地對著一面小鏡子涂口紅。

陳默低著頭，認(rèn)真地做著筆記。

而我，就坐在他們中間，口袋里只有幾塊錢，心里卻充滿了對未來的希望。

那是一個金色的、溫暖的夢。

但醒來時，迎接我的，卻是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現(xiàn)實。

03

接下來的幾天，像一場被無限拉長的、華麗而空洞的戲劇。

我像一個盡職盡責(zé)的導(dǎo)演，帶著我那群心不在焉的演員，按部就班地走著流程。

第二天，我們上了那艘我花大價錢租來的豪華游艇。

海風(fēng)腥咸，陽光刺眼。

我本想和大家站在甲板上，吹吹海風(fēng)，聊聊當(dāng)年一起逃課去江邊游泳的趣事。

可我剛起了個頭，張鵬就打斷了我。

“文軒啊。”他戴著一副碩大的墨鏡，挺著肚子，派頭十足地靠在欄桿上，“你那個公司，什么時候上市啊?！?/p>

我愣了一下。

“還早呢，八字還沒一撇?！?/p>

“別謙虛嘛。”他湊過來，壓低了聲音，“到時候，可得給老同學(xué)們留點原始股啊，大家也好跟著你發(fā)點小財?！?/p>

他身后，立刻響起了一片附和之聲。

“是啊是啊，文軒可不能忘了我們這些窮親戚。”

“跟著文軒總，肯定有肉吃?！?/p>

我看著他們那一雙雙閃爍著貪婪光芒的眼睛，感覺自己像一頭被圍獵的肥羊。

我準(zhǔn)備了一肚子懷舊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口。

他們關(guān)心的，從來不是我們的過去，而是我的現(xiàn)在，能給他們帶來什么好處。

我只好尷尬地笑笑，含糊地應(yīng)付著。

“一定，一定?！?/p>

話題很快就從虛無縹緲的同學(xué)情誼，轉(zhuǎn)移到了實實在在的人脈關(guān)系上。

他們圍著我，像一群蒼蠅，嗡嗡地叫個不停。

這個讓我?guī)兔Υ蚵犐钲谀膫€區(qū)的學(xué)位好。

那個讓我介紹稅務(wù)局的朋友，想咨詢一下避稅的門道。

王莉則更直接，她拉著我的胳膊，嬌滴滴地說：“文軒，我侄子今年大學(xué)畢業(yè)，學(xué)的計算機，你看能不能安排到你公司，工資什么的無所謂，主要是想跟著你學(xué)東西。”

我被他們吵得頭昏腦漲，只能不停地點頭，不停地說“好，我回頭幫你問問”。

我感覺自己不是他們的同學(xué)，而是一個可以隨時取用的、巨大的人脈資源庫。

只有陳默，一個人躲在船尾的角落里，拿著一根魚竿在釣魚。

海浪很大，他的魚線被風(fēng)吹得亂晃，一看就不可能釣上任何東西。

但他卻很專注，仿佛那根魚竿，是他與這個喧鬧世界之間唯一的屏障。

蘇晴也沒有參與他們的談話。

她戴著一頂寬檐草帽，坐在遮陽傘下，手里捧著一本書，安靜得像一幅畫。

但她的余光，卻像一臺精密的雷達(dá)，捕捉著甲板上發(fā)生的一切。

她看到我臉上越來越僵硬的笑容，看到張鵬他們越來越露骨的索取，也看到陳默那個孤獨的、像是在自我放逐的背影。

下午，游艇上的廚師為大家準(zhǔn)備了豐盛的海鮮燒烤。

生蠔、扇貝、鮑魚、大蝦，堆得像小山一樣。

同學(xué)們一擁而上，生怕自己搶得慢了。

他們吃得滿嘴流油，杯盤狼藉，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大。

有人開始抱怨。

“這游艇也不是文軒自己的啊，我還以為是他買的呢?！?/p>

“租一天也得不少錢吧，不過對文軒來說，毛毛雨啦?！?/p>

“就是，他給客戶送禮，聽說都是上百萬的車，跟那個比，這算什么。”

這些話，像一根根細(xì)小的針，扎在我的心上。

不疼，但密密麻麻的，讓人煩躁不安。

我為他們安排的一切，在他們看來，都變成了理所當(dāng)然。

甚至，他們還覺得，我做得不夠好，不夠“大方”。

晚上，我?guī)麄內(nèi)チ宋页Ｈサ囊患宜饺藭?/p>

裝修是頂級的，音響是頂級的，服務(wù)也是頂級的。

我給他們每人安排了一個漂亮的服務(wù)員，專門負(fù)責(zé)倒酒、點歌、遞毛巾。

包廂里很快就變得烏煙瘴氣。

男人們摟著身邊年輕貌美的服務(wù)員，一邊動手動腳，一邊扯著嗓子吼著過時的流行歌曲。

女人們則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地比較著誰的老公更有錢，誰的孩子更出息，誰新買的包包更貴。

王莉拿著麥克風(fēng)，唱了一首《友誼地久天長》。

她五音不全，跑調(diào)跑到了太平洋。

但所有人都很給面子地鼓著掌，大聲叫好。

“朋友再見，一聲珍重?！?/p>

她唱到最后一句時，把目光投向我，眼神里充滿了某種自以為是的、惺惺作態(tài)的感動。

我看著她那張因為酒精和興奮而漲紅的臉，只覺得一陣反胃。

友誼。

多么諷刺的詞。

那一刻，我只想逃離。

逃離這個充滿了虛偽、算計和銅臭味的包廂。

我借口去洗手間，走了出來。

走廊里很安靜，空氣里飄著高級香薰的味道。

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感覺自己快要虛脫了。

這幾天，我像一個戴著面具的小丑，賣力地表演著一場名為“情深義重”的獨角戲。

而我的觀眾，卻對此毫不領(lǐng)情，甚至還在臺下交頭接耳，嫌我的表演不夠精彩，不夠賣力。

蘇晴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了出來，她遞給我一杯水。

“累了?！彼龁枴?/p>

我點點頭，接過水杯，一飲而盡。

冰涼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讓我混亂的頭腦清醒了一些。

“蘇晴。”我看著她，“我是不是特別傻。”

她沒有回答，只是伸出手，幫我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亂的衣領(lǐng)。

“回去吧?！彼f，“快結(jié)束了?！?/p>

是啊，快結(jié)束了。

這場耗資五十萬的、荒腔走板的同學(xué)會，終于要落幕了。

最后一天，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把他們一個個送到機場。

離別的時候，所有人都顯得依依不舍。

他們拉著我的手，說著各種感激的話。

“文軒，這次真是太謝謝你了，讓你破費了。”

“是啊，回去以后，一定得到我們那兒去，讓我們也盡盡地主之誼。”

“保持聯(lián)系啊，以后常來常往?！?/p>

我微笑著，和他們一一擁抱，說著“一路順風(fēng)”。

我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覺得他們也許是真誠的。

覺得前幾天的那些不愉快，都只是我的錯覺和敏感。

送走最后一個同學(xué)，我和蘇晴開車回家。

夕陽的余暉，像融化的金子，灑滿了整個深圳灣。

很美。

但我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我的身體像是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個疲憊的、空洞的驅(qū)殼。

“結(jié)束了?！蔽覍μK晴說。

“嗯，結(jié)束了?！彼贿呴_車，一邊輕聲回應(yīng)。

回到家，我把自己摔在沙發(fā)上，一動也不想動。

我覺得我終于完成了一件大事，圓了我二十五年的一個夢。

雖然過程不那么完美，但結(jié)局，總歸是圓滿的。

我這樣安慰自己。

晚上，我洗完澡，習(xí)慣性地拿起了手機。

我想看看同學(xué)群，看看大家是不是都平安到家了。

我點開了那個閃爍著紅色數(shù)字的群聊圖標(biāo)。

然后，我看到了讓我手腳冰涼、如墜冰窟的一幕。

群里，正在熱火朝天地討論著這次深圳之行。

沒有感謝，沒有懷念。

只有抱怨和鄙夷。

最先發(fā)言的，是班長張鵬。

他發(fā)了一長段文字，字里行間充滿了居高臨下的、領(lǐng)導(dǎo)總結(jié)陳詞般的失望。

“說實話，這次深圳之行，有點失望?！?/p>

“本來以為文軒現(xiàn)在身家?guī)资畟€億，怎么著也得拿出點誠意來。”

“結(jié)果呢，一周下來，據(jù)說總共才花了五十萬。”

“我們二十五個人，平均下來，一人才兩萬塊?！?/p>

“兩萬塊，在深圳這種地方，算什么?！?/p>

“太小氣了?！?/p>

“格局小了?！?/p>

張鵬的話，像一顆投入油鍋的火星，瞬間引爆了整個群聊。

王莉立刻跳了出來，像一只迫不及待要啄食腐肉的禿鷲。

“就是就是，我早就覺得不對勁了。”

“住的酒店雖然是五星，但也不是最好的嘛，我聽說瑞吉卡爾頓比君悅貴多了?！?/p>

“還有那游艇，居然是租的，我還以為是他自己的呢，搞了半天是裝門面?！?/p>

“我聽說他給客戶送禮，都是上百萬的豪車，對我們這些老同學(xué)，就這么點投入，看來啊，還是沒把我們當(dāng)自己人?！?/p>

“我們是熱臉貼了冷屁股咯?！?/p>

另一個人冒了出來，是那個想找我拉關(guān)系的劉偉。

“可不是嘛，我跟他提我那點小生意，他也是含含糊糊的，根本沒想真心幫忙?！?/p>

“我看啊，他這次搞同學(xué)會，根本就不是為了什么情誼。”

“說不定是為了顯擺，或者……我聽說有些大老板花錢，是可以抵稅的，是不是這么個道理啊?！?/p>

惡意，像墨汁一樣，在群聊里迅速地蔓延開來。

他們七嘴八舌，添油加醋。

把我精心安排的一切，都解讀成了虛偽和算計。

把我真金白銀的花費，都貶低為“小氣”和“摳門”。

甚至有人翻出了我當(dāng)年在學(xué)校的糗事，說我一個鄉(xiāng)下出來的窮小子，就算有錢了，骨子里也還是那副小家子氣的樣子。

我看著手機屏幕，那些文字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匕首，一刀一刀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的手在抖，抖得拿不住手機。

我的血，一點一點地變冷，從指尖，一直冷到心臟。

我感覺自己像一個天大的、徹頭徹尾的笑話。

我以為我是在款待我最珍貴的青春回憶。

結(jié)果，我只是喂飽了一群白眼狼。

我付出了五十萬的真金白銀，付出了我全部的真摯和熱情，換來的，卻是“小氣”和“虛偽”的評價。

巨大的荒謬感和被背叛感，像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將我死死地罩住，讓我喘不過氣來。

我猛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沖進(jìn)書房，“啪”地一聲關(guān)上了門。

我沒有開燈。

黑暗中，我像一頭受傷的野獸，無力地蜷縮在椅子里。

手機屏幕的光，幽幽地照在我臉上，把我的表情映得像一個鬼。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

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心里卻像被挖空了一樣，只剩下呼嘯而過的、冰冷的風(fēng)。

我奮斗了二十五年，我以為我贏得了全世界。

但此刻，我感覺我輸?shù)靡粩⊥康亍?/p>

04

書房的門，被輕輕地推開了一條縫。

蘇晴走了進(jìn)來，像一只沒有聲音的貓。

她沒有開燈，整個房間依然沉浸在令人窒息的黑暗里，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像遙遠(yuǎn)的、不真實的星光，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她走到我身邊，把一杯溫水，輕輕地放在我手邊的桌子上。

杯壁和桌面接觸，發(fā)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叩”聲，在這死寂的房間里，卻像一聲驚雷。

我渾身一顫，像一個被驚擾的病人。

她沒有說那些我想象中的話，比如“我早就告訴過你”，或者“你不聽我的話，現(xiàn)在后悔了吧”。

這些話，像一把把鹽，如果她說出口，一定會撒在我血淋淋的傷口上。

但她沒有。

她只是安靜地站在我身后，用一種近乎沉默的方式，陪著我。

她的存在，像一層薄薄的、溫暖的繭，將我從那片冰冷的、充滿了惡意和背叛的虛空中，一點點地包裹起來。

我能聞到她身上傳來的一絲淡淡的、好聞的香氣，是她慣用的那款梔子花味的沐浴露，混雜著她身體的溫度，像一種無聲的、溫柔的慰藉。

我們就這樣，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在黑暗中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guī)缀跻詾闀r間已經(jīng)停止了。

“文軒?！?/p>

終于，她開口了，聲音很輕，很柔，像一片雪花落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你難過。”

她從身后，拿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材質(zhì)的文件袋，放在了我面前的桌子上。

“但是，我想，也許你該看看這個?！?/p>

她的手，在文件袋上輕輕地?fù)崦艘幌?，仿佛那里面裝著的，是什么極其珍貴的東西。

“記起我們最初，為什么要這么努力?！?/p>

我抬起頭，麻木的、遲鈍的目光，落在了那個文件袋上。

它看起來很舊了，邊角已經(jīng)磨損得起了毛邊，封口處的麻繩，一圈一圈地纏繞著，像一個塵封多年的秘密。

我的心里，充滿了困惑和不解。

在這種時候，她給我看一份文件，是什么意思。

是公司的財務(wù)報表。

還是我們最新的家庭資產(chǎn)清單。

是為了提醒我，我依然擁有巨大的財富，不必為那區(qū)區(qū)五十萬和一群無聊的人而煩惱嗎。

我的手指，帶著一種行尸走肉般的機械感，解開了那根纏繞的麻繩。

我打開了文件袋，從里面倒出了幾份紙張。

借著窗外透進(jìn)來的微弱光線，我看清了最上面那份文件的樣子。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間，停滯了，上面的內(nèi)容更是讓我如遭雷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