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客廳的燈還亮著。

妻子李靜就那么安靜地坐在沙發(fā)上，眼神里沒有波瀾，也沒有溫度。

她將一個牛皮紙文件袋，緩緩地推到我面前。

“你看看吧。”她的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落在我的心上，卻激起了千層巨浪。

我喉嚨發(fā)干，帶著一絲不祥的預(yù)感，沙啞地問：“這是什么？”

而這一切，都要從五天前，那個讓我熱血沸騰的電話說起。

01

國慶節(jié)前的一個下午，我正在辦公室對著一堆報表發(fā)愁，手機(jī)突兀地響了起來。

是個陌生號碼，歸屬地顯示是我的老家。

我有些疑惑地接了起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隨即傳來一個既熟悉又有些遙遠(yuǎn)的聲音：“是……王強(qiáng)嗎？”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是。”

“強(qiáng)子！我是老李啊！你的老班長！”

“班長！”我激動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辦公室的同事都向我投來詫異的目光。

老李，李建國，我二十年前在部隊的老班長，那個在訓(xùn)練場上對我最嚴(yán)厲，在生活中卻對我最照顧的大哥。

退伍之后，我們各奔東西，為生活打拼，聯(lián)系便漸漸少了。

“班長，真是你！你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了？”我的聲音里帶著無法掩飾的激動。

“哈哈，你小子在北京混出名堂了，我們幾個老家伙想去沾沾光?。　?/p>

老李在電話那頭爽朗地笑著。

他說，他和另外兩個老戰(zhàn)友，大張和小趙，早就商量好了，趁著這次國慶長假，一起來北京轉(zhuǎn)轉(zhuǎn)。

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看看我這個當(dāng)年睡在上鋪的兄弟。

掛掉電話，我手心都有些出汗，不是緊張，是興奮。

我的腦海里瞬間被拉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段穿著軍裝的歲月，那段在泥濘里一起摸爬滾打，在深夜里一起站崗放哨，在飯桌上搶一個饅頭的日子，是我這輩子最寶貴的記憶。

那時候，我們是過命的交情。

現(xiàn)在，他們要來看我了。

我?guī)缀跏菦_出辦公室的，連假都忘了請。

一路上，我騎著電動車，卻感覺自己像是駕著戰(zhàn)車，胸中的熱血在翻涌。

回到家，妻子李靜正在廚房做飯。

我從背后抱住她，興奮地宣布：“老婆，天大的好消息！”

李靜被我嚇了一跳，嗔怪地拍開我的手：“多大的人了，還毛毛躁躁的?！?/p>

“我老班長，還有兩個戰(zhàn)友，國慶要來北京！”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她。

李靜的表情很平靜，只是“哦”了一聲，然后淡淡地說：“來了就好好招待吧，別怠慢了人家?！?/p>

她的反應(yīng)讓我心里那團(tuán)火稍微降了點溫。

但我沒多想，只當(dāng)是她不了解我們之間那種戰(zhàn)友情誼的深度。

從那天起，我整個人都沉浸在一種亢奮的狀態(tài)里。

我必須得盡好這個“地主之誼”。

我不能讓他們覺得，我王強(qiáng)在北京混了二十年，還是一副窮酸樣。

面子，對一個中年男人來說，有時候比什么都重要。

我開始策劃一個“高規(guī)格”的接待方案。

首先是住宿。

我跟李靜商量：“老婆，家里地方小，就兩間臥室，兒子那屋也亂，讓他們住家里不方便，我給他們在外面訂個酒店吧。”

李靜正在疊衣服，她頭也沒抬地說：“家里擠擠也能住，兒子可以去他爺爺奶奶家?guī)滋?，外面酒店多貴啊，尤其是國慶期間?！?/p>

我立刻反駁道：“那怎么行！人家大老遠(yuǎn)來的，能讓他們睡沙發(fā)嗎？再說，住酒店也自由一些?！?/p>

李靜停下手里的活，看著我：“王強(qiáng)，我知道你想招待好他們，但咱們家什么情況你不知道嗎？這個月房貸還沒還，兒子下學(xué)期的興趣班費用也該交了?！?/p>

她的話像一盆冷水，讓我有些不悅。

“錢的事你別管，我來想辦法。”我語氣強(qiáng)硬地說道。

“你忘了上次你爸住院，我們把定期都取出來的事了？咱們現(xiàn)在手里真沒多少活錢?！?/p>

“我說了我來想辦法！”我提高了音量，“難道讓他們看不起我？覺得我在北京混得很差？”

李靜看著我，眼神里有些失望，她沒再說話，默默地繼續(xù)疊著衣服。

我知道，她這是默認(rèn)了。

我立刻在手機(jī)上開始搜索酒店。

普通的快捷酒店我直接忽略，要訂就訂好的。

最后，我咬著牙，在市中心預(yù)訂了一家四星級酒店的兩個標(biāo)準(zhǔn)間，五天，光住宿費就接近一萬。

付完款后，我心里一陣肉疼，但更多的是一種虛幻的滿足感。

接著，是行程和餐飲。

全聚德的烤鴨必須安排上，那可是北京的門面。

還得找家高檔點的餐廳，吃點特色菜。

出行不能擠地鐵，太掉價，得包車。

故宮、長城、頤和園，這些標(biāo)志性景點一個都不能少，門票導(dǎo)游我都得提前安排好。

最后，臨走的時候，還得給他們準(zhǔn)備點拿得出手的北京特產(chǎn)。

我把我的完美計劃講給李靜聽，她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只是說了一句：“你心里有數(shù)就好?！?/p>

我當(dāng)時覺得，她就是個女人，頭發(fā)長見識短，根本不懂我們男人之間這種情懷和面子。

國慶節(jié)那天，我特意跟公司借了一輛別克GL8，一大早就趕到了機(jī)場。

當(dāng)看到老李、大張、小趙三個人高馬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出站口時，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濕了。

歲月在他們臉上刻下了風(fēng)霜，老李的頭發(fā)白了些，大張的肚子鼓了起來，小趙的眼角也有了皺紋。

但那份刻在骨子里的軍人氣質(zhì)，還是一眼就能認(rèn)出來。

“強(qiáng)子！”

“班長！”

我們四個大男人，在人來人往的機(jī)場大廳里，結(jié)結(jié)實實地?fù)肀г谝黄?，互相捶打著對方的后背?/p>

仿佛一瞬間，我們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個揮灑汗水的軍營。

我將他們直接拉到了預(yù)訂好的酒店。

當(dāng)他們看到酒店大堂金碧輝煌的樣子，大張忍不住“哇”了一聲：“強(qiáng)子，你這安排得也太到位了，這得不少錢吧？”

我故作輕松地擺擺手：“嗨，什么錢不錢的，兄弟們來了，必須住得舒坦。”

看著他們臉上羨慕和驚嘆的表情，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第一天的接風(fēng)宴，我設(shè)在了王府井附近一家著名的烤鴨店。

包間，茅臺，硬菜擺滿了一桌。

酒過三巡，話匣子徹底打開。

我們聊著當(dāng)年的糗事，聊著各自現(xiàn)在的生活。

老李在老家一個事業(yè)單位，不好不壞。

大張自己做了點小生意，看起來不太順利，言語中滿是奔波的疲憊。

小趙進(jìn)了一家國企，安安穩(wěn)穩(wěn)。

他們都說，我是他們四個里混得最好的，能在大城市扎下根，不容易。

我嘴上謙虛著，心里卻美滋滋的。

那一晚，我們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話。

深夜，我把他們送回酒店，自己打車回家。

帶著一身酒氣和滿足感，我推開家門。

李靜還沒睡，在客廳等我。

她幫我倒了杯水，問：“都安頓好了？”

“妥妥的！”我喝了口水，興奮地說，“班長他們都特別高興，說我安排得周到?！?/p>

李靜笑了笑，那笑容里，似乎有些我讀不懂的東西。

她什么也沒再問，就回房睡了。

我當(dāng)時并沒有在意，只覺得是自己醉了，看花了眼。

02

第二天一大早，我租來的那輛七座商務(wù)車就停在了酒店門口。

今天的行程是故宮和長城，北京的精華。

為了避免排隊，我提前在網(wǎng)上買了高價的VIP票，還花八百塊請了一位金牌導(dǎo)游。

秋日的北京，天高云淡。

我們穿梭在紅墻黃瓦之間，聽著導(dǎo)游講述著歷史的滄桑。

戰(zhàn)友們興致很高，不停地拍照，大張更是拉著我合影，逢人就說：“這是我北京的兄弟，混得好，這次全程都是他安排的！”

每當(dāng)這時，我都會挺直腰桿，臉上洋溢著自豪的微笑。

中午，我沒有選擇在景區(qū)隨便吃點，而是開車帶他們到了長城腳下一家頗有名氣的山莊。

虹鱒魚、山野菜、烤全羊……我又點了一大桌子菜。

結(jié)賬的時候，看著賬單上那個四位數(shù)，我的心又抽了一下。

但我臉上必須表現(xiàn)得云淡風(fēng)輕。

大張拍著我的肩膀，感慨道：“強(qiáng)子，還是你好啊，在北京吃香的喝辣的，不像我們，還在老家為幾毛錢的生意跟人磨嘴皮子?！?/p>

我笑著說：“都是自家兄弟，說這些就見外了?！?/p>

其實，我的真實生活遠(yuǎn)沒有他想象的那么光鮮。

我只是一個普通公司的部門主管，每個月拿著一萬多的死工資，背著沉重的房貸，養(yǎng)著一個上初中的兒子。

我的妻子李靜，在一家私企做會計，收入比我還低。

我們是這座千萬人口大都市里，最普通的一對中年夫妻，為了生活精打細(xì)算。

但此刻，在戰(zhàn)友們的吹捧和羨慕中，我仿佛真的成了他們口中那個無所不能的“大老板”。

這種感覺，讓我沉醉，也讓我麻痹。

晚上回到家，已經(jīng)是深夜十一點。

我輕手輕腳地打開門，客廳的燈依然亮著。

李靜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拿著一本書，但看得出，她并沒有看進(jìn)去。

“回來了？”她問。

“嗯?！蔽覔Q著鞋，隨口問了一句，“今天怎么樣？”

“老樣子。”她頓了頓，又問，“今天……花了不少吧？”

我心里一緊，含糊其辭地答道：“沒多少，都是些門票錢和飯錢，小錢。”

我說的是“小錢”，但心里清楚，今天一天的開銷，已經(jīng)快趕上我半個月的工資了。

我的信用卡額度，在這兩天里，已經(jīng)被刷掉了一大半。

李靜沒再追問，只是沉默地看著我。

她的眼神很復(fù)雜，有擔(dān)憂，有無奈，還有一絲我不敢去深究的失望。

我不敢和她對視，匆匆洗漱后就躲進(jìn)了臥室。

我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值得的，戰(zhàn)友情誼是無價的。

等他們走了，我再想辦法把錢窟窿補(bǔ)上。

第三天，我?guī)麄內(nèi)チ祟U和園，在昆明湖上泛舟，感受皇家園林的氣派。

從頤和園出來，我們又去了鳥巢和水立方，感受著奧運的輝煌。

一整天下來，又是幾千塊的開銷。

晚上吃飯的時候，一向活潑的小趙提議：“強(qiáng)子哥，聽說北京的夜生活很豐富，帶我們?nèi)ヒ娮R見識唄？”

大張也跟著起哄：“對對對，去看看，聽說后海的酒吧不錯?！?/p>

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有些疲憊了，而且我知道，去那種地方，消費肯定不低。

我的理智告訴我應(yīng)該拒絕。

但看著他們滿是期待的眼神，那句“算了吧”到了嘴邊，又被我咽了回去。

我怎么能掃了兄弟們的興致呢？

我怎么能讓他們覺得我小氣，玩不起呢？

“沒問題！”我一拍胸脯，“走，今晚哥帶你們?nèi)ジ惺芤幌卤本┑囊?！?/p>

我們打車直奔后海。

燈紅酒綠，歌舞升平。

我找了一家看起來最有格調(diào)的酒吧，領(lǐng)著他們走了進(jìn)去。

震耳欲聾的音樂，搖曳的燈光，還有昂貴的酒水單。

我眼皮都沒眨一下，點了一瓶價格不菲的洋酒和幾樣果盤小吃。

我們推杯換盞，在酒精和音樂的刺激下，仿佛又回到了年輕氣盛的二十歲。

戰(zhàn)友們都很盡興，他們說，這輩子都沒體驗過這么“高級”的夜生活。

而我，則在他們一聲聲的“強(qiáng)子哥”中，徹底迷失了自己。

從酒吧出來，已經(jīng)是凌晨。

我用手機(jī)付了賬，看著那串刺眼的數(shù)字，我的心都在滴血。

這一下，又花掉了我將近一個月的工資。

這五天還沒過完，總花費已經(jīng)逼近四萬了。

這個數(shù)字像一座大山，壓得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回家的路上，我坐在出租車?yán)?，吹著冷風(fēng)，酒醒了一大半。

我開始感到一絲恐慌。

我該怎么跟李靜交代？

這個窟窿，我到底要怎么才能補(bǔ)上？

推開家門，和前兩晚一樣，李靜還在客廳等我。

她沒有看書，也沒有看電視，就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

我身上的酒氣和香水味混雜在一起，讓她微微皺了皺眉。

這一次，她沒有問我今天花了多少錢。

她甚至沒有問我為什么這么晚才回來。

她只是看著我，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異常平靜的眼神看著我。

那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責(zé)備，只有一種沉寂的，仿佛暴風(fēng)雨來臨前的寧靜。

我被她看得心里發(fā)毛。

“怎……怎么了？”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

她沒有回答我。

03

第三天深夜，我?guī)е簧淼钠v和濃烈的酒氣回到了家。

客廳那盞橘黃色的落地?zé)?，像一只孤獨的眼睛，在寂靜的夜里亮著。

妻子李靜就端坐在沙發(fā)上，面前的茶幾上，整齊地放著一個牛皮文件袋。

她的表情平靜得有些可怕，臉上沒有一絲波瀾，仿佛一尊沒有情緒的雕塑。

這比她對我大吼大叫，對我哭鬧，更讓我感到心慌。

她看著我，緩緩地將那個文件袋向我這邊推了推。

她的動作很輕，文件袋在光滑的茶幾上滑行了一小段距離，發(fā)出的輕微摩擦聲，卻像重錘一樣敲擊著我的心臟。

她開口了，聲音很輕，很平淡，聽不出喜怒。

“你看看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強(qiáng)烈的不祥預(yù)感瞬間席卷了我的全身。

我站在原地，沒有動，像一個即將接受審判的犯人。

我強(qiáng)壯鎮(zhèn)定，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沙啞地問：“這是什么？神神秘秘的?！?/p>

我心里在瘋狂地猜測。

是離婚協(xié)議書嗎？

李靜緩緩地站起身，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她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我讀不懂的情緒。

有疲憊，有失望，還有一絲我不敢去觸碰的悲哀。

“我累了，先睡了?！?/p>

她說完這句，便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臥室。

“咔噠”一聲，房門被輕輕地關(guān)上了。

整個客廳里，只剩下我一個人，還有那個仿佛有千斤重的牛皮文件袋。

世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靜得可怕，我甚至能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聲。

我盯著那個文件袋，它就像一個潘多拉的魔盒，我既害怕，又控制不住地想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

我猶豫了足足一分鐘。

最終，我還是像個被判了死刑的囚犯，一步一步，沉重地挪了過去。

我坐在沙發(fā)上，伸出手，指尖觸碰到文件袋的瞬間，竟然感到一絲冰涼。

我的手在顫抖。

我深吸一口氣，顫抖著，打開了文件袋的封口。

我把里面的東西倒了出來，頓時就令我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