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這杯酒我敬您......不，或許我應該叫您一聲，叔叔？”

蕭文宇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我從未聽過的、冰冷的顫抖。

我舉著酒杯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沉。

“文宇，你這是什么意思？”

他迎著我的目光，眼中翻涌著我看不懂的復雜情緒，那里面有痛苦，有掙扎，更有我不敢深想的決絕。

“我的意思是，十八年前那場車禍，我爸媽的死，真的跟你......沒有一點關(guān)系嗎？”

01

桌上，那份來自國內(nèi)頂尖學府的錄取通知書，靜靜地躺著，紅色的封皮在燈光下顯得格外耀眼。

它的邊角微微有些卷起，因為我反復摩挲了太多遍。

我的手指，像是在觸摸一件稀世珍寶，輕輕撫過上面打印出的“蕭文宇”三個字。

十八年的光陰，那些數(shù)不清的日日夜夜，仿佛都濃縮在了這輕飄飄的一張紙上，卻又重逾千斤。

欣慰，感慨，還有一絲連我自己都說不清的、如釋重負般的疲憊，一齊涌上心頭。

這些年，我好像一直在奔跑，不敢停歇，生怕一停下來，就會辜負肩上的重擔。

直到這一刻，我才覺得自己，終于可以稍微喘一口氣了。

為了慶祝文宇金榜題名，我?guī)缀跏莿佑昧怂械馁Y源，包下了城里最豪華的“君悅”酒店頂層的宴會廳。

我要為他辦一場風風光光的升學宴，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蕭振邦的侄子，有多么的出色。

厚厚的燙金請柬已經(jīng)全部發(fā)出，親朋好友，商界同仁，甚至包括當年公司里的一些老員工，每一個見證我們叔侄倆一路走來的人，我都要讓他們來分享這份來之不易的喜悅。

燈光下，我的思緒卻不由自主地，飄回到了十八年前那個截然不同的夜晚。

那也是一個夏天，空氣里卻沒有絲毫的喜悅，只有暴雨來臨前，令人窒息的沉悶。

一道慘白的閃電劃破濃黑的夜空，短暫地照亮了我書房的窗戶，緊接著，便是轟隆隆的雷聲，仿佛要把天給劈開。

我煩躁地拉了拉領(lǐng)帶，桌上堆積如山的文件讓我頭疼不已。

桌上的電話鈴聲，就在那時，尖銳地、不合時宜地、執(zhí)拗地響了起來。

在寂靜的雨夜里，那聲音顯得格外刺耳，像一聲不祥的預兆。

我拿起電話，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被電流和雨聲攪得斷斷續(xù)續(xù)，卻像一把剛剛從冰水里撈出來的利刃，一刀一刀，狠狠地扎進我的心臟。

“請問...是蕭振邦先生嗎？”

“您的哥哥蕭振國和嫂子許婉，在濱江路上出了嚴重車禍...情況危急，請您立刻來市中心醫(yī)院一趟。”

后面的話，我一個字都沒聽清。

手機從我無力的手中滑落，摔在地毯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我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掛斷電話，怎么踉蹌著沖出家門的。

我只記得，車窗外的世界，被雨水沖刷得一片模糊，就像我被淚水模糊的雙眼。

一路狂奔，引擎的轟鳴聲被我踩到了極限，卻依然快不過我心里的恐懼。

醫(yī)院走廊里那股濃重的消毒水味，混雜著若有若無的血腥氣，至今還清晰地印在我的記憶深處，那種氣味，總能讓我生理性地感到窒息。

急診室門頂上那盞紅色的燈，像一只噬人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

時間，在那一刻，被拉扯得無比漫長。

每一秒，都是煎熬。

終于，門開了，一個身穿白大褂的醫(yī)生，滿臉疲憊地摘下口罩，他的眼神里充滿了歉意和無奈。

他對著我，輕輕地，但無比清晰地，搖了搖頭。

那一刻，我的世界，天塌了。

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聽不到周圍的聲音，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一片失色的默片。

白布下，是我從小跟在身后，當成偶像一樣崇拜的哥哥；是我每次去他們家，總會笑著給我端出水果的溫柔嫂子。

他們的人生，就這么戛然而止，甚至沒能留下一句遺言。

我的人生，也被那個電閃雷鳴的雨夜，硬生生地劈成了兩半，一半是過去，一半是再也回不去的過往。

而在走廊盡頭的長椅上，一個小小的身影蜷縮在那里，那是我的侄子，年僅五歲的蕭文宇。

一個護士小姐姐在旁邊輕聲地安慰他，可他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用一雙被恐懼和茫然占據(jù)的大眼睛，看著周圍來來往往的陌生人。

那眼神里空洞洞的，沒有焦距，像一只迷路的小獸，看得我心如刀絞。

我一步一步走過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我把他緊緊地，緊緊地抱在懷里，他小小的身體冰涼，還在微微發(fā)抖。

“叔叔......”他終于開了口，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帶著濃濃的鼻音。

“文宇不怕，叔叔在。”我哽咽著，淚水再也忍不住，無聲地滴落在他冰涼的額頭上。

從那天起，我不再只是蕭振邦，我還是蕭文宇的“父親”。

哥哥嫂子的葬禮辦得倉促而壓抑。

靈堂里人來人往，來吊唁的人很多，商界的、親戚家的，但我從他們大多數(shù)人的眼神里，看到的除了程式化的同情，更多的是一種觀望和揣測。

哥哥蕭振國，是這家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和絕對的靈魂。

他的突然離世，對于這家正處于高速發(fā)展期的公司而言，無異于一場八級地震，足以讓整座大廈瞬間傾覆。

消息傳出的第二天，公司的股價應聲暴跌，幾乎觸及跌停。

合作方紛紛打來電話，名義上是慰問，實則是在試探公司的虛實，一些人甚至直接提出了終止合同的要求。

銀行的催貸電話，更是一個接一個，冷酷得不近人情。

公司內(nèi)部，更是暗流涌動。幾位跟著哥哥一起打江山的老臣，心思也開始活絡起來。

在第一次緊急董事會上，煙霧繚繞的會議室里，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焦慮與算計。

“現(xiàn)在群龍無首，公司這艘大船，隨時都可能沉沒??！”一位董事重重地嘆著氣，眼睛卻在瞟向眾人。

“是啊，外有強敵，內(nèi)無主心骨，這可如何是好?！?/p>

“振邦，你是振國的親弟弟，這個時候，你得站出來說句話?！苯K于，有人把皮球踢到了我這里。

我看著他們一張張或虛偽或貪婪的臉，心里一片冰冷。

我知道，他們不是在期待一個力挽狂瀾的主心骨，而是在試探一個可以被他們輕易操控的傀儡。

那段時間，我像一個上了發(fā)條的機器人，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

白天，我要在公司以一種超乎尋常的強硬姿態(tài)，去處理各種爛攤子，用我并不算寬厚的肩膀，強行頂住即將傾倒的大廈。

我用哥哥留下的股權(quán)，罷免了那些心懷鬼胎的元老，將他們安插的親信全部清理出去。

我親自帶著團隊，坐飛機跑遍了全國各地，一家家地去拜訪客戶，用最大的誠意和最優(yōu)惠的條件去挽回合作。

有一次為了等一個重要的客戶，我在對方公司樓下的咖啡館里，整整坐了八個小時。

晚上，當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那個空蕩蕩的家，還要面對一個同樣需要被拯救的、破碎的幼小心靈。

文宇開始做噩夢，常常在半夜里哭喊著“爸爸、媽媽”驚醒，然后抱著枕頭，無聲地流淚到天亮。

我笨拙地學著給他做飯，第一次下廚，差點把廚房給點了。

我學著給他講睡前故事，雖然我沙啞生硬的聲音，總也講不出嫂子那樣的溫柔。

我第一次去參加他的家長會，看著別的孩子身邊都是爸爸媽媽，我一個穿著西裝的大男人坐在小板凳上，顯得格格不入，引來不少異樣的目光。

老師悄悄告訴我，文宇最近在學?？偸且粋€人坐在角落里發(fā)呆，不和任何同學說話。

那一刻，我心疼得無以復加。

我知道，我能給他買最貴的玩具，上最好的學校，但我永遠無法替代他失去的父母之愛。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傾盡我的所有，給他雙倍的關(guān)愛，讓他能在一個相對安穩(wěn)的環(huán)境里，慢慢長大。

就這樣，我和文宇，叔侄二人，相依為命，在所有人的不看好中，在風雨飄搖里，開始了新的生活。

02

時間是最好的療傷藥，也是最容易讓人忽略潛在危機的麻醉劑。

一晃十幾年過去，公司在我的苦心經(jīng)營下，不僅奇跡般地穩(wěn)住了陣腳，更是超越了哥哥在世時的規(guī)模，成為了行業(yè)內(nèi)的龍頭企業(yè)。

而文宇，也在我的羽翼下，一天天地長大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叔侄間的關(guān)系，越來越像是父子，甚至比很多父子還要親密。

他青春期的叛逆，在我這里似乎并沒有怎么體現(xiàn)，他有什么心事，都愿意和我說。

記得他上初中時，第一次學騎自行車，我扶著車后座，陪他在小區(qū)的廣場上，一圈又一圈地練習。

他摔倒了很多次，膝蓋都磕破了，卻咬著牙不肯放棄。

最后，當他終于可以自己歪歪扭扭地騎出去十幾米遠時，回頭沖我露出的那個驕傲的笑臉，我至今都記得。

高三那年，他學習壓力特別大，常常失眠，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我便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應酬，每晚都回家陪他，給他熱一杯牛奶，聽他絮絮叨叨地講學校里的事，講模擬考試的得失，直到他帶著疲憊安然入睡。

有一次，為了陪他參加一場至關(guān)重要的高考前誓師大會，我推掉了一個已經(jīng)約好的、和歐洲客戶的視頻會議。

那單生意，價值上千萬。

我的副總后來在電話里開玩笑說：“蕭總，您這哪是養(yǎng)侄子啊，簡直是把公司當成給太子爺攢的家業(yè)了?！?/p>

我只是笑了笑，沒有解釋。

在他們眼里，我是那個在商場上殺伐果斷，甚至有些冷酷無情的蕭振邦。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每當我回到家，脫下那一身盔甲，看到文宇那張酷似哥哥的臉，我所有的堅硬都會瞬間融化成一汪柔水。

這些年，我從未想過要娶妻生子，組建自己的家庭。

我把文宇當成了我生命的全部意義，把培養(yǎng)他成才，當成了我對哥哥嫂子唯一的交代。

每年的清明節(jié)，我都會帶著文宇去給哥哥嫂子掃墓。

我會把公司一年的財務報表，仔仔細細地在墓碑前向他們“匯報”。

我會告訴他們，文宇又長高了，學習又進步了，在學校里得了什么獎，讓他們在那邊安心。

文宇每次都會在墓前站很久很久，眼神里充滿了對父母的、遙遠的思念。

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平靜地過下去，直到我們都老去。

然而，一個人的出現(xiàn)，開始在我們平靜如水的生活中，投下了一顆裹著蜜糖的毒藥。

這個人叫顧明輝。

他是我哥哥生前的合作伙伴，也算是我們蕭家的“世交”。

在哥哥去世后，他也曾是當初叫囂著要分割公司最兇的人之一，甚至一度想趁火打劫，惡意收購我們岌岌可危的公司，但被當時強硬的我頂了回去。

這些年，我們商場上偶有往來，但基本上是敬而遠之，私下并無深交。

但從文宇上高中開始，顧明輝開始以“世伯”的身份，帶著一種令人無法拒絕的熱情，頻繁地出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中。

他會帶著最新款的電子產(chǎn)品作為禮物來看望文宇，會無比慈祥地關(guān)心他的學習和生活。

他的言談舉止，永遠是那么溫文爾雅，無可挑剔，讓人很難對他產(chǎn)生惡感。

起初，我只當他是年紀大了，念及舊情，并未多想。

直到我發(fā)現(xiàn)，他總是在我不在的時候，單獨約文宇出去吃飯，聊天。

他對文宇說：“文宇啊，你長得真像你爸爸，尤其是這股不服輸?shù)膭艃?。想當年，我和你爸爸白手起家，一起?chuàng)業(yè)的時候，他就是這樣，天不怕地不怕?！?/p>

他總是有意無意地，在文宇面前，用一種帶著追憶和崇拜的口吻，提起過去的事。

他會把哥哥蕭振國，塑造成一個近乎神話般的人物，一個百年難遇的商業(yè)奇才，一個無可替代的絕對領(lǐng)袖。

然后，話鋒一轉(zhuǎn)，看似不經(jīng)意地，用一種惋惜的口吻帶到我。

“你叔叔也很不容易，真的。你爸爸走后，他一個人撐起這么大的家業(yè)。雖然說，他當年的能力和魄力，比你爸爸還是差了那么一點點火候，但能守住這份家業(yè)，已經(jīng)是相當了不起了。”

這些話，聽起來像是在夸我，但仔細一品，卻像是棉花里藏著一根針，悄悄地刺著人心。

它在潛移默化地向一個正處在世界觀形成期的少年，傳遞一個信息：這個公司，本該是你父親的輝煌帝國，而你的叔叔，只是一個幸運的、能力平平的繼承者。

我漸漸感覺到不對勁。

顧明輝的每一次出現(xiàn)，似乎都帶著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對文宇的“關(guān)懷”，已經(jīng)超出了一個普通世交的界限，更像是一種處心積慮的“投資”。

有一次我提前出差回來，推開文宇的房門，發(fā)現(xiàn)他正對著一份舊的股權(quán)文件發(fā)呆。

我問他哪來的。

他眼神有些閃躲，支吾了半天，才說是顧伯伯拿給他看的，說是他父親的“遺物”，讓他好好保管。

那是一份所謂的“股權(quán)意向書”。

我一眼就認出來，那是當年公司初創(chuàng)時，顧明輝單方面起草的一份草案，上面顯示，哥哥曾有意向讓顧明輝入股，并且占據(jù)相當大的份額。

但那只是一個從未被哥哥認可的、被當場否決的草案！我當時就在場，哥哥認為顧明輝為人太過激進，經(jīng)營理念與自己不合，當場就拒絕了。

可現(xiàn)在，這份廢紙，卻被顧明輝重新包裝，拿了出來，當成了可以大做文章的“證據(jù)”。

顧明輝對文宇解釋說：“你看，你爸爸是多么信任我。如果不是那場意外，我們現(xiàn)在應該是公司最大的兩個股東。可惜啊...天妒英才?！?/p>

他沒有把話說完，但那聲充滿遺憾的嘆息，卻比任何明示都更有殺傷力。

它在暗示，如果不是哥哥意外去世，我蕭振邦，根本沒有機會掌控公司，甚至可能只是個部門經(jīng)理。

我開始警惕起來，并第一次鄭重地提醒文宇，要和顧明輝保持距離。

“文宇，顧叔叔他......人比較復雜，商場上的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簡單。你還是學生，心思單純，以后少跟他來往?！?/p>

但我的話，在正處于青春期，心思敏感又對他父親充滿好奇的文宇聽來，卻成了另一種意思。

他覺得，我是因為心虛，才害怕他去接觸過去，才阻止他去探尋關(guān)于他父親的真相。

“叔叔，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為什么每次我一問起我爸的事情，你總是岔開話題，或者說我還小？”他第一次用一種帶著審視和質(zhì)問的語氣對我說話。

那一刻，我百口莫辯。

我怎么告訴他？

告訴他，他所敬重的“顧伯伯”，實際上是一條笑里藏刀的毒蛇？

告訴他當年的商場有多么險惡，人心有多么難測？

我不想讓他純凈的世界，過早地被那些成年人的骯臟和算計所污染。

我的沉默，在文宇眼中，成了默認。

懷疑的種子，一旦被種下，就會在黑暗和猜測的澆灌下，瘋狂地生根發(fā)芽，長成參天大樹。

他開始背著我，上網(wǎng)去搜索十八年前的那場車禍。

網(wǎng)絡上的信息支離破碎，真假難辨，但總有些無良媒體捕風捉影的說法。

“豪門恩怨”、“兄弟鬩墻奪產(chǎn)”，這些聳人聽聞的詞匯，像一條條毒蛇，毫不費力地就鉆進了他的心里。

而顧明輝，則扮演著一個恰到好處的“真相引導者”的角色。

他甚至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了一個所謂的“目擊者”，安排了一場與文宇的“偶遇”。

那個所謂的“目擊者”含糊其辭地說，車禍發(fā)生前，好像看到我哥哥的車在路邊停了很久，他一直在車里打電話，情緒非常激動，像是在和人激烈地爭吵。

事后，顧明輝又“無意”間對文宇提起：“唉，你叔叔這個人，就是性格太要強了。我記得那天競標會后，你爸爸好像就因為公司未來發(fā)展方向的問題，跟你叔叔在電話里吵得很兇。你爸爸想穩(wěn)扎穩(wěn)打，你叔叔卻想冒險擴張，引入新的資本......”

這是一個精心編織的、天衣無縫的謊言。

他把我與哥哥之間，正常的商業(yè)上的分歧，描繪成了一場激烈的、足以引發(fā)災難的爭吵。

而我，被塑造成了一個為了自己的野心，不惜與兄長反目，最終導致悲劇發(fā)生的陰謀家。

文宇開始變得沉默寡言。

他看我的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樣清澈和依賴，而是多了幾分我看不懂的審視和疏離。

我能感覺到，一堵無形的、冰冷的墻，正在我們叔侄之間越砌越高，我心急如焚，卻又無從下手，只能寄希望于時間。

我天真地以為，等他考上大學，等他再成熟一些，這些青春期的胡思亂想就會煙消云散。

我固執(zhí)地以為，我十八年如一日的付出，足以抵擋任何流言蜚語。

我愚蠢地以為，血濃于水的親情，是這個世界上任何外力都無法撼動的。

直到，那場我為他精心準備的升學宴上，現(xiàn)實給了我最響亮、最殘忍的一巴掌。

我滿心歡喜地把他介紹給所有的來賓，稱他為我一生中最大的驕傲。

我以為他會感動，會給我一個男人間的擁抱。

但他沒有。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所有的欣慰和喜悅，在他開口的那一刻，全部碎成了齏粉，隨風飄散。

03

酒店的宴會廳里，巨大的水晶吊燈灑下夢幻般璀璨的光芒，映照著每一位來賓臉上真誠或客套的笑容。

空氣中彌漫著高級香檳的芬芳和低聲的祝福，悠揚的弦樂在廳中流淌，一切都顯得那么完美。

這里是我為文宇精心打造的榮耀殿堂，是他人生新起點的見證。

我邀請了所有看著他長大的親戚，所有在商場上與我并肩作戰(zhàn)的伙伴，我甚至還大度地邀請了這些年一直與我明爭暗斗的顧明輝。

我想讓全世界都看到，我蕭振邦的侄子，我蕭振邦一手帶大的“兒子”，是多么的出色，多么的讓我驕傲。

作為今天宴會的主角之一，也是唯一的長輩，我端著酒杯，整理了一下領(lǐng)帶，走上了鋪著紅毯的發(fā)言臺。

聚光燈“唰”地一下打在我身上，有些晃眼，臺下瞬間安靜了下來。

是上百雙注視著我的眼睛。

我清了清嗓子，盡管在商場上對著上千人演講都未曾緊張過，但此刻，我的內(nèi)心卻激動得難以平復。

“各位來賓，各位親朋好友，大家晚上好?！?/p>

我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遍了整個大廳。

“今天，我站在這里，心情，是這十八年來，最高興，最激動的一天?！?/p>

“因為我的孩子，蕭文宇，考上了他夢寐以求的大學！”

臺下，立刻響起一片熱烈而真誠的掌聲。

我笑著向大家點頭致意，目光穿過人群，準確無誤地落在了文宇的身上。

他穿著我特意請米蘭的設(shè)計師為他定制的合體西裝，身姿挺拔，眉眼英氣，像極了年輕時候的哥哥，甚至比他還要英俊幾分。

“十八年了?！蔽业穆曇舨皇芸刂频赜行┻煅?。

“十八年前，我從一個連飯都不會做，連衣服都不會洗的大男人，開始學著照顧一個只有五歲的孩子?！?/p>

“我記得他第一次發(fā)高燒，燒得滿臉通紅說胡話，我抱著他，在醫(yī)院里跑上跑下，掛號，找醫(yī)生，感覺天都要塌下來了?！?/p>

“我記得他小學開運動會，看到別的同學都有爸爸媽媽加油，他一個人坐在角落里。我便放下幾百萬的合同，沖到學校，學著別的家長一樣，聲嘶力竭地為他吶喊助威?！?/p>

“我記得他第一次管我叫爸爸，雖然我笑著讓他改口叫叔叔，但轉(zhuǎn)過身去，我的眼淚就流了下來。那一刻，我的心都要化了?！?/p>

“這些年，我錯過了很多生意，推掉了無數(shù)應酬，很多人在背后說我傻，說我不像個生意人。但是，我不后悔，一點也不?！?/p>

“因為我用這些，換來了文宇的健康成長，換來了他今天這張金光閃閃的錄取通知書?！?/p>

“我覺得，我所做的一切，都值了！”

我的眼眶徹底濕潤了，臺下也變得非常安靜，很多女賓客，甚至是一些和我一樣的中年男人，都在悄悄地擦拭著眼角。

我深吸一口氣，平復了一下情緒，高高舉起手中的酒杯，面向文宇的方向，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今天，在這里，我可以自豪地告慰我的哥哥嫂子，我將文宇培養(yǎng)成才了！我沒有辜負你們的托付！文宇，到我這里來，讓叔叔，好好看看你?！?/p>

全場的掌聲，在這一刻，雷鳴般地響起，經(jīng)久不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帶著祝福和羨慕，聚焦在了那個即將走上臺，接受最高榮光的少年身上。

蕭文宇在眾人的注視下，緩緩地站了起來。

他一步一步地，踩著紅毯，向我走來。

他的步伐，有些沉重，和我預想中的意氣風發(fā)，截然不同。

他的臉上，沒有我預想中的激動和喜悅。

只有一種，近乎于凝重的、病態(tài)的蒼白。

他走上臺，全場的喧囂瞬間靜止，都在等待著他說出感謝的話語。

他沒有看臺下的賓客，而是徑直走到我面前。

他從我手中，接過了那支沉重的話筒。

我笑著想拍拍他的肩膀，告訴他別緊張。

我的手卻被他不動聲色地、決絕地避開了。

我的心，毫無預兆地，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只見他深吸了一口氣，轉(zhuǎn)身，當著所有賓客的面，目光像兩把利劍，直直地看著我，那個眼神復雜到了極點，充滿了痛苦、掙扎和一絲讓我心驚膽戰(zhàn)的決絕。

他沒有說一句感謝的話。

他一字一句，聲音不大，卻像重錘一樣敲在每個人的心上，清晰地說道：“叔叔，我感謝你養(yǎng)育我十八年?！?/p>

“但在今天，我想問你一件事......”

“十八年前，我爸媽的車禍，到底是不是意外？”

“他們的死，是不是跟你有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