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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成為九五之尊,天下共主,一個眼神便能讓百官戰(zhàn)栗,一道旨意便能決定萬民生死??烧l又能想到,這位日后身著龍袍的洪武大帝,曾是在元末亂世中與死神賽跑的放牛娃,是一個在尸骸遍野的荒地里,與兄弟李辰分食觀音土果腹的卑賤孤兒。
故事的轉(zhuǎn)折,源于一個瘋癲的游方和尚。
他的一句斷言,如同一道驚雷,劈開了兩人混沌的命運:“朱重八,名太賤,命太輕,壓不住你骨子里的沖天煞氣!你的命格里,必須有神秘的‘四個字’來鎮(zhèn)住龍脈,否則非夭即禍,終將為這天地所不容!”這句讖語,從此成了縈繞在李辰心中揮之不去的夢魘。
當朱重八真的在亂世中崛起,更名為“朱元璋”,當那神秘的“天命四字”真的成為他麾下大軍一面所向披靡的戰(zhàn)旗。李辰才驚恐地發(fā)現(xiàn),這預(yù)言不是恩賜,而是一道用鮮血和人性澆灌的魔咒。
那足以顛覆一個王朝的四個字,究竟是什么?
當“天命”的齒輪開始無情轉(zhuǎn)動,它碾碎的,究竟是敵人的千軍萬馬,還是他們曾經(jīng)在那片荒地里相濡以沫的兄弟情誼?這是一場潛龍出淵的崛起,還是一場以人性為祭品的獻祭?
01
元朝至正四年的濠州鐘離鄉(xiāng),像是一張被烈日反復炙烤后又被蝗蟲啃噬過的破敗畫卷。老天爺似乎已經(jīng)忘了這里,連著幾年的大旱讓土地干裂成無數(shù)道溝壑,那裂口深得仿佛能看見大地干渴的咽喉。
農(nóng)人眼巴巴盼來的烏云,最終帶來的不是甘霖,而是遮天蔽日的蝗災(zāi)。黑壓壓的蟲群“嗡”地一聲掠過,田里好不容易長出的一點點青苗,連帶著根莖,都被啃食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光禿禿的泥桿,在干熱的風中無力地顫抖。
空氣中,始終彌漫著一股難以名狀的甜腥氣,混雜著腐爛的草木和干燥的塵土味。村里的老人佝僂著背,嗅著這股味道,眼神渾濁地說,這是餓殍的味道?;钕聛淼娜?,眼神也大多是灰蒙蒙的,像蒙了一層永遠也擦不掉的死氣?;钪路鹬皇且环N比死亡更漫長的煎熬。
村東頭的一處小土坡上,十三歲的朱重八和十二歲的李辰正有氣無力地趴著,各自手里捏著一塊黃白色的泥塊,機械地往嘴里塞。
這是觀音土,一種細膩的白黏土,吞下去能暫時填充空虛的腸胃,制造一種虛假的飽足感。但這東西吃下去不消化,在肚子里越積越多,最終會把人的肚子脹得像一面硬邦邦的鼓,活活憋死。
朱重八餓得面黃肌瘦,兩邊的顴骨高高地凸起,襯得眼窩越發(fā)深陷。唯獨那雙眼睛,在周圍一片麻木的灰色中,顯得格外出奇的黑亮,像荒野里瀕臨絕境的小狼,閃爍著一股不肯向命運低頭的狠厲和執(zhí)拗。
他是這群半大孩子里公認的頭兒,誰被外村人欺負了,他總是第一個撿起石頭沖上去,哪怕自己被揍得鼻青臉腫,也要讓對方不好過。他話不多,總是悶著頭,但做的永遠比說的要多。
他瞥了一眼身邊的李辰。李辰的臉色更差,蒼白得近乎透明,啃一口觀音土就要停下來喘半天的氣。朱重八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把自己手里那塊更大、更完整的泥塊掰了一大半,不由分說地塞進了李辰的手里。
“哥,我吃不下了……”李辰有氣無力地嘟囔著,肚子里像墜了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又硬又脹。
“吃不下也得吃,吃了才有力氣?!敝熘匕说穆曇艉艽郑裼蒙凹埓蚰ゴ植诘哪绢^,“不吃,就真沒力氣了?!?/p>
李辰的體格比朱重八弱,心思卻要細膩敏感得多。他的眼睛總是在不停地觀察,觀察天上的云是往哪個方向飄,觀察路過的官兵腰間的佩刀是不是又換了新的,觀察村口那棵老槐樹的樹皮,哪一塊還沒被人剝干凈用來充饑。他天生就依賴這個比他大一歲的哥哥,也從心底里心疼他這份超出年齡的擔當。在李辰的世界里,朱重八就是他的主心骨。透過他這雙敏感的眼睛,世間的一切殘酷與溫情,都被放大得格外清晰。
可老天爺似乎嫌這世間的苦難還不夠多,他總是喜歡挑最苦的人,再狠狠地補上一腳。
厄運,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毫無征兆地澆在了朱重八的家里。先是一場怪病,不知是瘟疫,還是饑餓催生的惡鬼,悄無聲息地潛入了那間破敗的茅草屋。
他的父親朱五四,在田里刨食的時候,一頭栽倒在地,就再也沒有起來過。緊接著,他的大哥和三哥也開始上吐下瀉,渾身發(fā)燙,沒幾天工夫就脫了人形。朱重八那位平日里最是堅韌剛強的母親,在短短幾日內(nèi)眼睜睜看著丈夫和兩個兒子咽下最后一口氣,自己也跟著心力交瘁,一病不起了。
那是一種無聲無息的崩潰。當李辰端著一碗野菜湯跑去朱重八家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地獄般的景象。朱重八直挺挺地跪在三張破爛的草席前,草席上躺著他已經(jīng)冰冷僵硬的親人。他一開始還在聲嘶力竭地嚎啕大哭,哭聲嘶啞得像是要把心肺都撕裂開來。
到了后來,眼淚流干了,哭聲也啞了,他就那么麻木地跪著,一雙狼崽子似的眼睛里,只剩下空洞和死寂。
李辰嚇得把手里的碗都打碎了。他不知道該說什么,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只能默默地走過去,也在朱重八的身邊跪了下來。
兩個半大的孩子,想找一塊地把親人埋了,讓他們?nèi)胪翞榘?。他們?nèi)フ掖謇锏牡刂鲃⒌拢刂骷业膼喝糁簤_著他們狂吠。劉德只把門打開一道縫,捏著鼻子,滿臉厭惡地揮著手:“去去去!晦氣東西!埋幾個死人到我地里,我還怎么種莊稼?耽誤了我明年的收成,你們賠得起嗎?滾!趕緊滾!”
“砰”的一聲,朱漆大門重重地關(guān)上了。那是李辰第一次在朱重八的臉上看到一種近乎瘋狂的、能吞噬一切的恨意。他死死地盯著那扇緊閉的大門,指甲深深地陷進了掌心,捏得骨節(jié)發(fā)白,青筋暴起。那眼神,讓李辰感到一陣發(fā)自內(nèi)心的害怕,他覺得那一刻的重八哥,像是要變成一頭擇人而噬的野獸。
最后,還是住在隔壁的劉大嬸心軟,不忍看著尸體腐爛發(fā)臭,偷偷指了指自家田地最偏僻的一個角落,讓他們把人埋在那兒。沒有棺材,甚至連像樣的草席都沒有。
朱重八和他幸存的二哥,再加上李辰,三個半大的孩子,用手,用撿來的破瓦片,在那堅硬如鐵的土地上,拼了命地刨著。
指甲翻卷了,磨出了血,混在泥土里,他們也感覺不到一絲疼痛。他們挖了整整兩天,才勉強挖了三個淺坑,將親人的尸體拖進去,蓋上薄薄的一層黃土。
安葬完家人,朱重八的二哥也因受不住這巨大的打擊,在一個清晨不告而別,不知去向了。只剩下朱重八和李辰,兩個孩子,渾身泥土地坐在那三個孤零零的小小墳包前發(fā)呆。
一陣風吹過,揚起漫天塵土,迷了人的眼。這份共同經(jīng)歷的絕望與相助,像一根看不見的、染著血和淚的繩索,將兩個少年的命運,從此緊緊地綁在了一起。
就在這時,一個游方的老和尚,不知從哪條田埂上冒了出來,慢悠悠地朝這邊走來。這和尚的模樣十分古怪,不像寺廟里那些腦滿腸肥的僧人,他衣衫襤褸,破舊的僧袍上打著好幾個顏色不一的補丁,腳上的草鞋也早已磨破,露出了黑漆漆的腳趾。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里捻著的一串佛珠,那佛珠不知是什么木頭做的,黑得發(fā)亮,被摩挲得油光水滑,顯然是有些年頭的老物件。
老和尚本是路過,想看看能不能化點緣分,哪怕是一口水喝??伤哪抗鈷哌^墳前的兩個孩子時,忽然在朱重八的臉上停住了。他那雙本是渾濁無神的眼睛里,竟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他“咦”了一聲,居然改變了方向,徑直朝著他們走了過來。
老和尚走到朱重八面前,也不說話,就那么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目光在他的額頭、眉骨和下巴之間來回逡巡,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的古董。朱重八被他看得渾身發(fā)毛,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警惕地護住了身邊的李辰。
“娃兒,你叫什么名?”老和尚終于開口了,聲音沙啞干澀,像是很久沒有喝過水。
朱重八皺著眉,沒好氣地頂了一句:“你管我叫啥?!彼焐筒幌矚g和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這種眼神古怪的。
李辰扯了扯他的衣角,覺得出家人或許心善,便小聲地替他回答:“大師傅,他叫朱重八?!?/p>
老和尚聽到“朱重八”這三個字,先是微微一愣,隨即臉上竟露出一種古怪的、難以言喻的嗤笑。他搖了搖頭,那笑容里帶著點憐憫,又帶著點惋惜,仿佛看到了一件上好的璞玉被當成了茅坑里的石頭。
“重八?呵呵……”老和尚自言自語般地念叨著,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重八,重八,八八六十四,皆是凡塵俗世里打滾的定數(shù)。這是莊稼漢的數(shù),是泥腿子的數(shù)。這名字……太輕,太賤了,壓不住,壓不住你這副骨相里藏著的那股沖天之氣啊?!?/strong>
朱重八聽得一頭霧水,更覺得這和尚是吃飽了撐的來消遣他們,他梗著脖子反駁道:“啥氣不氣的,俺就想活下去!名字是爹娘給的,哪有什么貴賤之分!”
老和尚卻沒有理會他的反駁,反而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更了不得的事情,更加專注地盯著他的眉心,嘴里神神叨叨地念得更快了:“不對,不對……這名字根本就不對!他這副骨相,分明是潛龍在淵之格,卻偏偏起了這么一個泥鰍草魚的名字。名不配命,命格被名字所壓,難怪家宅不寧,親緣淺薄……他這命啊,要想顯貴,就缺了最關(guān)鍵的四個字來做引子……沒那四個字鎮(zhèn)住命格,他這輩子,要么是個早夭的命,要么……就是個能掀翻這天地的潑天大禍害……”
老和尚說完,也不等兩個孩子反應(yīng)過來,就徑自搖著頭,一邊走一邊念著誰也聽不懂的佛號,很快就消失在了田埂的盡頭。夕陽的余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看起來分外詭異。
“呸!瘋和尚,胡說八道!”朱重八朝著他背影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對于一個家破人亡、食不果腹的孩子來說,什么龍氣,什么命格,全都是狗屁不通的胡言亂語。
可李辰,卻把老和尚最后那句話,一個字一個字地,牢牢刻在了心里。
“缺了最關(guān)鍵的四個字……”
龍氣?那是什么?大禍害?又是什么意思?這些話太過遙遠,太過玄乎,對于一個連明天能不能吃上飯都不知道的孩子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墒窃谶@個充滿死寂和絕望的下午,它就像一顆被風吹來的、帶著怪異魔力的種子,悄無聲息地,落進了李辰的心田里,等待著某個不為人知的時刻,生根發(fā)芽。
02
家沒了,親人也沒了,朱重八和李辰成了真正的孤兒。他們像兩只無主的野狗,靠著在村里東家討一口剩飯、西家挖一點野菜,又艱難地撐了幾個月。秋風一天比一天涼,光禿禿的樹枝在風里抖得像在篩糠。沒有厚實的衣裳,沒有足夠的糧食,這個冬天,他們很可能撐不過去。
村里的老人看著這兩個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可憐孩子,于心不忍,嘆了口氣,給朱重八指了條活路:“重八啊,你這身子骨還算結(jié)實,去山上的皇覺寺吧。那廟大,怎么也能混口飯吃,不至于在這冰天雪地里活活餓死?!?/p>
去寺廟當行童,是當時無數(shù)走投無路的窮苦人家孩子的唯一出路。
臨走的那天清晨,天還沒亮透,一層薄薄的寒霜覆蓋著大地。朱重八把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來的唯一一件還算完整的破布襖,不由分說地硬塞給了李辰。那布襖已經(jīng)洗得看不出本色,好幾個地方都露出了里面黑乎乎的棉絮。
“辰兒,俺去廟里混口飯吃。這衣裳你留著,冬天風大,能擋點風?!敝熘匕说穆曇粼谇宄康睦滹L里有些發(fā)抖,不知是冷的,還是別的什么。
李辰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他死死抓著那件還帶著朱重八體溫的破布襖,喉嚨里像是堵了塊東西,哽咽著說:“重八哥,你在廟里要好好的,別被人欺負?!?/p>
“放心!”朱重八咧開嘴,露出了一口在晨光中顯得格外潔白的牙齒,那笑容卻比哭還要難看,“等俺混出個人樣,就回來接你!到那時候,咱倆頓頓吃白面饅頭!”
李辰用力地點了點頭,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朱重八瘦小的背影,背著一個小得可憐、幾乎是空的布包袱,一步步消失在通往山里的那條蜿蜒小路上。當那個背影徹底被山間的晨霧吞沒,李辰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空了一大塊。他緊緊地攥著手里的破布襖,這是他和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之間,僅存的、溫暖的聯(lián)系。
朱重八以為的“佛門凈土”,其實只是另一個掙扎求存的人間。
皇覺寺的香火并不算旺盛,寺里的和尚們自己也是勒緊了褲腰帶過日子。朱重八年紀最小,輩分最低,自然而然地成了所有人呼來喝去的對象。天不亮就要爬起來,用那副瘦小的肩膀挑滿兩大缸能照出人影的清水,那水缸比他的人還要高。然后要去掃遍寺里所有的院子,秋天的落葉掃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永遠也掃不完。
他要給老師兄們洗那帶著汗臭味的僧衣,要眼巴巴地等著所有人都用完齋飯,才能去吃那些已經(jīng)冰涼的殘羹冷炙。
日子過得像一個沉重的磨盤,一點點地磨掉他身上所有的棱角和脾氣。稍有不慎,惹得哪個師兄不高興了,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打罵。
朱重八學會了忍耐,學會了低著頭走路,學會了在別人發(fā)火的時候像一截木頭一樣站著不動,任憑口水和咒罵落在自己身上。
他把所有的委屈和憤怒,都像吞咽觀音土一樣,硬生生地吞進肚子里,深深地埋進了心底。那雙狼崽子一樣的眼睛,只有在夜深人靜、一個人躲在柴房的草堆里時,才會重新亮起來,閃爍著不甘和執(zhí)拗的光芒。
這段飽受欺凌的經(jīng)歷,與任何“非富即貴”的命格都沾不上半點關(guān)系,他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向朱重八殘酷地確認,他就是一條誰都可以踩上一腳的“賤命”。
不過,他在這里也偷偷地學了幾個字。寺里有個負責抄錄經(jīng)文的了緣師兄,為人還算和善,朱重八每次給他送飯的時候,都會壯著膽子湊過去,指著經(jīng)文上那些鬼畫符一樣的字問。一來二去,他也認得了百十來個常用字。他不明白那些佛經(jīng)里深奧的道理,但他樸素地覺得,識字的人,好像就比不識字的人,要高貴那么一點點。
在朱重八于寺廟中苦苦煎熬的時候,李辰在山下的村子里,同樣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他比朱重八更瘦弱,干不了重活,只能靠著給大戶人家打打零工,或者冒著被野獸叼走的風險上山挖一些能吃的野菜、剝些樹皮,勉強糊口。
每當夜里餓得胃里像火燒一樣睡不著,或者被地主家的惡犬追得滿村跑的時候,李辰就會一遍遍地想起那個瘋和尚的話——“缺了最關(guān)鍵的四個字”。
這句話像一個揮之不去的魔咒,在他心里反復回響。他開始對“名字”這件事,變得格外敏感和好奇。他會悄悄地躲在村里唯一一個私塾的窗外,聽里面的老秀才搖頭晃腦地給蒙童們講,說誰家的孩子取了個好名字,叫“文軒”,以后準能考上功名;誰家的孩子叫“家寶”,肯定能給家里帶來好運。
李辰躺在冰冷的、散發(fā)著霉味的草堆上,睜著一雙大眼睛,在黑暗中苦苦琢磨:到底是什么樣的四個字,能有那么大的魔力,能鎮(zhèn)住重八哥骨子里的那股“龍氣”?他想破了腦袋,想出很多他認為頂頂好聽的詞兒。
是“榮華富貴”?聽起來就氣派非凡。還是“福壽安康”?這是每個窮苦人都夢寐以求的。他甚至異想天開地覺得,或許是“金玉滿堂”?
這些天馬行空的猜測,讓他在無邊無際的苦難中有了一點虛無縹緲的、可以期待的東西。他固執(zhí)地堅信,只要重八哥能找到那四個字,補全他的命格,他們就一定能擺脫現(xiàn)在這種豬狗不如的生活。
可惜好景不長,天災(zāi)人禍愈演愈烈。災(zāi)荒越來越重,流民四起,連皇覺寺的香火也徹底斷了,靠著施舍過活的寺廟連和尚都養(yǎng)不活了,更別說朱重八這些不事生產(chǎn)的行童。
住持把他們這些小行童叫到大殿,一人發(fā)了一紙皺巴巴的“度牒”(僧人身份證明),一副缺了口的破碗,告訴他們可以“云游化緣”去了。話說得慈悲,其實就是把他們趕出寺門,讓他們自生自滅。
朱重八又一次回到了流離失所的狀態(tài)。他成了一個托著破碗、四處流浪的游方僧。從濠州一路向西,他走到了合肥,又從合肥走到了河南信陽。
這一路上,他看到了太多太多的人間慘劇。餓殍遍野,賣兒賣女,甚至還有易子而食的傳聞。他也看到了官府的橫征暴斂,看到了元兵的燒殺搶掠。他一次次被打,一次次被搶走好不容易化來的半個干硬饅頭。
他的心,在這一次次的流浪和見聞中,變得越來越硬,越來越冷。他不再相信天上的神佛,不再相信地上的官府,他只相信自己手里這根打狗的棍子和自己的一雙拳頭。
幾年時間,彈指一揮間。天下徹底大亂了。各地都有人扯起反旗,其中聲勢最浩大的,便是以“彌勒佛降世,明王出世”為口號的紅巾軍。
此時的李辰,已經(jīng)是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在亂世的夾縫中,像一棵堅韌的野草一樣頑強地活著。他學會了察言觀色,學會了溜須拍馬,在濠州城里的一家糧店里當伙計,勉強有個安身之處,能吃上一口飽飯。
這天下午,糧店沒什么生意,李辰湊到街角的茶館門口,聽一個說書先生白話當今天下的局勢。那說書先生手舞足蹈,口沫橫飛,正講到濠州紅巾軍的首領(lǐng)郭子興,麾下出了一個了不得的猛人。
“各位看官,且說那濠州郭元帥,麾下是人才濟濟,猛將如云!但要說最近風頭最勁,打仗最不要命的,還得是那個新投軍的后生!”說書先生一拍醒木,清脆的響聲吊足了所有聽客的胃口。
一個茶客扯著嗓子問:“先生快別賣關(guān)子了,那人是誰?有何驚天動地的本事?”
說書先生呷了口茶,潤了潤干澀的嗓子,這才唾沫橫飛地講了起來:“說時遲那時快!那人本是皇覺寺里的一個小和尚,因為活不下去,經(jīng)人介紹,投奔了郭元帥。你別看他長得其貌不揚,甚至有點丑,可打起仗來,那是真不要命!每次攻城,他都身先士卒,第一個抱著云梯往上沖!幾次惡仗打下來,屢立奇功,郭元帥見他是個不可多得的將才,就把他從一個小兵提拔起來,問他叫什么名字?!?/p>
“叫什么?”另一個聽客急不可耐地追問。
說書先生故意壓低了聲音,顯得格外神秘:“他說,他叫朱重八!郭元帥一聽,眉頭就皺起來了,說‘重八重八’,這名字也太土氣了,一聽就像個鄉(xiāng)下放牛娃,如何能統(tǒng)領(lǐng)千軍萬馬?以后怎么當將軍,怎么服眾?”
茶館里頓時發(fā)出一陣善意的哄笑聲。
李辰的心,卻在聽到“皇覺寺”和“朱重八”這幾個字的時候,猛地一跳,像是被人用拳頭狠狠地捶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朝說書先生又湊近了幾步,連呼吸都忘了。
說書先生得意地等笑聲小了下去,才繼續(xù)道:“就在這時,元帥身邊一位姓劉的謀士,據(jù)說是半個活神仙,能掐會算,知曉過去未來。他把那朱重八叫到跟前,仔仔細細端詳了半天,突然臉色大變!他悄悄跟郭元帥說,此人額隆鼻挺,面有奇相,乃是真龍之姿!‘重八’二字,太過卑賤,承載不了他這潑天的富貴,萬萬不可再用!于是,這位劉先生便親自為他改了名,取名‘元璋’!”
“元璋?元璋是啥意思?”有人不解地問。
“‘元璋’者,‘誅元之璋’也!意思就是一塊能誅滅元朝的鋒利美玉!你們說,這名字霸氣不霸氣?”
“霸氣!霸氣!”眾人齊聲喝彩。
李辰的腦子里已經(jīng)“嗡”的一片空白,朱元璋!重八哥真的改名了!而且改了這么一個充滿殺伐之氣的名字!
說書先生看著眾人崇拜的目光,愈發(fā)得意,他清了清嗓子,把聲音壓得更低了,幾乎只有最前面一圈的人才能聽見,那神情,仿佛他自己親身經(jīng)歷了那一切:
“嘿,你們以為這就完了?哪有那么簡單!我可是從郭元帥軍中出來的一個親戚那里,聽到了更玄乎的內(nèi)幕!”
他做出一個招手的姿勢,周圍的人立刻把腦袋都湊了過去,生怕漏聽了一個字。
“那位劉先生啊,私下里又單獨對郭元帥說,改名‘元璋’,還只是明面上的功夫,做給外人看的。此人的命格極其奇崛,非同凡響,就像一頭被鎖在深淵里的巨龍。尋常的名字,根本鎮(zhèn)不住他。他說,此人的真命,暗中需要有四個‘天命之字’來作為印信,方能解開鎖鏈,潛龍出淵,成就那番改朝換代的大業(yè)!”
“天命四字?”聽客們的好奇心被徹底勾了起來,“是哪四個字?”
說書先生掃了眾人一眼,臉上露出一種“天機不可泄露”的神秘笑容。他搖了搖手指,一字一頓地說道:“這四個字,乃是天機!那位劉先生說了,此四字是此人命格的根基,也是他未來大業(yè)的核心。但這天機,不到特定的時機,絕不可輕易示人!否則,龍氣外泄,必遭天譴,大業(yè)未成身先死!所以啊,這四個字到底是什么,如今除了那位劉先生和郭元帥,恐怕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說書先生說到這里,端起茶碗,一飲而盡,任憑眾人如何追問,都只是搖頭微笑,再也不肯多說半個字。
聽客們雖然遺憾,但也覺得這番說辭合情合理,更增添了那位“朱元璋”的神秘色彩。
可李辰,卻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呆立在原地。
瘋和尚說的“缺了四個字”!
說書先生說的“天命四字”!
這兩件事,在這一刻,嚴絲合縫地,以一種更加神秘、更加驚心動魄的方式,串聯(lián)在了一起!
真的是他!真的是重八哥!他不僅改了名,身上還帶著這樣一個驚天的秘密!
原來那四個字,不是隨便什么“榮華富貴”,而是關(guān)乎他身家性命和未來大業(yè)的“天機”!
一種混雜著震驚、狂喜、茫然和一絲無法言說的恐懼的情緒,像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瞬間攫住了李辰。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周圍的喧鬧聲仿佛都離他遠去了。他只知道一件事,他必須去找到他,找到那個如今叫“朱元璋”的重八哥。
他要親眼去看看,那個不能說的秘密,究竟是什么。他要親眼見證,那四個字被揭曉的時候,究竟會發(fā)生怎樣驚天動地的事情。
03
命運的推手,有時候就是這么直接和殘酷。李辰心中那份去尋找朱元璋的念頭還沒有完全成型,一場突如其來的災(zāi)禍,就替他做出了最后的決定。
他所在的濠州城,被一股不知名號的亂兵給攻破了。那是一場不折不扣的人間噩夢。燒殺搶掠,奸淫擄掠,哭喊聲和哀嚎聲響徹了整座城市。李辰仗著自己對糧店地形的熟悉,躲在了米倉最深處的一個狹窄夾層里,在黑暗和恐懼中瑟瑟發(fā)抖,才僥幸逃過了一劫。
等他從滿是灰塵和蜘蛛網(wǎng)的夾層里爬出來時,外面已經(jīng)是一個全新的、破碎的世界。整個濠州城變成了一片焦黑的廢墟,他賴以為生的那家糧店,也被一把火燒成了白地,只剩下幾根還在冒著黑煙的房梁。他又一次,成了一個無家可歸、一無所有的孤身之人。
站在殘垣斷壁之間,聞著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和焦糊味,李辰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絕望和茫然。就在這時,他的腦海里,清晰無比地浮現(xiàn)出朱元璋的臉,以及那個關(guān)于“天命四字”的神秘傳說。
與其在這里坐著等死,或者被下一波路過的亂兵像碾死一只螞蟻一樣殺死,不如去投奔他!他是自己在這個冰冷殘酷的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再也無法遏制。它像一簇火苗,點燃了李辰心中最后一點求生的欲望。他從廢墟里刨出幾塊沒被燒透的干糧,打聽著郭子興部隊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了和州的消息,便一路向南,踏上了尋友之路。
這趟旅程,遠比他想象的要艱難困苦百倍。他身上沒有一文錢,只能靠著乞討和偶爾幫人打零工換取一點食物。
他遇到過兇狠的潰兵,把他好不容易討來的半塊干糧搶走,還把他痛打一頓;他趟過冰冷刺骨的河水,結(jié)果染上風寒,發(fā)了好幾天高燒,差點在一個破敗的山神廟里一命嗚呼;他甚至為了一個被丟棄在路邊的臟饅頭,跟幾條餓瘋了的野狗打過一架,腿上被咬得鮮血淋漓。
一路上,他深刻地體會到,在這個禮崩樂壞的世界里,想作為一個“人”活下去,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
有好幾次,他都累得、餓得、病得想放棄,就那么躺在路邊,等待死亡的降臨??擅康竭@時,他就會想起朱重八,想起那個關(guān)于“四個字”的驚天秘密。
他想知道,那四個字到底是什么?他想看看,重八哥現(xiàn)在到底變成了什么樣子。這個念頭,像一根無形的鞭子,一次又一次地抽打著他,讓他咬著牙,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繼續(xù)往前走。
幾個月后,當衣衫襤褸、形容枯槁、看起來比乞丐還不如的李辰,終于一瘸一拐地走到和州城外,看到那片連綿數(shù)里、旌旗招展的軍營時,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軍營戒備森嚴,柵欄和壕溝縱橫交錯,手持長矛的士兵目光警惕地巡邏著。一股混雜著鐵器、汗水和戰(zhàn)馬氣息的肅殺之氣,撲面而來,讓李辰感到一陣窒息。
他看到在營地中央的一片空地上,一個身材魁梧、穿著一身暗紅色皮甲的將領(lǐng),正在一群同樣彪悍勇猛的軍官的簇擁下,大聲地訓話和下達軍令。那人臉上添了幾道深淺不一的疤痕,讓原本還算敦厚的面相,平添了幾分威嚴和冷峻。他的眼神銳利如鷹,掃過之處,無人敢與之對視,那些驕兵悍將都下意識地低下了頭。
李辰的心跳,在那一瞬間驟然停止了。
那個人,真的是他的重八哥嗎?
他記憶里的朱重八,還是那個瘦小干癟、會把最大那塊觀音土分給他、會咧著一張大嘴笑著說要帶他天天吃白面饅頭的少年。眼前的這個男人,渾身散發(fā)著一股生殺予奪的威嚴和久經(jīng)沙場的血腥氣,讓他感到無比的陌生和畏懼。
他不再是那個和自己一起在泥地里打滾的朱重八了。他是將軍,是人上人,是決定別人生死的主宰。
李辰猶豫著,想要上前,卻被營門口站崗的親兵用冰冷的長戟毫不客氣地攔住了?!罢咀?!什么人?軍機重地,閑雜人等,速速退去!”
李辰看著那寒光閃閃的戟尖離自己的咽喉只有不到一尺,腿肚子不受控制地發(fā)軟。他知道,如果自己今天就這么退縮了,或許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再見到他了。
那一瞬間,不知從哪里涌來一股孤注一擲的勇氣,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扯著已經(jīng)嘶啞的嗓子,朝著那個將領(lǐng)的背影,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朱重八!”
這一聲,像是穿越了時間和空間的隔閡,尖銳地刺破了軍營里嘈雜的操練聲。
那個威嚴的將領(lǐng),身體猛地一震。他緩緩地回過頭,那雙銳利如刀的目光在營門口的人群中飛快地搜索,最后,精準地定格在了那個衣衫襤褸、宛如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李辰身上。
朱元璋愣住了。他眼中的威嚴和冷厲,在看清李辰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后,瞬間被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所取代。
他揮了揮手,對那兩名還在盡忠職守的親兵喝道:“讓他過來!”
李辰穿過人群,在周圍那些將領(lǐng)們審視、好奇甚至帶著一絲輕蔑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巨大的壓力讓他緊張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他低下頭,聲音小得像蚊子哼一樣,囁嚅著:“重八哥……不……朱將軍……”
朱元璋沒有說話,他大步走上前,一把抓住李辰瘦得只剩骨頭的胳膊,那手勁大得讓李辰生疼。他仔仔細細地打量著李辰,從頭到腳,仿佛要確認這不是自己因為過度疲憊而產(chǎn)生的幻覺。
“辰兒?真的是你!你怎么……你怎么弄成這個樣子了?”朱元璋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顫抖。
他不由分說,拉著李辰就往自己的主帥營帳走去,對身后那些面面相覷的將領(lǐng)們?nèi)酉乱痪洹澳銈兝^續(xù)”,便屏退了左右所有的侍從和衛(wèi)兵。
當厚重的帳簾落下,隔絕了外面所有的聲音和目光,帳內(nèi)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時,氣氛反而變得更加沉默和尷尬了。
李辰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看著帳內(nèi)懸掛的巨大地圖、整齊擺放的锃亮盔甲和鋒利兵器,感覺自己身上那股酸臭味與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朱元璋看著他,眼里的銳利漸漸褪去,換上了一種更加復雜難明的情感,有重逢的喜悅,有看到故人落魄至此的心疼,但也有一絲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警惕和疏離。
“這些年……你過得好嗎?”最終,還是朱元璋先開了口,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還……還行。”李辰的聲音依舊很小,他不敢抬頭看朱元璋的眼睛,“哥,你現(xiàn)在……真威風?!?/p>
朱元璋聽到“威風”這兩個字,臉上露出一絲難以言喻的苦笑:“威風?都是拿命換來的。不說這個了,你既然來投奔我,以后就跟著我,在這里,沒人敢欺負你?!?/p>
這場闊別多年的重逢,沒有李辰在路上無數(shù)次想象過的抱頭痛哭,沒有訴說不盡的離愁別緒。巨大的身份差異,像一道無形的、冰冷的墻,悄無聲息地立在了他們中間。
李辰感到自卑和陌生。他不知道該如何與眼前的這位“朱將軍”相處。
朱元璋似乎也感到了一絲不自在,他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個唯一知道自己所有底細、見證過自己最卑賤過去的“故人”。
朱元璋安排李辰在軍中的伙房幫忙,這是一個最安穩(wěn)也最不起眼的差事,至少能保證他吃飽穿暖,不用再四處流浪,擔驚受怕。
可是,李辰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
他每天在煙熏火燎的廚房里,和一群不認識的伙夫一起洗菜、燒火、切肉,看著那些粗魯?shù)氖勘鴤兇罂诔匀?、大碗喝酒,說著他聽不懂的軍中笑話。
他能遠遠地看到,朱元璋在中軍大帳里,和李善長、徐達、常遇春這些他只在傳聞中聽過的文臣武將,商議著那些能決定成千上萬人生命和一座座城池歸屬的軍國大事。
他能聽到士兵們在私下里,用一種混合著敬畏、崇拜甚至迷信的語氣,稱呼他為“主公”,談?wù)撝执蛄四膱錾窈跗渖竦膭僬蹋路鹚娴氖翘焐裣路?,?zhàn)無不勝。
李辰的心里五味雜陳。他當然為自己的兄弟能有今天的成就而感到由衷的高興,但更多的是一種被遠遠拋下的、巨大的失落感。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jīng)不再是從村東頭到村西頭那么簡單,而是從地面到云端,遙不可及。
他也更加敬畏那股所謂的“命運”的力量。那個關(guān)于“天命四字”的秘密,在他親眼見證了朱元璋如今的威勢和地位之后,變得更加真實,也更加沉重了。
他猶豫過,要不要干脆找個機會離開。他覺得自己在這里,就像一個不合時宜的幽靈,一個活生生的、時刻提醒著朱元璋那段他最想忘記的卑賤過去的標志。他覺得自己可能是朱元璋的一個負擔,一個他想扔掉卻又礙于情面不好扔掉的包袱。
可是在一個深夜,他獨自坐在伙房的柴火堆前,看著跳動的火焰,最終還是做出了決定。
他要留下。
不僅僅是為了活下去。他更想親眼看看,那個瘋和尚的話,那個說書先生口中的“天機”,那個不能說的、關(guān)乎他命運的“四個字”,到底是什么。他要成為這個驚天秘密的,唯一的、沉默的見證者。
04
李辰并沒有在伙房待太久。
有一次,軍中清點戰(zhàn)后繳獲的糧草,賬目出了很大的紕漏,幾個負責記賬的書吏算了整整一個下午都理不清楚,急得滿頭大汗。在一旁幫忙搬運米袋的李辰,只是默默地在旁邊聽了一會兒,就憑著自己天生的細心和不錯的記性,小聲地指出了他們算法里的一個關(guān)鍵錯誤。
這件事,不知怎么就輾轉(zhuǎn)傳到了朱元璋的耳朵里。朱元璋想起了李辰從小就比自己心思細密,會算數(shù),便把他從煙熏火燎的伙房調(diào)了出來,讓他跟在自己身邊,負責管理一些糧草軍械的出入賬目和往來文書的整理歸檔。
這個職位,官不大,事卻要緊,是個標準的近臣。這個變化,讓李辰得以在更近的距離,觀察到這位正在亂世中迅速崛起的梟雄。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朱元璋遠比外人看到的,甚至比他自己想象的,要復雜得多。
在人前,在那些文臣武將和普通士兵面前,朱元璋展現(xiàn)出的是一個天生雄主的完美形象。
他治軍極嚴,軍法如山,賞罰分明到了冷酷的地步。
一個士兵作戰(zhàn)勇猛,他可以當場把自己的戰(zhàn)馬賞賜給他,讓他享受全軍的歡呼;一個將領(lǐng)臨陣退縮,哪怕是他的親族,他也毫不留情地當眾處以極刑,用血來維護軍法的尊嚴。
他極其善于籠落人心。上一刻,他還在中軍大帳里跟李善長這樣滿腹經(jīng)綸的文人徹夜長談,虛心請教安民治世的長遠之道;下一刻,他就能脫下厚重的盔甲,跑到最普通的士兵營帳里,跟那些滿身泥土的大頭兵一起啃著又干又硬的軍糧,喝著寡淡的劣酒,拍著他們的肩膀稱兄道弟,仔細詢問他們家里還有幾口人,田地有沒有被占。
他的戰(zhàn)略眼光更是毒辣到讓李辰感到匪夷所思。在所有人都認為應(yīng)該向東與富庶的張士誠爭奪地盤時,他卻力排眾議,揮師向西攻打看似貧瘠的滁州和和州。結(jié)果,恰好躲過了元軍主力部隊的圍剿,還順勢拿下了幾座重要的城池,為自己贏得了寶貴的喘息和發(fā)展的空間。他仿佛真的有神明在暗中指引,總能在最關(guān)鍵的十字路口,做出最正確的判斷。
李辰親眼看著他,如何一步步從寄身于郭子興籬下、處處受到排擠和猜忌的女婿,到想方設(shè)法獲得獨立指揮權(quán),擁有了自己的班底和地盤;如何像滾雪球一樣,讓自己的軍隊越來越壯大,聲望越來越響亮。
這一切,都讓李辰對他充滿了近乎盲目的崇拜。他覺得,重八哥,不,主公,他真的就是傳說中的天選之人。
可是在人后,尤其是在夜深人靜,只剩下李辰一人在旁伺候筆墨、整理文書時,朱元璋會偶爾流露出他內(nèi)心深處那不為人知的、黑暗而脆弱的另一面。
他極度痛恨,甚至可以說是病態(tài)地恐懼,任何人提起他的過去。
有一次打了大勝仗,慶功宴上,一個同樣出身濠州、跟著他最早一同起兵的老鄉(xiāng)將領(lǐng),因為多喝了幾杯酒,一時高興忘了形,當眾拍著朱元璋的肩膀,大著舌頭開玩笑:“主公,你還記不記得,當年你還是朱重八的時候,在村里,咱倆還為半個黑乎乎的窩頭打過一架呢!哈哈!”
話音剛落,整個宴會大廳瞬間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感覺到了氣氛陡然降至冰點。
朱元璋臉上的笑容在那一瞬間凝固了。他沒有當場發(fā)作,只是淡淡地看了那個將領(lǐng)一眼,說了一句:“吳將軍,你喝多了。”
第二天,那個吳將軍就被朱元璋找了一個“防務(wù)疏漏,玩忽職守”的由頭,調(diào)去了與敵人直接接壤、戰(zhàn)事最激烈也最危險的前線。沒過一個月,就傳來了他不幸戰(zhàn)死的消息。
李辰當時就在宴會現(xiàn)場,他看得清清楚楚,一股無法言喻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他無比清晰地認識到,“朱重八”這三個字,是主公身上最深的一道傷疤,它代表著他最想抹去和埋葬的貧窮、卑賤、饑餓和恥辱。誰敢去揭這道疤,誰就得付出生命的代價。
他身上那股來自社會最底層的深刻自卑,并沒有因為地位的飛速提升而消失,反而被手中日漸膨脹的權(quán)力放大了,變成了一種刻在骨子里的、對任何輕視都極度敏感的多疑。
最讓李辰感到震驚和不解的,還是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那個秘密。
那天深夜,朱元璋還在主帥大帳中處理堆積如山的軍務(wù),李辰捧著一疊剛整理好的各地情報文書,準備送進去給他過目。走到帳門口,他正要出聲稟報,卻通過門簾被風吹起的一角,看到了令他終生難忘的一幕。
偌大的營帳里,幾支牛油大蠟燭把帳內(nèi)照得如同白晝。朱元璋沒有像往常一樣在地圖前凝神思索,也沒有在批閱那些緊急的軍情公文。
他正襟危坐,面前的帥案上,鋪著一張上好的澄心堂紙,這種紙,李辰聽說過,價比黃金,他自己連摸都不敢摸一下。朱元璋手里握著一支精良的狼毫筆,神情專注到了極點,一筆一劃,極其認真、甚至是虔誠地在練習寫字。
他的姿勢有些笨拙僵硬,握筆的手因為過分用力而微微顫抖,顯然并不精于此道。他是在用一種近乎搏命的力氣在寫。
他寫的不是什么軍令,也不是什么豪邁的詩詞文章。他寫的,反反復復,只有四個字。
李辰離得有些遠,看不清那四個字到底是什么。他只能看到那四個字筆畫都不少,結(jié)構(gòu)頗為復雜。朱元璋寫完一遍,就會停下來,舉著那張紙,對著燭火,仔仔細細地端詳,眉頭緊鎖,似乎對自己寫出來的字非常不滿意,然后會煩躁地把那張價值不菲的紙揉成一團,狠狠地扔到腳邊。在他的腳邊,已經(jīng)堆了厚厚的一堆紙團。然后,他又會鋪開一張新紙,重新蘸飽了墨,再一次下筆。
李辰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樣,僵在帳外的黑暗中,連大氣都不敢出。
那神情,完全不是一個功成名就的將軍在附庸風雅地練習書法。那是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混合著虔誠、希望與深刻恐懼的復雜儀式!他似乎在與那四個字較勁,仿佛征服了這四個字,就能征服某種更重要的東西。
李辰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他幾乎可以肯定,朱元璋在寫的,就是那個說書先生口中,那個關(guān)乎他命運的、不能泄露的“天命四字”!
這個發(fā)現(xiàn),讓李辰的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了。
原來,那個傳聞不是空穴來風。他的重八哥,他現(xiàn)在的主公,深深地、偏執(zhí)地相信著這個“天命”。他不僅相信,他還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去學習它,去理解它,去試圖掌控它。
這四個神秘的字,對他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
這個秘密,像一塊沉重的巨石,壓在了李辰的心上。他不再是單純地崇拜朱元璋,也不再是單純地畏懼他。他忽然有點可憐他。
他意識到,那個被瘋和尚、被說書先生描繪得神乎其神的“上等命格”,對朱元璋來說,或許根本不是一份從天而降的禮物,而是一道沉重得讓他喘不過氣的枷鎖。
他必須不停地打勝仗,不停地向上爬,不停地變得更強、更狠,才能向自己、向那個冥冥之中的命運證明,他配得上這個“天命”。
他走的,根本不是一條功成名就的康莊大道。他走的,是一條被那個神秘的“預(yù)言”推著、無法回頭、一旦停下就會被反噬的絕路。
想到這里,李辰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他開始真正地害怕起來。不是害怕朱元璋這個人,而是害怕那四個他至今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字,以及它們背后所隱藏的、看不見摸不著,卻能徹底操控人心的恐怖力量。
05
朱元璋勢力的迅猛擴張,終于讓他迎來了命中注定的一場生死對決。他的對手,是當時盤踞在長江中游,實力最為雄厚的漢王——陳友諒。
陳友諒同樣出身草莽,卻比朱元璋更早地打下了一片廣闊的地盤。他心狠手辣,野心勃勃。在親手殺死了紅巾軍領(lǐng)袖徐壽輝并取而代之之后,他挾著大破安慶、連克數(shù)州的大勝之威,盡起國內(nèi)精銳,號稱六十萬大軍,乘坐著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如同水上城堡一般的樓船戰(zhàn)艦,順江而下,氣勢洶洶,目標直指朱元璋的根本之地——應(yīng)天府(今南京)。
“陳友諒六十萬大軍壓境”的消息傳來,整個應(yīng)天府都陷入了一片巨大的恐慌之中。雙方的兵力實在太過懸殊,朱元璋麾下能夠動用的全部兵力,滿打滿算也不到二十萬。而在水軍的裝備上,陳友諒那些高大巍峨的樓船巨艦,更是讓朱元璋手下那些小舢板一樣的戰(zhàn)船相形見絀。
一股悲觀和恐懼的情緒,如同瘟疫一般,在朱元璋的軍中迅速蔓延開來。不少將領(lǐng)在私下里議論紛紛,唉聲嘆氣,覺得這次是兇多吉少,純屬雞蛋碰石頭?!爸旒臆姟钡暮眠\氣,恐怕是要到頭了。甚至已經(jīng)有人開始暗中盤算,是不是該早做打算,在城破之前,給自己另尋一條出路。
人心,是世界上最難掌控的東西。它順的時候,可以移山填海;一旦散了,神仙也救不回來。
朱元璋深知這一點。他在應(yīng)天府的帥府之中,召集了所有核心的文臣武將,召開了一場決定所有人命運的軍事會議。
巨大的軍事地圖前,朱元璋的臉色陰沉如水,但他那雙深陷的眼睛里,戰(zhàn)意卻如同兩團熊熊燃燒的火焰。他用手中的劍鞘,重重地敲在了地圖上的一個點上——鄱陽湖。
“陳友諒大軍雖眾,但其樓船巨艦,首尾連接,行動不便,利于火攻。鄱陽湖水域遼闊,港汊眾多,風向不定,利于我們的小船發(fā)揮機動優(yōu)勢。我意,盡起我軍全部主力,在鄱陽湖水域,與陳友諒展開決戰(zhàn)!以小博大,在此一舉!”
朱元璋的計劃,大膽到了近乎瘋狂的地步。這無異于一場傾其所有的豪賭,賭上了他的全部身家性命。一旦失敗,應(yīng)天府將再無兵力可守,他的一切都將化為烏有。
計劃一出,帥帳之內(nèi)頓時一片嘩然。大部分將領(lǐng)都面露難色,他們被陳友諒六十萬大軍的聲勢嚇破了膽,實在提不起決戰(zhàn)的勇氣。
就在這時,一位資歷很老、名叫胡德的將軍站了出來。他也是最早跟隨朱元璋從濠州一同起兵的淮西老兄弟之一,向來以作戰(zhàn)勇猛著稱,也因此養(yǎng)成了有些倚老賣老、口無遮攔的毛病。他大步走到地圖前,毫不客氣地提出了強烈的反對意見。
“主公!”胡德的聲音洪亮如鐘,帶著一股子粗魯?shù)膭艃?,“恕末將直言,您這個計劃,無異于以卵擊石,帶著弟兄們?nèi)ニ退?!陳友諒六十萬大軍,光是吐口唾沫都能把我們淹死!我們才多少人?弟兄們的命不是泥捏的!把所有家當都拿到鄱陽湖去跟人家硬拼,萬一輸了,我們連個退路都沒有了!”
朱元璋的臉色瞬間鐵青。他盯著胡德,一字一頓地說道:“胡將軍,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此戰(zhàn)若不打,我們龜縮在應(yīng)天城里,等陳友諒兵臨城下,內(nèi)外受敵,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條!在鄱陽湖決戰(zhàn),我們尚有一線生機!”
胡德卻發(fā)出一聲不屑的冷笑,眼神里帶著明顯的輕視,說出了一句讓全場氣氛瞬間降到冰點的話:“生機?哼,有些人啊,根基太淺,命也太薄,能混到今天的局面,已經(jīng)是祖墳上冒了青煙了。就不要再去肖想那些……根本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了!”
這句話,像一根淬了劇毒的鋼針,又準又狠地扎進了朱元璋內(nèi)心最深、最痛、最敏感的地方。
“根基太淺”、“命薄”、“不屬于自己的東西”……這些詞,精準無比地戳中了他出身貧賤的自卑和他對自身命運合法性的極度焦慮。
朱元璋看著胡德,眼神里的殺氣在一瞬間暴漲,幾乎凝成了實質(zhì)。站在角落里負責記錄文書的李辰,嚇得手里的毛筆都差點掉在地上。他的手心瞬間全是冷汗,他知道,胡德將軍今天觸碰了主公身上絕對的禁忌,他說出了那句全天下最不能對主公說的話。
那場決定命運的軍事會議,最終在劍拔弩張、不歡而散的氣氛中草草收場。
朱元-璋知道,胡德的話,絕不只是他一個人的想法,它代表了軍中相當一部分人的動搖和悲觀。軍心已亂,靠常規(guī)的訓話和動員已經(jīng)無法挽回。必須,要用一劑前所未有的猛藥!
當天深夜,朱元璋獨自一人在主帳中枯坐到午夜。然后,他召見了李辰。
李辰惴惴不安地走進大帳時,看到朱元璋正站在那幅巨大的地圖前,雙眼布滿血絲,那眼神里燃燒著一種李辰從未見過的、混雜著瘋狂與決絕的光芒。
“辰兒?!敝煸暗穆曇粲行┥硢。懊魈?,我要在江邊筑臺祭天?!?/p>
李辰一愣,不明白他此舉的用意。
“我要當著三軍將士的面,昭告我的天命!”朱元璋猛地轉(zhuǎn)過身,死死地盯著李辰,“我要告訴他們,告訴所有的人,我朱元璋,不是什么根基淺、命薄的泥腿子!我的命,是老天爺給的!我要把那四個字,告訴所有人!”
李辰的心狂跳起來,他幾乎無法呼吸。他明白了,主公要攤牌了。他要把那個隱藏最深的、關(guān)乎他命運的秘密,在決戰(zhàn)之前,公之于眾,以此來凝聚人心,扭轉(zhuǎn)乾坤!
第二天,大戰(zhàn)在即,空氣中充滿了緊張和壓抑的氣息。在應(yīng)天城外的長江邊上,一座臨時用土石和木料搭建起來的高臺,拔地而起。朱元璋麾下的三軍將士,數(shù)萬人馬,盔甲鮮明,刀槍如林,以軍為單位,組成了一個個巨大的方陣,肅立在臺下,形成了一片沉默的鋼鐵森林。
朱元璋換上了一身嶄新锃亮的黃金甲,腰懸長劍,在萬眾矚目之下,一步,一步,沉穩(wěn)有力地走上了高臺。他的身后,是迎風招展、獵獵作響的“朱”字大旗。
他要在這里,在數(shù)萬將士面前,在決定生死存亡的決戰(zhàn)前夕,揭開那個關(guān)于他命運的終極謎底。
李辰站在臺下的人群中,心臟跳得像要從胸膛里蹦出來一樣。他等待這一刻,已經(jīng)等了太多年了!從那個瘋和尚,到那個說書先生,再到主公在深夜里的秘密練習……那四個神秘的字,到底是什么?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沸騰,等待著答案的揭曉。
他看到,胡德將軍也站在將領(lǐng)的前列,雙手抱在胸前,臉上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不屑和看好戲的冷笑。他似乎就在等著看,朱元璋要如何演完這場“跳大神”的把戲,如何自圓其說。
高臺上,朱元璋緩緩拔出腰間的寶劍,劍尖直指蒼茫的天空。他的聲音,通過內(nèi)力,傳遍了整個江岸,清晰地鉆進每一個士兵的耳朵里。
“我朱元璋,起于草莽,百戰(zhàn)余生!今日,我非為一己之私,乃為天下蒼生!蒼天有眼,若我朱元璋是天命所歸之人,當賜我真名,以安軍心!”
他頓了頓,威嚴的目光緩緩掃過臺下每一張緊張、迷?;驊岩傻哪?,最后,與人群中李辰那既期待又擔憂的眼神,短暫地交匯了一下。
他深吸了一口氣,匯聚了全身的氣力,準備向全世界公布那個支撐他從尸山血海中走到今天的終極秘密。
“今,我朱元璋,承天之命,在此昭告天下!我之真命,非在‘元璋’二字,而在另外四個天授之字!此四字,便是我此生大業(yè)之所在!它便是——”
整個江岸,一片死寂。數(shù)萬人的呼吸,仿佛都在這一刻停止了。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等待著那幾個即將脫口而出的、決定未來命運的字。李辰更是緊張到幾乎要暈厥過去。
就在他即將說出那四個字,就在這萬眾矚目、時間仿佛凝固的瞬間,異變突生!
“嗖——!”
一聲尖銳到刺耳的、撕裂空氣的破空聲,毫無征兆地從臺下人群后方的密林中猛然響起!
一支通體漆黑、箭簇在陽光下泛著幽藍光芒的弩箭,像一道黑色的閃電,像死神射出的毒牙,帶著無與倫比的速度和殺意,目標精準地射向高臺上那個身穿黃金甲的、正在宣告天命的身影!
“主公小心!”
大將徐達的怒吼聲,和弩箭的破空聲幾乎同時在江岸邊炸響。
李辰只覺得眼前一花,腦子一片空白。那支箭快得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圍,他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一聲撕心裂肺的“重八哥”死死地卡在喉嚨里,卻怎么也喊不出來。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道黑色的死亡之光,射向那個他從小追隨的、如兄如父的男人。
那四個他等待了多年的秘密,仿佛也隨著這支箭,永遠地被射向了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