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靠山村的清晨，總是被一層薄薄的、帶著泥土芬芳的霧氣籠罩著。當(dāng)?shù)谝豢|陽光費力地穿透霧靄，灑在村東頭張翠花家的青瓦上時，整個村子才算真正蘇醒過來。

然而，靠山村的人們，尤其是住在張翠花家附近的鄰里，對清晨的寧靜總是不抱太大希望。因為張翠花那副出了名的大嗓門，隨時可能像一口沒燒開的水，毫無征兆地沸騰起來，把整個村莊的安寧都攪得稀爛。

張翠花，一個五十出頭的農(nóng)村婦人，身材微胖，一雙三角眼總帶著幾分審視和算計。她在村里的人緣，差到了幾乎沒有朋友的地步。倒不是因為她窮兇極惡，而是她那深入骨髓的刻薄和貪小便宜的性子，實在讓人敬而遠(yuǎn)之。東家地里的白菜長得好了，她路過時總能“不小心”掰走最水靈的一顆；西家樹上的棗子熟了，她能趁著夜色搖下來半樹，還振振有詞地說是風(fēng)刮下來的。

有一次，鄰居李嬸家養(yǎng)的老母雞跑到她院里下了個蛋，被她撿了去。李嬸找上門來，好聲好氣地想把雞蛋要回去，畢竟那只雞是留著孵小雞的。結(jié)果張翠花叉著腰，堵在門口，愣是從李嬸祖宗十八代罵到了她剛過門的兒媳婦，唾沫星子噴了李嬸一臉，罵得李嬸最后只能捂著臉，跺著腳，含淚而去。從此，“惹誰都別惹張翠花”，成了靠山村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

這樣一個渾身是刺，仿佛對全世界都充滿敵意的女人，卻有著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軟肋——她的孫子，明明。

自從兒子兒媳去了城里打工，把六歲的明明留給她照顧，張翠花就像變了個人。那份對外人的刻薄和尖酸，到了孫子面前，全都化成了蜜糖一樣的溫柔和耐心。她把整個世界都看作是骯臟和充滿敵意的，唯有她的小孫子，是這個世界里唯一純潔無瑕的珍寶。

她會變著法地給明明做好吃的，今天燉個雞蛋羹，明天包頓小餛飩，后天又托人從鎮(zhèn)上捎回新鮮的水果。明明吃飯時，她就坐在一旁，癡癡地看著，仿佛孫子多吃一口，她的生命就能延長一年。明明睡覺時，她會拿著蒲扇，一下一下，輕柔地扇著，驅(qū)趕著夏日的蚊蠅和燥熱，眼神里的慈愛，能把冰塊都融化了。

對張翠花來說，整個世界都可以虧欠她，但她絕不能虧欠她的明明分毫。為了孫子，她可以和任何人拼命。也正是這份毫無保留、甚至有些畸形的愛，為后來那場無法挽回的悲劇，埋下了最深的伏筆。

02

夏日的午后，暑氣蒸騰，連知了的叫聲都顯得有氣無力。這是明明雷打不動的午睡時間。張翠花好不容易把玩得滿頭大汗的孫子哄睡著，自己也坐在床邊，打起了瞌睡。

“汪……汪汪！汪汪汪！”

一陣突兀而尖銳的狗叫聲，毫無征兆地從窗外傳來，像一把錐子，狠狠刺破了午后的寧靜。

床上的明明被驚得一個激靈，皺起了眉頭，“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哎喲我的乖孫，不哭不哭，奶奶在呢?！睆埓浠ㄐ奶鄣靡粋€激靈，趕緊抱起孫子，輕輕地拍著他的后背。好不容易把明明再次哄得睡眼惺忪，那該死的狗叫聲又響了起來，而且比剛才更加急促。

明明徹底被吵醒了，揉著眼睛，委屈地扁著嘴，再也睡不著了。

張翠花的臉?biāo)查g沉了下來，一股怒火從心底“蹭”地冒起。她把明明抱在懷里，走到窗邊，猛地推開窗戶，想看看是哪家的畜生這么沒眼力見。

這一看，她更是火冒三丈。

就在她家臥室的窗臺底下，墻根處，不知何時被刨開了一個半米見方的土坑。一只渾身臟兮兮的土黃色母狗，正警惕地蜷縮在坑里，對著窗戶齜牙咧嘴。在它的身下，還蠕動著幾只眼睛都沒完全睜開的小奶狗，發(fā)出“嚶嚶”的叫聲。

原來，這只流浪的母狗，竟然把家安在了她家的墻角下，把這里當(dāng)成了產(chǎn)房！

“好你個畜生！敢在老娘的眼皮子底下安家，還吵我孫子睡覺！”張翠花心頭的火氣徹底被點燃了。在她看來，這窩狗不僅是噪音的來源，更是對她和孫子安寧生活的一種挑釁。

她把明明放在安全的椅子上，叮囑他不要亂跑，然后轉(zhuǎn)身就沖出了屋子，順手抄起了墻角立著的一根長長的竹竿。

那只母狗顯然也意識到了危險，它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嗚咽聲，身體繃得緊緊的，不是為了攻擊，而是出于一個母親最本能的保護姿態(tài)，想用自己瘦弱的身體護住身下的幼崽。

然而，這副可憐的模樣，在盛怒的張翠花眼里，沒有激起半分同情。

“滾！給我滾出去！”她揮舞著竹竿，狠狠地朝著狗窩捅去。竹竿又長又硬，打在母狗的背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啪”響。

母狗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疼得渾身一哆嗦，但它沒有跑，反而更加用力地將幼崽們往身下攏了攏。

“還敢不走？找死！”張翠花見狀，更是怒不可遏。她用竹竿的尖端，對著那些粉嫩的小奶狗，一下一下地亂戳亂打。小狗們發(fā)出稚嫩而痛苦的悲鳴，母狗急得團團轉(zhuǎn)，一邊哀嚎，一邊徒勞地用嘴去咬那根堅硬的竹竿，牙齦很快就滲出了血。

最終，在張翠花的持續(xù)毆打和驅(qū)趕下，母狗終于意識到，這里不再是安全的港灣。它忍著身上的劇痛，用嘴叼起一只幼崽，回頭悲鳴一聲，看了看剩下的孩子，又看了看那個面目猙獰的女人，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絕望。然后，它一步三回頭地，瘸著腿，消失在了巷子的盡頭。沒過多久，它又跑了回來，叼走了第二只，第三只……直到把所有幸存的幼崽都轉(zhuǎn)移走。

看著空空如也的狗窩，張翠花這才解恨地“呸”了一聲，扔掉竹竿，拍了拍手上的灰。她覺得世界終于清凈了，她的寶貝孫子，終于可以睡個安穩(wěn)覺了。

她完全沒有在意，那只母狗最后離開時，從遠(yuǎn)處投向她的那一道充滿了哀怨與仇恨的目光。

03

時間一晃，就到了冬天。靠山村家家戶戶都開始忙著準(zhǔn)備年貨，空氣中也漸漸彌漫開一股屬于新年的味道。

兒子兒媳打來電話，說今年廠里效益好，發(fā)了筆不小的年終獎，過年就不回來了，等開春了再帶些城里的好東西回來看她和明明。電話里，兒子特意囑咐，讓她給明明買點好吃的，別虧了孩子。

掛了電話，張翠花心里美滋滋的。她本就不稀罕兒子兒媳回來，嫌他們礙手礙腳?，F(xiàn)在他們不回，錢卻寄了回來，這正是她最想要的結(jié)果。她立刻去鎮(zhèn)上割了十幾斤上好的五花肉，又買了各種調(diào)料和腸衣，準(zhǔn)備親手給孫子灌一些臘腸。

在張翠花看來，外面賣的東西，哪有自己親手做的干凈、好吃？她要用最好的料，給她的乖孫做出最香的臘腸。

忙活了一整天，十幾斤肉灌成了長長的一串串香腸。她把香腸掛在院子里一根專門拉起來的鐵絲上，但又覺得不放心，怕被鳥雀啄了。思來想去，她搬了個高腳凳放在門口的屋檐下，將一串最飽滿、最漂亮的香腸掛在凳子腿上，想著這里既通風(fēng)，又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

做完這一切，她滿意地拍了拍手，想象著孫子明明吃到這美味臘腸時開心的模樣，臉上的皺紋都笑成了一朵花。

然而，第二天一大早，當(dāng)她推開門準(zhǔn)備收香腸時，卻當(dāng)場愣住了。

掛在凳子腿上的那串香腸，竟然齊刷刷地少了一小節(jié)，斷口處參差不齊，明顯是被什么東西給硬生生啃斷的。

“誰！是哪個挨千刀的偷了老娘的香腸！”張翠花的嗓門瞬間拔高，像炸雷一樣在清晨的村莊里響起。

她沖到院子門口，叉著腰，對著空無一人的巷子破口大罵。從“斷子絕孫”到“生孩子沒屁眼”，各種惡毒的詛咒像不要錢的唾沫一樣噴涌而出。她懷疑是村里哪個嘴饞手賤的家伙干的，罵聲傳出老遠(yuǎn)，引得不少早起的村民探頭探腦，但沒人敢上來搭話，都躲在自家門后看熱鬧。

罵了足足有半個鐘頭，罵得口干舌燥，卻連個鬼影都沒罵出來。張翠花悻悻地回到院里，越想越氣，一腳踹在了那個空空如也的凳子上。

就在這時，她的目光無意中瞥到了凳子旁邊濕潤的泥地上，一個清晰的、帶著泥點的印記。

那不是人的腳印。

那是一個梅花狀的、屬于狗的爪印。

張翠花的眼睛瞬間瞇了起來，那雙三角眼里迸射出陰冷的光。她腦海里立刻浮現(xiàn)出夏天時被她趕走的那只黃色的母狗。

“好啊……原來是你這個畜生！”她咬牙切齒地低吼道，“夏天饒了你一條狗命，你不知感恩，現(xiàn)在還敢偷到老娘頭上來了！我看你是活膩了！”

一股比丟失香腸本身更加強烈的屈辱和憤怒，席卷了她的全身。在她看來，被人偷了，她可以罵回來；可被一只她曾經(jīng)狠狠教訓(xùn)過的狗偷了，這簡直是奇恥大辱，是那只畜生對她赤裸裸的報復(fù)和嘲諷。

她攥緊了拳頭，一個惡毒的念頭，開始在心底瘋狂地滋生。

04

從那天起，張翠花就像個經(jīng)驗豐富的獵人，開始不動聲色地尋找那只母狗的蹤跡。她對孫子依然百般呵護，但在那份慈愛的表象之下，隱藏著一股冰冷的、不達(dá)目的誓不罷休的狠勁。

村子不大，流浪狗的活動范圍也有限。幾天后的一個黃昏，張翠花終于在村西頭的垃圾堆旁，再次看到了那只熟悉的黃色身影。

冬日的寒風(fēng)里，母狗比夏天時更加消瘦了，毛發(fā)雜亂地糾結(jié)在一起，看起來狼狽不堪。它正小心翼翼地在垃圾堆里翻找著什么，不時警惕地抬起頭，看看四周。顯然，上次的經(jīng)歷讓它對人類充滿了恐懼和不信任。

張翠花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沒有聲張，而是遠(yuǎn)遠(yuǎn)地、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母狗叼著一塊不知從哪翻出來的干硬饅頭，熟門熟路地鉆進了村外一片廢棄的磚窯。張翠花悄悄跟到磚窯外，從一個破洞向里望去。

磚窯內(nèi)部陰暗潮濕，在一個角落里，鋪著一些干草和破布。4只已經(jīng)長大了不少的小狗，看到母狗回來，立刻歡快地?fù)u著尾巴圍了上去，爭搶著母親帶回來的食物。這些小狗大約有兩個多月大了，已經(jīng)能跑能跳，雖然同樣瘦弱，但眼睛里閃爍著屬于生命的天真和活力。

看到這一幕，張翠花眼中的冷意更甚。在她看來，這窩“小偷”非但沒有餓死，反而還長大了，這讓她心中的怒火燒得更旺。

她沒有立刻動手，而是轉(zhuǎn)身回家，從儲物間里找出了一根粗實的麻繩，在繩子的一頭，熟練地打了一個可以伸縮的活結(jié)。

她算準(zhǔn)了時間，等到天色徹底暗下來，才再次來到了磚窯。她借著微弱的月光，像個幽靈一樣潛到磚窯的破洞旁。此時，母狗正疲憊地躺在窩里，給幾只小狗喂奶。

張翠花看準(zhǔn)時機，將帶著活結(jié)的繩套，閃電般地從破洞里伸了進去，準(zhǔn)確無誤地套在了母狗的脖子上！

母狗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嚇得魂飛魄散，發(fā)瘋似的掙扎起來。但張翠花力氣極大，她死死地拽住繩子的另一頭，將它拖拽到磚窯外，然后迅速將繩子拴在了旁邊一棵結(jié)實的歪脖子樹上。

母狗被勒得直翻白眼，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悲鳴，四肢瘋狂地刨著地，卻無濟于事。窯洞里的小狗們聽到了母親的慘叫，不明所以地跑了出來，圍著母親焦急地打轉(zhuǎn)、吠叫。

張翠翠花冷冷地看著這一切，臉上沒有絲毫的憐憫。她走到那幾只瑟瑟發(fā)抖的小狗面前，彎下腰，一把就抓起了一只。

小狗在她手里驚恐地尖叫著，四條腿胡亂地蹬著。被拴在樹上的母狗看到這一幕，掙扎得更加劇烈了，它發(fā)出一種近乎撕裂的哀嚎，眼睛瞪得血紅，死死地盯著張翠花。

張翠花殘忍地笑了。她就是要當(dāng)著這只母狗的面，讓它嘗嘗什么叫真正的痛苦。

“讓你偷我的香腸！讓你這窩小雜種活在世上！”

她高高地舉起手中的小狗，然后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地朝著地上的一塊青石板摔了下去！

“啪嘰”一聲悶響，伴隨著骨頭碎裂的微弱聲響，小狗的尖叫戛然而止，身體抽搐了兩下，便再也不動了。

母狗的哀嚎聲瞬間拔高，凄厲得不似凡間的聲響，充滿了無盡的絕望和悲痛。

張翠花卻像是受到了鼓舞，她扔下已經(jīng)死去的小狗，又抓起了第二只……然后是第三只……第4只……

每一次舉起，每一次摔下，都伴隨著母狗一聲聲撕心裂肺的慘嚎。整個過程，她都死死地盯著母狗的眼睛，欣賞著它從掙扎到絕望，再到徹底死寂的眼神。

當(dāng)?shù)?只小狗的尸體被扔在地上后，張翠花才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杰作，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拍了拍手，居高臨下地看了一眼那只已經(jīng)不再掙扎，只是渾身顫抖、眼神空洞的母狗，輕蔑地“哼”了一聲。

她解開繩子，任由那只已經(jīng)精神崩潰的母狗撲到自己孩子的尸體旁，發(fā)出陣陣如泣如訴的嗚咽。

張翠花則揚長而去，腳步輕快，心中充滿了復(fù)仇的快感。冬夜的寒風(fēng)吹在她臉上，卻讓她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舒爽。她覺得，自己終于徹底贏了。

05

第二天，是個難得的暖冬晴日。

張翠花的心情就像這天氣一樣，格外晴朗。昨晚的“勝利”，讓她連睡覺都覺得特別香甜。一大早起來，她就哼著小曲，給孫子明明做了一頓豐盛的早餐。

吃過早飯，明明玩了一會兒，到了中午，便像往常一樣，打著哈欠，要睡午覺了。

“奶奶，抱……”明明揉著眼睛，伸出小手。

“哎，我的乖孫困了，奶奶抱你睡覺覺?！睆埓浠樕系男θ轃o比慈祥，她抱起孫子，輕輕地將他放在床上，蓋好被子，又在他的額頭上親了一口。

很快，明明的呼吸就變得均勻而綿長，睡熟了。

屋子里靜悄悄的，只有墻上的石英鐘在“滴答”作響。張翠花坐在床邊守了一會兒，看著孫子可愛的睡顏，心里一片安寧。她覺得有些坐不住，昨晚的“戰(zhàn)績”讓她很想出去走走，不為炫耀，就為了享受一下那種無人敢惹的威風(fēng)。

“出去遛個彎，很快就回來?！彼睦锵胫?，反正孫子睡得沉，一時半會兒也醒不了。

她輕手輕腳地站起身，拿上自己的鑰匙，走出了屋子。來到院門口，她習(xí)慣性地拉上院門，轉(zhuǎn)身便朝著村里的小路溜達(dá)而去。也許是心情太過舒暢，也許是腦子里還在回味著昨晚的“快意”，她竟完全沒有注意到，那扇木制的院門，只是被她輕輕地帶上了，門上的鐵插銷，并沒有插進門栓里。

門，只是虛掩著。

張翠花在村里轉(zhuǎn)了一大圈，和幾個平時不敢招惹她的村民說了幾句不咸不淡的話，看著他們敬畏又躲閃的眼神，心里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差不多半個多小時后，她估摸著孫子快醒了，便心滿意足地往家走。

院子還是那個院子，房子還是那個房子，一切都和她離開時一模一樣，安靜得有些過分。

她走到門口，伸手“吱呀”一聲，輕輕推開了那扇虛掩的院門。

然而，當(dāng)院門打開，門內(nèi)的景象映入她眼簾的那一刻，張翠花臉上的愜意和滿足瞬間凝固了。她的瞳孔在剎那間收縮到了極致，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秒鐘全部沖上了頭頂，又在下一秒鐘凍結(jié)成了冰。

她的雙腿一軟，整個人瞬間崩潰。

她張開嘴，喉嚨里卻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死死掐住，最終，一聲撕心裂肺、完全變了調(diào)的尖叫劃破了村莊的寧靜——

“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