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琴，聽姐一句勸，再找個伴兒吧?！?/p>

鄰居李大姐又一次坐在了林書琴家的那張小板凳上，苦口婆心地勸著。

“你看你，才四十出頭，一個人拉扯孩子這么多年，多苦啊。現(xiàn)在遠(yuǎn)兒也考上大學(xué)走了，你算是熬出頭了。給自己下半輩子找個依靠，不丟人?！?/p>

林書琴停下了手里納鞋底的針線活，抬起頭，對著李大姐笑了笑。那笑容，恬靜而又溫和，像秋日午后的陽光。

她沒有說話，因為她說不出來。她也聽不見李大姐那熱絡(luò)的嗓門，只能從對方的口型和表情里，大概猜出是什么意思。

她擺了擺手，然后拿起旁邊小黑板上的粉筆，寫下了一行娟秀的字：

“不了，有遠(yuǎn)兒就夠了?！?/p>

李大姐看著那行字，嘆了口氣，沒再多說。她知道，這個女人，看著柔弱，性子卻比石頭還硬。

她的整個世界，都裝在一個叫“王遠(yuǎn)”的盒子里。那個盒子，就是她的兒子。

01

林書琴是個命苦的女人。

她從小就不會說話，也聽不見聲音。她的世界，是一片無聲的，寂靜的默片。

二十歲那年，經(jīng)人介紹，嫁給了鄰村一個同樣老實巴交的男人。男人不嫌棄她聾啞，待她很好。婚后第二年，他們有了兒子，王遠(yuǎn)。

那本該是幸福生活的開始，卻在王遠(yuǎn)三歲那年，戛然而止。男人在鎮(zhèn)上的一個建筑工地干活，腳手架塌了，人當(dāng)場就沒了。

天，一下子就塌了。

所有人都勸她，把孩子送人，自己再嫁。一個聾啞的年輕寡婦，拖著個油瓶，這日子該怎么過？

可林書琴，卻用她無聲的倔強(qiáng)，拒絕了所有人的“好意”。

她看著懷里那個咿咿呀呀，長得像極了丈夫的兒子，第一次，感覺到了生命的力量。她要親手，把兒子撫養(yǎng)長大。

從那天起，這個不會說話的女人，爆發(fā)出了驚人的能量。

她白天去鎮(zhèn)上的紡織廠，做最累的搬運(yùn)工。晚上回家，還要借著昏暗的燈光，給別人縫補(bǔ)衣服，納鞋底，一直忙到后半夜。

她的手，因為常年干粗活，變得像砂紙一樣粗糙，布滿了裂口和老繭。她的背，因為常年彎腰勞作，也漸漸地，有了一絲佝僂。

可她從不覺得苦。

因為，她有王遠(yuǎn)。

王遠(yuǎn)是她在這個無聲世界里，唯一的光，唯一的聲響。

母子倆的交流，有一種外人無法理解的默契。王遠(yuǎn)從小就知道，媽媽聽不見，也不會說話。他會用手指著自己的嘴巴，一字一頓地，讓媽媽看他的口型。

林書琴也會隨身帶著一個小黑板和粉筆，那是她和兒子，以及這個世界溝通的橋梁。

“媽媽，今天老師夸我了?！狈艑W(xué)回家的王遠(yuǎn)，總是會興奮地，對著媽媽比劃。

林書琴就會微笑著，在小黑板上寫：“我的遠(yuǎn)兒，最棒。”

她會用她那雙粗糙的手，一遍遍地，撫摸兒子的頭。

王遠(yuǎn)也很懂事。他從不跟別的孩子一樣，吵著要新衣服，要玩具。他知道，媽媽掙錢不容易。他會主動幫媽媽做家務(wù)，會用自己稚嫩的肩膀，幫媽媽扛起沉重的布料。

在那個貧窮而又寂靜的小院里，母子倆相依為命，日子雖然清苦，卻也充滿了溫暖。

林書琴以為，只要兒子在身邊，她的世界，就永遠(yuǎn)是光亮的。

02

王遠(yuǎn)是在上初中的時候，開始變化的。

青春期的少年，心思變得敏感而又復(fù)雜。他開始在意同學(xué)們的眼光，也開始……在意自己那個“與眾不同”的媽媽。

他不再像小時候那樣，一放學(xué)就黏著媽媽，嘰嘰喳喳地分享學(xué)校里的趣事。他的話，變得越來越少。

他開始害怕，被同學(xué)看到，自己和媽媽用手語和寫字板交流的樣子。

第一次的刺痛，是學(xué)校開家長會。

班主任特意通知，要求父母必須參加。王遠(yuǎn)拿著通知書，在家里磨蹭了很久，才扭扭捏捏地，遞給了正在燈下縫補(bǔ)衣服的林書琴。

林書琴接過通知書，看清上面的字后，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兒子的家長會，她一次也沒落下過。每次去，她都會穿上自己最干凈的衣服，把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

雖然她聽不見老師在說什么，但只要能坐在兒子的教室里，看著墻上貼著的，兒子那張“三好學(xué)生”的獎狀，她就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媽媽。

她拿起小黑板，正準(zhǔn)備寫“媽媽一定去”。

可王遠(yuǎn)，卻突然一把按住了她的手。

“媽……”他低下頭，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你……你能不能別去了？”

林書琴愣住了。她不解地看著兒子。

王遠(yuǎn)的臉，漲得通紅。他不敢看媽媽的眼睛，只是盯著自己的腳尖，小聲地，幾乎是哀求般地說道：

“他們……他們會笑話我的……”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地，扎進(jìn)了林書琴的心臟。

她看著兒子那張因為羞愧和窘迫而漲紅的臉，看著他那雙躲閃的眼睛。她突然明白了。

兒子長大了。

開始有自己的自尊心了。

而她這個聾啞的媽媽，成了他自尊心上，一個讓他感到難堪的，“污點”。

林書琴的心，疼得像是要裂開。但她沒有哭，也沒有責(zé)怪兒子。

她只是默默地，收回了手。然后，拿起粉筆，在小黑-板上，一筆一劃地，用力地寫道：

“好。媽媽不去。你在學(xué)校，好好聽老師的話?！?/p>

寫完，她抬起頭，對著兒子，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那天晚上，王遠(yuǎn)在自己的房間里，隱約聽見，隔壁媽媽的房間里，傳來了一整夜的，壓抑的，無聲的抽泣。

從那以后，母子之間，仿佛隔了一層看不見的，透明的墻。

王遠(yuǎn)開始住校。他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即使回來，也總是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埋頭做作業(yè)。

而林書琴，也開始刻意地，在兒子的世界里，“隱藏”自己。

她不再去學(xué)校門口等他放學(xué)。她不再主動去問，他在學(xué)校里的事。

她只是，比以前，更拼命地干活，更沉默地，將一筆筆帶著她體溫的錢，塞進(jìn)兒子的口袋里。

她以為，只要她離得夠遠(yuǎn)，就能保護(hù)好兒子那脆弱的自尊心。

03

王遠(yuǎn)最終，還是沒有辜負(fù)林書琴的期望。

他以全校第一的優(yōu)異成績，考上了南方那座大城市里，一所全國聞名的重點大學(xué)。

錄取通知書寄來的那天，小小的院子里，擠滿了前來道賀的鄰居和親戚。

林書琴捧著那張燙金的通知書，一遍遍地，用粗糙的手指，撫摸著上面“王遠(yuǎn)”兩個字。她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這是喜悅的淚水。

她覺得，自己這十幾年的苦，這十幾年的罪，在這一刻，都值了。

兒子有出息了。

他終于可以，飛出這個貧窮的小山溝，去擁抱一個，更廣闊，更精彩的世界了。

一個沒有她這個“拖累”的世界。

為了湊夠兒子上大學(xué)的學(xué)費(fèi)和生活費(fèi)，林書琴幾乎是豁出了自己的半條命。

她把家里唯一值錢的一頭老黃牛，賣了。

她又挨家挨戶地，去借錢。她不會說話，只能一遍遍地，給人家鞠躬，作揖，用小黑板寫下自己的保證。

她還同時，又多找了兩份零工。白天在工地上，和男人們一起，篩沙子，搬磚頭。晚上，就去鎮(zhèn)上的飯店后廚，洗盤子，一洗就是一整夜。

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她整個人，就瘦得脫了相，頭發(fā)，也白了一大半。

可她，卻像一臺不知道疲倦的機(jī)器，瘋狂地運(yùn)轉(zhuǎn)著。

開學(xué)那天，林書琴執(zhí)意，要把兒子送到火車站。

王遠(yuǎn)一開始，是不同意的。但看著母親那布滿血絲，卻又充滿期盼的眼睛，他最終，還是沒有說出拒絕的話。

站臺上，人山人海。

林書琴提著一個，被她縫了又縫，洗得發(fā)白的舊布包，里面，是她給兒子準(zhǔn)備的，煮熟的雞蛋和一雙嶄新的布鞋。

她把布包，塞進(jìn)兒子的手里。然后，又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個用手帕，里三層外三層，包裹著的小布包。

打開來，里面是厚厚的一疊，被汗水浸得有些潮濕的，零零散散的鈔票。有一塊的，五塊的，十塊的……最大的一張，也只是五十。

她把錢，全都塞進(jìn)了王遠(yuǎn)的口袋里。然后，用手語，比劃著。

她的動作，很慢，很認(rèn)真。

“遠(yuǎn)兒，到了學(xué)校，要好好學(xué)習(xí)。別不舍得花錢，錢不夠了，就跟媽說。別擔(dān)心家里，媽……一切都好。”

王遠(yuǎn)看著母親那雙布滿老繭和傷口的手，看著她那張被歲月和辛勞，刻滿了皺紋的臉，和那頭過早花白的頭發(fā)。

他的眼圈，“唰”地一下就紅了。

他想說點什么，想說“媽，您辛苦了”。想說“媽，等我以后掙了大錢，一定好好孝順您”。

可他的喉嚨，卻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最后，他只能重重地，點了點頭。

火車的汽笛，長鳴了一聲。

王遠(yuǎn)隨著擁擠的人潮，上了車。

他隔著車窗，看著站臺上，那個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的，瘦弱的身影。

他在心里，默默地發(fā)誓。

他一定要混出個人樣來！他一定要掙很多很多的錢！他一定要讓媽媽，過上好日子！

他要讓所有曾經(jīng)看不起他們母子的人，都對他們，刮目相看！

04

王遠(yuǎn)走了。

帶走了林書琴世界里，最后的那點光。

小小的院子，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也更加的，死寂了。

林書琴的生活，又回到了原點。干活，掙錢，然后，把錢寄給遠(yuǎn)方的兒子。

唯一的期盼，就是每個月，能收到兒子的來信。

大學(xué)的第一年，王遠(yuǎn)還算勤快。每個月，都會寫一封信回來。

信里，他會說說自己在學(xué)校里的生活，說說大城市里的新奇見聞。雖然字里行間，都透著一種急于擺脫過去的，對新生活的渴望，但至少，他還記掛著這個家，記掛著她這個媽媽。

那是她每個月，最開心，最驕傲的時刻。

可從第二年開始，王遠(yuǎn)的信，就漸漸地，變少了。

從一個月一封，變成了兩三個月一封。信的內(nèi)容，也越來越短。從長長的幾頁紙，變成了一張薄薄的，只寫著“一切都好，勿念”的明信片。

再后來，連明信片，都沒有了。

取而代之的，是每個月，郵局送來的，一張冷冰冰的匯款單。

金額，不多不少，正好是林書琴每個月的生活費(fèi)。

林書琴拿著那張匯款單，心里，空落落的。

她不缺這點錢。她自己有手有腳，還能干活。她想要的，只是兒子的一點消息。

她開始給兒子寫信。

她不厭其煩地，在小黑板上，打好草稿，再一筆一劃地，謄抄在信紙上。

她問他，學(xué)習(xí)忙不忙？身體好不好？錢夠不夠花？

她跟他說，家里一切都好，鄰居李大姐家的貓，又生了一窩小貓，很可愛。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樹，今年又結(jié)了很多果，又大又甜。

她把信，寄到他學(xué)校的地址。

可那些信，都像石沉大海，沒有一絲回音。

大學(xué)四年，王遠(yuǎn)只在第一年的春節(jié)，回來過一次。

剩下的三個春節(jié)，他都以“學(xué)校有事”、“要勤工儉學(xué)”為理由，沒有回家。

林書琴嘴上不說，心里，卻像是被針扎一樣，密密麻麻地疼。

村里開始有了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

“遠(yuǎn)兒那孩子，是不是在城里，嫌棄他這個娘了？”

“我看像。上了大學(xué)，見了世面，哪里還看得上我們這窮山溝?！?/p>

每次聽到這些話，林書琴都會挺直了腰桿，用手語，激動地，跟人家“解釋”。

“我兒子，忙！他學(xué)習(xí)好，要做大事的！不是嫌棄我！”

她努力地，為兒子，維持著最后的體面。

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王遠(yuǎn)寄回來了最后一張匯款單。金額，比以往，多了一些。

隨信，附了一張小紙條。

上面的字跡，潦草而又匆忙。

“媽，我畢業(yè)了，找到工作了。公司很忙，以后可能，沒什么時間寫信了。我會每個月，按時給您寄錢。您自己，多保重。”

沒有說，他在哪個公司。

也沒有說，他未來的地址。

從此，王遠(yuǎn)，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

徹底地，消失在了林書琴的世界里。

只剩下每個月，那張準(zhǔn)時寄來的，沒有任何附言的，冷冰冰的匯款單。

05

時間，是最無情的東西。

它悄無聲息地，就帶走了七年。

七年的時間，足以讓一個呱呱墜地的嬰兒，長成一個滿地亂跑的頑童。

也足以讓一個苦苦等待的母親，鬢角染上風(fēng)霜。

林書琴，老了。

她的背，更駝了。她的手上，布滿了老人斑。她的眼睛，也因為常年的勞作和思念，變得渾濁不堪。

這七年里，她沒有一天，不在思念兒子。

她把他從小到大的照片，都翻了出來，用一塊干凈的布，擦了一遍又一遍。

她把他大學(xué)時寄回來的，那寥寥無幾的幾封信，也拿出來，反復(fù)地“看”。

每個月，她最盼望的，就是郵遞員那身綠色的身影。

那張匯款單，是她和兒子之間，唯一的，脆弱的聯(lián)系。

她把兒子寄回來的錢，一分都舍不得花。全都用一個鐵盒子，裝了起來，藏在了床底的最深處。

她想，等兒子回來了，娶媳婦，買房子，都要用錢。她要替他，都攢著。

可是，兒子，什么時候才回來呢？

村里，早就沒人再提王遠(yuǎn)的名字了。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認(rèn)為，王遠(yuǎn)，就是個白眼狼。一個被大城市迷了眼，忘了本，連自己聾啞的老娘都不要的，不孝子。

只有林書琴，還在固執(zhí)地，為兒子辯解著。

“我兒子，有出息。他在大城市，做大生意，忙。等他不忙了，就會回來看我了?！?/p>

她用手語，一遍遍地，對每一個同情她的鄰居，“說”著。

可這番話，她說得越多，心里，就越?jīng)]底。

直到去年，那張每個月都準(zhǔn)時出現(xiàn)的匯款單，地址，突然變了。

從南方的那座大都市，變成了一個她從未聽說過的，北方的，陌生的城市。

這個變化，像一根針，刺破了林書琴最后的幻想。

兒子，換地方了。

他是不是，連最后這條線索，都想掐斷？

一個念頭，在林書琴的心里，瘋狂地滋長。

她要去，找他。

她要去親眼看一看，她的兒子，現(xiàn)在到底，過得怎么樣了。

她要知道，他為什么，七年了，都不肯回家。

她把家里安頓好，拜托鄰居李大姐，幫忙照看。然后，揣著那個新的地址，和她這些年攢下的，所有的錢，踏上了北去的列車。

那是一座，比她想象中，還要大，還要繁華的城市。

林書琴一個字都不認(rèn)識，也聽不見。她就像一個闖入了巨人國的孩子，茫然而又無助。

她只能拿著那張寫著地址的紙條，一遍遍地，給路人看。

幸運(yùn)的是，她遇到了一些好心人。

在經(jīng)歷了幾次輾轉(zhuǎn)和波折之后，她終于，找到了那個地址。

那是一個看起來，很普通，甚至有些老舊的居民小區(qū)。

林書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按照地址，找到了那棟樓，那個房間。

她抬起那只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的手，在門上，輕輕地，敲了三下。

屋子里，傳來了腳步聲。

林書琴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門，“嘎吱”一聲，開了。

林書琴抬起頭，看清門里的人和屋里的情景時，她整個人，都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樣，徹底地，傻眼了。

“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