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我不同意!”
男人把那張印著外文的宣傳單拍在桌上,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嘶啞。
“六年??!思思怎么辦?這個家怎么辦?”
柳玉芳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攥緊了那份去迪拜的勞務(wù)合同,指甲深深陷進(jìn)手心也不覺得疼。
她不能退。
為了女兒的前程,為了這個快被生活壓垮的家,她沒有退路。
最終,屋子里只剩下壓抑的沉默,和男人一聲接一聲的嘆氣。
做出這個決定,幾乎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01
石陵市的夏天,熱得像個巨大的蒸籠。
柳玉芳把最后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T恤晾在陽臺上,鐵絲衣架燙得她指尖一縮。
樓下,棋牌室的麻將聲、老頭們的爭吵聲、小孩的哭鬧聲混成一團(tuán),悶熱的空氣里,全是俗世的煙火氣。
“玉芳,你家老程呢?又去勞務(wù)市場等活兒了?”對門的張嬸端著一盆剛洗的毛豆,靠在欄桿上,一雙精明的眼睛在她身上來回打量。
柳玉芳直起腰,用手背抹了把額頭的汗,擠出一個笑。
“是啊張嬸,家里不能沒人掙錢?!?/p>
“也是,你家思思馬上就上高中了吧?那可得花不少錢呢?!睆垕鹨贿呎f著,一邊熟練地把毛豆莢丟進(jìn)嘴里,眼神卻瞟向柳玉芳家里。
屋里沒什么可看的,還是那幾樣用了十幾年的舊家具,電視機是那種大屁股的,開機得拍兩下。
柳玉芳“嗯”了一聲,沒再接話。
她不喜歡和張嬸這樣的人多說。
在這個老舊的工人小區(qū)里,家家戶戶都沒什么秘密。誰家夫妻吵架,誰家孩子考試不及格,不出半天,就能傳得人盡皆知。
尤其是她家的事。
自從丈夫程建國五年前從市里的軸承廠下崗,他們家就成了小區(qū)里“可憐人”的代表。
程建國是個老實本分的技術(shù)工,在廠里干了快二十年,沒想到廠子說倒就倒。
那天他拿著薄薄一沓遣散費回家,一個一米八的漢子,坐在小馬扎上,一句話不說,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煙霧繚繞里,柳玉芳看不清他的臉,卻能感覺到這個家的天,塌了。
從那以后,程建國就去勞務(wù)市場打零工,什么臟活累活都干,搬水泥、扛沙袋,幾年下來,落了一身毛病,腰椎間盤突出,一到陰雨天就疼得齜牙咧嘴。
而柳玉芳,則靠著一雙巧手,接點縫縫補補的活兒,偶爾去飯店當(dāng)幾個小時的鐘點工,掙的錢勉強夠女兒的學(xué)費和日常開銷。
最難的時候,女兒程思思急性腸胃炎住院,夫妻倆翻箱倒柜,才湊齊了八百塊的押金。
思思躺在病床上,拉著她的手,小聲說:“媽,我是不是個累贅?”
柳玉芳當(dāng)時心都碎了,只能強忍著眼淚,一遍遍地跟女兒說:“你是爸媽的寶貝,是爸媽的希望。”
從那天起,她就暗下決心,只要能讓女兒有出息,不再過這種看人臉色、為錢發(fā)愁的日子,她什么都愿意做。
所以,當(dāng)中介找上門,說有個去迪拜當(dāng)保姆的機會,六年合同,一年能掙十幾萬的時候,她心動了。
02
“不行!我不同意!”
程建國把那張印著外文的宣傳單拍在桌上,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嘶啞。
“迪拜?那是什么地方?電視上說的,遍地都是有錢人,也亂得很!你一個女人家,人生地不熟的,被人騙了怎么辦?”
柳玉芳低著頭,默默地收拾著碗筷,一言不發(fā)。
“再說,六年!六年?。∷妓荚趺崔k?這個家怎么辦?”程建國在小屋里來回踱步,像一頭被困住的野獸。
“就是為了思思,為了這個家,我才要出去。”柳玉芳終于開口了,聲音不大,但很堅定。
她抬起頭,看著丈夫那張被生活磨得憔悴不堪的臉:“建國,你看看你這雙手,再看看你的腰。你還想扛到什么時候?思思馬上就上高中了,以后還要上大學(xué),她的學(xué)費、生活費,我們拿什么給她?就靠你打零工,我給人洗盤子?”
程建國不說話了,頹然地坐回椅子上,雙手插進(jìn)凌亂的頭發(fā)里。
“那……那中介費呢?要六萬塊!我們把家底全掏出來,也湊不夠啊!”
“我借?!绷穹颊f,“我回我娘家借,去跟你姐借。砸鍋賣鐵,我也要把這錢湊出來?!?/p>
這件事,成了夫妻倆那段時間里唯一的爭吵。
冷戰(zhàn)了三天,最后還是女兒思思打破了僵局。
那天晚上,思思拿著一張考了滿分的數(shù)學(xué)卷子,對他們說:“爸,媽,別吵了。讓媽去吧,我相信她。我也會努力學(xué)習(xí),不讓你們失望?!?/p>
看著懂事的女兒,程建國這個七尺男兒,眼圈紅了。
他最終還是點了頭。
湊錢的過程,比想象中更難。
柳玉芳的娘家兄弟,一聽要借錢,還是這么大一筆,臉就拉了下來,推說自家手頭也緊。
程建國的姐姐倒是爽快,可姐夫卻在一旁陰陽怪氣:“弟妹啊,不是我們不幫忙。這迪拜那么遠(yuǎn),萬一是騙子呢?這錢扔進(jìn)去,可就打水漂了?!?/p>
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
最后,他們咬著牙,把這套住了快二十年的老房子抵押給了銀行,才湊夠了那筆中介費。
簽合同那天,柳玉芳的手一直在抖。
她知道,她簽下的不只是一份合同,而是這個家未來六年的命運。
03
迪拜的生活,和電視里的奢華沒有半點關(guān)系。
柳玉芳被分配到一個叫法蒂瑪?shù)呐椭骷依?,照顧她八歲的兒子奧馬爾。
這是一棟巨大的別墅,坐落在棕櫚島上,白色的墻壁,藍(lán)色的屋頂,漂亮得像童話里的城堡。
但對柳玉芳來說,這里更像一個華麗的牢籠。
家里除了她,還有兩個菲律賓女傭和一個印度司機,每個人都像上了發(fā)條的機器,沉默而高效地做著自己的事。
雇主法蒂瑪夫人很年輕,也很漂亮,但總是冷著一張臉,很少說話。
她的丈夫,那個傳說中很富有的商人,柳玉芳來了三個月,一次都沒見過。
柳玉芳的工作,就是全天候陪伴小主人奧馬爾。
奧馬爾是個被寵壞了的孩子,脾氣很大,動不動就摔東西,對著柳玉芳大喊大叫。
他不說英語,柳玉芳也聽不懂阿拉伯語。
最初的日子,柳玉芳每天都在煎熬中度過。
她聽不懂奧馬爾的要求,常常因為做錯事而被他推搡;她吃不慣這里的食物,總是偷偷地在廚房里就著白水啃自己帶過來的干餅;她想家,想得夜里睡不著,只能抱著女兒的照片偷偷地哭。
她開始懷疑自己的選擇。
為了一個不確定的未來,把自己丟進(jìn)這樣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值得嗎?
有一次,她和家里視頻,程建國看著屏幕里明顯消瘦的她,心疼地說:“玉芳,要是實在干不下去,就回來吧。錢沒了可以再掙,家不能散?!?/p>
柳玉芳看著丈夫憔悴的臉,和旁邊紅著眼睛的女兒,硬生生把眼淚憋了回去,笑著說:“我沒事,挺好的。奧馬爾很乖,法蒂瑪夫人對我也很好,就是剛來有點水土不服,過陣子就好了?!?/p>
掛掉電話,她跑到衛(wèi)生間,把水龍頭開到最大,任憑眼淚和水流混在一起。
哭過之后,她擦干臉,告訴自己,不能倒下。
她開始學(xué)著改變。
她從網(wǎng)上下載了阿拉伯語的學(xué)習(xí)軟件,一個單詞一個單詞地啃;她跟著菲律賓女傭?qū)W做簡單的本地菜;她耐著性子,一遍遍地去揣摩奧馬爾的心思。
有一次,奧馬爾因為拼不好一個復(fù)雜的樂高模型而大發(fā)脾氣,把零件扔了一地。
柳玉芳沒有像以前那樣手足無措,而是默默地蹲下身,把零件一個個撿起來,然后笨拙地照著圖紙,一點一點地拼。
她拼了整整一個下午,手指都磨紅了。
當(dāng)她把那個完整的宇宙飛船模型遞給奧馬爾時,那個一直對她充滿敵意的男孩,第一次安靜地看著她,沒有發(fā)火。
從那天起,奧馬爾對她的態(tài)度,有了一絲微妙的變化。
他不再對她大吼大叫,雖然還是不怎么說話,但會把自己的零食分給她吃。
柳玉芳知道,她用自己的笨辦法,敲開了這個孤獨孩子的心門。
04
時間一晃,就是五年。
柳玉芳已經(jīng)能說一口流利的阿拉伯語,甚至能給奧馬爾輔導(dǎo)作業(yè)。
她和這個家的關(guān)系,也從一開始的純粹雇傭,變得有了一絲人情味。
法蒂瑪夫人雖然依舊冷淡,但會默許她使用廚房,做一些家鄉(xiāng)菜來改善伙食。
奧馬爾已經(jīng)長成了一個小少年,對她越來越依賴,有什么心事都愿意跟她說。
這五年里,柳玉芳寄回去的錢,不僅還清了銀行的貸款,贖回了房產(chǎn)證,還讓家里的生活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程建國用剩下的錢,在小區(qū)門口開了家小超市,不用再去看人臉色打零工。
女兒思思也爭氣,考上了省里最好的重點高中,成績名列前茅。
每次視頻通話,看著丈夫和女兒舒展的眉頭,柳玉芳就覺得,自己這六年的辛苦,沒有白費。
但生活,總會在你覺得一切順利的時候,給你沉重一擊。
就在她合同期還剩不到一年的時候,家里出事了。
那天她照常和家里視頻,畫面那頭,程建國的臉色異常凝重。
“玉芳,跟你說個事,你千萬要挺住。”
柳玉芳的心咯噔一下,“怎么了?是不是思思出事了?”
“不是思思,”程建國深吸了一口氣,“是我……我前幾天體檢,查出來……肝上長了個東西,醫(yī)生說,情況不太好?!?/p>
柳玉芳的腦子嗡的一聲,后面的話一個字都沒聽進(jìn)去。
她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整個世界都在下沉。
怎么會這樣?
眼看著好日子就要來了,怎么會發(fā)生這種事?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追問著病情、醫(yī)院、治療方案。
程建國說得含含糊糊,只說要盡快做手術(shù),手術(shù)費和后續(xù)的治療費,是一筆天文數(shù)字。
掛了電話,柳玉芳癱坐在地上,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她把這些年所有的積蓄都轉(zhuǎn)了回去,但離那筆巨額的醫(yī)療費,還差得很遠(yuǎn)。
她第一次感到了絕望。
那幾天,她整個人都魂不守舍,洗碗的時候打碎了盤子,給奧馬爾整理書包也忘了把作業(yè)放進(jìn)去。
法蒂瑪夫人看出了她的不對勁。
那天晚上,法蒂瑪夫人第一次把她叫進(jìn)了自己的書房。
“柳,”法蒂瑪夫人遞給她一杯熱茶,“你家里,是遇到什么困難了嗎?”
柳玉芳再也忍不住,把丈夫的病情和家里的困境,和盤托出。
她沒有哭,只是平靜地敘述,但那種深入骨髓的無助,卻讓聽的人都感到心碎。
法蒂瑪夫人聽完,沉默了很久。
她看著柳玉芳那雙因為焦慮和失眠而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緩緩地說:“柳,如果你信得過我,我可以幫你聯(lián)系一個瑞士的醫(yī)療團(tuán)隊,他們是這方面的權(quán)威。至于費用,就從你剩下的工資和獎金里扣,不夠的,算我借給你的?!?/p>
柳玉芳愣住了,她從沒想過,這個看起來冷若冰霜的雇主,會向她伸出援手。
那一刻,她甚至覺得,自己聽錯了。
05
在法蒂瑪夫人的幫助下,程建國被順利地接到了迪拜一家頂級的私立醫(yī)院。
瑞士的專家團(tuán)隊為他制定了周密的治療方案。
手術(shù)很成功。
柳玉芳請了長假,在醫(yī)院里寸步不離地照顧丈夫。
那段時間,是她這輩子最累,也最安心的日子。
丈夫的病情一天天好轉(zhuǎn),而她和法蒂瑪夫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變得微妙起來。
法蒂瑪夫人經(jīng)常會來醫(yī)院探望,每次都帶著親手做的湯羹。
她話依然不多,但眼神里的關(guān)心,卻是實實在在的。
柳玉芳不知道該如何感謝她,只能把這份恩情默默記在心里,在回到工作崗位后,更加盡心地照顧奧馬爾。
六年的合同,終于到期了。
程建國的身體已經(jīng)基本康復(fù),只需要定期復(fù)查。
女兒思思也爭氣,考上了國內(nèi)一所頂尖的大學(xué)。
一切,似乎都雨過天晴。
離開的前一天,柳玉芳把自己的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所有東西都恢復(fù)到她六年前剛來時的樣子。
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三十六歲來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十二歲了。
眼角的皺紋藏不住了,頭發(fā)里也夾雜了銀絲。
這六年,像一場漫長而疲憊的夢。
晚上,法蒂瑪夫人為她準(zhǔn)備了踐行晚宴。
奧馬爾抱著她,哭得稀里嘩啦,求她不要走。
柳玉芳笑著摸他的頭,眼淚卻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晚宴后,法蒂瑪夫人把她叫到書房,遞給她一個厚厚的信封。
“柳,這是你最后一個月的薪水,還有合同規(guī)定的六年服務(wù)獎金。你為這個家付出了很多,這是你應(yīng)得的?!?/p>
柳玉芳接了過來,沒有數(shù)。
她知道,丈夫的醫(yī)療費,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這個數(shù)字。
“謝謝您,夫人。這份恩情,我一輩子都不會忘?!彼钌畹鼐狭艘还?。
“是我該謝謝你?!狈ǖ佻敺蛉苏f,“奧馬爾很喜歡你,他因為你,變成了一個更好的孩子?!?/p>
說完,她又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很普通的、灰色的布袋子,遞了過來。
袋子沒有拉鏈,只是用一根繩子隨意地系著口,看起來像是裝雜物用的。
“這個,”法蒂瑪夫人頓了頓,說,“是我個人給你的。給思思上大學(xué)用,也給你丈夫調(diào)養(yǎng)身體用?!?/p>
柳玉芳連忙推辭:“不不不,夫人,這我不能要。您已經(jīng)幫了我太多太多了,我不能再要您的錢。”
“拿著吧。”法蒂瑪夫人的語氣不容置疑,“這不是錢。是我們之間的一點情分。”
柳玉芳拗不過,只好把那個看起來毫不起眼的袋子接了過來。
入手的感覺,有些奇怪,沉甸甸的,但里面裝的東西好像又不多,晃一晃,能聽到輕微的、沙沙的聲響。
回到中介安排的臨時住處,已經(jīng)是深夜。
丈夫已經(jīng)提前回國了,女兒也在學(xué)校,空蕩蕩的房間里只有她一個人。
她坐在床邊,疲憊感像潮水一樣涌來。
她先是打開了那個裝著薪水的信封,把錢仔細(xì)地放好。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個灰色的布袋子上。
她解開袋口的繩子,心里還在想,或許是一些迪拜的特產(chǎn),比如椰棗或者香料。
她把袋口打開,往里面看了一眼。
只一眼。
柳玉芳整個人都僵住了。
她的呼吸仿佛在瞬間被抽空,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撞得她肋骨生疼。
她握著袋子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啪嗒”一聲,袋子從她顫抖的手中滑落,掉在了水泥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她猛地站起身,像是被電擊了一樣,踉蹌著后退了兩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墻壁上。
她環(huán)顧著這個簡陋的小屋,墻角因為潮濕而泛起的霉斑,此刻看起來像一張張扭曲而嘲諷的人臉。
怎么會……是這個東西?
這不可能!
她的手機在桌上瘋狂地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著“思思”兩個字。
是女兒打來的視頻電話。
柳玉芳死死地盯著手機屏幕,卻像被釘在了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她不敢接。
她現(xiàn)在這個樣子,該怎么跟女兒說話?
她又能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