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
三十年前那個燥熱的夏天,奶奶端著一碗剛出鍋的面片,遞給門口的游方道士。
“道長,天熱,多吃點(diǎn)填填肚子?!钡篱L接過碗,目光卻越過奶奶的肩膀,死死盯著院里那棵老梨樹,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奶奶心里一緊,小心翼翼地問:“道長,這樹……有啥不對嗎?”道長沒說話,吃完面,又添了一碗。
放下碗時,他才幽幽開口,說出了那句讓我們家在往后幾年里都不得安寧的話。
奶奶李秀蓮就那么站在門口,手里還端著那個道長用過的、已經(jīng)空了的白瓷碗,像是被釘在了原地。
我那時候才十來歲,嚇得不敢出聲,只能緊緊攥著奶奶的衣角,躲在她身后。
我的眼睛不敢看道長的背影,也不敢看奶奶失魂落魄的臉,目光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瞟向院子正中央那棵老梨樹。
那棵樹,是我們家的魂。
我爺爺?shù)臓敔斈菚r候就栽下了,到我這輩,已經(jīng)不知道是第幾代人了。
可就在剛才,那個道長留下了那句讖語,像一顆看不見的釘子,狠狠地楔進(jìn)了我們?nèi)胰说男睦铩?/p>
“此樹根脈已亂,恐有大禍。”
這句話,在之后的漫長歲月里,伴隨著梨樹葉的每一次沙沙作響,在我耳邊回響了整整三十年。
01
1992年的甘肅農(nóng)村,夏天來得特別早,也特別兇。從六月開始,太陽就像個掛在天上的大火爐,沒日沒夜地烤著這片黃土地。村里的土路被曬得起了皮,踩上去軟綿綿的,腳底板直發(fā)燙。田里的莊稼都耷拉著腦袋,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
我叫馬小軍,那年正上小學(xué)。暑假里,我最大的任務(wù)就是在院子里那張冰涼的石桌上,把一整本暑假作業(yè)寫完。知了在頭頂?shù)睦侠鏄渖铣吨ぷ咏?,一聲高過一聲,叫得人心煩意亂。汗珠子順著我的額頭往下淌,滴在作業(yè)本上,把剛寫好的字暈開一團(tuán),像一朵朵丑陋的墨花。
奶奶李秀蓮正在廚房里忙活。她是全村手藝最好的婦人,尤其是一手搟面片,勁道又爽滑。白生生的熱氣夾雜著麥子的香氣,從低矮的廚房門里一波波地涌出來,飄滿了整個院子。我吸了吸鼻子,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
我們家的院子不大,黃土夯的墻,院子正中央,就是那棵老梨樹。這棵樹的年歲比村里最老的老人還要大。樹干粗壯得我一個人都抱不過來,開裂的樹皮像是老人臉上的皺紋,寫滿了滄桑。那年夏天,梨樹長得格外茂盛,濃密的葉子像一把巨大的綠傘,把半個院子都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青綠色的小梨子像小鈴鐺一樣,密密麻麻地掛滿了枝頭,沉甸甸的,把枝丫都壓彎了腰。
“無量天尊……施主,可否行個方便?”
一個有些沙啞卻很溫和的聲音,從大門外傳來。
我從作業(yè)本里抬起頭,瞇著眼睛朝門口望去。一個道士打扮的人站在那里,身上穿著一件洗得褪了色的青灰色道袍,一手拿著拂塵,一手托著個紫銅缽盂。他看起來約莫五十來歲,身形清瘦,面色有些蠟黃,像是走了很遠(yuǎn)的路。他臉上的神情很安詳,可那雙眼睛卻深不見底,讓人不敢和他對視。
正在廚房揉面的奶奶聽到聲音,連忙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快步走了出來?!鞍パ?,是道長啊,您這是……化緣的吧?”
“正是?!钡篱L微微頷首,雙手合十,態(tài)度很是恭謙,“貧道云游至此,腹中饑餓,望老人家能施舍一餐?!?/p>
我們家雖然不富裕,但奶奶是十里八鄉(xiāng)出了名的善心人。別說是上門化緣的道長,就是路過的乞丐,奶奶也總會給個熱饃饃,盛碗熱湯水。她毫不猶豫地說:“道長您稍等,家里正做著飯,我這就給您盛一碗去?!?/p>
說著,她轉(zhuǎn)身進(jìn)了廚房,很快就端著一個大海碗出來了。碗里是剛出鍋的羊湯面片,上面還撒著翠綠的蔥花和香菜,熱氣騰騰,香氣撲鼻。
“道長,趁熱吃,吃完了我再給您添?!蹦棠贪淹脒f過去。
道長也不客氣,接過碗,就在門口的門檻上坐了下來,呼嚕呼嚕地吃了起來。他吃得很快,看得出來是真餓了。一碗面片下肚,他額頭上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
“道`長,吃飽了嗎?鍋里還有。”奶奶看他吃完了,又熱情地問。
道長把空碗遞過來,點(diǎn)點(diǎn)頭:“多謝老人家,那貧道就卻之不恭了?!?/p>
奶奶接過碗,又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亟o他添了一碗。
第二碗面片,道長吃得慢了一些。吃完后,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站起身,鄭重地對奶奶行了個禮:“多謝老人家款待,貧道感激不盡?!?/p>
他本該就此離去,但他沒有。他的目光越過奶奶的肩膀,直直地落在了院子里的那棵老梨樹上。他看了很久,眉頭漸漸地皺了起來,那雙深邃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難以言說的凝重。
“老人家,”他忽然開口,“您心善,本該福澤深厚,子孫滿堂?!?/p>
奶奶聽了很高興,笑著說:“借道長吉言?!?/p>
“但是……”道長話鋒一轉(zhuǎn),語氣沉了下來,“但這棵樹,留不得了。”
奶奶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暗篱L,您這話……是啥意思?。俊?/p>
就在這時,我二叔馬建國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了。他是我家的主心骨,當(dāng)過幾年兵,在村里是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铩Kつw黝M黑,身材高大,性格也像西北的漢子一樣,剛直得很。他看到門口站著個道士,又聽到那句不吉利的話,臉色頓時就沉了下來。
“哪來的牛鼻子老道,吃飽了就走,別在這胡說八道!”二叔脾氣沖,說話向來不客氣,“我們家的樹,礙著你什么事了?”
道長似乎沒聽到二叔的呵斥,他的目光依舊沒有離開那棵梨樹,像是要把樹看穿一樣。他沒有理會二叔,只是對一臉緊張的奶奶說:“老人家,貧道不忍見善人遭難。此樹雖有百年,但根脈已亂,煞氣已生。”
奶奶一聽“煞氣”兩個字,嚇得臉都白了,聲音也帶上了顫音:“道長,您給說清楚點(diǎn),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這樹是我太爺爺那輩傳下來的,一直都好好的啊?!?/p>
道長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那神情仿佛帶著一絲悲憫?!疤鞕C(jī)不可說得太透。貧道只能告訴您,三年之內(nèi),此處必有傾覆之災(zāi)。若不早做決斷,悔之晚矣?!?/p>
“你個臭道士,咒我們家是吧!”二叔徹底火了,把鋤頭往地上一扔,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巨響,作勢就要上前趕人,“趕緊給我滾,再胡說八D道,別怪我不客氣!”
道長似乎早就料到會是這種反應(yīng)。他沒有動怒,只是淡淡地看了二叔一眼,然后從懷里摸出一塊巴掌大小的桃木牌,遞到奶奶手里。那木牌打磨得很光滑,上面用朱砂刻著一個古樸的“安”字。
“老人家,貧道與您有這兩碗面片的緣分,這塊護(hù)身牌您且收好,或許能起點(diǎn)作用?!彼穆曇衾锿钢还刹蝗葜靡傻膰?yán)肅,“貧道言盡于此,信與不信,全在你們自己?!?/p>
說完,他不再多看我們一眼,轉(zhuǎn)身,拂塵一甩,邁開步子,順著村里那條塵土飛揚(yáng)的小路,頭也不回地走了。
奶奶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緊緊攥著那塊還帶著道長體溫的桃木牌,手心全是冷汗。二叔余怒未消,嘴里還在罵罵咧咧。而我,看著道長遠(yuǎn)去的背影,心里第一次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寒意,即便是這炎炎夏日,也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院子里,那棵老梨樹的葉子在微風(fēng)中嘩嘩作響,像是在低聲訴說著什么。
02
玄清道長走了,可他留下的話,卻像一團(tuán)烏云,籠罩在了我們家上空。
二叔馬建國嘴上罵得兇,說那是江湖騙子騙吃騙喝的把戲,一個字都不能信??赡翘焱砩希野胍蛊饋砩蠋瑓s看到他一個人蹲在院子里,就蹲在那棵梨樹下,一根接一根地抽著旱煙。煙頭在黑暗中忽明忽暗,映著他那張滿是愁容的臉。我知道,他心里也犯嘀咕了。
奶奶李秀蓮更是被嚇得不輕。那天晚上,她把那塊桃木牌用紅布小心翼翼地包了好幾層,藏在了她睡覺的枕頭底下,嘴里還不停地念叨著“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后半夜,我被他們房間里的爭吵聲吵醒。我悄悄趴在窗戶底下偷聽,只聽到奶奶壓低了聲音,帶著哭腔說:“建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萬一……萬一那道長說的是真的呢?咱家可就小軍這一個獨(dú)苗苗,可不敢冒這個險。要不……咱明天就把這樹給砍了吧?”
二叔的聲音很煩躁:“娘,你怎么也跟著犯糊涂?那是個走江湖的,嘴里能有幾句實話?這樹一百多年了,比我爹的年紀(jì)都大,說砍就砍?傳出去村里人不得笑話死咱們?說咱們家讓個野道士幾句話就嚇破了膽!”
“面子重要還是命重要?”奶奶的聲音大了起來,“他說三年之內(nèi),傾覆之災(zāi)!你想想這是多重的話!”
“什么傾覆之災(zāi),我看他就是想嚇唬咱們,好讓咱們花錢請他回來做法事!”二叔梗著脖子反駁,但底氣明顯沒有白天那么足了。
那晚的爭論,最后在二叔的沉默和奶奶的抽泣聲中不了了之。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我還在睡夢中,就被院子里“鏘、鏘”的磨刀聲給驚醒了。我爬起來往外一看,只見二叔正蹲在院里的磨刀石上,一下一下地磨著那把用來砍柴的大斧頭。斧刃在晨光中泛著森森的寒光。
奶奶也起來了,看到這一幕,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最后還是咽了回去。
二叔磨完斧頭,扛在肩上,徑直走到了梨樹下。他繞著那棵比他腰還粗的樹干轉(zhuǎn)了好幾圈,抬起手,比劃了好幾次,卻遲遲沒有下手。他的眉頭擰成一個川字,臉上的表情又是猶豫,又是掙扎。
我跑出去,小聲地問:“二叔,你真的要砍樹嗎?”
二叔停下腳步,粗糙的大手在滿是裂紋的樹皮上摩挲著,眼神復(fù)雜。他嘆了口氣:“那個道長說得那么邪乎,萬一……”
“萬一什么?”奶奶從廚房里端著早飯出來,眼圈紅紅的,顯然一夜沒睡好,“這棵樹陪了咱們家三代人,你爺爺在的時候,最喜歡夏天坐在這樹底下喝茶下棋。每年秋天結(jié)的梨子,又脆又甜,左鄰右舍誰不夸?現(xiàn)在就因為一個外人幾句話,說砍就要砍,我不同意!”
二叔像是找到了臺階下,放下斧頭,撓了撓頭:“可是娘,那道長說得那么肯定,三年之內(nèi)血光之災(zāi)……”
“他要是真有那本事,掐指一算就知道哪家有錢,還用得著挨家挨戶地化緣討飯吃?”奶奶的反駁很犀利,“我看他就是個神棍!”
正在這時,我們家的土墻外傳來鄰居王婆的大嗓門:“哎喲,建國,大清早的磨斧頭干啥?你這是要砍樹?”
王婆是我們村里出了名的“消息通”,哪家有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都瞞不過她的眼睛。她探個腦袋進(jìn)來,看到院子里這陣仗,立馬就湊了過來。
二叔就把昨天道士上門化緣,留下那番話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王婆聽完,一拍大腿,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哎呀我的老天爺,你們可千萬不敢亂來!老話說了,老樹成精,通人性,不能隨便動的!”
“王婆,你又聽誰說的這些?”二叔不耐煩地說。
“這可不是我瞎說!”王婆的表情嚴(yán)肅起來,“你們忘了?就前年,鄰村張屠戶家那棵老槐樹,不也來了個算命的,說那樹擋了他家的財路,不吉利。張屠戶也是個渾人,不信邪,當(dāng)天就把樹給砍了。你猜怎么著?”
“怎么著?”我和奶奶、二叔異口同聲地問。
“砍完樹第二年,張屠戶的獨(dú)生兒子,在外面跑生意的時候,讓車給撞了,腿都斷了!”王婆說得繪聲繪色,“后來又請了高人來看,說就是那老槐樹的樹靈被惹怒了,降下的報應(yīng)!你說說,這事是砍樹砍的,還是不砍樹的錯?”
王婆這番話,像一盆冷水,把二叔心里剛升起的那點(diǎn)砍樹的決心又給澆滅了。他看看那把磨得锃亮的斧頭,又看看一臉驚恐的奶奶,最后還是把斧頭扛回了屋里。
砍樹的事,就這么暫時擱置了。
可從那天起,我們家的氣氛就徹底變了。那棵原本給我們帶來清涼和果實的老梨樹,一夜之間,仿佛成了一個不祥的符號,一個隨時可能爆炸的炸藥桶。
每當(dāng)起風(fēng),樹葉發(fā)出“沙沙”的響聲時,正在吃飯的二叔會不自覺地停下筷子,抬頭朝窗外看一眼,眼神里充滿了警惕。每當(dāng)有熟透的梨子從樹上掉下來,“啪”的一聲落在地上,奶奶就會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趕緊跑出去撿起來,生怕被二叔看到,又勾起他心里的恐懼。
我也開始變得神經(jīng)兮兮。以前從沒覺得這棵樹有什么不對勁,現(xiàn)在卻怎么看怎么覺得它透著一股邪氣。尤其到了晚上,月光透過梨樹繁密的枝葉,在院子里灑下斑駁陸離的影子,那些影子隨著夜風(fēng)輕輕晃動,扭曲變形,看起來就像一個個張牙舞爪的怪物,在地上無聲地狂歡。
最奇怪的事情,還是那棵樹本身。自從玄清道長來過之后,梨樹上的鳥兒明顯少了。以前每天清晨,我都是被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吵醒的,麻雀、喜鵲,多得數(shù)不清。可現(xiàn)在,整個梨樹上靜悄悄的,死一般的沉寂,連夏天最不缺的知了,叫聲都變得有氣無力,稀稀拉拉的。
村里的老人們聽說了這事,也紛紛跑來我們家看“熱鬧”。一群人圍著梨樹指指點(diǎn)點(diǎn),議論紛紛。有人說,道長說得對,百年老樹最容易聚集陰氣,是該處理掉;也有人說,這純粹是胡扯,樹越老越有靈性,是鎮(zhèn)宅的寶貝,砍了反而會招來禍?zhǔn)隆?/p>
大家七嘴八舌,誰也說服不了誰。而我們家,就在這種無休止的爭論和日復(fù)一日的忐忑不安中,度過了那個漫長而壓抑的夏天。
03
時間一晃就到了秋天。天氣涼快下來,梨樹上的果實也漸漸由青轉(zhuǎn)黃,一個個黃澄澄、水靈靈的大梨子掛滿了枝頭,散發(fā)出誘人的甜香。
按照往年的慣例,這個時候,奶奶早就該拿出長長的竹竿,張羅著我們打梨子了。摘下來的梨子,除了自家吃,還會分給左鄰右舍,這是我們家多年的習(xí)慣。
今年卻完全不同。奶奶只是每天站在廚房門口,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那一樹的碩果,眼神里又是渴望,又是畏懼,卻遲遲不敢靠近。
“奶奶,梨子都熟了,咱們什么時候摘???再不摘都要掉光了。”我忍不住問道。
奶奶猶豫了一下,勉強(qiáng)笑了笑:“再等等,小軍,再等等吧,還沒完全熟透呢。”
其實我們心里都清楚,梨子早就熟透了,甚至有些已經(jīng)熟過了頭,自己從樹上掉了下來。奶奶是在害怕,她在害怕那個道長的讖語。那句“傾覆之災(zāi)”,像一座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二叔倒是比奶奶想得開一些,或者說,他是想用一種滿不在乎的態(tài)度來對抗內(nèi)心的恐懼?!肮芩裁礊?zāi)不災(zāi)的,梨子熟了不摘,爛在地里,那不是糟蹋東西嗎?再說,都過去三個多月了,家里平平安安的,啥事沒有。我看那個臭道士就是危言聳聽!”
二叔的話確實有幾分道理。這幾個月來,我們家風(fēng)平浪靜,除了自己嚇自己,沒發(fā)生任何意外。漸漸地,家里的緊張氣氛也緩和了不少。連奶奶都開始覺得,或許真是那個道長為了多要一碗面,故意說些嚇人的話。
可就在我們家剛剛放松警惕的時候,村里發(fā)生了一件怪事。
村東頭的李瘸子家,他那個七八歲的小兒子,小名叫虎子,突然得了一種怪病。這孩子白天活蹦亂跳的,跟沒事人一樣,可一到晚上,就躺在床上開始說胡話。嘴里翻來覆去念叨著幾句話,說什么“地下好吵”、“有東西在撓我腳底板”、“房子要倒了”之類的話。
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去看了,也瞧不出個所以然,只說是孩子可能白天玩瘋了,夜里說夢話??梢贿B好幾天都是這樣,孩子被折騰得小臉蠟黃,人都瘦了一圈。李瘸子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最后沒辦法,還是從鎮(zhèn)上請了個“神婆”來家里跳大神,燒符紙,折騰了好幾天,才算消停下來。
這事像一陣風(fēng),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村子,自然也傳到了我們家。
奶奶和二叔聽完,臉色都變了。
“你聽聽,你聽聽!”奶奶的聲音都在發(fā)抖,她一把抓住二叔的胳膊,“那孩子說的話,‘地下有東西’、‘房子要倒了’,這……這跟道長說咱們家的‘根脈已亂’、‘傾覆之災(zāi)’,是不是有點(diǎn)像?”
“別胡思亂想!”二叔一把甩開奶奶的手,厲聲喝道,但他自己的臉色也白得嚇人,“那是李瘸子家,跟咱們家有什么關(guān)系!小孩子家家的,得了癔癥,胡說八道罷了!”
話是這么說,但從那天起,二叔看那棵梨樹的眼神,就更加復(fù)雜了。有時候吃完晚飯,他會一個人搬個小馬扎,坐在院子里,就那么一言不發(fā)地盯著梨樹看,一看就是一兩個小時,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又過了半個多月,更奇怪,更讓人毛骨悚然的事情發(fā)生了。
那天夜里,我睡得正香,迷迷糊糊中被一陣奇怪的“噼啪”聲驚醒。那聲音不像是風(fēng)聲,也不像是老鼠鬧出的動靜,倒像是有什么圓滾滾的東西,在院子里的土地上滾動、碰撞。
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深夜里,卻顯得格外清晰。
我心里有些發(fā)毛,悄悄地從床上爬起來,光著腳丫子,湊到窗戶跟前,把窗簾掀開一道小縫,朝院子里望去。
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別亮,清冷的月光像水一樣灑滿了整個院子,地上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院子里,梨樹下,果然滿地都是掉落的梨子。可詭異的是,這些梨子并不是像往常那樣隨意散落著,而是……而是排列成了一個奇怪的圖案!
我使勁揉了揉眼睛,以為是自己睡迷糊了看花了眼??啥ňυ倏矗д嫒f確!那些黃澄澄的梨子,被整整齊齊地排成了一個巨大的、指向我們家正屋門口的箭頭形狀!
一股寒氣瞬間從我的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我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更讓我驚恐的是,就在我的注視下,那個箭頭最前端的一個梨子,竟然自己……自己動了一下!它像是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推著,往前滾動了那么一小寸。
“??!”我再也忍不住,嚇得尖叫出聲,連滾帶爬地沖向父母的房間,一邊跑一邊哭喊:“二叔!奶奶!快起來!院子里有鬼!院子里有鬼??!”
二叔和奶奶被我的哭喊聲驚醒,都有些不耐煩。二叔披著衣服出來,皺著眉問:“大半夜的,鬼哭狼嚎什么?做什么噩夢了?”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把剛才看到的情景說了一遍。二叔聽完,半信半疑地跟著我來到窗前。他探頭往外一看,整個人都愣住了。
院子里確實滿地都是掉落的梨子,比平時任何一天掉的都多。但并沒有我說的那種奇怪的箭頭排列,梨子們只是很普通地、雜亂無章地散落在樹下各處。
“哪有什么箭頭?你這孩子,是不是睡糊涂了?”二叔嘴上這么說,但他的聲音明顯有些發(fā)顫。
“我真的看到了!真的看到了!”我急得快要哭出來了。
“好了好了,肯定是風(fēng)吹的。”二叔拍了拍我的后背,把我趕回了房間,“快去睡覺,明天還要上學(xué)呢。”
那一晚,我再也沒睡著。我把頭蒙在被子里,嚇得渾身發(fā)抖。我知道,那絕對不是風(fēng)吹的。
第二天一早,我們發(fā)現(xiàn)院子里的梨子比平時掉得多了很多,而且很多都是還沒完全熟透的青梨子,像是被人從樹上硬生生給搖下來的。這很不正常。
更讓人不安的是,從那天起,幾乎每天夜里,院子里都會傳來“噼里啪啦”梨子掉落的聲音,而且數(shù)量越來越多。有時候半夜,那聲音大得就像有人在外面用力地?fù)u晃那棵老梨樹。
村里的謠言也像長了翅膀一樣,越傳越邪乎。先是村里的幾個半大孩子,說他們晚上在外面玩的時候,經(jīng)??吹揭粋€穿著灰色衣服的影子,在我們家院子外轉(zhuǎn)悠。特別是到了深夜,那個影子就會站在梨樹下,像個木樁子一樣,一動不動。
起初,大人們都當(dāng)是孩子們胡編亂造,嚇唬人。但后來,說的人多了,連一些大人也開始相信了。有好幾個晚上起夜的鄰居都說,路過我們家門口時,確實聽到院子里有奇怪的聲響,像是在念經(jīng),又像是在哭。
奶奶被這些傳言弄得徹底精神崩潰了,白天疑神疑鬼,晚上整宿整宿地睡不著,人也迅速消瘦了下去。二叔雖然嘴上依然強(qiáng)硬,不許家里人談?wù)撨@些事,但我注意到,他開始把他那把生了銹的獵槍從床底下翻了出來,擦得锃亮,每天晚上都放在枕頭邊上。
最讓我印象深刻,也最讓我恐懼的,是一個周末的晚上。那天我作業(yè)多,寫到很晚,差不多十點(diǎn)多才上床睡覺。
剛躺下沒多久,就又聽到了院子里傳來那種悉悉索索的響聲。這次不像是梨子掉落,更像是有人穿著布鞋,在土地上慢慢走動的聲音。我以為是二叔或者奶奶起夜,就沒在意。
但那聲音持續(xù)了很久,而且聽起來根本不像人的腳步聲,更像是什么東西……什么東西在地上被拖拽著行走,一步,一步,緩慢而沉重。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強(qiáng)烈的好奇心壓過了恐懼。我壯著膽子,再一次爬到窗前,悄悄地拉開了窗簾的一角。
月光下,一個讓我畢生難忘的景象出現(xiàn)了。
一個身穿青灰色道袍的身影,正背對著我,站在梨樹下。那個身影的背影,那個清瘦的輪廓,我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就是那個上門化緣的玄清道長!
他站得筆直,像一棵扎根在黑夜里的老松,雙手合十,面朝著那棵梨樹,一動不動。他的嘴唇似乎在微微翕動,像是在念誦著什么經(jīng)文。雖然隔得遠(yuǎn),聽不清具體內(nèi)容,但我能感覺到一種莊嚴(yán)肅穆,甚至有些悲涼的氛圍,在整個院子里彌漫開來。
我就那么看著,看著,不知道過了多久,眼皮開始打架,迷迷糊糊地,就趴在窗臺上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以為自己是做了個夢??僧?dāng)我走到院子里一看,梨樹底下那片松軟的土地上,清清楚楚地留著一串腳印。那腳印不大,鞋底的紋路很奇怪,不是村里人穿的任何一種鞋。腳印的大小和深淺,正好是一個成年男人的尺寸。
我把昨晚看到的事情告訴了二叔和奶奶。二叔聽完,手里的飯碗“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沒有一絲血色。
“你……你看清楚了?真的是那個道士?”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背影很像,我不敢百分百確定?!蔽胰鐚嵒卮?。
奶奶聽了,更是“啊”的一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捂著胸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八皇亲吡藛??他怎么……怎么又回來了?他到底想干什么啊……”
二叔在原地呆立了足足有五分鐘,臉上的表情從震驚,到恐懼,再到憤怒,最后變成了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他突然嘶吼一聲,轉(zhuǎn)身就沖進(jìn)屋里,拿出了那把磨得锃亮的斧頭。
“不行!這棵樹,今天必須砍掉!我不管它是什么精,是什么怪,今天我非要了它的命!”他雙眼通紅,像一頭被逼到絕路的野獸,“與其這樣一天到晚提心吊膽,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不如來個一了百了!”
“建國,你冷靜點(diǎn)!”奶奶連滾帶爬地過去,死死抱住二叔的腿,“不能砍??!王婆說了,亂砍老樹會遭報應(yīng)的!”
“不砍也已經(jīng)在遭報應(yīng)了!”二叔激動地咆哮著,“你看看咱們家現(xiàn)在這個樣子,還像個正常人家嗎?村里人看咱們的眼神,都像在看怪物!再這樣下去,小軍在村里都抬不起頭了!我受夠了!”
04
就在二叔和奶奶爭執(zhí)不下,一個要砍,一個死死攔著的時候,我們家那扇破舊的木門,被人“砰砰砰”地敲響了。
二叔紅著眼睛去開門,門外站著的,是村長,還有我們村里輩分最高的孫大爺,以及其他幾個村里的長輩。
村長一進(jìn)門,看到院子里這劍拔弩張的架勢,眉頭就皺了起來。“建國,你這是干什么?先把斧頭放下。”
幾個人在堂屋里坐下,氣氛壓抑得可怕。村長清了清嗓子,開門見山地說:“建國,秀蓮嫂子,我們今天來,就是為了你家這棵梨樹的事?!?/p>
他嘆了口氣,接著說:“最近村里人心惶惶,各種傳言滿天飛,都是因為你家這棵樹。晚上大家都不敢出門了,生怕撞見什么不干凈的東西。我們幾個老家伙商量了一下,覺得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須得想個辦法解決?!?/p>
“村長的意思是?”二叔啞著嗓子問。
“要么,就找個真正有本事的‘高人’來看看,給它‘破解’一下。要么,就……”村長沒有把話說完,但那意思很明顯,就是砍掉。
屋子里一片沉默,只有奶奶低低的抽泣聲。
這時候,一直坐在角落里抽著旱煙、一言不發(fā)的孫大爺,忽然開口了。孫大爺是我們村里年紀(jì)最大的人,已經(jīng)快八十了,年輕的時候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在村里威望很高。
他把煙鍋在鞋底上磕了磕,緩緩說道:“其實,我覺得那個道長說的話,可能……有他的道理。”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在了他身上。
孫大爺渾濁的眼睛里閃著一絲精光,他看著二叔,一字一句地說:“我活了快八十年,見過聽過的怪事不少。有些老話,不能全不信。你們家這棵樹,長了一百多年,要說沒點(diǎn)靈性,我不信。但那個道長說,此樹‘根脈已亂’……”
孫大爺?shù)脑掃€沒說完,異變陡生!
“咔嚓——轟?。。?!”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突然從院子里傳來!那聲音大得像是天上打了個旱雷,整個屋子的窗戶都跟著嗡嗡作響。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嚇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臉色煞白,連滾帶爬地沖到院子里。
眼前的一幕,讓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得倒吸一口涼氣,呆立當(dāng)場。
只見那棵老梨樹,一根足有水桶粗的主要枝干,竟然從根部齊刷刷地斷了!那根沉重的、掛滿了梨子的巨大枝干,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激起漫天塵土。
而它砸落的位置,不偏不倚,正是我白天寫作業(yè)的那張厚重的石桌!那張由一整塊青石打磨而成的石桌,此刻已經(jīng)四分五裂,碎成了一地亂石。
如果……如果當(dāng)時我正坐在那里寫作業(yè),后果不堪設(shè)想!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靜,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剛才明明一絲風(fēng)都沒有,那粗壯的樹枝,怎么會自己斷掉?而且,那斷裂的地方,切口平整得……平整得就像是被一把巨大的、看不見的利刃給生生切斷的!
“老天爺啊……這是老天爺在警告我們??!”奶奶看著那堆碎石,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癱坐在了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二叔馬建國,那個當(dāng)過兵、從不信邪的硬漢,此刻雙腿一軟,“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他沒有哭,也沒有喊,只是死死地盯著那截斷口平整得如同刀切的樹枝,瞳孔縮成了針尖大小。他的嘴唇哆嗦著,半天擠不出一個字。然后,他猛地抬起頭,不是看樹,不是看人,而是看向了我們家房子的屋頂,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第一次浮現(xiàn)出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混雜著絕望和徹悟的表情。
“完了……全完了……”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喃喃自語。
所有人都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反應(yīng)搞蒙了。
村長趕緊上前扶他:“建國,你這是怎么了?別嚇唬大家?!?/p>
孫大爺攔住了沖動之下要去燒樹的二叔,他沒有去看那截斷枝,而是走上前,蹲下身,仔細(xì)端詳著那平滑的斷口,又看了看樹干,最后,他把目光投向了二叔剛才凝視的方向——我們家的房子。
他沉思了許久,忽然對二叔說:“建國,你先別慌。老話說,事出反常必有妖,但這個‘妖’,不一定就是鬼神?!?/p>
他站起身,用煙鍋指了指那棵梨樹的根部,又指了指我們的房子,對在場的所有人說:“那個道長的話,你們再仔細(xì)想想。他說的是什么?是‘根脈已亂’!問題,可能不出在樹上,而出在……這樹根底下!”
孫大爺年輕的時候,跟著縣里的勘探隊走南闖北,學(xué)過一些看地勢、辨水文的皮毛。
他嚴(yán)肅地說:“這事不能再靠猜了。建國,找?guī)讉€膽子大的,拿上鐵鍬,跟我來!咱們今天,就把這樹根底下給它挖開看看!我倒要瞧瞧,這地下到底藏著什么‘妖魔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