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仲夏，檜倉雨剛停，守墓老人金明哲摘下草帽說：‘同志，別見怪，草長得太快，人手真不夠?！倍潭桃痪涞狼福瑠A雜著難堪與愧疚，也把當時志愿軍墓地的真實處境暴露無遺。

朝鮮停戰(zhàn)已過二十多年，老兵探墓、家屬尋親的腳步卻從未停歇。人們總以為烈士留下的，應(yīng)該是一座莊嚴肅穆的陵園，可映入眼簾的是斑駁碑石、半人高的蒿草，還有風吹得東倒西歪的木柵。落差令人心堵。

要理解這幅凄清景象，得先回到1953年7月27日。當天凌晨，板門店停戰(zhàn)協(xié)定簽字，志愿軍付出近二十萬人的生命代價，把戰(zhàn)線定格在三八線附近。遺體來不及全部運回，只能就地安葬。短時間內(nèi)，中國方面撥?？钤谄饺?、檜倉等地修建了八處大型陵園。

同一時期，出于感激和政治需要，朝鮮政府又在各道郡縣陸續(xù)興建合葬墓兩百四十余處，民間也零星壘起六十多處小型墓園。對于那個百廢待興的國家而言，這已是傾其所能。

然而，形勢瞬息萬變。1960年前后，中蘇齟齬公開化，朝鮮轉(zhuǎn)而倚重莫斯科，平壤對北京的態(tài)度急轉(zhuǎn)直下。部分地方干部借機推卸維護責任，志愿軍墓碑被砸、鐵欄被拆，孤墳遍山。檔案散失，姓名、番號大多無法辨識。

七十年代初，中蘇邊境緊張降溫，中朝關(guān)系稍有緩和。金日成批示撥款整修，但資金有限，且常被挪作急用，只能先把辨認不出的散墓集中合葬，再立統(tǒng)一碑石。一處處“志愿軍烈士合葬墓”由此出現(xiàn)，身份確認愈發(fā)艱難。

真正的斷崖式停擺發(fā)生在九十年代。蘇聯(lián)解體，朝鮮經(jīng)濟斷糧，連續(xù)陰雨加上蟲災(zāi)，社會資源幾乎全部用來解決吃飯問題。維護陵園成了最先被削減的預(yù)算，中國方面的勘查也因配合條件不具備而被迫暫停。

漫長的荒廢歲月里，偶爾有旅行團和志愿軍后代自費前往，看到滿眼荒草時往往情緒激動。有位遼寧老兵怒問：“這就是戰(zhàn)死兄弟的歸宿？”守墓人低著頭，只能重復(fù)那句無奈的“我們實在困難”。話不多，卻重若千鈞。

有意思的是，艱難中也埋下轉(zhuǎn)機。2012年，中朝雙方以檜倉為試點，首次按當前國內(nèi)烈士陵園標準進行整體翻修。青松柏、漢白玉、石階廣場，半年時間全部煥新。開園那天，曾參加修路的本地青年輕聲念叨：“總算像個英雄的家了?！?/p>

從2014年起，一個新的通道開啟：韓國陸軍挖掘出的志愿軍遺骸，由沈陽桃仙機場接回，每年一批。迄今已歸國九百余位英烈。禮兵持槍致敬、戰(zhàn)機低空伴飛，場面莊重。那一刻，南北界線擋得住人，卻擋不住對逝者的敬重。

遺憾的是，仍有約十萬人長眠在非軍事區(qū)山林中，地雷密布、名冊缺失，想找到每一塊骨骸絕非易事。中朝韓三方雖然都表達了合作意愿，真正落實還得面對技術(shù)、外交與資金多重瓶頸。

試想一下，一位普通士兵走出鴨綠江時才十八九歲，如今骨骸已陪伴半島風雪七十載。草木葳蕤掩不住血與火留下的痕跡，也掩不住后人想讓他們“歸家”的執(zhí)念。

守墓老人金明哲早已年過八旬，他常說：“墓碑在，情誼就在?！边@話聽來樸素，卻提醒世人：紀念不是口號，而是持續(xù)投入的責任。眼下維修與歸葬進度遠未終點，誰都沒有資格松懈。

國家之間的戰(zhàn)略博弈或許曲折反復(fù)，烈士英名的守護卻不該被任何現(xiàn)實條件打折。雜草可以一茬茬割掉，石碑也能一次次補修，只要后繼者不缺席，英雄終會得到匹配其犧牲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