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2月的一個清晨，天津一間陳舊老屋里，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怔怔地坐在床沿，手里緊握著一封蓋著鮮紅印章的政府文件。

信中的內(nèi)容很簡單：他那已經(jīng)去世28年的叛徒弟弟，被追認為革命烈士了。

這位“叛徒”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他又是如何在死后，被重新認定為烈士的？

“叛徒”家人

1965年11月，一封加急電報從東南沿海傳來，電報上只有短短幾行字：“0195號機降落臺灣，廉寶生當場死亡，性質(zhì)惡劣，已列為叛逃。”

接到通知的那天，廉寶忠正帶著母親翻曬家中僅剩的幾床棉被，準備過冬。

他是家中長子，從小習(xí)慣扛事，也最疼這個年幼幾歲的弟弟。

那年廉寶生不過26歲，剛從飛行學(xué)院調(diào)入戰(zhàn)斗部隊，是空軍重點培養(yǎng)的骨干成員。

他結(jié)婚不久，妻子肚子里還懷著未出生的孩子，全家人都盼著他成家立業(yè)，一飛沖天。

可一紙通報，便將這一切美好擊得粉碎。

那之后，仿佛一夜之間，全家就從“光榮之家”變成了“可疑對象”。

部隊的人冷冷地來查檔案、翻信件，問話時甚至不叫“寶生同志”，而是改口直呼其名。

鄰居路過門前的腳步變得倉促，熟人見面也不再寒暄，只留下倉皇躲閃的眼神。

消息迅速傳遍了四鄰八村，單位有人開始匿名舉報，說廉家“出過問題”，建議“從嚴排查”。

弟弟廉寶成剛被評為先進，就被人臨時除名；另兩個還在部隊服役的弟弟也被緊急調(diào)崗，檔案里悄然多了一份“重點關(guān)注對象”的附文。

所有與廉寶生有關(guān)的信件、照片、證書，統(tǒng)統(tǒng)被上交、銷毀，只留下幾張泛黃的合影，被母親偷偷撕下藏進了一個舊罐頭盒子里。

廉寶生的妻子陳芳當時剛生產(chǎn)完，孩子尚在襁褓。

她年輕，剛剛經(jīng)歷喪夫之痛，又背負“叛徒之妻”的名頭，走到哪兒都有人指指點點。

最終她悄然離開天津，帶著孩子改名換姓，遠走他鄉(xiāng)。

廉寶忠握著母親的手，哽咽著說：“娘，我一定把寶生的事查清楚，我不信他是叛徒。”

從那天起，廉寶忠開始走上了長達二十八年的申訴之路，那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疑點重重

1965年11月11日上午九點，空軍第八師第二十二轟炸團的飛行編隊在機場整裝待命。

這原本只是一次例行訓(xùn)練任務(wù)，路線固定，時間固定，內(nèi)容也是平時最常規(guī)的戰(zhàn)術(shù)飛行。

廉寶生擔任通信射擊員，與駕駛員李顯斌、領(lǐng)航員李才旺共同執(zhí)行“0195號”轟炸機的訓(xùn)練科目。

飛機起飛后最初的一小時，一切如常，航管臺按例呼叫，信號穩(wěn)定，機上回報清晰。

可十點過后，地面突然發(fā)現(xiàn)通訊中斷，呼叫信號再也沒有回應(yīng)。

地勤人員起初以為是電臺故障，連續(xù)呼叫幾次仍無回音。

直到雷達顯示，0195號的飛行軌跡偏離既定航線，向南方飄移，那一刻，所有人的心都懸了起來。

他們誰都沒想到，這架飛機最終消失在海峽的另一端。

兩個小時后，臺灣桃園機場的雷達上出現(xiàn)了異常點，一架涂著“八一”軍徽的伊爾-28轟炸機，從南中國海方向突入臺空域。

塔臺一度陷入混亂，但飛機并未鎖定目標攻擊，而是搖動機翼，放下起落架，打出信號燈。

十分鐘后，飛機在桃園機場降落，但降落動作卻極其古怪，飛機頭部上揚，機尾重重砸地，滑出跑道，拖出長長火花。

機艙劇烈震蕩，尾部艙門幾乎變形，機身尚未停穩(wěn)，駕駛艙門便被打開，李顯斌率先爬出，雙手高舉，向地面士兵大喊：“我來投誠！”

而那時，艙尾的廉寶生，已被震得滿身是血，士兵們沖上去時，聽見機艙里傳出一聲槍響。

當他們破門而入，廉寶生倒在自己的血泊中，胸口中彈，右手仍握著配槍，槍口朝向自己。

消息傳出，臺灣媒體迅速跟進報道，輿論一夜間鋪天蓋地。

李顯斌被高調(diào)接見，蔣經(jīng)國親自為他佩章授賞，臺當局宣稱“英雄三人”各獲黃金千兩；還專為廉寶生舉行了“烈士葬禮”，掛上“尚義成仁”的挽聯(lián)。

那天的桃園機場莊嚴肅穆，軍號聲悠揚，卻沒人知道，那口棺木里，裝的是一個寧死不屈的中國軍人。

就在臺灣方面大肆宣揚的同時，大陸軍方徹底陷入震驚，空八師高層徹夜召開緊急會議，決定全面調(diào)查。

在搜查三人宿舍時，調(diào)查組很快發(fā)現(xiàn)蹊蹺，李顯斌床底藏著一臺私改的收音機，可以接收敵臺信號；枕頭下，還有一支違規(guī)私藏的手槍。

而廉寶生與李才旺的宿舍，卻沒有任何異常物品，連日常信件、筆記，都整齊擺放在床頭。

顯然，叛逃不是三人同謀，而是個別人蓄謀已久的單獨行動。

隨著調(diào)查深入，一個個疑點逐漸串聯(lián)起來，李顯斌平日常抱怨“飛行辛苦”“升遷慢”，私下接觸過可疑人員。

他擅自改裝電臺，使機上與地面的通信徹底中斷，更重要的是，他提前卸下了李才旺的手槍撞針，讓對方無法自衛(wèi)。

這些證據(jù)串起來，指向一個事實：0195號的“叛逃”，是李顯斌一手策劃的劫機事件。

至于廉寶生，他可能是唯一的目擊者，也是唯一的阻止者。

坐在尾艙的他，無法與駕駛艙直接溝通，當他察覺飛行方向異常時，已經(jīng)太晚，飛機早已越過福建沿岸。

廉寶生不愿投降，不愿做俘虜，不愿被利用，于是，在飛機即將著陸的最后一刻，他選擇了以死殉國。

可這真相，在當時的大陸卻被掩埋，那一年，中美冷戰(zhàn)加劇，臺方“共軍投誠”事件成為國際話題。

為了維護軍紀，官方迅速定性三人為“叛逃”，以儆效尤，但真相終有浮出的一天。

翻案之路

廉寶生死后的第一個冬天，廉寶忠開始寫信，最初是寫給部隊、政委、空軍政治部，后來寫給天津市政府、中央軍委、乃至北京的相關(guān)單位。

他不懂法律術(shù)語，不會寫公文，只會一遍一遍地重復(fù)同一個請求：“請為我弟弟廉寶生平反?！?/p>

幾十封信，寫得手起老繭，貼滿郵票，一封封寄出，又一封封石沉大海。

直到1983年冬天，天津廣播電臺播出了一則新聞，“0195號機事件幸存飛行員李才旺回國接受采訪，否認自己系主動投誠。”

他飛快打開收音機，整整聽了三遍，廣播中，李才旺語氣沉重：“我們不是自愿降落，是李顯斌臨時改變飛行計劃……他斷了無線電，改裝了儀表，我們根本不知道要去臺灣。”

主持人追問：“那廉寶生呢？”

他沉默片刻，說：“他不是叛徒，他死了，是因為不想被俘。”

廉寶忠當晚便趕到電臺，跪著請求記者提供錄音資料，三天后，他帶著磁帶、手寫材料，以及塵封18年的厚厚一沓書信，再次踏上去北京的列車。

這一次，他終于沒有再被攔在大門外。

1984年春，空軍政治部正式受理申訴，隨后幾年，調(diào)查人員多次前往相關(guān)單位走訪取證。

多位退役軍官、空管臺記錄員、機務(wù)人員紛紛出面作證，確認“0195號”曾偏離航線、通信中斷、機尾重著地等異常狀況。

特別是李才旺的口述材料，成為徹底改寫事件定性的關(guān)鍵證據(jù)。

1990年3月，空軍下發(fā)內(nèi)部通報，撤銷對廉寶生的“叛徒”定性，改為“執(zhí)行任務(wù)中因公犧牲”，享受烈屬待遇。

之后的三年里，廉寶忠又踏上上訪之路，1993年初春，北京的一份正式公文送達天津?qū)幒樱骸?strong>追認廉寶生同志為革命烈士。”

烈士歸根

烈士的身份確認了，但烈士的骨灰還在遙遠的海峽彼岸。

據(jù)廉寶忠多年輾轉(zhuǎn)打聽，廉寶生的遺體當年葬于臺北郊區(qū)一座名叫“南港”的軍人公墓。

起初有紀念碑，碑上刻著“投誠烈士”，后來碑文被風(fēng)雨模糊，碑座傾斜，草木叢生。

再后來，公墓年久失修，無人祭掃的墓地便成了“待遷區(qū)”。

廉寶生的骨灰成了一份無人認領(lǐng)的“數(shù)字編號”，被移至集體骨灰寄存墻。

2016年春，臺北市發(fā)布拆遷公告，將全面清理“南港老墓區(qū)”。

一位臺灣老兵張順財在拆墓現(xiàn)場無意中注意到廉寶生的名字，他是當年0195號事件的現(xiàn)場翻譯，見過那個身中一彈倒在艙門口的年輕人。

看到墓碑將被清除，他寫了一篇回憶文章，發(fā)在島內(nèi)一個退伍軍人論壇上，標題只有八個字：“誰來接他回家？”

文章被網(wǎng)友轉(zhuǎn)發(fā)，很快被大陸志愿者組織“骨肉尋親聯(lián)盟”注意到。

該組織通過比對烈士資料、編號、人證與歷史記錄，最終確認：編號TP0195號骨灰盒，正是廉寶生。

確認無誤后，兩岸志愿者展開了一場跨越半個世紀的歸骨行動。

廉寶生骨灰無法以“烈士”身份直接轉(zhuǎn)運，志愿者們一邊協(xié)商文書流程，一邊聯(lián)系航空公司、海關(guān)、民政系統(tǒng)。

有人親赴臺灣辦理認領(lǐng)手續(xù)，有人驅(qū)車跨省協(xié)調(diào)安葬事宜。

整個過程持續(xù)了四個多月，涉及近十個部門、五十余人接力，才終于將這份特殊的英靈托付上了歸鄉(xiāng)之路。

2016年9月30日，廉寶生被安葬在天津?qū)幒恿沂苛陥@。

他曾被誤解、被遺忘、被扣上“叛徒”的枷鎖，卻從未真正背叛過國家與信仰。

他用生命作答，在生死邊緣捍衛(wèi)了一名軍人的尊嚴。

他沉默地等了28年，終于等來那紙遲到的“革命烈士”證明；又在23年后，由無數(shù)素不相識的人牽手接力，完成了“回家”的最后旅程。

這一場正義的歸來，不只是還一個戰(zhàn)士清白，更是對歷史良知的呼喚，正義或許會遲到，但永遠不會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