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桌上的氣氛,一度是侯秀英二十五年來最舒心暢快的時刻。
熱氣騰騰的排骨藕湯在砂鍋里咕嘟著,香氣彌漫了整個不大的客廳。兒子侯志強坐在她身邊,一個勁兒地給對面的女孩夾菜,那份小心翼翼的殷勤,是侯秀英從未見過的。
女孩叫林晚秋,眉眼彎彎,干凈得像秋日的天。她不怯生,也不過分熱情,舉止大方得體,一口一個“阿姨”叫得侯秀英心里比喝了蜜還甜。
侯秀英從柜子里拿出自己閑時做的刺繡手帕,有些炫耀地遞過去:“晚秋啊,看阿姨這手藝,還沒退步吧?”
林晚秋接過去,指尖撫過上面精致的秋海棠,由衷地贊嘆:“真好看!阿姨您手太巧了?!彼鋈幌袷窍肫鹆耸裁矗χf:“說來也巧,我福利院的院長媽媽也珍藏著一塊這樣的手帕,花樣和這個很像。她說,那是我被送去時,身上唯一的信物了。”
“啪嗒”一聲。
侯秀英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她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凈,整個人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僵在了原地。
這一切,都得從二十五年前那個秋雨連綿的夜晚說起。
01
錦川市的秋天總是濕冷得讓人骨頭發(fā)疼。
對侯秀英來說,這種疼,不僅僅是天氣帶來的。每到陰雨天,她的后腰就像有根鋼針在里面攪,那是年輕時月子里沒做好落下的病根,也是心里那道疤,一并疼起來。
二十五年前,也是這樣一個秋天。
那時候,她和丈夫侯建國剛在城南的老街盤下個小門面,開了家“建國飯館”。說是飯館,其實也就四張桌子,賣點家常炒菜和面條。兩人起早貪黑,指望能在這座城市扎下根,給剛出生的兒子侯志強掙一個好前程。
是的,兒子。
在那個年代,尤其是在侯建國這種幾代單傳的家庭里,“兒子”這兩個字的分量,重得能壓垮一切。
侯秀英永遠記得,當她挺著大肚子,婆婆天天燒香拜佛,嘴里念叨的都是“保佑是個帶把的”。當志強呱呱墜地,整個侯家都沸騰了,侯建國抱著兒子,咧著嘴笑得合不攏,連飯館生意都撇下好幾天,挨家挨戶送紅雞蛋。
侯秀英看著那樣的場景,心里一半是為人母的喜悅,另一半,卻是針扎似的恐慌。
因為,她肚子里,曾經還有過一個。
一個女兒。
一個在嚴格的計劃生育政策下,不被期待,甚至不被允許存在的女兒。
她是在生下志強后才發(fā)現自己又懷上了。那種感覺,不是驚喜,是天塌下來的恐懼。街道辦天天宣傳,“只生一個好”的標語刷滿了墻。她親眼見過隔壁超生的人家,被拉走所有值錢的東西,連房頂的瓦片都被揭了。
侯建國愁得一宿一宿抽煙,飯館的生意也顧不上了,蹲在門口,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眼神都是直的。
“秀英,”他掐滅煙頭,聲音沙啞,“咱……咱們不能沒有這個飯館,志強……志強以后還要靠這個念書娶媳婦?!?/p>
侯秀英沒說話,只是捂著肚子,眼淚一串一串地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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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想要這個孩子,她能感覺到那個小生命在肚子里的動靜。可現實就像兩扇巨大的石門,正在緩緩合攏,要把她和這個未出世的孩子活活擠碎。
最終,他們做了一個自以為“兩全”的決定。
孩子生下來,如果是兒子,就咬牙交罰款,飯館不要了也得認。如果是女兒……就送到福利院門口。
“送走,好歹是條活路?!焙罱▏t著眼說,“跟著咱們,戶口上不了,以后就是黑戶,一輩子都抬不起頭。”
侯秀英哭得撕心裂肺,卻也知道,這是唯一的路。
那個秋雨連綿的夜晚,她生下了一個女兒,孩子很健康,哭聲嘹亮。她甚至沒敢多看一眼,只記得孩子眉心有一顆很淡很淡的小紅痣。
她忍著產后撕裂般的疼痛,親手繡了一塊海棠花的手帕,這是她身上唯一能給孩子的東西。然后,在凌晨四點,天最黑的時候,侯建國騎著三輪車,載著她和用厚棉被裹著的女兒,穿過空無一人的街道,來到了市福利院門口。
她把孩子放在石階上,冰冷的石階。孩子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忽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那哭聲像一把錐子,瞬間刺穿了侯秀英的心臟。她整個人都軟了,跪在地上,想把孩子再抱回來。
“走!快走!”侯建國拖著她,聲音都在發(fā)抖,“再不走就被人看見了!”
侯秀英被他拖上了三輪車,她死死地回頭望著,直到那個小小的襁褓消失在黑暗里。她只記得,那晚的雨,又冷又利,打在臉上,比刀子割得還疼。
從那天起,她的后腰就落下了病根。每逢陰雨,就疼得鉆心。
02
回到現實,侯秀英的飯館已經從當年那個四張桌子的小鋪子,變成了如今臨街的兩層樓。
“建國飯館”在錦川市城南也算小有名氣,靠的就是貨真價實,味道地道。侯建國負責后廚顛勺,侯秀英負責前廳招呼、算賬。夫妻倆這些年沒日沒夜地干,頭發(fā)白了不少,皺紋多了不少,但總算是把日子過起來了。
兒子侯志強是他們全部的驕傲。
這孩子從小就懂事,學習爭氣,一路考上了重點大學,畢業(yè)后進了家不錯的國企,工作穩(wěn)定。在侯秀英眼里,兒子就是她這輩子最大的成就,是她當年做出那個“選擇”的唯一慰藉。
她把所有的愛,甚至所有的愧疚,都加倍補償在了兒子身上。
志強上大學那幾年,她每個月給的生活費,都比別的孩子多出一半。志強工作后,她和老侯又拿出大半輩子積蓄,給他付了首付,買了套兩居室的婚房。
“咱們就這么一個兒子,不為他為誰?”這是侯秀英常掛在嘴邊的話。
鄰里街坊都羨慕她,說她養(yǎng)了個好兒子,有福氣。
“秀英姐,你家志強又高又帥,工作又好,上門提親的媒人,怕是把門檻都踏破了吧?”對門開雜貨鋪的王姐,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打趣。
侯秀英臉上笑著,心里卻有些發(fā)愁。
志強今年二十五了,身邊連個正經談戀愛的姑娘都沒有。她明里暗里催了好幾次,兒子總是打馬虎眼。
“媽,這事急不來,得看緣分。”
侯秀英急啊。她做夢都想早點抱上孫子。最好,是個大胖孫子。
有時候夜深人靜,她會猛地從夢中驚醒,夢里全是嬰兒嘹亮的哭聲。她分不清那是志強小時候的哭聲,還是……那個被她遺棄在福利院門口的女兒的哭聲。
這個秘密,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在她的心里,一扎就是二十五年。
她從來不敢跟任何人提起,包括志強。她怕,怕兒子知道了,會怎么看她這個母親。她努力地扮演一個完美母親的角色,善良、勤勞、無私,仿佛這樣,就能把當年的罪孽一層層地掩蓋掉。
所以,當侯志強第一次打電話說要帶女朋友回家吃飯時,侯秀英激動得差點把手里的鍋鏟給扔了。
她提前三天就開始準備。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掃得一塵不染,床單被套全換了新的,拉著侯建國去超市,光是買菜就買了兩千多塊錢。
“你瘋了?家里開飯店,還用得著出來買菜?”侯建國推著購物車,一臉的不解。
“那能一樣嗎?”侯秀英瞪了他一眼,“飯店的菜是大路貨,我得給我未來兒媳婦做點好的,精細的!”
她甚至還去商場給自己買了件新衣服,對著鏡子照了半天,生怕給兒子丟了臉。
那天,林晚秋跟著志強進門的時候,侯秀英懸著的一顆心,穩(wěn)穩(wěn)當當地落了地。
姑娘太好了。
長相、談吐、教養(yǎng),每一樣都讓她滿意得不得了。
她熱情地拉著林晚秋的手,問長問短,當聽到晚秋說自己是孤兒,從小在福利院長大時,侯秀英的心猛地揪了一下。
她看著晚秋那雙清澈的眼睛,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憐愛。她想,這孩子從小沒爹沒媽,一定吃了不少苦。以后她要是嫁給了志強,自己一定把她當親生女兒一樣疼。
親生女兒……
這四個字,像針尖一樣,又刺了她一下。
她強壓下心里的異樣,更加熱情地給晚秋夾菜,噓寒問暖。
直到,林晚秋笑著說出了那句關于“刺繡手帕”和“唯一信物”的話。
侯秀英的世界,在那一瞬間,轟然倒塌。
03
那晚的飯局是怎么結束的,侯秀英已經記不清了。
她只記得,兒子和丈夫關切的詢問聲,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模糊而不真切。她機械地笑著,說著“沒事沒事,就是人老了,突然有點頭暈”,然后就躲進了廚房。
冰冷的自來水沖刷著她的臉,她看著鏡子里那個面色慘白的女人,感到一陣陣的眩暈。
巧合。
一定是巧合。
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對自己說。
天底下會刺繡的人多了去了,喜歡繡海棠花的也不止她一個。福利院那么多孩子,怎么可能就那么巧,偏偏是她?
可是,那個念頭像一株瘋狂生長的藤蔓,死死地纏住了她的心臟,越收越緊,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不敢再回想。一閉上眼,就是二十五年前那個雨夜,就是襁褓里嬰兒模糊的臉,和那塊被雨水打濕的海棠花手帕。
送走兒子和林晚秋后,侯秀英一夜沒睡。
第二天,她頂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在飯館里也是魂不守舍的,好幾次給客人算錯了賬。
“你到底怎么了?”侯建國終于忍不住了,把她拉到后廚,“從昨天開始就丟了魂似的。是不是……對晚秋那孩子不滿意?”
侯秀英渾身一顫,猛地搖頭:“沒有!我……我滿意得很,那孩子,好得很……”
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侯建國沒再多問,只是嘆了口氣,轉身去灶上忙活了。
接下來的幾天,侯秀英像是魔怔了一樣,開始不動聲色地“調查”林晚秋。
她不敢直接問兒子,怕引起懷疑。她只能旁敲側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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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強啊,晚秋這孩子,是哪個福利院的啊?”一天晚飯后,她假裝隨意地問道。
“媽,您問這個干嘛?”侯志強正低頭玩手機,頭也不抬地回了一句,“就是市里最大的那個,城西福利院?!?/p>
城西福利院!
侯秀英的心臟又是一記重錘。當年,她和侯建國把孩子放下的地方,就是城西福利院!
她的呼吸瞬間急促起來。
“那……那孩子是哪天生日?。吭蹅兿麓蔚媒o她好好過過?!彼ψ屪约旱穆曇袈犉饋碚?。
“哦,她說她是十月十八號的生日?!?/p>
十月十八。
侯秀英飛快地在腦子里計算著。不對,日子不對。她記得很清楚,她的女兒,是九月二十六號出生的。
隔了二十多天。
一股巨大的輕松感瞬間包裹了她,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緊繃了好幾天的神經終于松弛了下來。
看吧,就是自己嚇自己。
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巧合。
這天晚上,她久違地睡了個好覺。
然而,這份輕松并沒能持續(xù)多久。
周末,志強又帶著晚秋回家吃飯。飯桌上,大家聊起了星座。
“晚秋你是天秤座的吧?”志強笑著問。
林晚秋搖搖頭,臉上帶著點不好意思的笑:“我的生日是福利院給定的,好像是送我來的人留了張紙條,但字跡被雨水泡得模糊了,只能看清是秋天。院長就給我定了十月十八號。不過她說,我身份證上是這個生日,但她一直把我當農歷九月初一生的孩子看。”
農歷九月初一……
侯秀英正在夾菜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
她清楚地記得,二十五年前的九月二十六號,那天,正好就是農歷九月初一!
這個被她刻意忽略掉的巧合,此刻像一個晴天霹靂,再次狠狠地劈在了她的頭頂。
她不敢聲張,甚至不敢讓臉上的表情泄露出一絲一毫的異樣。她只是默默地放下筷子,感覺手腳一陣陣地發(fā)冷。
她看著對面言笑晏晏的林晚秋,看著她眉眼間的輪廓,看著她笑起來時嘴角淺淺的梨渦,一個瘋狂而可怕的念頭,再也抑制不住地從心底深處冒了出來。
她……會不會……真的是我的女兒?
04
這個念頭像一粒種子,一旦在心里生了根,就開始瘋狂地汲取著侯秀英所有的理智和安寧,長成了一棵遮天蔽日的巨樹。
飯館的生意,她漸漸有些顧不上了。
“秀英,3號桌的客人催單了!”
“秀英,賬本你放哪兒了?”
侯建國的喊聲,常常要喊上好幾遍,她才能如夢初醒般地反應過來。
她開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睜著眼睛,腦子里反復播放著林晚秋的音容笑貌,和二十五年前那個雨夜的畫面。
她甚至開始出現幻覺,有時候看著店里吃飯的年輕女孩,都會錯看成林晚秋的模樣。
“你再這樣下去,人都要廢了!”侯建國看著她日漸憔悴的臉,又是心疼又是生氣,“飯館的房東前兩天來過了,說下個月房租要漲兩千。你這個狀態(tài),咱們這飯館還開不開了?”
房租要漲,這在以前是件大事,侯秀英肯定要為了這一兩千塊錢跟房東掰扯半天。
可現在,她只是愣愣地“哦”了一聲,就再沒了下文。
侯建國徹底沒轍了。他覺得妻子像是變了個人,自從兒子帶女朋友回來之后,就變得神神叨叨的。
侯秀英知道自己狀態(tài)不對,可她控制不住。
她必須弄清楚,必須!
一個周三的下午,飯館不忙。侯秀英跟丈夫說自己出去辦點事,然后偷偷摸摸地去了城西。
她沒有去福利院,她不敢。她怕一到那個地方,當年的記憶會把她徹底擊垮。
她去了林晚秋租住的小區(qū)。這是上次聽兒子無意中提起的。
她不知道自己去哪里要干什么,就像一具被欲望驅使的行尸走肉。她在大門口徘徊了很久,像個小偷一樣。
她想上去看看,看看那個孩子生活的地方。又或者,只是想找到更多能證明或者推翻她猜想的證據。
正當她猶豫不決時,她看見林晚秋和一個年輕男人從小區(qū)的單元門里走了出來。
兩人有說有笑,看起來很親密。男人手里提著一個果籃,林晚秋的臉上洋溢著她從未見過的燦爛笑容。
侯秀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樣,僵在原地。
那不是她兒子侯志強。
一股混雜著憤怒、嫉妒和恐慌的復雜情緒,瞬間沖上了她的頭頂。
這個女孩,她是不是在騙志強的感情?她一邊跟志強談著,一邊還跟別的男人來往?
不,不對。
侯秀英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仔細地看著那個男人,又看了看林晚秋。
她忽然發(fā)現,林晚秋的眉眼,和那個男人,有幾分說不出的相像。
一種更加荒謬,也更加讓她心驚肉跳的猜測,浮現在她的腦海里。
難道……那才是她的親人?她根本不是孤兒?她在騙他們所有人?
侯秀英感覺自己的腦袋快要炸開了。無數個念頭在里面橫沖直撞,每一個都足以讓她崩潰。
她悄悄地跟在他們后面,看著他們上了一輛公交車。她也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車子一路向東,最后停在了市第一醫(yī)院門口。
侯秀英看著林晚秋和那個男人,攙扶著一位坐在輪椅上的中年婦女,走進了住院部大樓。
她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
她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林晚秋有家人,她為什么要對志強說自己是孤兒?她到底有什么目的?
或者說,她真的是孤兒,而這些人,是她后來認的親人?
侯秀英在醫(yī)院大樓外站了很久,直到手腳都凍得麻木了,才失魂落魄地離開。
她知道,靠猜是猜不出答案的。
她需要一個確鑿無疑的,能一錘定音的證據。
05
回家的路上,侯秀英的腦子里亂成一鍋粥。
林晚秋在醫(yī)院里的那一幕,非但沒有打消她的疑慮,反而讓事情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兒子。志強是不是早就知道了這一切?他們倆是不是合起伙來,在騙她和老侯?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就讓她打了個寒顫。
不會的,志強是她一手帶大的,這孩子從小就老實,他不會騙自己。
那么,問題還是出在林晚秋身上。
這個看似單純善良的女孩,背后到底藏著多少秘密?
周末,侯志強又提出要帶林晚秋回家吃飯。
侯秀英的心情無比復雜。她既渴望見到林晚秋,想從她身上找出更多的蛛絲馬跡;又害怕見到她,怕自己會控制不住情緒,當場失態(tài)。
“媽,您是不是對晚秋有意見啊?”飯桌上,侯志強終于察覺到了母親的異常,“您最近老是盯著她看,看得晚秋都不好意思了?!?/p>
“沒……沒有的事!”侯秀英慌忙掩飾,“我就是……就是越看越喜歡這孩子?!?/p>
林晚秋靦腆地笑了笑,低下了頭。
侯秀英看著她低頭時,露出的那一截白皙的后頸,和一頭烏黑柔順的長發(fā),一個大膽的計劃,在她心里慢慢成形。
她需要一個樣本。
一個可以拿去做親子鑒定的樣本。
晚飯后,林晚秋主動幫忙收拾碗筷。侯秀英端著一盤水果從廚房出來,走到她身邊時,腳下“不小心”一滑,整個人朝林晚秋身上倒去。
“啊!”
林晚秋驚呼一聲,手里的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熱水濺了出來,燙得她往后一跳。
“哎呀!晚秋,你沒事吧?燙著沒有?”侯秀英一臉驚慌地扶住她,滿臉都是關切和自責。
“我沒事阿姨,您沒摔著吧?”林晚秋反倒先關心起她來。
“我沒事我沒事,都怪我,老了不中用了。”侯秀英一邊說著,一邊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碎片。
她的兒子和丈夫也聞聲趕了過來。
趁著眾人手忙腳亂的當口,侯秀英的目光,像雷達一樣,飛快地在地上搜索著。
終于,她看到了。
在沙發(fā)腳下,靜靜地躺著幾根烏黑的長發(fā)。
她心頭一跳,假裝去扶沙發(fā),用最快的速度,以身體作掩護,撿起其中最長的一根,迅速地攥進了手心。
整個過程,快得像一道閃電。
沒有人發(fā)現她的異常。
那天晚上,侯秀英把那根頭發(fā),用一張干凈的紙巾小心翼翼地包好,放進了自己的首飾盒里。
她看著那根頭發(fā),就像看著自己的命運判決書。
接下來的幾天,對侯秀英來說,是地獄般的煎熬。
她找了個借口,跟一個遠房親戚借了錢,湊足了做親子鑒定的費用。然后,她偷偷地去了市里一家最權威的基因鑒定中心。
她不敢用自己的名字,用的是一個假名。她把自己的血樣和那根頭發(fā),交給了穿著白大褂的工作人員。
“七個工作日后,帶上收據來取結果?!惫ぷ魅藛T面無表情地對她說。
這七天,侯秀英度日如年。
她吃不下,睡不著,飯館的生意也徹底交給了丈夫。她每天唯一做的事情,就是看著日歷,一分一秒地數著時間。
終于,到了取報告的那一天。
錦川市又下起了雨,不大,但陰冷刺骨,就和二十五年前那個秋夜一樣。
侯秀英撐著一把傘,獨自來到了鑒定中心。她的手心全是冷汗,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蹦出來。
她遞上收據,工作人員從厚厚一疊文件袋里,抽出了一個牛皮紙信封,遞給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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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封很薄,卻重如千斤。
她沒有勇氣當場打開。
她拿著那個信封,渾渾噩噩地走出了鑒定中心,在路邊的長椅上坐了下來。
雨絲打濕了她的頭發(fā)和肩膀,她卻絲毫感覺不到冷。
她的全世界,都只剩下手里這個信封。
她顫抖著,用發(fā)僵的手指,一點一點地,撕開了信封的封口。那個聲音,在寂靜的雨中,顯得格外刺耳。
她抽出那張薄薄的A4紙,目光跳過了前面所有復雜的專業(yè)術語和數據圖表,徑直落在了報告單最下面的一欄。
那里,是結論。
只一眼。
侯秀英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她手里的報告單像一片被秋風卷走的枯葉,輕飄飄地滑落,掉在了積水的地面上。
她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癱倒在冰冷的長椅上,瞳孔渙散,口中無意識地,反復喃喃自語:
“不……怎么會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