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石這名字知道的人真不少,可一提到王碧奎,腦子里就空蕩蕩的,沒這號人,那個年頭的人,風(fēng)一吹就散了,她沒散,也沒哭,就那么站在監(jiān)獄門口,雨下得老大,她手里就五塊錢,一雙鞋早就泡爛了,四十多年啊,就跟釘子一樣釘在那,誰也拔不走,最后人是在美國西海岸沒的,好多人還以為她是去享福了,哪是啊,心里有話沒說完,憋著,非要留到最后一口氣才肯講。
一九五零年,吳石那事兒就敗了,蔡孝乾一招供,把底下人全給賣了,整個組織一鍋端,吳石第一個被抓走,國民黨那幫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人連著家屬一塊兒辦,王碧奎跟幾個孩子全給弄進(jìn)去了,里頭吃了多少苦誰也不知道,檔案上就冷冰冰幾個字,匪屬,無供,四年就靠這幾個字撐著。
吳石走前就說過,事兒他全攬了,她在牢里真就死死咬著牙,估計牙根都快碎了,一個字沒吐,出來那天,全身上下就監(jiān)獄給的五塊錢,雨還在下,她想的不是先吃口熱飯,是拿著吳石那件大衣就奔當(dāng)鋪去了,換了錢先給兒子扯了雙鞋,孩子上學(xué)不能光著腳,別的事兒都往后稍稍。
有人看她苦,勸她再找個人家,她就一句話,那就不是吳石家的人了,自己租了個小榻榻米房,門口掛個牌子,白天給人縫衣服,晚上糊紙盒子,手扎破了拿舌頭舔一下接著干,不敢哭,怕一哭就站不起來了,守著那一口飯,一件大衣,還有一張小紙條過日子,大衣是吳石最后塞給她的,兜里就十個字,碧奎,把日子熬成糖,別回頭,這十個字她哪是讀的,是整個嚼碎了咽進(jìn)肚子里的,那么多年嘴里就沒個哭腔,說得最多的就是,我得替他活下去。
孩子們長大了,大陸那邊信也來了,說名譽(yù)恢復(fù)了,紀(jì)念碑也立起來了,娘,回來吧,她不回信,就把信壓在米缸底下,怕潮了,真要回也就是那么一句,娘走不開,健成還小呢,那時候健成都快高中畢業(yè)了,她心里跟明鏡兒似的,自己一回去,健成在島上就抬不起頭,那頂“匪屬子弟”的帽子戴上,這輩子都難,她是個媽,也是個烈士家屬,可在臺北那地方,她就是個“匪妻”,不回去,不是怕,是想讓孩子過得順當(dāng)點(diǎn)。
一九七三年,吳石烈士的名分定了,北京西山紀(jì)念廣場上,名字刻在第一排,王碧奎就看了一眼報紙,三兩下疊好揣兜里,啥也沒說,兒女再勸她回去,她就一句,西山太遠(yuǎn)了,哪是遠(yuǎn)啊,是不敢站到那碑跟前,怕一站住,自己就塌了,怕心里那個聲音冒出來,說你可以哭了,太多年沒哭過,真不敢放開,后來小兒子健成去了美國,綠卡拿了,婚也結(jié)了,工作也穩(wěn)了,勸她也過去,說那邊醫(yī)療好,她磨蹭了小半年才點(diǎn)頭,也不是真想去,是怕孩子心里有疙瘩,覺得把娘一個人扔島上,不孝,中國人這點(diǎn)事兒她門兒清,走的時候就一個皮箱,里頭那件大衣還好好放著,走到登機(jī)口,嘴里小聲念叨一句,這回我?guī)阋粔K兒走,誰也沒聽見。
到了美國,一句洋文不會,買菜靠比劃,問路靠眼神,洗衣服就瞅著別人怎么按,她跟著學(xué),活得像個影子,世界就那么大,廚房到臥室,陽臺太陽再好她也不去,就愛坐陰影里,切個西紅柿都要擺成心形,前面放著丈夫的相片,華人社區(qū)讓她去講講過去的事,她就搖頭,我沒啥故事,就是替他多活了幾年,九三年冬天,肺里都是水,進(jìn)了醫(yī)院,醫(yī)生還想救,她擺擺手,把大衣拿來,手伸進(jìn)內(nèi)襯里,那張紙條還在,字也清楚,人就閉眼了,沒再說話。
臨走前,拉著兒子的手寫了仨字,回家吧,兒子還以為是回臺灣,后來收拾東西,才在她貼身衣服的口袋里又翻出個紙條,上頭是福州老家的地址,她要回的不是臺灣,是那個家,九四年春天,骨灰從洛杉磯坐船到了廈門,吳韶成捧著盒子在碼頭說,娘,我們回家了,那天風(fēng)真大,有人說,海峽的風(fēng)把她憋了四十三年的淚全給吹干了,她為啥不回大陸,誰也問不出來,她也不說,那答案都在那些老物件里頭,一針一線縫著一年又一年,米缸里壓著念想,大衣是她的身份,紙條是一輩子的念頭,那份苦她掰成了三份,一份給了命,一份給了那個時代,剩下那份,她自己一個人含著,不出聲地往下咽,最后才嘗出點(diǎn)甜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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