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請，我已經(jīng)遞上去了，你不要再勸?！?。

電話那頭的聲音嘶啞，像一棵被風雪反復打磨的枯樹。

“可你的身體……”

“我的身體我知道，比這里的年輕人結(jié)實。”。

張?zhí)m還想說些什么，但聽筒里已經(jīng)傳來了一陣“嘟嘟”的忙音，那聲音果決，冷硬，像極了丈夫李衛(wèi)國那張常年被西北風吹得皴裂的臉。

是啊，他總是這樣。

01

西北的雪，是一片一片往下掉的，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蠻橫和涼薄。

風從不知名的遠山上奔襲而來，像一群被放逐的野獸，在光禿禿的營區(qū)里沖撞、嘶吼，把營房的窗戶吹得嗚嗚作響，仿佛有什么看不見的冤魂在拿指甲撓著玻璃。

李衛(wèi)國坐在后勤倉庫那間終年彌漫著一股機油和舊皮革混合氣味的辦公室里，戴著一副老花鏡，正在填寫他的退伍申請表。

屋里沒有生火，很冷，呵出的白氣像是一縷縷游絲，裊裊地盤旋著，然后不情愿地散開。

但他似乎渾然不覺。

他的背挺得很直，像一桿插在地里的標槍，即便是在這種最尋常的時刻，也帶著一股子軍人特有的僵硬和執(zhí)拗。

那是一張最普通的制式表格，薄薄的一張紙，卻好像有千斤重。

李衛(wèi)國寫得很慢，很用力，每一筆，每一劃，都像是用刻刀在木板上雕琢，力透紙背。

姓名：李衛(wèi)國。

年齡：五十五。

軍銜：一級軍士長。

服役年限：三十五年。

他盯著“三十五年”這幾個字，眼神有些恍惚，仿佛那不是兩個單薄的數(shù)字，而是一條被風雪掩埋的漫長道路，道路的盡頭，是他早已模糊不清的青春。

三十五年的時間，足夠讓一棵樹苗長成參天大樹，也足夠讓一個熱血青年變成兩鬢斑白的老兵。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一條縫，風立刻找到了宣泄口，卷著幾片不屈不撓的雪花，瘋了一樣擠進來。

一個年輕的戰(zhàn)士探進半個腦袋，臉被凍得通紅，像個熟透的蘋果，他笑嘻嘻地說：“老班長，又在練字呢？指導員讓我來問問，新來的那批雪地偽裝網(wǎng)入庫手續(xù)辦好了嗎？那邊等著領呢?！?/p>

李衛(wèi)國抬起頭，慢吞吞地摘下老花鏡，用指關(guān)節(jié)揉了揉酸澀的眼眶，臉上擠出一個和藹但略顯僵硬的笑容：“急什么，東西還能長腿跑了不成？手續(xù)下午就給你們辦好?！?/p>

“嘿嘿，不急不急，”年輕戰(zhàn)士撓了撓頭，目光落在李衛(wèi)國面前的退伍申請表上，笑容里瞬間摻雜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那里面有尊敬，有同情，甚至還有一點點年輕人特有的，帶著些許優(yōu)越感的惋惜，“班長……您這……真的決定了？”。

李衛(wèi)國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重新把表格拉到自己面前，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寶。

年輕戰(zhàn)士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給李衛(wèi)國那只掉漆的搪瓷缸子里續(xù)滿了熱水，熱水一沖，幾片干癟的茶葉在缸底翻滾、舒展，像一群垂死的魚。

“老班長，您在我們心里，那就是咱們這兒的定海神針，”年輕戰(zhàn)士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真誠，“可……可就這么走了，是不是有點虧?。咳迥臧?，一輩子最好的時間都撂在這兒了，到頭來……還是個兵?！?/p>

“兵怎么了？”李衛(wèi)國眼皮都沒抬，反問了一句。

他的聲音很平靜，像這戈壁灘上的鹽堿地，聽不出什么波瀾。

“兵……兵當然好，”年輕戰(zhàn)士一時語塞，臉漲得更紅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我聽說當年東南戰(zhàn)區(qū)來的那位王副司令，以前還是您手底下的兵呢。

人家現(xiàn)在都是兩顆星了，您這……要是當年稍微活動活動，現(xiàn)在怎么著也得是個校官吧？也不至于……”

“不至于在這清水衙門里管倉庫，一管就是大半輩子，是嗎？”李衛(wèi)國替他說完了后半句。

年輕戰(zhàn)士的頭垂得更低了，像一只斗敗了的公雞。

李衛(wèi)國放下筆，端起那只滾燙的搪瓷缸子，吹了吹上面漂浮的茶葉末，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窗外，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和白茫茫的雪，天與地連成一片，沒有盡頭，看得久了，會讓人心里生出一股巨大的荒涼和絕望。

“有些事，你們不懂，”他淡淡地說，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人的命，樹的影。

我這輩子，就是個倉庫保管員的命。

挺好。”

他不說，別人也就不再問了。

整個基地的人都知道，一級軍士長李衛(wèi)國，是個好人，也是個怪人。

說他好，是因為他從不拒絕任何人的求助，無論是誰的裝備出了毛病，哪怕只是一盞小小的行軍燈，只要找到他，他總能慢條斯理地給你修好。

而且他從不發(fā)火，哪怕是面對最頑劣的新兵，他也只是笑一笑，那種笑容，像是被風干的橘子皮，又黃又皺。

說他怪，是因為他這個人太“靜”了。

在這人人都想往上爬的軍營里，他似乎是個絕緣體。

他沒有野心，沒有欲望，對提干、嘉獎之類的事情漠不關(guān)心，最高榮譽也就是得過幾次無關(guān)痛癢的“優(yōu)秀士官”。

他的生活刻板得像一部老式座鐘，每天準時起床，準時操練，準時巡視倉庫，準時熄燈睡覺，三十五年如一日，連走路的步伐都沒有變過。

他就像一顆被遺忘在角落里的螺絲釘，不起眼，但好像又不可或缺。

老兵們敬他，因為他是這片營區(qū)資歷最老的人，是一本活著的歷史。

年輕人們“可憐”他，覺得他把一輩子活成了一潭死水，毫無波瀾。

下午，基地新來的少尉周凱，一個剛從國防科技大學畢業(yè)的高材生，來倉庫領用新式無人機的備用電池。

他看到李衛(wèi)國正趴在一臺老舊的柴油發(fā)電機上，手里拿著一把用了幾十年的扳手，慢悠悠地擰著一個螺絲。

那臺發(fā)電機是蘇聯(lián)時期的老古董了，渾身都是油污和銹跡，像一頭擱淺的鋼鐵巨獸，喘著粗氣。

“李班長，”周凱的語氣里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傲氣，他是技術(shù)軍官，天生對這些“土辦法”帶著一種學院派的輕視，“這臺發(fā)電機早就該報廢了吧？現(xiàn)在咱們基地的供電系統(tǒng)都升級成智能電網(wǎng)了，您還搗鼓這堆廢鐵干嘛？”。

李衛(wèi)國直起身子，用一塊滿是油污的破布擦了擦手，笑了笑，露出兩排被煙草熏得發(fā)黃的牙齒：“老伙計了，有感情。

再說，萬一……我是說萬一，那什么智能電網(wǎng)被人家搞癱瘓了，這老家伙還能頂上一陣子?！?/p>

周凱嗤笑一聲，那笑聲里帶著年輕人特有的輕狂和不屑：“癱瘓？李班長，您真是……太老套了。

我們現(xiàn)在的系統(tǒng)，用的是軍用級的加密量子鏈協(xié)議，別說是黑客，就是一場電磁脈沖炸彈都撼動不了它分毫。

您那套還是幾十年前的老黃歷了。”

李衛(wèi)國沒有爭辯，他只是又笑了笑，那笑容在周凱看來，充滿了愚鈍和麻木。

他重新彎下腰，像個虔誠的信徒一樣，繼續(xù)撫摸著那臺冰冷的鋼鐵巨獸，口中喃喃自語：“東西啊，還是老的靠得住……人也一樣?！?/p>

周凱懶得再跟他多說，領了電池，簽了字，轉(zhuǎn)身便走。

走到門口，他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軍裝的老兵，佝僂著背，在昏暗的燈光下，身影顯得格外固執(zhí)，也格外孤獨，像是一座正在被風雪慢慢侵蝕的雕像。

周凱搖了搖頭，心里那點“可憐”又冒了出來。

一個被時代淘汰了的人，守著一堆被時代淘汰的破爛，這就是他三十五年軍旅生涯的全部寫照。

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就在半個小時前，當李衛(wèi)國在這張退伍申請表的“申請原因”一欄里，一筆一劃地寫下“年事已高，申請榮退”這八個字的時候，他那只因為常年跟機械打交道而布滿厚繭和傷痕的手，第一次，發(fā)生了輕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顫抖。

那是一種塵封了三十五年的情緒，像深埋在地下的火山，終于在即將熄滅的時刻，泄露了一絲灼熱的氣息。

02

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張?zhí)m正在廚房里揉面，準備給即將放假回家的兒子李健做他最愛吃的韭菜盒子。

她的手沾滿了白色的面粉，像戴了一雙不合時宜的薄手套。

電話是李衛(wèi)國打來的，這讓她有些意外。

他那個人，古板得像塊石頭，沒什么要緊事，是絕不會在工作時間打電話回家的。

“衛(wèi)國？出什么事了？”張?zhí)m把手在圍裙上胡亂擦了兩下，用肩膀和臉頰夾著話筒，聲音里透著一股藏不住的緊張。

三十多年的隨軍生活，讓她對這種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有一種近乎本能的警惕。

“沒事，”李衛(wèi)國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嘶啞、平靜，“我就是告訴你一聲……我的退伍申請，遞上去了?！?/p>

張?zhí)m揉面的動作停了下來，整個人都僵住了，像一尊被瞬間凝固的雕像。

廚房里只剩下抽油煙機嗡嗡的響聲，那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顯得那么不真實。

她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先是猛地一緊，然后又緩緩地松開，留下一種空落落的酸楚。

“……哦，”過了好半天，她才從喉嚨里擠出這么一個字。

這個消息，她等了很多年。

從青春年少等到人老珠黃，從黑發(fā)如瀑等到白霜染鬢。

可當它真的來臨的時候，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高興，反而有一種巨大的茫然和無措，像是漂泊了半生的船，馬上就要靠岸了，卻不知道岸上是什么模樣。

“你……什么時候回來？”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

“手續(xù)走下來，快的話一個月，慢的話……不好說?！?/p>

李衛(wèi)國在電話那頭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等我回來，我們……就回老家吧。

在鎮(zhèn)上買個小房子，種種菜，養(yǎng)養(yǎng)花，挺好?！?/p>

張?zhí)m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她用沾著面粉的手背胡亂抹了一下眼睛，結(jié)果弄得滿臉都是白色的道道，看上去有些滑稽，也有些心酸。

“好，”她吸了吸鼻子，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都聽你的?！?/p>

掛了電話，張?zhí)m在廚房里站了很久，手里的面團已經(jīng)變得又冷又硬，像她的心。

三十五年了。

她跟著這個男人，從江南水鄉(xiāng)來到了這風沙漫天的西北戈壁。

她放棄了自己熱愛的舞蹈，穿上了厚重的棉衣，學會了在這貧瘠的土地上種出綠色的蔬菜。

她一個人拉扯著兒子長大，一個人面對著家里所有的瑣碎和艱難。

她愛他，毫無疑問。

她愛他那身筆挺的軍裝，愛他那不茍言笑的嚴肅，愛他身上那股子讓她心安的味道。

可有時候，她也恨他。

她恨他的木訥，恨他的不解風情，恨他像個悶葫蘆一樣，什么事都憋在心里。

他們是夫妻，是睡在一張床上最親密的人，但張?zhí)m總感覺，他們之間隔著一堵看不見的墻。

那堵墻，厚重，冰冷，上面刻滿了她看不懂的軍隊條令和保密守則。

她曾經(jīng)也抱怨過，也吵鬧過，質(zhì)問他為什么別人都能提干，都能進步，偏偏他就在一個后勤倉庫里耗了一輩子。

可李衛(wèi)國從不跟她爭辯，他只是沉默地抽著煙，一支接一支，直到滿屋子都是嗆人的煙味，然后用一種她看不懂的眼神看著她，那眼神里有愧疚，有無奈，還有一些更深沉的東西，像是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漸漸地，她也就不再問了。

她告訴自己，這就是他的命，也是自己的命。

就像戈壁灘上的駱駝刺，注定要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上扎下根來。

晚上，兒子李健回來了。

他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一臉的疲憊，但依舊掩蓋不住他身上那股子名牌大學畢業(yè)生特有的朝氣和優(yōu)越感。

他穿著一身時髦的休閑裝，頭發(fā)染成了時下最流行的亞麻色，耳朵里塞著無線耳機，和這個陳舊的軍屬大院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飯桌上，張?zhí)m把自己做的韭菜盒子一個勁兒地往兒子碗里夾，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笑意。

“媽，您別夾了，我都多大了，”李健有些不耐煩地把耳機摘下來，抱怨道，“您這手藝，幾十年了也沒點進步，還是老一套。”

“老一套怎么了？你小時候不最愛吃嗎？”張?zhí)m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自然，“你爸也愛吃?！?/p>

提到李衛(wèi)國，李健的眉頭不自覺地皺了一下。

他放下筷子，像是想起了什么，隨口問道：“我爸呢？還沒回來？”。

“快了，”張?zhí)m把丈夫即將退伍的消息告訴了兒子，“等你爸回來，我們一家人就再也不分開了?！?/p>

“退伍？”李健的臉上并沒有出現(xiàn)預想中的喜悅，反而掠過一絲復雜的情緒，“也好。

在部隊待了一輩子，連個官都沒混上，也確實該歇歇了。”

他的語氣很平淡，但那話語里隱藏的鄙夷，像一根細小的針，扎在了張?zhí)m的心上。

“你這孩子，怎么說話呢！”張?zhí)m的臉色沉了下來，“你爸那是……那是淡泊名利?！?/p>

“淡泊名利？”李健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嗤笑一聲，“媽，您就別自己騙自己了。

時代不一樣了，現(xiàn)在這個社會，沒錢沒地位，你淡泊給誰看啊？我前兩天參加同學聚會，人家王濤的爸爸，就是我跟你提過的那個，都已經(jīng)是上市公司的副總裁了，飯桌上談的都是幾千萬的項目。

人家問起我爸是干什么的，我怎么說？我說我爸在西北邊防當了一輩子兵，是個倉庫保管員？您知道當時別人看我的眼神嗎？”。

李健的聲音越來越激動，臉漲得通紅：“媽，我不怕吃苦，我也不指望他能給我留下什么家業(yè)。

但我就是覺得……憋屈！我覺得我爸這個人，太古板，太守舊，一輩子活得太失敗了，讓我這個當兒子的，在朋友面前都抬不起頭來！”。

“啪！”。

一個清脆的耳光，打斷了李健的控訴。

張?zhí)m的手在微微顫抖，她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

“你……你給我滾出去！”她指著門口，聲音因為憤怒和失望而變得尖利，“你這個不孝子！你有什么資格這么說你爸！你知不知道他……”

她想說，你知不知道你爸為了這個家付出了多少。

你知不知道他一個人在那么苦的地方，守著風雪，守著寂寞。

可這些話到了嘴邊，又變得那么蒼白無力。

是啊，她又能說些什么呢？連她自己，不也曾無數(shù)次地在心里埋怨過丈夫的“不求上進”嗎？。

李健捂著火辣辣的臉，愣住了。

這是母親第一次打他。

他看著母親那雙含淚的眼睛，心中一陣煩躁和委屈，猛地站起身，抓起外套，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家門。

沉重的關(guān)門聲，像一聲悶雷，在張?zhí)m的心里炸開。

她無力地坐倒在椅子上，看著滿桌子漸漸變涼的飯菜，淚水終于忍不住，決堤而下。

窗外，夜色像一塊巨大的黑色幕布，籠罩著這個邊陲小鎮(zhèn)。

遠處的軍營里，傳來了熄燈號的聲音，那號聲悠長而凄涼，像是誰在無聲地哭泣。

張?zhí)m知道，一場看不見的風暴，正在這個看似平靜的家庭里，悄然醞釀。

而她和所有人一樣，對此一無所知。

03

生活像一架周而復始的磨盤，沉重而緩慢地碾過每一個平淡的日子。

在等待李衛(wèi)國退伍的日子里，張?zhí)m的心情很矛盾。

她一邊像個初戀的少女一樣，興奮地規(guī)劃著兩人退休后的生活，把鎮(zhèn)子周圍的樓盤都跑了個遍。

她甚至買回了好幾本菜譜，幻想著以后每天給李衛(wèi)國做好吃的，把他這三十多年在部隊里虧空的身體都補回來。

但另一方面，她心里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慌。

她害怕那個熟悉的陌生人回家后，兩人會相對無言，會因為生活習慣的巨大差異而爆發(fā)爭吵。

畢竟，他們真正在一起生活的時間，少得可憐。

這種矛盾的心情，讓她開始在整理舊物中尋找慰藉，仿佛想從那些蒙塵的歲月中，重新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她所不了解的丈夫。

也就是在這個過程中，一些曾經(jīng)被她忽略的，無法解釋的“痕跡”，又一次浮現(xiàn)在她的眼前。

第一個被發(fā)現(xiàn)的“痕跡”，是李衛(wèi)國手背上那道猙獰的舊疤。

那是一個周末的下午，陽光難得地穿透了西北天空常年籠罩的陰霾，給房間里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

張?zhí)m在整理李衛(wèi)國的舊軍裝，準備把他那些穿不著的都打包收起來。

當她拿起一件洗得發(fā)白的夏季作訓服時，無意中看到丈夫隨意丟在衣柜角落里的一雙手套，那是他平時在倉庫里干活時戴的勞保手套，又厚又硬，上面沾滿了黑色的油污。

鬼使神差地，她想起了那道疤。

那道疤痕很深，從他的右手手背一直延伸到食指的根部，像一條丑陋的蜈蚣趴在那里。

皮膚因為撕裂和縫合而變得凹凸不平，即使過去了這么多年，在陰雨天的時候，那道疤還是會隱隱作痛。

她問過李衛(wèi)國很多次，這道疤是怎么來的。

李衛(wèi)國的回答永遠只有一個版本：“年輕的時候在炊事班切菜，不小心，手滑了?！?/p>

他每次說這話的時候，表情都輕描淡寫，好像那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可張?zhí)m不信。

她記得有一次，李衛(wèi)國因為舊傷復發(fā)，高燒不退，她陪著他去基地醫(yī)院。

當時給李衛(wèi)國看病的是一個快要退休的老軍醫(yī)，姓孫，是個很慈祥的老頭。

孫軍醫(yī)在給李衛(wèi)國檢查的時候，捏著他的手，盯著那道疤看了很久，然后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李衛(wèi)國，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后來，在走廊上，張?zhí)m忍不住，悄悄地問孫軍醫(yī)，那道疤是不是有什么問題。

孫軍醫(yī)猶豫了一下，才壓低聲音對她說：“弟妹啊，老李這個人，不簡單吶?！?/p>

“怎么不簡單了？”張?zhí)m追問。

“我當了一輩子外科醫(yī)生，什么樣的傷口沒見過？”孫軍醫(yī)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菜刀造成的傷口，創(chuàng)面一般比較平整。

可老李手上這個，你看它的形狀，中間深，兩頭淺，而且邊緣有撕裂和翻卷的痕跡，這更像是被某種……怎么說呢，被某種帶有血槽的特制匕首，以一個極快的速度，狠狠劃過造成的。

而且你看這縫合的針腳，細密，均勻，顯然是出自一個高手。

這絕不是一個普通的意外?！?/p>

當時，張?zhí)m聽得云里霧里，只覺得后背發(fā)涼。

可當她回家再問李衛(wèi)國時，他卻不耐煩地擺擺手，說那老軍醫(yī)年紀大了，眼神不好，胡說八道。

從那以后，他便再也不愿提起這件事。

此刻，陽光透過窗戶，照在那道疤痕的照片上（那是他們年輕時為數(shù)不多的幾張合影之一），張?zhí)m仿佛能看到當年那把冰冷的匕首，是如何劃開丈夫的皮肉，帶出一腔滾燙的鮮血。

她的心，沒來由地一抽。

第二件怪事，發(fā)生在基地的一次內(nèi)部網(wǎng)絡演習中。

那是一個月前的事情了。

為了檢驗部隊在戰(zhàn)時復雜電磁環(huán)境下的通訊能力，上級不打招呼，對基地發(fā)起了一次模擬網(wǎng)絡攻擊。

一時間，整個基地的內(nèi)部網(wǎng)絡全部癱瘓，指揮系統(tǒng)也陷入了一片混亂。

更要命的是，一套負責與上級進行加密通訊的老舊系統(tǒng)，因為受到強電磁干擾，直接死機了。

那套系統(tǒng)是整個基地的“千里眼”和“順風耳”，一旦失聯(lián)，后果不堪設想。

基地里所有的技術(shù)員，包括那個眼高于頂?shù)纳傥局軇P，圍著那臺機器急得滿頭大汗，用盡了各種辦法，就是無法重啟。

就在大家快要絕望的時候，李衛(wèi)國恰好從通訊室門口路過。

他手里拎著個扳手，看樣子是剛從哪個設備上保養(yǎng)下來。

他往屋里瞅了一眼，看到那群急得像熱鍋上螞蟻一樣的年輕人，便走了進去。

“怎么了這是？”他問。

周凱正煩著呢，看到是他，沒好氣地說：“李班長，這兒沒你的事，你別添亂了。

這是高科技，不是你那扳手能解決的。”

李衛(wèi)國也不生氣，他走到那臺滿是灰塵的機箱前，像個好奇的老農(nóng)一樣，這里看看，那里敲敲。

他看了一眼屏幕上不斷跳動的亂碼，又側(cè)耳聽了聽機箱里發(fā)出的微弱電流聲，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然后，他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舉動。

他沒有用鍵盤，也沒有用鼠標，而是伸出那只布滿老繭的右手，用食指，在機箱那滿是灰塵的金屬外殼上，極有節(jié)奏地敲擊了三長、三短、三長。

那動作，像是在發(fā)電報。

緊接著，他不知道從哪兒摸出兩根細小的銅絲，熟練地插進了機箱背后的一個備用物理信道接口，然后用兩根銅絲的碰觸，發(fā)出了一連串極其復雜而快速的“滴滴答答”聲。

在場的所有人，包括周凱在內(nèi)，都聽不懂那是什么。

那聲音，像是某種古老的，已經(jīng)被遺忘了的密碼。

神奇的事情發(fā)生了。

就在李衛(wèi)國完成最后一次敲擊之后，那臺已經(jīng)“腦死亡”的通訊系統(tǒng)，屏幕上的亂碼突然消失，然后，熟悉的系統(tǒng)啟動界面，竟然奇跡般地出現(xiàn)了。

整個通訊室，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李衛(wèi)國。

周凱的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沖上去，語無倫次地問：“李……李班長……你……你是怎么做到的？你剛才用的是什么？摩斯電碼？”。

“不是，”李衛(wèi)國拔掉銅絲，又恢復了那副憨厚老實的模樣，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輕描淡寫地說，“以前年輕的時候，看過一本講通訊兵的老書，上面寫的一些野路子，瞎搗鼓的，沒想到還真管用。

運氣，都是運氣?！?/p>

說完，他便拎著他的寶貝扳手，慢悠悠地走了出去，留下了一屋子石化了的技術(shù)精英。

這件事，后來成了基地里的一個謎。

有人說李衛(wèi)國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也有人說那就是瞎貓碰上死耗子。

周凱私下里把李衛(wèi)國敲擊的那段代碼記錄了下來，用軍方最先進的破譯系統(tǒng)分析了半個月，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那是一種基于摩斯電碼，但又加入了三十二種變量和十六種偽碼的超高強度加密語言，其復雜程度，超出了目前已知的所有加密方式。

而這種加密語言，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經(jīng)被軍方列為“永久失傳”的絕密檔案。

第三件，也是讓張?zhí)m最感到不安的“痕跡”，則與一個她只在電視上見過的大人物有關(guān)。

那是去年冬天，下著比今年還要大的雪。

一位集團軍的副司令，一位肩上扛著兩顆金星的中將，前來基地視察。

那天，整個基地都戒備森嚴，如臨大敵。

所有的士兵都提前幾個小時就把營區(qū)的主干道打掃得干干凈凈，雪堆得比人還高。

那位中將的專車是一輛黑色的紅旗轎車，在幾輛軍用越野車的護衛(wèi)下，緩緩駛?cè)霠I區(qū)。

按照規(guī)定，當領導車隊經(jīng)過時，所有人員都必須在路邊立正敬禮。

當時，李衛(wèi)國正好在離主干道不遠的地方掃雪。

他穿著一件厚重的軍大衣，戴著一頂看不出顏色的舊棉帽，手里拿著一把大掃帚，賣力地清掃著路上的積雪。

他那個位置，其實并不在迎接的隊伍里。

奇怪的事情就在這個時候發(fā)生了。

當紅旗轎車即將經(jīng)過李衛(wèi)國身邊的時候，車子突然毫無征兆地停了下來。

車窗是深色的，從外面看不到里面。

但所有人都看到，車子就那么靜靜地停在了那里，一動不動。

基地司令員和政委嚇壞了，以為是自己的工作出了什么紕漏，趕緊一路小跑地沖了過去。

可他們還沒跑到跟前，車里的警衛(wèi)員就搖下車窗，對他們做了個“不要靠近”的手勢。

車子就那么停了足足有三分鐘。

三分鐘后，車子又重新啟動，緩緩地離開了。

自始至終，那位中將都沒有下車，甚至連車窗都沒有完全搖下來。

這一幕，被很多人看到了，包括新來的少尉周凱。

大家都覺得莫名其妙，不知道這位大領導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后來，周凱壯著膽子，去問了當時跟車的一位上校參謀，想打聽一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那位上校參謀的回答，更是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上校說：“當時，副司令什么也沒說，他只是透過車窗，死死地盯著遠處那個掃雪的老兵。

他的眼神很復雜，我跟了他這么多年，從來沒見過他露出那樣的眼神。

那里面……有震驚，有敬畏，有惋惜，還有一絲……我甚至覺得是恐懼。

最后，車子開動的時候，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在車里，對著那個掃雪老兵的方向，行了一個標準的注目禮?！?/p>

一個中將，對著一個掃雪的老士官，行注目禮？。

這件事，就像一顆石子投進了平靜的湖面，在基地里引起了不小的波瀾。

但很快，就被新的話題和更繁重的訓練給淹沒了。

只有周凱，把這件事牢牢地記在了心里。

他開始用一種全新的，審視的目光，去觀察那個每天在倉庫里搗鼓那些破銅爛鐵的老班長。

而這些故事，都是張?zhí)m后來從家屬院里那些喜歡東家長西家短的軍嫂們口中，零零散散聽來的。

當時，她只把這些當作是丈夫的一些不為人知的“怪癖”，或者是一些被夸大了的“陳年舊事”，并沒有往深處去想。

可是現(xiàn)在，當她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這間空蕩蕩的屋子里，把這些碎片化的信息一點一點地拼湊起來時，一個巨大的，讓她感到恐懼的謎團，漸漸浮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

她的丈夫，那個跟她同床共枕了三十五年的男人，那個木訥寡言，不求上進的倉庫保管員，他的身上，到底隱藏著什么樣的秘密？。

04

李衛(wèi)國回家的那天，是一個陰沉的下午。

沒有想象中的鑼鼓喧天，也沒有戰(zhàn)友們的列隊歡送。

他只是背著一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行李包，像三十五年前入伍時一樣，一個人，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了家門口。

他的頭發(fā)剪得很短，露出了青白色的頭皮，臉上的皺紋，像是被刀子刻上去的，又深又密。

三十五年的風霜雨雪，把他從一個棱角分明的青年，打磨成了一塊沉默而堅硬的石頭。

張?zhí)m給他開門的時候，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她什么也沒說，只是上去緊緊地抱住了他。

她能感覺到，丈夫的身體，比以前更瘦了，也更硬了，像一截被抽干了水分的枯木。

李衛(wèi)國有些不習慣地拍了拍她的背，聲音嘶啞地說：“我回來了。”

就這么簡單的四個字，讓張?zhí)m三十多年的委屈和等待，都有了著落。

李健也從房間里出來了。

自從上次和母親大吵一架后，他就一直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很少出來。

此刻，他看著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父親，眼神有些復雜。

他張了張嘴，想叫一聲“爸”，但那聲音到了嘴邊，又被他咽了回去。

最后，他只是點了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

李衛(wèi)國看了他一眼，也沒有說話。

父子之間，仿佛隔著一條看不見的鴻溝。

為了慶祝李衛(wèi)國光榮退役，張?zhí)m決定在家里辦一場家宴。

她請了幾個平時走得比較近的親戚，想熱鬧熱鬧，也算是給李衛(wèi)國接風洗塵。

傍晚時分，親戚們陸陸續(xù)續(xù)地都到了。

狹小的客廳里，一下子變得人聲鼎沸。

大家圍著李衛(wèi)國，說著一些“熬出頭了”、“以后享福了”之類的客套話。

李衛(wèi)國只是憨厚地笑著，不停地給大家散煙，遞茶，像一個笨拙的主人。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張?zhí)m去開門，發(fā)現(xiàn)門口站著的是她的表哥，趙海峰。

趙海峰是他們家所有親戚里混得最好的。

九十年代初下了海，靠著倒賣鋼材發(fā)了家，現(xiàn)在是一家物流公司的老板，身家?guī)浊f。

他今天穿著一件油光锃亮的皮夾克，脖子上戴著一條小拇指粗的金鏈子，手里提著兩個包裝精美的禮品盒，身后還跟著一個穿著妖艷的女秘書。

“哎呀，蘭蘭，我這緊趕慢趕，總算沒遲到吧？”趙海峰一進門就扯著他那大嗓門嚷嚷起來，生怕別人不知道他來了。

他把手里的禮品盒往桌上一放，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聲響：“一點小意思，給衛(wèi)國接風。

兩瓶三十年的茅臺，還有兩條特供的大熊貓。

不值什么錢，就是個心意。”

屋子里的親戚們看到那酒和煙，眼睛都直了，紛紛發(fā)出嘖嘖的贊嘆聲。

“還是海峰哥有本事?。　?。

“這得花不少錢吧？”。

趙海峰很享受這種被人追捧的感覺，他得意地擺擺手，大咧咧地在沙發(fā)主位上坐了下來，翹起了二郎腿。

他掃了一眼穿著一身舊便服，顯得有些局促的李衛(wèi)國，眼神里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輕蔑。

張?zhí)m把飯菜都端上了桌，滿滿當當?shù)囊淮笞雷印?/p>

大家開始推杯換盞，氣氛也漸漸熱烈起來。

酒過三巡，趙海峰的臉喝得通紅，話也開始多了起來。

他的優(yōu)越感，像一鍋燒開了的水，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著泡。

他先是唾沫橫飛地吹噓了一通自己最近又談成了一筆多大的生意，然后又眉飛色舞地講了幾個他跟市里某某領導一起吃飯的段子，聽得在座的親戚們一愣一愣的，臉上都露出了艷羨的神情。

李健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吃著飯，一言不發(fā)。

他看著父親在酒桌上被眾人冷落，看著趙海峰像個國王一樣接受著親戚們的吹捧，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的難受。

他覺得，這頓飯，與其說是給父親接風，不如說是趙海峰一個人的個人秀。

而他的父親，只是這場秀里一個可有可無，甚至有些礙眼的背景板。

終于，趙海峰把話題引到了李衛(wèi)國的身上。

他端起酒杯，搖搖晃晃地走到李衛(wèi)國身邊，用一種長輩教訓晚輩的口吻，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大聲說道：“老李啊，你也算是……熬到頭了！”。

他那個“熬”字，說得特別重，充滿了同情的味道。

“在部隊里待了三十五年，我算了一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十五年就是一萬兩千多天啊！嘖嘖，不容易，真是不容易?！?/p>

他夸張地搖著頭，仿佛李衛(wèi)國不是退役，而是剛從哪個勞改農(nóng)場放出來一樣。

“不過話說回來啊，老李，你這三十五年，圖個啥呢？你看你，到頭來，連個官都沒混上，還是個大頭兵。

你再看看我，雖然沒你那么‘穩(wěn)定’，整天跑東跑西的，但好歹也算是事業(yè)有成吧？車子，房子，票子，咱啥也不缺！”。

他一邊說，一邊用他那戴著大金戒指的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李衛(wèi)國，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讓張?zhí)m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李衛(wèi)國依舊面無表情，他沒有看趙海峰，只是低著頭，默默地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水。

他的沉默，在趙海峰看來，就是懦弱和無能的表現(xiàn)。

這讓他更加來勁了。

“這樣吧，老李，”他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用一種施舍的語氣說道，“你也別閑著了，總得找點事干，不然人就廢了。

來我公司，我給你安排個職位。

我想想啊……保安部副總監(jiān)！怎么樣？這個職位不錯吧？輕松，體面，不用風吹日曬的。

我給你開月薪一萬五！比你那點可憐的退休金，強多了吧？”。

說完，他又轉(zhuǎn)向滿臉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的李健，語重心長地教育道：“小健啊，你可得學著點，千萬別像你爸，一輩子死腦筋，認死理！現(xiàn)在這個社會啊，光能吃苦是沒用的，得會變通，得有腦子，知道嗎？”。

李健的拳頭在桌子底下握得咯咯作響，指甲深深地嵌進了肉里。

他感覺自己像個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任由別人指指點點。

他父親的“失敗”，就是他的恥辱。

“趙海峰，你喝多了！”。

張?zhí)m終于忍不住了，她猛地站起身，渾身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

她指著門口，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們家不歡迎你！請你現(xiàn)在就出去！”。

整個屋子里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

所有人都沒想到，平時溫文爾雅的張?zhí)m，會突然發(fā)這么大的火。

趙海峰也愣住了，他沒想到張?zhí)m會這么不給他面子。

他仗著酒勁，冷笑一聲：“怎么？蘭蘭，我說錯了嗎？我這可是為了你們家好！你以為現(xiàn)在工作那么好找啊？我給他個保安部副總監(jiān)，那是看在親戚的面子上。

要不然，就他這樣的，五十多歲的老兵，連個電腦都不會用，去哪兒找一萬五的工作？當個保安隊長，撐死給他五千！”。

“你……”張?zhí)m氣得嘴唇發(fā)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李衛(wèi)國緩緩地放下了茶杯，他終于抬起了頭。

他的眼神，依舊平靜如水，但那平靜的湖面下，似乎有暗流在涌動。

他看著趙海峰，就像在看一個上躥下跳的猴子。

就在這劍拔弩張，氣氛尷尬到了極點的時刻——。

“叮咚！叮咚！”。

門鈴聲，急促地響了起來。

05

“誰啊？這個時候來。”一個親戚小聲嘀咕了一句。

趙海峰以為是自己叫來湊熱鬧的某個生意伙伴，或者是那個他一直想顯擺給親戚們看的，剛傍上的某個部門的小科長。

這門鈴聲來得正是時候，正好可以轉(zhuǎn)移一下眼前的尷尬，順便再把自己的“人脈”和“面子”往上抬一抬。

他臉上那因酒精和羞惱而泛起的紅色還未褪去，便又掛上了一副得意洋洋的笑容，整理了一下自己油光锃亮的皮夾克，搖搖晃晃地走過去開門，嘴里還大大咧咧地嚷著：“來了來了，催什么催，趕著投胎?。　?。

門“咔噠”一聲被拉開。

下一秒，趙海峰臉上的笑容，就像一塊被瞬間凍住的黃油，僵在了那里。

他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瞳孔驟然收縮，整個人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呆立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