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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信她?一個剛從牢里放出來的女人,能安什么好心?”“她是我姑姑?!薄肮霉??哼,一個因為流氓罪進(jìn)去的姑姑,她能教你什么好?丫頭,你別犯傻,跟我們走才是正道。”我的手被大伯母攥得生疼,可我還是死死地抓著身邊女人的衣角,那身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色卡其布外套,是我唯一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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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1987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晚,雨水也特別多。我們家住在縣柴油機(jī)廠的職工大院里,紅磚樓房,水泥地面,院子里種著幾棵高大的梧桐樹。往年的這個時候,父親林建業(yè)早就該拿出他的工具箱,在陽臺上給我做新的木頭陀螺了。他那雙手很巧,能把一塊普通的木頭,變成小馬、小槍,或者任何我想要的東西。母親總會在這時端出一盤洗好的蘋果,嗔怪他把木屑弄得到處都是,但嘴角卻掛著笑。
那樣的日子,好像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水沖走了,連點痕跡都沒剩下。
父親是在廠里出的事。那天,高架吊車的鋼纜突然斷裂,沉重的柴油機(jī)部件砸了下來。我放學(xué)回家,看到院子里圍滿了人,廠里的領(lǐng)導(dǎo)、工會的干事,還有許多鄰居,他們臉上的表情都一樣,一種混合著同情和驚慌的復(fù)雜神情。我沒看到父親,只看到母親癱坐在地,像一團(tuán)被揉皺的紙。
我不知道人死了是什么樣,我只知道父親再也不會回來了。他不會在晚飯時給我夾我最愛吃的紅燒肉,也不會在我寫不出作業(yè)時,撓著頭說“這題比修機(jī)器還難”。
家里的頂梁柱塌了。母親本就身體不好,常年離不開藥罐子。父親這一走,她的精神氣也跟著一起走了。她不哭不鬧,只是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好像那里有她能看懂的東西。我端水喂飯,她就機(jī)械地張嘴,眼神空洞,沒有焦點。
僅僅過了八天,在父親“頭七”的第二天早上,我推開房門,發(fā)現(xiàn)母親的身體已經(jīng)涼了。
短短十天,天翻地覆。那個掛著父母結(jié)婚照,擺著父親做的木頭玩具,有著母親繡的蘭花枕套的家,變成了一個空洞而冰冷的靈堂。黑白的照片上,父母依然在笑,可我卻覺得那笑容陌生又遙遠(yuǎn)。我穿著大了好幾號的孝衣,麻木地跪在蒲團(tuán)上,聽著周圍親戚們時高時低的哭嚎聲和刻意壓低的議論聲。
“作孽啊,建業(yè)才四十出頭……”“這孩子可怎么辦喲,一下子成了孤兒?!薄鞍?,她媽也是,身子骨太弱,一口氣沒上來。”
這些聲音像蚊子一樣在我耳邊嗡嗡作響,我聽不真切,也不想聽。我的世界只剩下蒲團(tuán)前那兩盆跳動的火光,還有骨頭里滲出來的寒意。
葬禮結(jié)束后,我們家所有的親戚都聚集到了大伯林建國家。大伯是父親的親哥哥,在縣糧食局上班,算是個吃公家飯的。他的家比我家寬敞,家具也更新。大人們坐在椅子上,圍著一張方桌,我被安排在一個小板凳上,緊挨著門,像一個等待審判的犯人。
屋子里的氣氛很沉重,煙味和廉價茶葉的味道混在一起。大伯清了清嗓子,眉頭擰成一個疙瘩:“今天把大家叫來,就是商量一下小荷往后的事。建業(yè)和弟妹走得急,孩子總得有個著落?!?/p>
一陣難堪的沉默。
最先開口的是大伯母。她是個胖胖的女人,平時說話就尖酸,此刻更是毫不掩飾臉上的嫌棄。她用眼角瞥了我一下,陰陽怪氣地說道:“大哥,不是我說喪氣話。這孩子……命太硬。你看,這才幾天工夫,爹媽都沒了。這不就是書里說的那種‘災(zāi)星’嗎?誰家敢沾啊,我們家慶娃馬上要高考了,可不能被這些不吉利的事影響了?!?/p>
“災(zāi)星”兩個字像一根燒紅的鐵釬,狠狠地烙在了我心上。我猛地抬起頭,看著大伯母那張肥碩的臉。我看見二叔低下了頭,假裝擺弄著手里的火柴盒。我看見小姨眼神躲閃,一個勁兒地給表弟剝橘子。
“嫂子,話不能這么說,孩子怪可憐的。”開口的是三叔,他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聲音很小。
大伯母立刻把矛頭對準(zhǔn)了他:“老三,你家不也倆小子嗎?地里刨食,多一張嘴容易?說得輕巧,那你接回去養(yǎng)啊!我可告訴你,養(yǎng)個孩子不是喂只雞,吃喝拉撒,以后讀書嫁人,哪一樣不要錢?我們家慶娃讀書的錢還緊巴巴的呢?!?/p>
三叔被噎得滿臉通紅,嘴唇動了動,到底沒再吭聲。
屋子里又陷入了沉默,比剛才更壓抑。我能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躲避瘟疫一樣,小心翼翼地繞開我。我蜷縮在小板凳上,把頭埋得更低,恨不得地上有條縫能讓我鉆進(jìn)去。我不是一件東西,可以被他們傳來傳去,可是在他們眼里,我好像連一件舊家具都不如。家具沒用了還能劈了當(dāng)柴燒,我呢?我是個“災(zāi)星”,是會帶來厄運(yùn)的包袱。
“要不……送到鄉(xiāng)下她外婆家去?”小姨試探著說。
“她外婆都七十多了,腿腳都不利索,送過去不是添亂嗎?”二叔立刻反駁,但馬上又補(bǔ)充道,“我們家是真的住不開,就一間房,我們兩口子跟濤濤擠著,再來個人,晚上睡覺都得豎著睡?!?/p>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把所有可能都堵死了。最后,大伯重重地嘆了口氣,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實在不行,就……就問問街道辦,看能不能送去福利院吧。好歹有口飯吃。”
福利院。孤兒院。
這三個字像三把冰錐,狠狠扎進(jìn)我的耳朵。我渾身一顫,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攫住了我。我不要去那個地方。我聽同學(xué)說過,那里面的孩子都穿一樣的衣服,吃不飽飯,還會被人欺負(fù)。我還有家,雖然父母不在了,可我還有親人啊。我抬起頭,用哀求的眼神看著大伯,看著二叔,看著小姨。可他們都避開了我的目光。
就在這間屋子里的空氣都快凝固成冰的時候,那扇陳舊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一股夾雜著雨水和冷風(fēng)的氣息涌了進(jìn)來,屋里所有人的聲音都停了。門口站著一個女人,她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色卡其布外套,褲腿上沾著泥點。她剪著一頭齊耳的短發(fā),亂糟糟的,像是很久沒打理過。她的臉很清瘦,眼窩有些深,但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像黑夜里的兩點寒星,帶著一股子生人勿近的銳利。
屋子里所有人都愣住了。親戚們的臉上,那種鄙夷、驚訝、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畏懼,交織在一起,顯得格外滑稽。
“林秀芝?你來干什么!”大伯最先反應(yīng)過來,他猛地站起身,一臉怒容,“誰讓你來的?這里不歡迎你!你還嫌我們林家的人丟得不夠嗎?”
林秀芝。我的姑姑。我只在很小的時候見過她幾面,印象早已模糊。我只從大人們的閑言碎語里知道,她是個“不檢點”的女人,是“壞分子”,幾年前因為“犯了事”,被抓去勞改了。她是我們家的禁忌,是所有親戚口中的恥辱。
姑姑沒有理會大伯的呵斥。她那雙銳利的眼睛緩緩掃過屋子里的每一個人,最后,落在了蜷縮在小板凳上的我身上。她邁開步子,徑直向我走來。她走路的姿勢有些奇怪,好像腿腳不太利索,但每一步都走得很穩(wěn)。
她在我面前蹲下,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和潮濕的味道。她的手伸了過來,那是一雙和我父親完全不同的手,沒有厚實的老繭,但一樣粗糙,骨節(jié)分明。她的手指輕輕地碰了碰我的頭發(fā),那動作很輕,帶著一絲笨拙的溫柔。
“小荷?!彼_口了,聲音有些沙啞,像被砂紙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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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看她,只是死死地盯著自己的鞋尖。
她沒有再說什么,只是緩緩站起身,重新面對那一屋子神情各異的親戚。她的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像小石子一樣,清清楚楚地砸在房間里。
“沒人要,是吧?”她冷笑了一聲,嘴角勾起一個嘲諷的弧度,“行。那我來要?!?/p>
她再次蹲下,看著我,那雙一度讓我害怕的眼睛里,此刻竟有了一絲我從未見過的光。“小荷,”她又叫了我一聲,“跟姑姑回家?!?/p>
大伯母尖叫起來:“林秀芝你瘋了!你一個勞改釋放犯,你自己都吃不飽飯,你拿什么養(yǎng)孩子?你想毀了她嗎?”
姑姑頭也不回,只是冷冷地甩過去一句:“我就是砸鍋賣鐵,要飯去,也供得起我哥的女兒。不像你們,一個個穿得人模狗樣,心比煤渣還黑?!?/p>
她說完,不再理會身后的叫罵和阻攔,拉起我冰冷的小手,用她那算不上溫暖、卻異常堅定的大手包裹住,一字一句地對我說:“走,我們回家?!?/p>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身體卻不由自主地跟著她站了起來。我被她牽著,走出了那個讓我窒息的房間。身后,大伯的怒吼,大伯母的咒罵,像潮水一樣涌來,但都被那扇被姑姑隨手帶上的門,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
02
姑姑的“家”,根本不能算是一個家。
那是在縣城最邊緣的棚戶區(qū),一排排低矮的平房擠在一起,墻壁上滿是青苔和雨水沖刷過的痕跡。我們的“家”是其中最靠邊的一間,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戶,糊著發(fā)黃的報紙。
推開門,一股霉味和潮氣撲面而來。屋子很小,一眼就能望到頭。靠墻放著一張嘎吱作響的木板床,床邊是一個掉漆的木箱子,這就是全部的家具。屋子中間,拉著一根鐵絲,上面掛著一塊褪了色的花布簾子,算是把這個小小的空間分成了兩半。簾子后面,是一個用磚頭和木板搭起來的簡易灶臺,上面放著一口黑乎乎的鐵鍋和一個豁了口的瓦罐。
這就是我的新家。比我原來的家,差了十萬八千里。
我站在門口,有些不知所措。姑姑沒有多說什么,她放下手里那個破舊的網(wǎng)兜,從里面拿出幾個煤球,熟練地生起了爐子。然后她走到屋角的水缸里,舀了半盆水,端到我面前。
“洗把臉?!彼恼Z氣很平靜,聽不出什么情緒。
我默默地洗了臉,冰冷的水讓我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一些。姑姑已經(jīng)開始在案板上和面,她的動作很快,面粉和水在她手里迅速變成了一個光滑的面團(tuán)。她從瓦罐里拿出一枚雞蛋,在鍋沿輕輕一磕,金黃的蛋液落入滾燙的油鍋中,發(fā)出一陣“滋啦”的聲響,香味瞬間彌漫了整個小屋。
很快,一碗熱氣騰騰的雞蛋面就放在了我面前。面條是手搟的,筋道有力,上面臥著一個煎得兩面金黃的荷包蛋,還撒了幾粒翠綠的蔥花。
“吃吧,吃飽了,才有力氣?!惫霉冒芽曜尤轿沂掷?。
我看著那碗面,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自從父母去世后,我一直沒正經(jīng)吃過一頓飯。親戚們給我的,要么是冷掉的剩飯,要么是帶著憐憫和嫌棄的眼神。只有眼前這個陌生的、人人避之不及的姑姑,為我做了一碗這么香的面。
我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面湯很燙,嗆得我直咳嗽,眼淚也跟著流了出來。我不知道那是被嗆出來的,還是憋了太久的委屈。
姑姑就坐在我對面,靜靜地看著我吃。等我把最后一口湯都喝完,她才從那個掉漆的木箱子里,拿出一個小布包,一層一層地打開。里面是幾張疊得整整齊齊的角票和毛票。她仔細(xì)地數(shù)了數(shù),然后抽出一部分,重新包好,塞到我的手里。
“這些錢,明天去買新的練習(xí)本和鉛筆。你的書包呢?”
“在……在大伯家。”我小聲說。
“明天去拿回來?!彼D了頓,抬起頭,那雙銳利的眼睛認(rèn)真地看著我,仿佛在許下一個鄭重的承諾,“丫頭,你聽著,別去管別人說什么‘災(zāi)星’、‘勞改犯’的屁話。那些話不值錢,聽了臟耳朵。從今往后,你就安安心心念書。天塌下來,有姑姑頂著。姑姑就算要飯,也供你讀書?!?/p>
“供我讀書”,這四個字,像一道光,照進(jìn)了我被黑暗和恐懼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心里。在那一刻,這個簡陋破敗的小屋,似乎也沒那么難以忍受了。
第二天,我果然去大伯家拿回了我的書包。大伯母開的門,她看到我,臉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把書包從門縫里遞給我,像打發(fā)一個乞丐。她說:“跟你那個勞改犯姑姑,有你的好日子過。以后別來我們家了,晦氣。”
我抓著書包帶子,沒有回嘴,轉(zhuǎn)身就跑了。我跑得很快,好像身后有惡鬼在追。我知道,從今往后,我只有姑姑了。
姑姑真的開始為我“砸鍋賣鐵”。她那樣的身份,在1987年的小縣城里,根本找不到任何正式工作。她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輛破舊的三輪車,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我還在被窩里,就能聞到屋外飄來的茶葉和各種香料混合的濃郁香氣。她不知跟誰學(xué)的手藝,鹵的茶葉蛋特別香,蛋白是Q彈的醬色,蛋黃卻還能保持沙沙的口感。
除了茶葉蛋,她還批來一些廉價的針織手套、尼龍襪子、還有小孩子玩的塑料發(fā)卡,一股腦地堆在三輪車上。每天早上,她蹬著那輛叮當(dāng)作響的三輪車去火車站廣場擺攤。那里人流量大,南來北往的旅客,總會有人愿意花幾分錢、一毛錢買點東西。
我的生活也變得規(guī)律起來。早上姑姑出門時,會給我留下一個熱乎乎的茶葉蛋和兩個饅頭當(dāng)早飯。我吃完就自己去上學(xué)。放學(xué)后,我不回家,而是直接去火車站廣場找她。
姑姑的攤子就在廣場的一個角落里。她坐在一個小馬扎上,身上那件藍(lán)色的卡其布外套,因為常年風(fēng)吹日曬,顏色更淡了。有人來買東西,她就抬起頭,報個價,收錢,找錢,話不多,臉上也沒什么笑容。但每次看到我背著書包過來,她那張緊繃的臉就會柔和下來。她會從保溫的鍋里給我撈一個最熱乎的蛋,然后拍拍身邊另一個小馬扎。
我就坐在她旁邊,把三輪車的平板當(dāng)成書桌,趴在上面寫作業(yè)。周圍是嘈雜的人聲,火車的汽笛聲,小販的叫賣聲。姑姑就在我身邊,安靜地守著。偶爾有我不懂的題目,去問她。她會很認(rèn)真地拿起我的課本,皺著眉頭看半天,然后用她那不多的識字量,磕磕巴巴地念著題目,最后多半會說:“這個……姑姑也不會。你明天去問老師,一定要問明白了?!?/p>
她對我的學(xué)習(xí)要求很嚴(yán)格,每天都要檢查我的作業(yè)本。如果看到老師批的紅叉叉多了,她會沉下臉,半天不說話。那比罵我一頓還讓我難受。我知道,讀書,是我唯一的出路,也是她全部的希望。
日子就在茶葉蛋的香氣和三輪車的吱呀聲中,一天天過去。我和姑姑的生活,像一棵長在石縫里的小草,雖然艱辛,但總算扎下了根。
但是,安穩(wěn)的日子總是很短暫。我和姑姑就像是活在玻璃罩子里的人,外面所有人的指指點點,我們都看得見,聽得著。
“看,就是那個女的,聽說以前是‘破鞋’,坐過牢的?!薄皣K嘖,帶著個侄女,也不知道是不是親的。”“那小姑娘也怪可憐的,跟了這么個姑,以后還怎么嫁人?!?/p>
鄰居們總是在我們背后竊竊私語。有些大媽看到我,會立刻把自己家的孩子拉走,好像我會傳染什么病。周圍的攤販,也大多對我們敬而遠(yuǎn)之。只有旁邊賣烤紅薯的大爺,偶爾會跟姑姑說幾句話,還偷偷塞給我一個烤得流油的紅薯。
學(xué)校里,情況也沒好到哪里去。我成了同學(xué)眼中的異類?!傲中『捎袀€坐過牢的姑姑”,這個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整個校園。他們叫我“小勞改犯”,在我背后學(xué)姑姑走路的樣子。我的文具盒被藏起來過,新買的練習(xí)本上被人用鉛筆畫了烏龜。
我開始變得越來越沉默。我不敢抬頭看人,走路總是沿著墻根。我害怕和同學(xué)說話,因為我不知道哪句話就會引來他們的嘲笑。我覺得自己身上好像貼著一個標(biāo)簽,寫著“恥辱”兩個字。
我把所有的委屈都咽進(jìn)肚子里,我不敢告訴姑姑。她的生活已經(jīng)夠苦了,我不想再給她增加負(fù)擔(dān)。我只能更用功地讀書,好像只有書本里的世界才是干凈的,安全的。
直到那天,那根緊繃的弦,終于斷了。
那天下午的體育課,我們玩丟沙包。一個叫王強(qiáng)的男同學(xué),是班里最調(diào)皮的,他拿著沙包,故意不丟,沖著我喊:“喂,小災(zāi)星!你姑姑是不是在里面學(xué)會了怎么打人???你是不是也學(xué)會了?”
周圍的同學(xué)都哄笑起來。
另一人跟著起哄:“她姑姑不是因為打架進(jìn)去的,我媽說了,是搞流氓活動!”
“什么是流氓活動?”
“就是不正經(jīng)的女人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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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污言穢語像臟水一樣潑在我身上。我渾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了頭頂,所有的忍耐和偽裝在那一刻全部崩潰。我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像一頭被激怒的小獸,沖過去,狠狠地撞在王強(qiáng)的身上,張嘴就咬住了他的胳膊。
他疼得大叫,把我推倒在地。我們兩個廝打在一起。操場上亂成一團(tuán),直到體育老師吹著哨子跑過來,才把我們拉開。
我的下場很慘。衣服被扯破了,臉上被抓出了幾道血痕,膝蓋也磕破了皮,火辣辣地疼。王強(qiáng)也沒好到哪里去,胳膊上留下一排深深的牙印。
老師把我們兩個都叫到了辦公室,狠狠地訓(xùn)斥了一頓,最后讓我叫家長。
“叫家長”三個字,讓我瞬間掉進(jìn)了冰窟窿。我怎么能讓姑姑來?她知道了,會怎么想我?她會不會覺得我是個惹是生非的壞孩子?會不會也覺得我是個累贅?
我一路哭著,不敢回家,也不敢去攤子。我跑到河邊的一棵大柳樹下,抱著膝蓋,哭了很久很久。天漸漸黑了,我心里又怕又冷。最后,我還是擦干眼淚,拖著沉重的步子,朝火車站廣場走去。
遠(yuǎn)遠(yuǎn)地,我就看見了姑姑。她沒有坐在馬扎上,而是焦急地站在三輪車旁,不停地朝我上學(xué)的方向張望。廣場上的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看到我的一瞬間,她臉上的焦急立刻變成了錯愕,然后是心疼。她快步向我走來,看到我臉上的傷和破了的衣服,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什么也沒說。她只是脫下自己身上那件藍(lán)色的外套,披在我身上,然后推著三輪車,領(lǐng)著我往家走。
一路無言。那沉默比任何責(zé)罵都讓我感到害怕。
回到那個小屋,姑姑點亮了那盞昏暗的煤油燈。她打來一盆溫水,用干凈的布巾,一點一點地幫我擦拭臉上的傷口。她的動作很輕,很慢,好像在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碘酒擦在傷口上,很疼,我咬著嘴唇,一聲不吭。
“疼嗎?”她終于開口了,聲音沙啞。
我搖搖頭,眼淚卻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她幫我處理好傷口,然后坐在我對面,靜靜地看著我。“為什么打架?”
我把頭埋在膝蓋里,把今天下午發(fā)生的事情,斷斷續(xù)z續(xù)地,帶著哭腔,全都說了出來。我說他們罵我是“災(zāi)星”,說他們罵你是“勞改犯”,“破鞋”……每說一個詞,我的心就抽痛一下。
我說完,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我能聽見煤油燈的燈芯在嗶剝作響。我不敢抬頭,等待著姑姑的判決。
過了很久很久,我感覺我的頭被一雙粗糙的手輕輕撫摸著。我抬起頭,看到姑姑的眼睛紅了,那雙總是帶著銳利和冷漠的眼睛里,此刻蓄滿了水光。
“傻丫頭,”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受了這么大的委屈,怎么不跟姑姑說?”
“我怕……怕你煩我?!?/p>
她嘆了口氣,把我拉進(jìn)懷里,緊緊地抱著。她的懷抱并不溫暖,甚至有些瘦硬,但卻讓我感到無比的安全?!肮霉迷趺磿┠恪D闶枪霉梦ㄒ坏挠H人了?!?/p>
那天晚上,她沒有再多說什么。
第二天一早,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出攤。她給我煮了荷包蛋,看著我吃完,然后換上了一件她壓在箱底的、最干凈的灰色襯衫,對我說:“走,去學(xué)校?!?/p>
我愣住了。
“姑姑帶你去。”她的語氣不容置疑。
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跟著姑姑走進(jìn)了學(xué)校。她直接把我?guī)У搅私虒?dǎo)主任的辦公室。辦公室里,教導(dǎo)主任,我的班主任,還有王強(qiáng)的父母都在。王強(qiáng)的媽媽一看見我,就指著我的鼻子罵:“你這個沒家教的野丫頭,看把我兒子咬的!你家長呢?讓她來賠錢!”
姑姑把我拉到她身后,往前站了一步。她個子不高,人也清瘦,但那一刻,她的背影像山一樣。
她看著王強(qiáng)的媽媽,然后又轉(zhuǎn)向教導(dǎo)主任,平靜地說:“我是林小荷的姑姑,她的家長。孩子打架,是她不對,我替她道歉。該我們承擔(dān)的責(zé)任,我們絕不推脫。醫(yī)藥費(fèi),我們賠。”
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手帕,里面是她攢了很久的、準(zhǔn)備給我交下學(xué)期學(xué)費(fèi)的錢。她把錢放在桌子上。
王強(qiáng)的媽媽還想說什么,姑姑卻抬起了頭,目光直視著她,一字一句地說道:“但是,我侄女為什么打人,我想學(xué)校也應(yīng)該搞清楚。她被人罵‘災(zāi)星’,罵我是‘勞改犯’,這些話,是不是從你們大人嘴里傳出去的?小孩子不懂事,是跟大人學(xué)的。今天我把話放這兒,我林秀芝是什么人,我自己清楚。我侄女是什么人,我也清楚。以后,誰要是再敢拿這些事欺負(fù)她,動她一根手指頭,我林秀芝爛命一條,就算拼了這條命,也絕不算完!”
她的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帶著一股寒氣。辦公室里所有人都被她鎮(zhèn)住了。王強(qiáng)的父母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教導(dǎo)主任也尷尬地咳嗽了兩聲。姑姑身上那股常年被生活壓迫,卻從未屈服的狠勁,在那一刻顯露無遺。那不是撒潑,而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后的決絕。
從學(xué)校出來,姑姑一直沒說話??斓郊业臅r候,她才突然停下腳步,蹲下來,用她粗糙的手指輕輕擦掉我不知何時又流下來的眼淚,低聲說:“疼不疼?以后別跟他們動手,不值當(dāng)。把書讀好了,考上大學(xué),離開這個地方。到了那時候,誰還敢看不起你?讀書,是咱們唯一的路?!?/p>
我看著她布滿血絲的眼睛,重重地點了點頭。從那天起,我心里那塊對她最后一絲的戒備和不確定,也徹底融化了。我知道,這個世界上,只有她會這樣不計任何代價地保護(hù)我。
03
那次風(fēng)波過后,我在學(xué)校的日子果然好過了很多。再也沒有人敢當(dāng)面嘲笑我。而我,也把姑姑的話牢牢記在心里,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學(xué)習(xí)中。我的成績,從班級中游,一點點地爬到了前幾名。每次我拿著滿是紅勾的卷子給姑姑看,她都會露出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欣慰的笑容。那笑容,是我所有努力的動力。
姑姑的生意,也靠著她那股子韌勁,慢慢穩(wěn)定了下來。她起早貪黑,風(fēng)雨無阻。除了茶葉蛋,她還開始賣自己納的鞋墊。她的手很巧,納出來的鞋墊厚實又耐用。到了冬天,她的攤子上還有自己織的毛線手套和帽子。她總能想出各種辦法,去掙那一分一毛的辛苦錢。
我們的日子,就像那鍋慢慢熬煮的鹵蛋,雖然慢,但味道越來越濃,顏色越來越深。我甚至開始覺得,這樣平淡而辛苦的日子,如果能一直過下去,也挺好。
可生活總是在你覺得它稍微好一點的時候,給你當(dāng)頭一棍。
那年冬天,縣里忽然刮起了一陣“整頓市容”的風(fēng)。那些沒有固定攤位、在街邊游走的小商販,成了首當(dāng)其沖的整治對象。穿著制服的城管隊,每天都在街上巡邏。
一天下午,我放學(xué)后照常去火車站廣場。還沒走到,就看到遠(yuǎn)處圍了一大群人。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種不好的預(yù)感。我拼命擠進(jìn)人群,看到的那一幕讓我渾身冰冷。
姑姑的那輛破舊三輪車翻倒在地,茶葉蛋、手套、襪子撒了一地,被踩得亂七八糟。幾個穿著制服的人,正要把三輪車抬上卡車。姑姑死死地抓著車不放,像一只護(hù)著自己巢穴的母狼,聲嘶力竭地哀求著:“同志,求求你們,把車還給我……我就靠這個活命啊……”
“你這是占道經(jīng)營!影響市容!按規(guī)定,全部沒收!”一個領(lǐng)頭的男人不耐煩地推開她。
姑姑被推得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她顧不上疼,爬起來又想去搶車。
“我交罰款!我交還不行嗎?”她幾乎是在哭了。
“罰款二百!車先拉走!”那人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話,指揮著手下把車抬上了卡車??ㄜ噰姵鲆还珊跓煟瑩P(yáng)長而去。
姑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卡車消失的方向,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周圍的人群漸漸散去,只剩下她和我,還有一地的狼藉。
二百塊錢。在1987年,對于我們這樣的人家,那是一筆天文數(shù)字。那是我們攢了好久好久,準(zhǔn)備給我交學(xué)費(fèi)、過冬的錢?,F(xiàn)在,不但錢沒了,連吃飯的家伙也沒了。
我走過去,拉了拉姑姑的衣角。她緩緩地轉(zhuǎn)過頭,看到我,眼里的淚再也忍不住,刷地一下流了下來。那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得那么傷心,那么絕望。她蹲下身,把我緊緊地抱在懷里,一遍遍地重復(fù)著:“怎么辦……小荷……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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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小屋里的燈亮了整晚。姑姑沒睡,我也沒有。我們所有的積蓄,都拿去交了罰款,才把那輛已經(jīng)摔得快散架的三輪車贖了回來??慑X沒了,生意也沒法做了。家里剩下的,只有不到十塊錢。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家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姑姑整天都在外面跑,希望能找個掃大街、洗碗的活兒,但一聽說她有過案底,所有人都把她拒之門外。她每天拖著疲憊的身體回來,帶回來的只有失望。家里的米缸,一天比一天見底。
就在我們走投無路的時候,大伯母竟然找上門來了。她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了二叔和二嬸。
她一進(jìn)門,就用手帕捂著鼻子,夸張地扇著風(fēng),好像屋里的窮酸氣會熏到她。她用挑剔的眼神打量著我們這個家徒四壁的屋子,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擠出一個假惺惺的笑容。
“哎喲,小荷,瘦了這么多??纯茨悖愎霉眠^的這叫什么日子啊?!彼哌^來想拉我的手,我下意識地躲開了。
姑姑擋在我身前,冷冷地看著她:“你們來干什么?”
“秀芝,你別這么大敵意嘛。”大伯母換上一副語重心長的口氣,“我們都是一家人,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聽說你的攤子被抄了?唉,我們早就說了,你一個女人,還是……還是那種情況,帶個孩子不容易。你看,現(xiàn)在連飯都快吃不上了吧?”
二嬸也在一旁幫腔:“是啊秀芝,你別硬撐了。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能跟著你吃苦受罪啊。”
姑姑的臉色越來越白,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地陷進(jìn)了掌心?!澳銈兊降紫胝f什么?”
大伯母終于圖窮匕見。她清了清嗓子,說道:“我們商量了一下。你看你現(xiàn)在這個情況,是肯定供不起小荷讀書了。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建業(yè)唯一的根苗被耽誤。這樣吧,我們給她找了個去處。南邊有個遠(yuǎn)房親戚,家里開了個小作坊,缺個打雜的。管吃管住,雖然沒工錢,但總比跟著你餓死強(qiáng)。等過兩年,到了年紀(jì),就在那邊找個人家嫁了,也算有個歸宿?!?/strong>
去作坊打雜?不讓我讀書了?然后嫁人?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這和把我賣了有什么區(qū)別?
“不行!”姑姑想也沒想就拒絕了,“我說了,只要我活著一天,小荷就必須讀書!”
“讀書?你拿什么供?拿你這張嘴去供嗎?”大伯母的音量陡然拔高,刻薄的本性暴露無遺,“林秀芝,你別不識好歹!我們這是為孩子好,也是為你好!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一個勞改犯,你還真以為自己能把孩子帶出什么名堂?我們早就說了,小荷就是個災(zāi)星,克完了爹媽,現(xiàn)在又開始克你!跟著你,你也得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