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咔噠”一聲,開了。
沒有上鎖。
或者說,只是最簡單地虛掩著。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推開門,屋內(nèi)的景象卻讓我瞬間愣在了原地……
01
那一年,我48歲。
時間過得真快,快到鏡子里那個眼角爬上細(xì)紋,兩鬢夾雜銀絲的女人,讓我自己都感到陌生。
我和丈夫王建國結(jié)婚二十多年,日子就像我們住的這個老小區(qū)的墻皮,被歲月沖刷得褪了色,只剩下平淡和灰白。
他是個老實人,在鎮(zhèn)上的工廠當(dāng)技術(shù)員,一輩子沒跟人紅過臉。
我也是個普通女人,生活的重心就是丈夫和正在上大學(xué)的兒子。
我們就像鎮(zhèn)上成千上萬對夫妻一樣,日子過得不好不壞,像一鍋溫吞水,沒什么波瀾,也談不上多少暖意。
直到那筆錢的出現(xiàn),才讓這鍋半死不活的水,徹底沸騰了。
那是一筆十萬塊錢的存單。
是我和他從牙縫里省下來,給兒子將來娶媳-婦用的。
我把那張薄薄的紙,用紅布包了一層又一層,壓在衣柜最底下的舊棉襖里。
那是我后半輩子唯一的指望和底氣。
那天是個悶熱的下午,空氣黏稠得讓人喘不過氣,頭頂?shù)睦鲜降跎扔袣鉄o力地轉(zhuǎn)著,發(fā)出“吱呀吱呀”的呻*吟。
我剛從菜市場回來,丈夫的弟弟王建軍,那個吊兒郎當(dāng)?shù)男∈遄?,就坐在我家的客廳里。
他一來,準(zhǔn)沒好事。
果然,他寒暄了幾句,話題就繞到了錢上。
他說他在外面看好一個項目,穩(wěn)賺不賠,就是啟動資金還差一點。
我心里“咯噔”一下,捏著菜籃子的手緊了緊。
我笑著打哈哈,說我們家也沒閑錢,兒子的學(xué)費都是一筆大開銷。
王建軍的臉立刻就拉了下來,話里話外地擠兌我,說我一個婦道人家頭發(fā)長見識短,擋著他哥發(fā)財。
我沒理他,轉(zhuǎn)身進(jìn)了廚房。
可我沒想到,王建國會那么糊涂。
等我晚上把那張存單拿出來,想再看一眼定定心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紅布包里空空如也。
我的腦子“嗡”地一下,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砸中了。
我沖出房間,拿著空布包,聲音都在發(fā)抖。
“王建國,錢呢?”
他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被我嚇了一跳,眼神躲閃著不敢看我。
“建軍……他急用,我先借給他了。”
“借?”我氣得笑了起來,“你管這叫借?他哪次借錢還過?”
“這次不一樣,他說項目很好,年底就能連本帶利還回來?!?/p>
“他說的你就信?你忘了上次他開飯館,把你的私房錢都賠進(jìn)去的事了?”
“都是親兄弟,我能不幫嗎?”他的聲音也大了起來。
“親兄弟?親兄弟就能不跟你商量一下,就把給兒子結(jié)婚的錢全拿走?”我尖叫起來,“那是我攢了十幾年的錢!一分一分?jǐn)€下來的!”
爭吵就像被點燃的導(dǎo)火索,瞬間炸開了。
我們把二十多年來積攢的所有不滿,都掀了出來。
我罵他不負(fù)責(zé)任,罵他窩囊,罵他從來沒把我放在心上。
他罵我小氣,罵我不可理喻,罵我瞧不起他們王家的人。
那些話像刀子一樣,一句一句,扎得我心口都在滴血。
最讓我寒心的是,他從頭到尾,都沒有覺得他錯了。
在他眼里,我就是一個斤斤計較,不顧親情的惡女人。
二十多年的付出,在他看來,好像都成了理所當(dāng)然。
那一刻,我心如死灰。
“這日子沒法過了!”我嘶吼著喊出這句話。
我沖進(jìn)臥室,胡亂抓了幾件衣服塞進(jìn)一個布包里。
他沒有攔我。
他就那么坐在沙發(fā)上,冷冷地看著我。
我走到門口,手放在門把上,停頓了一下。
其實我心里,還存著一絲微弱的希望。
我希望他能站起來,走過來,拉住我的手,說一句軟話。
哪怕只是一句“你別走”,我可能就不會走了。
可是,沒有。
只有電視里嘈雜的聲音,和吊扇“吱呀吱呀”的轉(zhuǎn)動聲。
我的心,在那一刻,徹底涼了。
“王建國,你記住,我今天走出這個門,就再也不會回來!”
我用盡全身力氣,把門“砰”地一聲摔上。
樓道里的聲控?zé)魬?yīng)聲而亮,照著我決絕的背影。
我沒有回頭。
我怕一回頭,眼淚就會掉下來。
那一年,我48歲,我用一種近乎慘烈的方式,結(jié)束了我的前半生。
02
我去了省城。
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高樓林立,車水馬龍。
我攥著身上僅有的幾百塊錢,心里既茫然,又有一種報復(fù)性的快感。
王建國,你不是覺得我沒用嗎?
我就要讓你看看,我一個人,也能活得很好。
憑著這股不服輸?shù)膭艃海艺业降牡谝环莨ぷ?,是在一家小餐館里洗盤子。
后廚又濕又滑,油煙熏得人睜不開眼。
每天從早上八點,一直干到晚上十點,除了吃飯,一刻都不能停。
一天下來,腰都直不起來,兩只手被洗潔精泡得又紅又腫,一碰就疼。
老板娘很刻薄,總是嫌我干活慢。
第一個月發(fā)工資,我拿著那薄薄的一千多塊錢,站在天橋上,看著腳下川流不息的車輛,哭了。
我不是后悔,也不是委屈。
我只是覺得,原來靠自己掙錢,是這么不容易。
但我沒有想過要回去。
我拉黑了王建國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也包括我自己的兒子。
我知道我很自私,但我控制不住。
我怕聽到他們的聲音,我的決心就會動搖。
偶爾有同鄉(xiāng)來省城,輾轉(zhuǎn)找到我,告訴我王建國到處在找我。
我只是冷笑著說:“他找我干什么?我跟他已經(jīng)沒關(guān)系了?!?/p>
嘴上說得硬氣,可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也會躲在被子里偷偷地想。
想那個雖然沉悶,但會默默幫我把熱水袋灌好的男人。
想那個每次放假回家,都會第一時間撲進(jìn)我懷里的兒子。
但這種想念,很快就會被更強(qiáng)烈的怨氣和倔強(qiáng)壓下去。
憑什么要我先低頭?
錯的又不是我。
我在餐館干了三年。
后來餐館倒閉了,我又去找工作。
我已經(jīng)過了五十歲,高不成低不就,只能干些體力活。
我去給寫字樓當(dāng)保潔,每天背著沉重的清潔工具,一層一層地掃,一層一層地拖。
我去工廠的流水線上當(dāng)工人,每天重復(fù)著同一個單調(diào)的動作,一站就是十幾個小時。
我的背開始佝僂,眼睛也花了。
錢賺得越來越少,身體卻越來越差。
我開始頻繁地生病,感冒發(fā)燒是家常便飯。
那股支撐著我的心氣,在現(xiàn)實的重壓下,一點一點地被磨損,被消耗。
過了五十五歲,找工作就變得異常艱難了。
我去勞務(wù)市場,人家一看我的身份證,就直接擺手。
“阿姨,你這年齡太大了,我們不要?!?/p>
那句話,比刀子還傷人。
我終于意識到,我不再年輕了。
我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倔強(qiáng)和骨氣,在冰冷的現(xiàn)實面前,變得一文不值。
我成了一個被社會嫌棄的老女人。
我開始省吃儉用,把每一分錢都掰成兩半花。
我從還能見到陽光的出租屋,搬到了終年不見天日的城中村隔斷間。
房間很小,只有一張床和一個小桌子。
空氣里永遠(yuǎn)彌漫著一股潮濕發(fā)霉的味道。
鄰居都是些年輕人,他們早出晚歸,眼神里充滿了對未來的希望。
而我,只有無盡的迷茫和恐懼。
這十年,我像一棵被連根拔起的樹,漂泊無依。
我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朋友。
只有我自己。
我58歲生日那天,外面下著大雨。
我失業(yè)了,口袋里只剩下最后兩百塊錢。
我舍不得去飯店,就去超市買了一包速凍餃子。
回到那間又冷又暗的小屋,我一邊煮餃子,一邊掉眼淚。
水蒸氣模糊了我的視線,也模糊了我的過去和未來。
我的人生,怎么就走到了這一步?
那天晚上,我發(fā)了高燒。
我躺在床上,渾身滾燙,骨頭縫里都透著冷氣。
我掙扎著想去倒杯水,卻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黑暗和孤獨像潮水一樣,將我緊緊包裹。
我感覺自己快要死了。
就在意識快要模糊的時候,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家。
王建國就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電視。
兒子在房間里寫作業(yè)。
廚房里燉著我最愛喝的排骨湯,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
那是多么溫暖,多么令人安心的畫面啊。
可那一切,都是被我親手推開的。
十年了。
整整十年了。
我用十年的時間,來懲罰他的錯誤。
可到頭來,我懲罰的,到底是誰?
那一刻,我想回家了。
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再也遏制不住。
它像一棵瘋狂生長的藤蔓,瞬間就纏滿了我的心臟。
我要回家。
我必須回家。
03
病好之后,我用身上僅剩的錢,買了一張回家的綠皮火車票。
火車開得很慢,“哐當(dāng)哐當(dāng)”的聲音,敲擊著我脆弱的神經(jīng)。
我靠在車窗上,看著外面飛速倒退的田野和村莊。
景物越來越熟悉,我的心,卻越來越慌。
十年了,家鄉(xiāng)會變成什么樣?
那個家,又會變成什么樣?
我不敢想。
我一遍又一遍地在腦子里排練著重逢的場景。
也許,王建國早就再婚了。
我推開門,會看到一個陌生的女人,她會指著我的鼻子問我是誰。
也許,他還在一個人生活。
他會對我破口大罵,把我當(dāng)年摔門而出的狠話,加倍地還給我。
也許,兒子會恨我。
他會怨我這個不負(fù)責(zé)任的母親,在他最需要我的時候,缺席了他的成長。
每一種想象,都像一把錐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甚至開始后悔。
我是不是不應(yīng)該回來?
就這樣在外面自生自滅,也比回去面對那一切要好。
可是,我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
火車終于到站了。
我隨著人流走出車站,熟悉的鄉(xiāng)音涌入耳朵,讓我一陣恍惚。
小鎮(zhèn)的變化不大,只是街邊的店鋪換了一些,路上多了些我沒見過的汽車。
我憑著記憶,一步一步,朝著那個我逃離了十年的小區(qū)走去。
越是靠近,我的腳步就越是沉重。
那棟灰色的六層小樓,就靜靜地立在那里,和十年前一模一樣。
我能看到我們家在四樓的窗戶,窗簾拉著,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我的心,跳得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我在樓下的花壇邊上坐了下來。
我像一個膽小的賊,窺探著本該屬于我的一切。
有鄰居從樓里走出來,看到我,會多看兩眼。
他們的眼神里,充滿了探究和疑惑。
我低下頭,不敢和他們對視。
我坐了很久,從下午坐到了黃昏。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家家戶戶的窗戶里,都亮起了溫暖的燈光。
我看到四樓的燈,也亮了。
那昏黃的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在外面冰冷的空氣里。
也灑在了我的心上。
我不能再等了。
是好是壞,總要有個結(jié)果。
我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土,邁著灌了鉛一樣的雙腿,向樓道口走去。
樓道里沒有燈,黑漆漆的。
我扶著冰冷的欄桿,一層一層地往上爬。
四樓。
我終于站在了那扇熟悉的,掉漆的防盜門前。
我的呼吸,在這一刻,幾乎都停止了。
我把手伸進(jìn)貼身的口袋里,那里放著一把鑰匙。
是十年前我離開時,忘了留下的。
這十年,無論搬到哪里,無論多么艱難,我都沒有把它丟掉。
它是我和那個家,最后的一絲聯(lián)系。
現(xiàn)在,是時候用它了。
我深吸一口氣,用微微顫抖的手,掏出那把十年未用過的鑰匙。
鑰匙已經(jīng)有些生銹了,在昏暗的樓道里,泛著冷硬的光。
我的心跳得厲害,手心全是冷汗。
我閉上眼睛,把鑰匙對準(zhǔn)鎖孔,插了進(jìn)去。
出乎意料的是,鑰匙竟然還能插進(jìn)鎖孔,并且順利地轉(zhuǎn)動了。
門“咔噠”一聲,開了。
沒有上鎖。
或者說,只是最簡單地虛掩著。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推開門,屋內(nèi)的景象卻讓我瞬間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