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風(fēng)總帶著些熟悉的土腥味，恍惚間，我總以為還能聽見那陣“咣當(dāng)——咣當(dāng)——”的聲響，從村東頭的麥地深處漫過來。那是耩子在土里行走的聲音，也是我童年里最鮮活的農(nóng)耕記憶。

幼時總愛跟在祖父身后，看他擺弄那架老舊的耩子。木頭架子被歲月磨得發(fā)亮，三條鐵腿帶著尖刺，像極了爺爺干活時緊繃的指節(jié)。前一天晚上，祖母會把精選的麥種倒進(jìn)陶甕，祖父蹲在一旁，用粗布反復(fù)擦拭耩子的漏斗，連縫隙里的舊土都要摳干凈。“種子金貴，不能讓土坷垃占了地方?！彼f話時，手指在漏斗邊緣摩挲，像是在撫摸一件珍寶。

天剛蒙蒙亮，祖父就牽著老黃牛，父親扛著耩聲出門了，我小跑著跟在后面。田里，父親牽著老黃牛邁著沉穩(wěn)的步子，脖子上的鈴鐺“叮當(dāng)”作響，和耩子的“咣當(dāng)”聲疊在一起，成了田野上最早的晨曲。祖父扶著耩子的扶手，腰桿挺得筆直，每走幾步，手腕就輕輕一搖——那是在控制種子的流量。麥種從漏斗里漏下去，順著空心的耩腿，悄無聲息地落進(jìn)剛翻開的泥土里，留下一道細(xì)密的痕跡。我蹲在田邊看，總覺得那些種子像是被施了魔法，下一秒就要鉆出綠芽。

有時祖父會讓我試試。我攥著冰涼的木扶手，學(xué)著他的樣子搖晃，可耩子卻不聽使喚，要么種子漏得太多，堆在土里成了疙瘩；要么漏得太少，田壟上只剩下一道道空溝。祖父不惱，只是用粗糙的手覆在我的手上，教我掌握力道：“搖慢了堵，搖快了散，得跟著牛的步子走。”陽光落在他的肩膀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和耩子的影子疊在一起，像是一幅定格的畫。

后來我上學(xué)了，就很少再跟著祖父去地里。再后來，村里來了播種機(jī)，“突突”的機(jī)器聲很快蓋過了耩子的“咣當(dāng)”聲。祖父的那架耩子，被他擦干凈后，立在了院角的屋檐下，木頭上漸漸蒙了塵，鐵腿也生了銹。有一次我問他，怎么不把耩子賣掉，他只是摸了摸那架老物件，說：“留著吧，說不定哪天還能想起點事兒。”

如今祖父不在了，那架耩子也不知被搬到了哪里?？擅慨?dāng)春天來臨，我走過田埂，總會想起那個牽著老黃牛、扶著耩子的身影，想起那陣“咣當(dāng)——咣當(dāng)——”的聲響，想起麥種落入泥土?xí)r，那帶著希望的、輕輕的“沙沙”聲。那些聲音，那些畫面，都藏在耩子的木紋里，藏在鄉(xiāng)村的舊時光里，也藏在我心里最柔軟的地方，一想起，就滿是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