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那棟熟悉的舊樓前。
我靠在價值不菲的真皮座椅上,心里卻不像方向盤上的品牌標志那樣平靜。
十一年了。
我回來了。
不遠處,一個佝僂的身影提著菜籃,從樓旁一個我從未注意過的地下入口,一步一頓地走了上來。
我的心猛地一跳,那背影太熟悉了。
我搖下車窗,試探著喊了一聲:“爸?”
那個身影頓住,緩緩轉過身,一張被歲月刻滿滄桑的臉對著我。
我推門下車,快步走過去,巨大的困惑攥住了我的喉嚨。
“爸,您......您怎么住在這里?”
01
我的父親叫岑望德。
他的名字里,承載著他那一代人最樸素的期望,望有德行,望有成就。
他年輕的時候,也曾是家屬院里讓人羨慕的對象。
他是國營工廠里為數不多的技術員,戴著眼鏡,襯衫口袋里總是別著一支鋼筆。
那時候的他,走路都帶著風,脊梁挺得筆直。
可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不會為任何人停留。
工廠改制,一夜之間,父親那點引以為傲的技術和文憑,都成了一張廢紙。
他下崗了。
那個詞,像一塊巨石,砸碎了我們家原本平靜的生活。
那一年,我正好十歲。
家里的天,從此變得灰蒙蒙的。
父親收起了他所有的斯文和驕傲,開始為了生計四處奔波。
他去過碼頭扛麻袋,肩膀被磨得血肉模糊。
他也去過建筑工地扎鋼筋,夏天的烈日把他曬得像一塊黑炭。
所有能換來錢的力氣活,他幾乎都干了個遍。
他的背,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在生活的重壓下,一天天地彎了下去。
母親蘇玉梅,是個典型的傳統(tǒng)女性,溫柔善良,卻沒什么主見。
面對家庭的變故,她能做的,只是默默地承受。
她會在父親深夜拖著一身疲憊和傷痛回家時,心疼地端上一盆熱水給他泡腳。
她會把家里本就不多的開銷,掰成兩半來花,算計著每一分錢的用處。
在這樣壓抑的家庭氛圍里,我過早地學會了察言觀色。
我知道父親心里有多苦,他的沉默里,藏著多少不甘和無奈。
他把自己所有未能實現的夢想和希望,都轉移到了我的身上。
他最常對我說的一句話就是:“岑風,你一定要好好讀書,學一門真正吃飯的本事,千萬別走我的老路。”
“吃飯的本事”,這是他的人生信條,是他用血汗換來的教訓。
我聽話,也很努力地讀書,成績單上的名次,總能讓他緊鎖的眉頭暫時舒展。
但在我的內心深處,藏著一個屬于我自己的,不敢讓他知道的秘密。
我愛畫畫,愛到了骨子里。
從我第一次拿起畫筆,在紙上涂抹出色彩時,我就知道,那將是我一生的追求。
畫畫的世界里,沒有生活的沉重,沒有父親的嘆息,只有純粹的美好和自由。
我的夢想,是考上全國最好的美術學院,成為一名真正的畫家。
這個夢想,我小心翼翼地守護著,就像守護著一簇微弱的火苗。
我知道,這簇火苗一旦暴露在父親面前,就會被他毫不留情地掐滅。
在他的認知里,畫畫是游手好閑,是不務正業(yè),是絕對養(yǎng)不活自己的。
他所認可的“本事”,是工程師,是醫(yī)生,是那些聽起來就穩(wěn)當、體面的職業(yè)。
所以,我只能偷偷地畫。
我把省下來的每一分早飯錢,都攢起來,偷偷跑去鎮(zhèn)上唯一一家文具店買最便宜的畫筆和顏料。
家里的廢舊報紙、作業(yè)本的背面,都成了我練習素描的畫板。
無數個深夜,我都在自己的小房間里,借著臺燈昏暗的光,一遍又一遍地臨摹著畫冊上的作品。
那段時光,又辛苦,又幸福。
高三那年,我的人生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
我瞞著父親,獨自一人坐了幾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去省城參加了美術學院的專業(yè)課考試。
我沒想到,我竟然真的通過了。
當我拿到那封蓋著著名美院紅色印章的錄取通知書時,我的心臟激動得快要跳出胸膛。
那張薄薄的紙,對我來說,是通往夢想世界的門票。
可門票的價格,卻讓我瞬間從云端跌落。
通知書上清清楚楚地印著,第一年的學費,一萬兩千元。
這個數字,對我家來說,無異于一個天文數字。
盡管如此,我還是抱著一絲僥幸,一絲期待。
我天真地以為,這封來之不易的錄取通知書,或許能夠撼動父親那根深蒂固的觀念。
或許,他會為我感到驕傲。
那天晚上,我至今都記得每一個細節(jié)。
父親照舊很晚才從工地上回來,他脫下滿是泥點的解放鞋,疲憊地坐在了飯桌前。
母親心疼地給他盛了一大碗飯,他扒拉了兩口,就從兜里掏出幾張被汗水浸得發(fā)軟的鈔票。
他把錢一張一張地在桌上鋪平,用手仔細地抹平上面的褶皺,那神情,莊重得像是在舉行一種儀式。
那是他用一整天的重體力勞動換來的,是我們家接下來幾天的生活費。
我的心,被這幾張潮濕的鈔票刺痛了。
手里的那封通知書,仿佛有千斤重。
我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鼓起勇氣,站了起來。
我走到他面前,把那封凝聚了我所有希望的通知書,輕輕地放在了桌上,正好壓住了他剛剛抹平的那些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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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我......考上大學了。”我的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fā)干。
父親的動作停住了。
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訝和喜悅。
“考上了?好,好啊!哪個大學?什么專業(yè)的?”他難得地露出了笑容。
可當他的目光,落在通知書上那幾個醒目的“美術學院”大字上時,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飯桌上的空氣,仿佛在那一刻結了冰。
他拿起通知書,一個字一個字地讀,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骨節(jié)發(fā)白。
我能清晰地聽到他越來越沉重的呼吸聲,像一臺破舊的風箱在拉扯。
母親察覺到氣氛不對,緊張地在一旁搓著圍裙,不安地看著我們。
“這是怎么回事?”父親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爸......我從小就喜歡畫畫,我的夢想就是......”
“夢想?”他打斷我,冷笑一聲,那笑聲里充滿了嘲諷。
“夢想能當飯吃嗎?你知不知道,這一萬兩千塊錢的學費,我要在工地上搬多少袋水泥,扎多少根鋼筋才能掙回來?”
他的質問,像鞭子一樣抽在我的心上。
“爸,我以后可以掙回來的!我可以開畫展,賣畫,我會成為一個很厲害的畫家!”我急切地為自己辯護,聲音都變了調。
“畫家?”父親像是聽到了世界上最大的笑話,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筷都跟著跳了起來。
“我岑望德這輩子,沒那個福氣養(yǎng)一個不切實際的畫家兒子!我只想要一個能腳踏實地,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的兒子!”
他的吼聲,在我耳邊炸開,震得我頭腦發(fā)昏。
“你根本就不懂外面的世界有多艱難!你根本就不知道,沒有一門實實在在的手藝,人是會被這個社會活活餓死的!”
“畫畫就是我的手藝!我的夢想!你為什么就是不能理解我!”積壓了多年的委屈和不甘,在這一刻徹底爆發(fā),我也忍不住沖他吼了起來。
“你只想著你自己所謂的安穩(wěn),你從來都沒有真正關心過我想要什么!”
“我不關心你?”父親氣得渾身發(fā)抖,他猛地站起身,指著我的鼻子,“我起早貪黑,累死累活,是為了誰?我不是為了你嗎?我吃的苦還不夠多嗎?我就是不想讓你再走我的老路!”
“望德,你少說兩句吧,孩子考上大學是好事,我們再想想辦法......”母親想上來打圓場。
“你給我閉嘴!”父親一把甩開母親的手,“就是你整天慣著他,由著他的性子來!”
他通紅的眼睛死死地瞪著我,然后,在我的注視下,做出了一個讓我永生難忘的動作。
他抓起那封我視若珍寶的錄取通知書,用他那雙粗糙的、布滿老繭的手,狠狠地,“撕拉”一聲,把它撕成了兩半。
然后是四半,八半......
那些承載著我全部青春和夢想的紙片,像一只只被折斷了翅翼的蝴蝶,從他顫抖的手中無力地飄落,散了一地。
我的世界,也在那一聲脆響中,徹底崩塌了。
那一刻,我感覺不到憤怒,也感覺不到悲傷,只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絕望。
我看著他,這個我叫了十八年“父親”的男人,第一次感到如此的陌生和恐懼。
“我今天把話放在這里。”他的聲音,像西伯利亞的寒流,“你今天要是敢為了這個東西,踏出這個家門一步......”
“你就永遠別再回來,永遠別再認我這個爹!”
“我岑望德,就當從來沒有生過你這個兒子!”
每一句話,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準地、狠狠地插進了我心臟最柔軟的地方。
我沒有哭,也沒有再爭辯。
我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然后用盡全身的力氣,清晰地吐出了一個字:“好。”
那一晚,我徹夜未眠。
我坐在自己的小床上,聽著隔壁房間里,母親壓抑不住的啜泣聲,和父親煩躁不安的翻身聲。
天蒙蒙亮的時候,母親偷偷推開了我的房門。
她的眼睛又紅又腫,手里拿著一個打了補丁的布包,硬塞到我手里。
布包里,是家里僅有的幾百塊錢現金,還有兩個尚有余溫的煮雞蛋。
“風啊,媽沒本事,也勸不動你爸......你......你出去之后,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別餓著凍著?!彼怀陕暎挾颊f不完整。
我用力地點了點頭,把眼淚憋了回去。
我沒有再說什么,只是背上了那個破舊的畫板,那是我唯一的行李。
我沒有回頭,沒有和任何人告別,就那么決絕地,走出了那個曾經是我的家的地方。
當我踏上南下的火車,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熟悉的景物,我的心里只剩下一個念頭。
我一定要成功,一定要混出個人樣來。
我要用事實,來向那個男人證明,他錯了,錯得離譜。
這股近乎偏執(zhí)的恨意,像燃料一樣,支撐著我,奔赴一個完全未知的未來。
那一年,我十八歲。
我用最慘烈的方式,告別了我的青春,也與我的父親,我的家庭,劃下了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
02
繁華的大都市,對我這樣的異鄉(xiāng)窮小子來說,更像一個巨大的、冷漠的鋼鐵怪獸。
它用五光十色的霓虹,輕易地就吞噬了我所有的幻想。
母親給我的那幾百塊錢,在交了報名手續(xù)費之后,就迅速見了底。
為了能在這個城市生存下去,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學校附近一個龍蛇混雜的城中村,給自己找一個容身之所。
我租下了一間地下室。
那是一個我此生都無法從記憶中抹去的地方。
房間小得可憐,只放得下一張床和一張桌子,連轉身都覺得困難。
它沒有窗戶,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里面永遠都是一片昏暗。
空氣里,常年彌漫著一股下水道返上來的潮濕霉味,混雜著各種說不清的氣味。
墻壁總是濕漉漉的,用手一摸,就能蹭下一層白色的堿末,冰冷刺骨。
一張不知道被多少人睡過的木板床,一張從垃圾堆里撿回來的、缺了一條腿用磚頭墊著的破桌子,就是我全部的家當。
就是在這樣一個連陽光都吝于照射的角落里,我開始了我長達十一年的、艱苦卓絕的漂泊生涯。
我活得像一個上滿了發(fā)條的機器,一刻也不敢停歇。
白天,我像一塊干涸的海綿,在美術學院的課堂上,拼命地吸收著關于藝術的一切知識。
而當夜幕降臨,城市亮起萬家燈火時,我就變成了這個繁華都市里,一個最卑微、最不起眼的勞動者。
我去學校后街的餐館后廚洗過碗。
油膩的盤子堆得像小山一樣高,滾燙的熱水把我的雙手燙得通紅起泡,到了冬天,更是裂開一道道血口子。
我跟著同鄉(xiāng)的裝修隊去扛過水泥和沙子。
幾十斤一袋的水泥,壓在我還顯單薄的肩膀上,每走一步,都感覺骨頭在呻吟。
我還在深夜里送過外賣。
騎著一輛花三百塊錢買來的二手電動車,穿梭在城市冰冷的車流中,無論是狂風還是暴雨,都不敢有絲毫的耽擱。
在那段最難的日子里,溫飽成了一種奢侈。
我一天只舍得吃一頓飯,通常就是兩個最便宜的白面饅頭,配上一包五毛錢的榨菜。
饑餓和疲憊,像兩條惡犬,日夜不停地啃噬著我的身體和意志。
我不是沒有過想要放棄的念頭。
尤其是在那些闔家團圓的節(jié)日里,比如中秋,比如除夕。
當外面?zhèn)鱽黻囮嚨谋夼诼暫腿藗兊臍g聲笑語時,我一個人縮在冰冷潮濕的地下室里,聽著墻角老鼠窸窸窣窣的聲音,那種被全世界拋棄的孤獨感,幾乎能將人逼瘋。
在那些時刻,我會不可避免地想起家,想起母親包的、餡大皮薄的餃子,想起家里那盞雖然昏黃卻無比溫暖的燈。
我甚至,會想起父親那張嚴厲卻熟悉的臉。
但這種脆弱的想念,每次都只是一閃而過。
一想到他決絕地撕碎錄取通知書時的樣子,一想到他那些“斷絕關系”的狠話,我心里那點僅存的溫情,就會立刻被更強烈的怨恨和不甘所取代。
這股恨意,成了一種執(zhí)念,成了我逼迫自己前行的唯一動力。
我發(fā)誓,不功成名就,衣錦還鄉(xiāng),我絕不回去見他。
我沒給家里打過一個電話,也沒寫過一封信。
我害怕聽到母親的聲音,我會忍不住哭出來,讓她擔心。
我更害怕,電話那頭萬一接起來的,是父親那冷漠得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
就這樣,我像一個孤魂野鬼,徹底斷了和那個家的所有聯(lián)系。
就在我最艱難,銀行卡里的余額只剩下兩位數,幾乎要撐不下去的時候,一件無法解釋的怪事發(fā)生了。
那天,我因為拖欠了兩個月房租,被膀大腰圓的房東堵在了門口。
他指著我的鼻子,用最難聽的話罵我,說如果今天再不交錢,就把我這點破爛家當全都給我扔到大街上去。
我所有的尊嚴,都被他踩在腳底下,碾得粉碎。
我低著頭,不停地道歉,承諾明天一定想辦法。
等他罵罵咧咧地走了之后,我蹲在地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絕望。
我準備去銀行的ATM機,把卡里最后幾十塊錢取出來,至少先買兩個饅頭墊墊肚子。
可當我把那張破舊的銀行卡插進機器,習慣性地查詢余額時,屏幕上顯示的一串數字,讓我當場愣住了。
上面清清楚楚地顯示著,我的卡里,多了一千塊錢。
我以為是我眼花了,或者是機器出了故障。
我退了卡,又插進去,再查一遍,數字沒有變。
我顫抖著手,按下了取款鍵。
當那十張嶄新的一百元鈔票,從出鈔口被吐出來時,我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錢,是從哪里來的?
我的腦子里一片混亂。
我第一個念頭是學校發(fā)的助學金,但我立刻就否定了,因為我的成績雖然不差,但比我困難的同學大有人在。
我跑去問了輔導員和同學,他們都表示最近學校沒有任何形式的補助發(fā)放。
我又跑去銀行柜臺查詢匯款的來源。
柜員在電腦上查了半天,最后告訴我,這是一筆匿名的無痕匯款,系統(tǒng)里只看得到錢到賬了,但完全查不到是從哪里、由誰匯出來的。
這個謎團,困擾了我很久。
從那以后,每個月的十五號,我的銀行卡里,都會雷打不動地多出一筆錢。
有時候是一千,有時候是一千五。
金額不大,但對于當時的我來說,每一次都是雪中送炭,是救命的甘霖。
這筆錢,能讓我按時交上房租,不用再看房東鄙夷的臉色。
這筆錢,能讓我在顏料用完的時候,去買一套質量好一些的,而不是用那些會褪色的劣質品。
這筆錢,能讓我在餓得頭暈眼花的時候,走進路邊的小飯館,奢侈地點上一碗熱氣騰騰、帶著肉香的蘭州拉面。
我漸漸地,不再去執(zhí)著地追尋這筆錢的來源了。
我寧愿把它當成是某個不愿透露姓名的好心人,或者是上天對我這個追夢人的某種憐憫和眷顧。
我甚至想過很多種可能,卻獨獨,沒有把這件事和我的父親聯(lián)系在一起。
因為在我固執(zhí)的認知里,他是一個將我趕出家門,視我為無物的人。
他是一個寧愿我去工地搬磚,也不愿我拿起畫筆的男人。
他怎么可能會用這種方式,來支持我這個“不肖子”的夢想呢?
這絕不可能。
這筆神秘的匯款,就像一束微弱卻執(zhí)著的光,頑強地照亮了我那段陰暗無光的地下室歲月。
它一次又一次地,在我快要被現實壓垮的時候,把我從絕望的邊緣拉了回來。
大學四年,就在這樣半工半讀的掙扎中,一晃而過。
畢業(yè)后,我的藝術之路,走得同樣坎坷。
為了生活,我擺過地攤,給來來往往的游客畫夸張的肖像漫畫,一天下來,也掙不了幾個錢,還要時刻提防城管。
我也去過廣告公司,當過廉價的畫圖工,每天坐在電腦前,畫著那些毫無靈魂、千篇一律的商業(yè)插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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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無論生活多么窘迫,無論現實多么磨人,我始終沒有放棄過我自己的創(chuàng)作。
在那些無人問津的深夜里,在那個依然潮濕的地下室里,我用畫筆,記錄著我眼中看到的一切。
我畫那些和我一樣,在這個城市底層苦苦掙扎的人們。
我畫深夜里依然在清掃街道的環(huán)衛(wèi)工,畫建筑工地上汗流浹背的工人,畫地鐵里一張張疲憊而麻木的臉。
我的畫,沒有華麗的技巧,也沒有宏大的敘事。
但那里有最真實的掙扎,最蓬勃的生命力。
終于,我的堅持,換來了回報。
有一次,我的幾幅作品,被一位來我們城市采風的著名策展人無意中看到。
他被我畫中那種粗糲的、直擊人心的現實力量所深深打動。
他找到了我,在我那間狹小的地下室里,看到了我這些年來積攢下的、上百幅作品。
他當即決定,要為我舉辦一次個人畫展。
畫展的名字,就叫《地下室》。
我做夢都沒有想到,這個以我最痛苦的記憶命名的畫展,竟然會一炮而紅。
我的名字,岑風,一夜之間,開始在藝術圈里被反復提起。
各大媒體的采訪邀請,知名畫廊的合作簽約,像雪片一樣向我飛來。
我的畫,開始被國內外有名的收藏家高價購買。
我的人生軌跡,仿佛坐上了一架失控的火箭,以一種我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方式,從那個陰暗潮濕的地下室,呼嘯著沖向了云端。
十一年的時間,彈指一揮間。
我擁有了過去做夢都不敢想象的一切。
我在這個城市最繁華的地段,有了屬于自己的、寬敞明亮的復式畫室。
我開上了曾經只能在雜志上看到的進口名牌轎車。
我銀行卡里的數字,后面的零多到讓我感到陌生。
我終于,用我自己的畫筆,實現了當年那個在父親看來,如此荒誕不經的夢想。
我成為了他口中,那個他永遠也不想看到的“畫家”。
我時常會站在我那間豪華公寓的巨大落地窗前,俯瞰著腳下這座燈火輝煌的城市。
可我的心里,卻總是空落落的。
我好像,依然是那個蜷縮在地下室里,啃著干硬饅頭的孤獨少年。
如今,我功成名就,滿身榮光,可我心里那股支撐了我十一年的恨意,卻忽然變得無處安放。
我想家了。
是時候該回去了。
我想回去看看,那個曾經斷言我會在外面餓死的父親,當他看到我今天開著豪車、穿著名牌的樣子時,臉上會是怎樣一副精彩的表情。
或許是震驚,或許是后悔,或許,在他的內心深處,也會有一絲絲,難以察覺的驕傲?
我懷著這種衣錦還鄉(xiāng)、揚眉吐氣的復雜心情,開著那輛足以買下老家一整棟樓的轎車,踏上了那條闊別了十一年的歸途。
03
車子平穩(wěn)地駛下高速公路,窗外的景色,從高樓林立,逐漸變成了低矮的樓房和熟悉的田野。
空氣里,甚至能聞到那股夾雜著泥土和煤煙味的、屬于家鄉(xiāng)的獨特氣息。
這里的時間,仿佛是被按下了慢放鍵。
十一年,對那座日新月異的大城市來說,足以改天換地。
可對這座北方小城來說,似乎只是讓街邊的老槐樹又粗了一圈,讓樓房的墻皮又多了一些斑駁的痕跡。
我的心,隨著車輪的滾動,越來越不平靜。
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期待、忐忑、炫耀和畏懼的復雜情緒。
就是所謂的,近鄉(xiāng)情怯。
我一遍又一遍地,在腦海里預演著即將到來的重逢。
我該用一種什么樣的姿態(tài)出現在他們面前?
是該像一個功成名就的勝利者,云淡風輕地講述我這些年的成就?
還是該像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質問父親當年的絕情和狠心?
車里的高級音響,正播放著悠揚的古典樂,可我的耳朵里卻嗡嗡作響,一個音符都聽不進去。
我緊緊握著方向盤的手心,竟然已經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我岑風,在面對上百萬的藝術品交易談判時都能從容不迫,談笑風生。
可此刻,在即將回到那個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時,卻緊張得像一個即將踏上考場的學生。
終于,那棟熟悉的、印刻在我記憶深處的紅磚家屬樓,出現在了我的視野盡頭。
它比我記憶中的樣子,更加破舊,更加蒼老了。
墻皮大塊大塊地脫落,露出里面深色的磚塊,像一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愈合不了的傷疤。
我沒有像預想中那樣,把車高調地直接開到樓下。
我鬼使神差地,把車停在了街角那棵老槐樹的濃蔭下。
我需要一點時間,一點緩沖,來平復我這顆劇烈跳動的心。
我抬起頭,目光越過層層疊疊的電線,準確地找到了三樓那個熟悉的窗戶。
窗戶上,依然掛著那種洗得發(fā)白的碎花窗簾,那是母親最喜歡的樣式。
那里,就是我的家。
一個我逃離了整整十一年,卻又在無數個午夜夢回時,反復出現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今天的歸來,究竟是一場遲到的和解,還是一場新的風暴。
我看著車窗里映出的自己,西裝革履,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
這身行頭,是我特意為了這次“榮歸故里”精心準備的戰(zhàn)袍。
我深吸了一口故鄉(xiāng)的空氣,推開了沉重的車門,準備去迎接那場闊別了十一年的、未知的審判。
就在我的腳即將踏上那片熟悉的土地時,我的目光,像是被一塊巨大的磁鐵吸住,死死地定格在了單元樓門旁的一個角落。
當我那輛嶄新的、在陽光下閃著光芒的轎車無聲地滑進這條熟悉又陌生的街道時,我的心跳開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這里的一切,好像都變了,又好像什么都沒變。
我將車停在記憶中那棵老槐樹下,抬頭看向三樓那個熟悉的窗戶,那個我曾無數次在夢里回去的地方。
我整理了一下昂貴的西裝領口,深吸一口氣,準備推門下車,去面對那個我恨了也想了十一年的男人。
就在這時,我的視線被一個身影牢牢吸引住了,再也無法移開。
在單元樓門洞的旁邊,有一個我印象中從未注意過的、通往地下的、生了銹的鐵門。
此刻,那扇門伴隨著“吱呀”一聲刺耳的摩擦聲,被一只手從里面費力地推開了。
一個男人提著一個裝著幾樣蔬菜的紅色塑料袋,彎著腰,一步一頓,異常艱難地從那段陰暗的臺階下走了上來。
他的背,已經駝得很厲害,像一張被拉滿了的弓。
他的頭發(fā),花白而稀疏,被風一吹,更顯凌亂。
他身上的藍色工裝外套,洗得已經褪了色,衣領和袖口都磨得起了毛邊。
午后的陽光,正好照在他那張布滿深刻皺紋的臉上。
那張臉,即使被十一年的風霜侵蝕得變了模樣,即使被生活的重擔壓得失去了光彩,我也絕不可能認錯。
他,是我的父親,岑望德。
一瞬間,我腦海里預演了無數遍的所有臺詞,我準備好的所有衣錦還鄉(xiāng)的驕傲,我渴望在他臉上看到的所有震驚和后悔的表情,全都在這一刻,轟然倒塌,碎成了齏粉。
我的血液,仿佛在這一秒鐘凝固了。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我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眼前看到的這一幕。
我們的家,那個承載了我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的家,明明就在三樓。
他為什么會從一間陰暗的地下室里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