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當(dāng)趙立冬再一次走進(jìn)市公安局大門時，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他是來送錦旗的。

畢竟，就在整整一周前，全城的報紙和電視臺，都在連篇累牘地報道他的“傳奇”經(jīng)歷：十五年的天大冤屈，一朝得以昭雪；逍遙法外的真兇落網(wǎng)，他重獲清白與自由。

他成了這座城市里，一個代表著“正義”的符號。

接待他的，還是上次負(fù)責(zé)為他平反的張警官。張警官滿臉笑容地迎了上來，熱情地伸出手：“立冬，怎么來了？是生活上遇到什么困難了嗎？”

然而，趙立冬卻沒有回應(yīng)他的熱情。

他只是緩緩地舉起了自己的雙手。

那是一雙本該去擁抱新生活、擁抱自由的手，此刻，上面卻沾滿了刺眼的、不屬于他自己的鮮血。

整個喧鬧的公安局大廳，在那一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雙血淋淋的手上。

趙立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一口枯井。他看著目瞪口呆的張警官，用一種近乎麻木的、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語調(diào)，平靜地開口說道：

“我來自首?！?/p>

“我把他，也就是當(dāng)年嫁禍我的那個真兇李浩，把他全家都?xì)⒘??！?/p>

02

時間，倒回到七天前。

“吱呀——”

一聲沉重而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那扇隔絕了趙立冬十五年青春與自由的鐵門，緩緩打開。

刺眼的陽光毫無征兆地照了進(jìn)來，讓常年身處陰暗的他，下意識地瞇起了眼睛。

門外，是無數(shù)閃爍的鎂光燈和黑壓壓的人群。

“趙先生！請問您現(xiàn)在心情如何？”

“對于這個遲到了十五年的正義，您有什么想說的嗎？”

記者們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將話筒和鏡頭拼命地往他臉上懟。

趙立冬沒有回答。

他只是麻木地站在那里，任由他們拍照。十五年的牢獄生涯，早已將他身上所有的棱角和情緒都磨平了。

他今年四十五歲，本該是一個男人最黃金的年紀(jì)?？伤雌饋?，卻像一個年過六旬的、被生活徹底榨干了精氣神的老人。頭發(fā)花白，背脊佝僂，臉上布滿了與年齡不符的深刻皺紋。

最讓人心驚的，是他的那雙眼睛。

那里面沒有重獲自由的喜悅，沒有沉冤昭雪的激動，甚至沒有對未來的半分憧憬。

有的，只是一片死寂的、深不見底的空洞。

張警官幫他擋開了記者，將一份蓋著鮮紅印章的平反決定書和一張數(shù)額巨大的國家賠償金銀行卡，鄭重地交到了他的手上。

“立冬，國家對不起你。拿著這筆錢，忘了過去，好好開始新的生活吧。”

趙立冬機械地接了過來。

那份文件很重，重得像他失去的十五年青春。那張銀行卡也很重，重得像他父母付出的兩條人命。

可拿在他手里，卻又感覺輕飄飄的，像一張隨時會被風(fēng)吹走的廢紙。

他抬起頭，目光越過眼前攢動的人頭，望向遠(yuǎn)方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新的生活？

他的生活，早在十五年前那個夜晚，就已經(jīng)被徹底碾碎了。

03

趙立冬沒有接受政府為他安排的臨時住所，也沒有去銀行查看那筆天文數(shù)字般的賠償金。

他走出監(jiān)獄后的第一件事，是去往市郊的公墓。

在墓園的最深處，他找到了兩座緊挨著的新墳。沒有墓碑，只有兩塊光禿禿的、刻著名字的石板。

一塊是，趙富國。

一塊是，張桂蘭。

是他的父親，和他的母親。

趙立冬“撲通”一聲，重重地跪在了墳前。他伸出那雙因常年勞作而變得粗糙不堪的手，輕輕地、一遍又一遍地?fù)崦潜涞氖?，就像小時候，母親撫摸他的臉頰一樣。

他沒有哭。

十五年的時間，足以讓一個人的眼淚流干。

當(dāng)年他被判入獄時，身體本就孱弱的母親，當(dāng)場就急火攻心，一病不起。不到半年，就撒手人寰。

而他那老實巴交的父親，為了給他申訴，四處奔波，求告無門，受盡了白眼和屈辱。在母親去世后的第二年，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夜，老人因為常年的抑郁和營養(yǎng)不良，悄無聲息地死在了那間早已沒了暖氣的破舊老屋里。

父母的死，像兩把淬了毒的刀子，十五年來，日日夜夜都在凌遲著他的心。

他在墳前，跪了整整一天一夜。

不吃不喝，不動不言，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

直到第二天清晨，他才緩緩地站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泥土，轉(zhuǎn)身離去。

離開公墓后，他憑著記憶，回到了那條他生活了三十年的老街。

老街早已被拆得面目全非，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拔地而起的高樓。

他四處打聽，終于找到了曾經(jīng)的鄰居，一個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的王大媽。

王大媽看到他，先是驚得說不出話，隨即老淚縱橫，拉著他的手，不住地說：“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啊，孩子……”

寒暄過后，趙立冬猶豫了很久，終于還是問出了那個在他心底埋藏了十五年的名字。

“王大媽，陳娟……她……她還好嗎？”

陳娟，是他當(dāng)年的未婚妻。他入獄時，她哭得撕心裂肺，發(fā)誓會等他一輩子。

聽到這個名字，王大媽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她長長地嘆了口氣。

“哎，那也是個苦命的姑娘。你在里面的第三年，她家里人就逼著她嫁人了。聽說，是嫁給了一個外地做生意的老板，早就離開這座城市了?！?/p>

“你也別怪她，一個女人家，又能有多少個青春可以等呢？這事啊，不怪她……”

趙立冬靜靜地聽著，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點了點頭，輕聲說了一句：“我知道了?！?/p>

親情，沒了。

愛情，也沒了。

他用十五年的青春和清白，換回來的，就是一個支離破碎、物是人非的陌生世界。

04

離開老街，趙立冬打了一輛車。

“師傅，去清風(fēng)別墅區(qū)。”

司機從后視鏡里打量了他一眼，看他一身破舊的衣裳，眼神里閃過一絲鄙夷，但還是發(fā)動了車子。

清風(fēng)別墅區(qū)，是這座城市里最高檔的富人區(qū)。

而住在這里的，就有那個偷走了他整個人生的真正兇手——李浩。

當(dāng)年，趙立冬和李浩是同一個工廠的工友。因為一次口角，心胸狹隘的李浩懷恨在心。不久后，工廠發(fā)生了一起盜竊殺人案，李浩為了報復(fù)，利用自己對現(xiàn)場的熟悉，偽造了種種證據(jù)，將所有的罪名，都嫁禍到了趙立冬的頭上。

趙立冬就這樣，稀里糊涂地成了替罪羊。

而李浩，卻用當(dāng)年偷來的那筆巨款，辭職下海，做起了生意。

十五年的時間，足夠讓一個惡棍，搖身一變，成為家財萬貫的“成功人士”。

出租車在別墅區(qū)門口停下。

趙立冬付了錢，獨自一人，像一個孤魂野鬼，在那些漂亮得如同宮殿般的別墅外徘徊。

很快，他就在其中一棟最氣派的別墅前，看到了那個讓他恨入骨髓的身影。

李浩變了，變得又胖又白，身上穿著名牌的休閑服，手腕上戴著金光閃閃的手表。他正指揮著工人在院子里修剪草坪，臉上掛著志得意滿的笑容。

一個風(fēng)韻猶存的女人，端著一杯茶，從別墅里走了出來，親昵地為他擦了擦額頭的汗。

緊接著，一個朝氣蓬勃的少年，也笑著跑了出來，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趙立冬就站在不遠(yuǎn)處的馬路對面，隔著一道冰冷的鐵柵欄，靜靜地看著這幅“幸?！钡漠嬅?。

他的身體，在微微發(fā)抖。

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一股壓抑了十五年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滔天恨意！

所謂的正義，在這一刻，顯得那么蒼白，那么可笑。

法律給了他清白，給了他賠償，卻給不了他失去的十五年，更給不了他死去的父母和破碎的愛情。

而那個毀了他一生的人，卻在這里，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本該屬于他的人生。

這，不公平！

05

接下來的幾天，趙立冬就像一個幽靈，每天都在清風(fēng)別墅區(qū)外徘徊。

他租了一間最便宜的地下室，用那筆巨額賠償金，買了一身最不起眼的衣服，和一個最高倍的望遠(yuǎn)鏡。

他像一個最耐心的獵人，開始冷靜地、偏執(zhí)地觀察著自己的“獵物”。

他摸清了李浩每天出門和回家的時間。

他摸清了他妻子去哪家商場購物，去哪家美容院保養(yǎng)。

他甚至摸清了他們那個即將上大學(xué)的兒子，喜歡在哪個籃球場打球。

期間，那個報道他出獄的年輕記者小王，給他打過幾次電話，關(guān)心他現(xiàn)在的生活，說要幫他聯(lián)系電視臺，給他做一期專訪，講述他這十五年來的心路歷程。

趙立冬都用一種客氣而疏遠(yuǎn)的語氣，拒絕了。

他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關(guān)注。

他只要一樣?xùn)|西——復(fù)仇。

一種最徹底、最殘忍、最公平的復(fù)仇。

他不要李浩的錢，更不要他的命。

他要讓李浩，也完完整整地品嘗一遍，他這十五年來，所嘗過的、那種失去一切的、深入骨髓的痛苦滋味！

06

第七天，是一個周末。

傍晚，趙立冬像往常一樣，來到了別墅區(qū)對面的小山坡上。

然而，今天的李家，卻顯得異常熱鬧。

別墅的院子里，掛滿了五顏六色的氣球和彩帶，幾十名賓客穿梭其中，歡聲笑語，觥籌交錯，像是在舉辦一場盛大的派對。

趙立冬皺了皺眉，心里有了一絲不好的預(yù)感。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

是那個年輕記者小王打來的。

“喂，趙大哥！”電話那頭，小王的聲音聽起來很興奮，“我剛得到一個消息！那個李浩，他兒子，就是叫李陽的那個，今年高考考上了咱們省最好的大學(xué)！今天，他們家正在辦升學(xué)宴呢！”

升學(xué)宴……

最好的大學(xué)……

這幾個字，像一把把燒紅的尖刀，狠狠地捅進(jìn)了趙立冬早已麻木的心臟！

他想起了自己。

十五年前，他也是廠里最有前途的年輕人，馬上就要通過成人高考，去讀夜校大學(xué)，去改變自己的人生。

他還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他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到他出人頭地，看到他娶妻生子，讓他們抱上孫子。

李浩不僅偷走了他的過去，偷走了他的現(xiàn)在，現(xiàn)在，他還要來盡情地嘲諷他趙立冬那被徹底毀滅的人生！

憑什么？！

憑什么作惡的人可以享受天倫之樂，享受兒孫滿堂的榮光？！

而他這個受害者，卻只能像一只躲在陰溝里的老鼠，孤獨地、無聲地爛掉？！

趙立冬掛斷了電話。

他舉起望遠(yuǎn)鏡，鏡頭穿過喧鬧的人群，精準(zhǔn)地鎖定在了那個被眾人簇?fù)碓谥醒氲纳倌昴樕稀?/p>

少年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臉上洋溢著自信而燦爛的笑容。他的父親李浩，正滿臉紅光地搭著他的肩膀，驕傲地向每一位來賓炫耀著自己優(yōu)秀的兒子。

那畫面，溫馨、幸福，美好得像一幅畫。

也殘忍得，像一場對趙立冬的公開凌遲。

趙立冬緩緩地放下了望遠(yuǎn)鏡。

他臉上的肌肉，因為極致的憤怒和痛苦，開始微微抽搐。那雙死寂了十五年的眼睛里，第一次，重新燃起了兩簇火苗。

那是地獄的業(yè)火。

是復(fù)仇的烈焰。

他站在山坡的陰影里，看著山下那片璀璨的燈火和歡聲笑語，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慢慢地拉上了身上那件黑色外套的拉鏈。

“咔噠——”

一聲輕微的金屬摩擦聲，在這死寂的夜色中，顯得格外清新，格外刺耳。

緊接著，他邁開腳步，一步一步地朝著那片不屬于他的光明，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