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85年那個冬天,雪下得特別大。
我家住在豫北一個小村子里,三間土房,墻皮都掉得差不多了。父親劉志國是村里的木匠,手藝還行,但脾氣倔得像頭牛。
那時候我15歲,正上初中,每天走五里路去鎮(zhèn)上的學(xué)校。
家里窮,母親陳秀娥總是把好吃的留給我和父親。她自己就啃個窩頭,就著咸菜。
父親和姑姑劉桂花已經(jīng)三年沒說話了。
起因是爺爺留下的那三間老宅子。爺爺去世的時候,父親說房子應(yīng)該給兒子,姑姑覺得自己也有份。兩個人為這事鬧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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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放學(xué)回家,聽見父親在院子里罵罵咧咧。
"她一個嫁出去的女兒,還想分家產(chǎn)?臉皮真厚!"
母親在一旁勸:"都是一家人,何必鬧成這樣?"
"一家人?她要是把我當(dāng)兄弟,就不會跟我爭這些。"父親摔了摔手里的刨子。
姑姑嫁到鄰村張家,姑父張德水是個老實人,話不多。聽說姑父家也不富裕,種著幾畝薄田,勉強(qiáng)過日子。
每次過年,別人家都熱熱鬧鬧,我們家就冷冷清清的。
以前姑姑總是會來,給我?guī)┖贸缘模赣H聊天?,F(xiàn)在連個影子都見不著。
母親有時候會嘆氣,說要是一家人和和氣氣該多好。
父親一聽這話就黑臉:"她要是知道錯,早就來道歉了。"
那年冬天特別冷,我們家的煤都不夠燒。
晚上睡覺,我和父母擠在一張床上,蓋著破棉被。
父親的手粗糙得像樹皮,上面都是做木工留下的傷疤。
"爸,手疼不疼?"我問。
"不疼,習(xí)慣了。"父親摸摸我的頭,"好好讀書,將來別干這個。"
母親在一旁補(bǔ)著衣服,昏暗的燈光下,她的影子在墻上搖搖晃晃。
"媽,早點(diǎn)睡吧,太晚了。"
"馬上就好,這件衣服破了個洞,不補(bǔ)上你明天沒法穿。"母親頭也不抬。
那時候家里的衣服都是補(bǔ)了又補(bǔ),補(bǔ)丁摞補(bǔ)丁。
我的棉襖袖子上就有三個補(bǔ)丁,不同顏色的布料,看起來像朵花。
同學(xué)們有時候會笑話我,但我不在乎。
臘月二十三那天,我剛從學(xué)?;貋恚线h(yuǎn)就聞到了肉香。
這在我們家可是稀罕事。
平時最多燉個蘿卜白菜,有時候放點(diǎn)肉皮就算改善生活了。
我放下書包,跑到廚房。
看見母親正在燉肉,鍋里的湯都變成乳白色了。
"媽,哪來的肉?"
母親沒說話,只是朝門外看了看,示意我小聲點(diǎn)。
我湊近鍋邊,看見里面燉著一大塊羊肉,聞起來香得不得了。
"這肉..."
"姑姑送來的。"母親壓低聲音,"三斤羊肉,她說讓給你補(bǔ)補(bǔ)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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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住了。那時候羊肉一斤兩塊多錢,三斤羊肉相當(dāng)于父親干兩天活的工錢。
"爸知道嗎?"
"不知道,他去鎮(zhèn)上買釘子了,還沒回來。"母親攪著鍋里的肉,"姑姑說了,讓我們別聲張。"
我想起上午在學(xué)校門口看到的那個身影,一瘸一拐的,原來是姑姑。
她肯定是算準(zhǔn)了父親不在家的時間。
"姑姑怎么樣?看起來..."
"她說沒事,就是腿有點(diǎn)不舒服。"母親嘆了口氣,"這些年她過得也不容易。"
"為什么?"
"你姑父老實,不會來事,地里的活都是她一個人干。"母親小聲說,"聽說去年秋天收玉米,她從梯子上摔下來,腿就落下毛病了。"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母親繼續(xù)說:"她走的時候,眼圈都紅了,說想你想得緊。"
那頓飯,我吃得特別香。
羊肉燉得軟爛,一口咬下去,滿嘴都是肉汁。
這是我長這么大吃過最香的肉。
母親只是喝湯,說自己不愛吃肉。
"媽,你也吃點(diǎn)。"我夾了一塊肉放到她碗里。
"我不餓,你多吃點(diǎn),正長身體呢。"母親又把肉夾回我的碗里。
父親回來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收拾好了廚房。
他一進(jìn)門就皺眉頭:"怎么有肉味?"
"鄰居王嬸子家殺雞,送了點(diǎn)雞湯過來。"母親撒了個謊。
父親看了看我們,沒再問什么。
02
晚上吃飯的時候,我偷偷觀察父親的表情。
他好像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只是比平時話少。
"爸,今天鎮(zhèn)上有什么新鮮事嗎?"我試著找話題。
"沒什么,就是聽說村東頭的老李家又添了個孫子。"父親扒著飯,"人家三代同堂,熱熱鬧鬧的。"
母親停下筷子,看了看父親。
我知道她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沒說。
那個冬天過得特別暖和,至少胃是暖和的。
每次想起那頓羊肉,我都覺得渾身有勁。
春天來了,我考試成績提高了不少。
老師說我最近精神頭很足,問我是不是在家吃得好了。
我笑笑,沒說話。
那年夏天,我路過姑姑家門口,想進(jìn)去看看。
可是想到父親的脾氣,最終還是走開了。
時間一晃就是三十多年。
我現(xiàn)在在縣城做小生意,賣建材,日子過得還算可以。
開了個小門店,雇了兩個伙計,每年能賺個十幾萬。
娶了媳婦,生了兒子,一家人住在縣城的樓房里。
父親已經(jīng)74歲了,腿腳不太利索,但脾氣還是那么倔。
去年我把父母接到縣城住了一段時間,可父親住不慣,又回老家了。
"這樓房住著憋悶,還是老家的院子好。"父親這樣說。
每個月我都會回去看看,給他們買些好吃的。
母親身體還行,就是有些健忘了。
每次我問起姑姑,父親就黑臉:"提她干嘛?她要是想起我們,早就來了。"
這些年,姑姑偶爾托人帶話問候,問我過得怎么樣,有沒有成家。
聽說她一直沒有孩子,就她和姑父兩個人過。
父親從來不讓回話。
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問他:"爸,姑姑畢竟是你親姐姐,這么多年了,就不能..."
"親姐姐怎么了?親姐姐就能不講理?"父親打斷我的話,"她要是真把我當(dāng)兄弟,當(dāng)初就不會那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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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再說下去也沒用,只能作罷。
妻子有時候也勸我:"你姑姑年紀(jì)大了,你們爺倆都別犟了。"
"我倒是想,可我爸那邊..."
"你爸嘴硬心軟,真要見了面,說不定比誰都高興。"
我心里也這么想,可始終沒有勇氣邁出這一步。
上個月,鄰村的張嬸子到縣城買東西,專門找到我的店。
張嬸子是姑姑的鄰居,以前經(jīng)常來我們村串門。
"志強(qiáng),好久不見了。"張嬸子進(jìn)門就說。
"張嬸子,您怎么來了?"我趕緊給她倒水。
"來買點(diǎn)東西,順便想跟你說件事。"張嬸子壓低聲音,"你姑姑病了,病得很重。"
我心里一沉:"什么?。?
"胃癌,晚期了。"張嬸子嘆氣,"去縣醫(yī)院檢查過,醫(yī)生說沒多少日子了。"
我愣在那里,半天說不出話。
"你姑父幾年前就去世了,她一個人在老房子里熬著。"張嬸子繼續(xù)說,"村里人都勸她去你們家,她說不好意思。"
"那...那現(xiàn)在怎么樣?"
"不太好,吃不下東西,整天躺著。"張嬸子看看四周,"她嘴里總念叨著你的名字,說想見你一面。"
我握著茶杯的手在發(fā)抖。
"前幾天我去看她,她還問你過得好不好,有沒有成家。"張嬸子說,"我告訴她你現(xiàn)在很好,她就笑了,說那就放心了。"
"張嬸子,她...她還說什么了?"
"她說這輩子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小時候你總是跟在她后面,叫她姑姑。"張嬸子的眼圈紅了,"她說要是能再見你一面,死也瞑目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腦海里全是小時候和姑姑在一起的畫面。
她教我扎風(fēng)箏,給我做布鞋,帶我去集市買糖葫蘆。
那時候的姑姑總是笑瞇瞇的,對我特別好。
妻子問我怎么了,我把白天的事告訴了她。
"那你去看看吧,都是一家人。"妻子說,"別等到后悔了。"
"可是我爸那邊..."
"你爸不用管,做人要憑良心。"妻子翻了個身,"再說,你姑姑都這樣了,還計較那些干嘛?"
我想了一夜,決定回去看看姑姑。
03
第二天一早,我跟伙計交代了一下店里的事,開車往老家趕。
路上我一直在想,該怎么面對姑姑。
三十多年了,我們見面會說什么?
她會不會怪我這么多年都沒去看過她?
還有父親那邊,要是知道了我偷偷去看姑姑,會不會跟我翻臉?
車開得很慢,平時兩個小時的路程,我開了三個小時。
到了村口,我先去找張嬸子。
"你真的來了?"張嬸子很驚訝,"太好了,你姑姑這幾天一直在等你。"
"她現(xiàn)在怎么樣?"
"不太好,已經(jīng)幾天沒怎么吃東西了。"張嬸子搖頭,"醫(yī)生說時間不多了,也就這幾天的事。"
我跟著張嬸子往姑姑家走。
路過村里的小學(xué),我想起小時候姑姑送我上學(xué)的情景。
那時候路不好走,下雨天全是泥。
姑姑總是背著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
"姑姑,你累不累?"我趴在她背上問。
"不累,姑姑有的是力氣。"她笑著說。
現(xiàn)在想起來,姑姑那時候也不過三十來歲,正是好年華。
為了照顧我們,她付出了多少,我從來沒有細(xì)想過。
站在姑姑家門口,我猶豫了很久不敢進(jìn)去。
院子里長滿了草,看起來好久沒人打理了。
門上的油漆都掉光了,露出灰白的木頭。
以前這個院子總是收拾得很干凈,姑姑愛種花,院子里一年四季都有花開。
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只有荒草和落葉。
我深吸了一口氣,輕輕推開門。
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風(fēng)吹樹葉的聲音。
走到堂屋,又是一扇門。
我敲了敲:"姑姑,是我,志強(qiáng)。"
里面?zhèn)鱽砦⑷醯穆曇簦?志強(qiáng)?真的是志強(qiáng)嗎?"
我推開門走了進(jìn)去。
屋里很暗,窗戶上糊著報紙,只有一絲光線透進(jìn)來。
姑姑躺在床上,瘦得只剩皮包骨頭了。
看到我,她掙扎著要起身。
"姑姑,別起來,我過來看看。"我趕緊走過去。
姑姑抓住我的手,眼淚就流下來了:"志強(qiáng),你真的來了,我還以為這輩子見不到你了。"
她的手冰涼,瘦得像雞爪子一樣。
"姑姑,這些年你怎么樣?"
"還行,還行。"姑姑虛弱地笑著,"你現(xiàn)在過得好不好?成家了嗎?"
"成家了,還有個兒子,上高中了。"
"那就好,那就好。"姑姑的眼里閃著光,"你小時候就聰明,我就知道你能出息。"
我們聊了一會兒,姑姑累了,閉上眼睛休息。
我在屋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到處都是破舊的家具。
墻上還掛著一張發(fā)黃的照片,是我小時候和姑姑的合影。
那時候姑姑還年輕,笑得很燦爛。
我穿著她給我做的新衣服,站在她身邊,也笑得很開心。
現(xiàn)在看著這張照片,心里酸酸的。
姑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
"志強(qiáng),你還在?"
"在呢,姑姑。"我點(diǎn)亮了油燈。
"你爸...你爸身體好嗎?"姑姑問。
"挺好的,就是脾氣還是那樣。"
姑姑沉默了一會兒:"我知道他還在生我的氣。"
"姑姑..."
姑姑顫抖著手指向床頭的一個破舊木箱,她用氣若游絲的聲音說:"志強(qiáng),那里面...有你父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