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瑞祥站在空蕩蕩的客廳里，墻上的老式掛鐘敲了四下。

沉悶的鐘聲在寂靜的屋子里回蕩，聽得他心里發(fā)空。

窗外梧桐葉子黃了大半，風一過就簌簌地落。

他踱到窗前，看見樓下鄰居家的女婿正提著大包小盒進門。

那熱絡(luò)勁兒隔著三層樓都看得清清楚楚。

“人家里倒是熱鬧。”他喃喃自語，轉(zhuǎn)身走向書房。

書桌最顯眼的地方擺著兒子的照片，相框擦得锃亮，一塵不染。

女兒程媛上周來過電話，說這周末可能回來，但沒說準時間。

“可能”這兩個字，像根細刺扎在他心上。

電話鈴忽然響了，他快步走過去，果然是女兒。

“爸，這周末子晉要加班，我們就不回去了?！?/p>

程媛的聲音溫和得體，挑不出半點毛病。

可就是這份恰到好處的禮貌，讓程瑞祥心里更不是滋味。

他嗯了一聲，想說點什么，卻不知從何說起。

掛掉電話后，他久久站在電話機旁，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

六十八年了，他以為自己把什么都看透了。

直到此刻，望著冷清的屋子，他才隱隱覺得——

有些事，可能從一開始就想錯了。

而且錯得離譜。

01

程瑞祥拿起絨布，小心翼翼地擦拭著相框玻璃。

照片上的年輕人穿著警服，眉眼俊朗，笑得一臉燦爛。

這是兒子程磊，走了整整十年了。

“磊磊，今天天氣不錯?！彼麑χ掌p聲說話，像是在拉家常。

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照亮了相框邊緣一道細微的劃痕。

這道痕是去年搬家時不小心碰的，為此他懊惱了好幾天。

書房門被輕輕推開，袁慧英端著茶水走進來。

“又跟兒子說話呢？”她把茶杯放在書桌上，聲音溫柔。

程瑞祥沒回頭，依舊專注地擦著相框：“閑著也是閑著。”

袁慧英站在他身后，靜靜地看著照片里的兒子，眼圈微微發(fā)紅。

但她很快轉(zhuǎn)過身去，假裝整理書架上的書。

“媛媛剛來電話，說周末可能不回來了?！背倘鹣檎Z氣平淡，聽不出情緒。

“子晉工作忙，咱們要理解?！痹塾⑤p聲勸慰，手上整理書的動作卻沒停。

程瑞祥哼了一聲：“忙？我看是懶得來。”

他把相框放回原處，端正地擺在書桌正中央。

這個位置原本放著全家福，三年前換成了兒子的單人照。

袁慧英當時想說點什么，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電話鈴再次響起，這次是袁慧英去接的。

程瑞祥豎起耳朵聽著，妻子在客廳里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

“好，好，你們忙...沒事，家里都挺好...注意身體...”

不用問也知道，又是女兒打來的客套電話。

他走到書房的窗邊，望著樓下的小區(qū)花園。

幾個老人帶著孫子孫女在散步，笑聲隱隱傳來。

隔壁老彭家的陽臺飄出炒菜的香味，女婿的身影在廚房忙碌。

“人家女婿倒是勤快?！背倘鹣椴蛔杂X地說出了聲。

袁慧英打完電話走過來，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老彭家女兒嫁得近，女婿又懂事，真是好福氣?！?/strong>

程瑞祥轉(zhuǎn)身離開窗邊，語氣生硬：

“咱們女婿也不差，大公司的高管，多體面?！?/p>

這話聽起來像是夸贊，卻帶著說不出的酸澀。

袁慧英輕輕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去廚房準備晚飯。

程瑞祥重新坐回書桌前，打開抽屜取出一本舊相冊。

相冊的皮質(zhì)封面已經(jīng)磨損，邊角泛白。

他翻開第一頁，是三十多年前的全家福。

那時的程媛扎著兩個羊角辮，怯生生地拉著媽媽的衣角。

兒子程磊則淘氣地做鬼臉，被他摟在懷里。

“這小子，從小就不安分?！彼麚崦掌旖欠浩鹨唤z笑意。

翻過幾頁，照片里的程媛漸漸長大，出落得亭亭玉立。

但相冊中屬于她的單獨照片卻少得可憐。

大多是和弟弟的合影，或者全家福中的一個身影。

程瑞祥的手指停在一張照片上——

程媛高中畢業(yè)那天，穿著校服，手里拿著錄取通知書。

照片里的女兒笑得很開心，眼睛亮晶晶的。

可他記得那天自己因為兒子打架被叫到學校，沒能參加畢業(yè)典禮。

這張照片還是袁慧英偷偷拍的。

樓下突然傳來袁慧英的驚呼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急忙合上相冊，快步走出書房。

“怎么了？”

袁慧英舉著鍋鏟，不好意思地笑笑：

“醬油沒了，我差點把老抽當成生抽?！?/p>

虛驚一場。程瑞祥搖搖頭，轉(zhuǎn)身要走。

“老程，”袁慧英叫住他，“下周是媛媛生日，要不要叫他們回來吃頓飯？”

程瑞祥腳步頓了頓：“隨你安排吧?！?/p>

回到書房，他卻沒有再翻開相冊。

窗外天色漸暗，鄰居家的燈光一盞盞亮起。

老彭家的餐廳里人影晃動，熱鬧非凡。

程瑞祥拉上窗簾，打開了書桌上的臺燈。

柔和的燈光灑在兒子的照片上，年輕人的笑容依舊燦爛。

可他心里卻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一塊很重要的東西。

電話突然響起，他條件反射般地站起身。

這次不是女兒，而是老彭邀他明天去下棋。

他答應(yīng)得很痛快，仿佛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

掛掉電話后，他在書房里踱步，最終停在全家福前。

照片上一家四口笑容滿面，看似幸福圓滿。

可誰知道，這圓滿背后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裂痕？

02

第二天上午，程瑞祥如約來到小區(qū)活動室。

老彭已經(jīng)擺好了棋盤，正悠閑地品著茶。

“老程，快來，今天我非贏你不可?！崩吓硇呛堑卣泻羲?/p>

活動室里暖氣開得足，幾個老伙計在旁邊打牌，很是熱鬧。

程瑞祥脫下外套掛好，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先說好，不許耍賴。”他擺開陣勢，神情專注。

老彭是退休的機械廠工程師，下棋風格穩(wěn)健，步步為營。

程瑞祥則是語文老師出身，棋風靈活，善于設(shè)局。

兩人棋逢對手，每盤都要較量個把小時。

今天的第一盤棋下到中局，程瑞祥就覺察出老彭心不在焉。

“將！”他一招妙手，吃掉了老彭的車。

老彭居然不惱，反而笑瞇瞇地看著棋盤：

“下得好，下得好。”

程瑞祥疑惑地抬頭：“老彭，你今天不對勁啊?！?/p>

旁邊看棋的老李插嘴：“他女婿昨天又送了兩瓶好酒，美著呢。”

老彭這才嘿嘿一笑，從口袋里掏出手機：

“看看，我女婿剛發(fā)來的消息，說周末帶我們老兩口去泡溫泉?！?/p>

手機屏幕上，女婿的問候體貼周到，連注意事項都列得清清楚楚。

程瑞祥瞥了一眼，心里不是滋味，嘴上卻說：

“泡什么溫泉，在家待著多舒服?！?/p>

老彭收好手機，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老程，不是我說你，該讓閨女女婿多陪陪你們。”

程瑞祥擺弄著手中的棋子，語氣冷淡：

“孩子們忙，我們老家伙要學會自己找樂子?！?/p>

“再忙也得?；丶铱纯窗　！崩吓頁u搖頭，“我女兒女婿每周都來，雷打不動?！?/p>

這時，老彭的手機響了，是他女婿打來的視頻電話。

老彭樂呵呵地接起來，屏幕上出現(xiàn)一個笑容溫和的年輕人。

“爸，溫泉那邊的房間訂好了，您和我媽需要帶什么特別的東西嗎？”

“不用不用，你們安排就好?！崩吓硇Φ醚劬Σ[成一條縫。

程瑞祥低頭整理棋盤，假裝不在意，耳朵卻豎得老高。

視頻那頭的聲音很清晰：“媽的風濕藥別忘了帶，我準備了護膝...”

掛斷電話后，老彭得意地捋了捋花白的頭發(fā)：

“這孩子，心細得像姑娘家。”

程瑞祥悶悶地應(yīng)了一聲，重新擺棋。

第二盤棋下得心不在焉，他很快敗下陣來。

“你今天狀態(tài)不行啊?！崩吓碛行┮馔?。

程瑞祥推開棋盤：“年紀大了，精力跟不上了?！?/p>

其實是心里有事。昨天女兒那個電話，像塊石頭壓在心上。

活動室的門被推開，社區(qū)工作人員小劉探進頭來：

“程老師，有您的快遞，放物業(yè)辦公室了?！?/p>

程瑞祥借機起身：“我去取一下，你們先玩。”

走出活動室，涼風撲面而來，他深吸一口氣。

物業(yè)辦公室不大，角落里堆著幾個包裹。

最顯眼的是一個精致的禮盒，包裝得很用心。

工作人員笑著說：“程老師，這是您女婿寄來的吧？包裝真講究?！?/p>

程瑞祥愣了一下，接過盒子看了看寄件人——

是女兒程媛的名字。

“是媛媛寄的。”他語氣平淡，心里卻有些失望。

盒子不重，搖起來有細微的響動。

回到家，袁慧英正在陽臺澆花。

“老彭找你下棋了？”她頭也不回地問。

程瑞祥把盒子放在茶幾上：“嗯，輸了兩盤。”

袁慧英放下噴壺走過來，好奇地看著盒子：

“這是什么？”

“媛媛寄來的。”程瑞祥坐下拆包裝。

盒子打開，里面是兩罐高級茶葉，還有一張卡片。

卡片上是打印的字跡：

“爸媽，朋友送的茶葉，你們嘗嘗。最近工作忙，過陣子再回來看你們。媛媛”

袁慧英拿起茶葉罐看了看：“這茶不便宜，孩子有心了?！?/p>

程瑞祥卻沒說話，盯著那張打印的卡片出神。

連親筆寫幾個字的時間都沒有嗎？

袁慧英察覺他的情緒，輕聲解釋：

“現(xiàn)在年輕人都用電腦，很正常。”

程瑞祥把卡片丟回盒子，起身走向書房：

“你收起來吧，我看看書?！?/p>

關(guān)上書房門，他又站在兒子的照片前。

如果是磊磊，一定會寫張卡片吧？

那孩子從小就有心，知道疼人。

可惜...

窗外傳來汽車喇叭聲，他撩開窗簾一看。

是老彭的女婿開車來接老兩口去吃午飯。

老彭夫婦笑逐顏開地上了車，那親熱勁兒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放下窗簾，書房里重新陷入昏暗。

書桌上的全家福里，女兒的笑容溫順乖巧。

可為什么越長大，反而越疏遠了呢？

這個問題，他想了很久都沒有答案。

03

周末轉(zhuǎn)眼就到了。

程瑞祥一大早就在客廳里踱步，不時看看墻上的鐘。

袁慧英在廚房忙碌，準備著女兒女婿愛吃的菜。

“才九點，他們說了十點半到。”袁慧英探頭出來提醒。

程瑞祥嗯了一聲，腳步卻沒停。

他走到玄關(guān)，把拖鞋擺得整整齊齊。

然后又覺得太刻意，故意打亂了一些。

十點剛過，門鈴就響了。

程瑞祥幾乎是立刻走向門口，又強迫自己放慢腳步。

打開門，程媛和魏子晉站在門外，手里提著禮品袋。

“爸，”程媛微笑著打招呼，“路上不堵，來得早了點?！?/p>

魏子晉跟在后面，禮貌地點頭：“爸，最近身體還好嗎？”

“都好，進來吧?！背倘鹣閭?cè)身讓路，語氣平淡。

袁慧英從廚房迎出來，圍裙上還沾著面粉：

“怎么這么早？我餡還沒拌好呢?！?/p>

程媛上前擁抱母親，動作輕柔自然。

魏子晉把禮品袋放在茶幾上：

“媽，這是給您和爸買的營養(yǎng)品?！?/p>

程瑞祥瞥了一眼袋子，是常見的保健品品牌。

和上次，上上次，幾乎一模一樣。

客套得讓人心寒。

“花錢買這些做什么，浪費?！彼晳T性地說。

魏子晉笑容不變：“應(yīng)該的，您二老身體健康最重要?！?/strong>

氣氛有些微妙的尷尬。

程媛及時打圓場：“媽，我?guī)湍溩影??！?/p>

母女倆進了廚房，客廳里剩下翁婿二人。

程瑞祥在沙發(fā)主位坐下，示意女婿也坐。

“工作還順利？”他按照慣例詢問。

魏子晉坐姿端正，像匯報工作一樣回答：

“還不錯，最近剛完成一個項目，還算順利?！?/p>

“嗯，年輕人要以事業(yè)為重?！背倘鹣辄c頭。

對話就此陷入僵局。

魏子晉低頭整理褲縫，程瑞祥則盯著電視屏幕。

雖然開著電視，但誰也沒在看。

廚房里傳來母女倆的說話聲和笑聲，更襯得客廳安靜得可怕。

“爸，您最近還在寫書法嗎？”魏子晉努力找話題。

“偶爾寫寫，手抖了，不如從前?！背倘鹣檎Z氣淡然。

其實他每天都在練字，只是懶得多說。

魏子晉點點頭：“您的字一直很好看，媛媛書房的字帖就是您寫的?！?/p>

這話說得誠懇，程瑞祥臉色稍緩：

“那是她上大學時寫的，現(xiàn)在怕是早收起來了?！?/p>

“沒有，一直掛著呢。”魏子晉急忙說。

可程瑞祥分明記得，上次去女兒家，書房墻上掛的是抽象畫。

他沒戳破，只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午飯時間，四個人圍坐在餐桌前。

袁慧英做了滿滿一桌子菜，都是孩子們愛吃的。

“子晉嘗嘗這個紅燒排骨，你媽特意學的新做法?！痹塾崆椴疾?。

魏子晉連聲道謝，吃相斯文得體。

程媛看著丈夫，眼中帶著溫柔的笑意。

這細微的神情被程瑞祥捕捉到，心里稍微舒服了些。

至少女兒婚姻幸福，這是好事。

“爸，您嘗嘗這個?！背替陆o他夾了塊魚肚子。

程瑞祥點點頭，卻沒動筷子。

他看著女兒女婿默契的互動，忽然問道：

“最近去看磊磊了嗎？”

餐桌上的氣氛瞬間凝固。

程媛筷子頓了頓，輕聲回答：“上個月去過?！?/p>

“墓地管理費該交了，我腿腳不便，你們有空去辦一下。”程瑞祥繼續(xù)說。

魏子晉接過話：“好的爸，我下周就去辦?！?/p>

語氣恭敬，卻帶著明顯的距離感。

袁慧英在桌下輕輕踢了程瑞祥一腳，示意他換個話題。

程瑞祥卻像是沒察覺，又說起兒子生前的事：

“磊磊最喜歡吃你媽的糖醋排骨，每次都能吃一大盤?！?/p>

程媛低下頭，默默扒著碗里的飯。

魏子晉握住妻子的手，輕輕拍了拍。

這個小動作落在程瑞祥眼里，莫名刺眼。

午飯在略顯沉悶的氣氛中結(jié)束。

程媛幫忙收拾碗筷，魏子晉則在陽臺接工作電話。

程瑞祥站在書房門口，看著女兒在廚房忙碌的背影。

忽然想起她小時候，踮著腳在水池邊洗碗的樣子。

那時候的她多愛笑啊，整天像個小麻雀嘰嘰喳喳。

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這么沉默寡言了呢？

“爸，您去休息吧，這里我來就好?！背替罗D(zhuǎn)頭看見他，微笑說。

那笑容得體而疏遠，像是戴著面具。

程瑞祥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進了書房。

關(guān)上門，他對著兒子的照片發(fā)呆。

如果磊磊還在，這個家會不會熱鬧些？

可惜人生沒有如果。

04

午飯后，程媛在廚房洗碗，水流聲嘩嘩作響。

袁慧英在一旁擦拭灶臺，時不時看女兒一眼。

“最近工作累不累？看你好像瘦了。”母親總是最先發(fā)現(xiàn)女兒的變化。

程媛擠出洗潔精，泡沫涌上來：“還好，就是經(jīng)常加班?！?/p>

“要注意身體，錢是賺不完的?！痹塾⑤p聲嘆氣。

客廳里，魏子晉接完電話回來，發(fā)現(xiàn)程瑞祥不在。

書房門關(guān)著，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去打擾。

袁慧英端著果盤走出來：“子晉，吃點水果?！?/p>

“謝謝媽?！蔽鹤訒x接過果盤，放在茶幾上。

他望向緊閉的書房門，有些欲言又又止。

袁慧英會意，壓低聲音：“你爸最近睡眠不好，脾氣有點躁。”

魏子晉點點頭表示理解，卻不知該接什么話。

這時程媛從廚房出來，擦著手上的水漬：

“媽，我們下午還得去子晉爸媽那邊，差不多該走了?！?/p>

袁慧英眼神一暗，很快又揚起笑容：

“應(yīng)該的，親家那邊也要常去看看?！?/p>

程瑞祥不知何時站在書房門口，臉色不太好看：

“才坐多久就要走？”

程媛整理背包的動作頓了頓：“答應(yīng)了婆婆四點前到的?！?/p>

“去吧去吧，別讓親家等。”袁慧英急忙打圓場。

魏子晉站起身，禮貌地說：“爸，下次我們再來看您?！?/p>

程瑞祥哼了一聲，轉(zhuǎn)身又回了書房。

關(guān)門的聲音比平時響了些。

程媛咬咬嘴唇，眼中閃過一絲委屈。

袁慧英拍拍女兒的手，送他們到門口。

臨走前，程媛回頭望了一眼書房門，輕聲說：

“媽，您多勸勸爸，別老想著以前的事?！?/strong>

送走女兒女婿，袁慧英推開書房門。

程瑞祥站在窗前，背影僵硬。

“孩子們有自己的生活，我們要學會體諒。”她柔聲勸道。

程瑞祥轉(zhuǎn)身，眉頭緊鎖：“每回來都像完成任務(wù)，坐不住似的?！?/p>

“子晉爸媽那邊也要去，總不能偏心我們?！痹塾⑦f過一杯熱茶。

程瑞祥接過茶杯，語氣酸澀：

“我看子晉在他爸媽家自在得多，上次去吃飯，笑得那叫一個開心?！?/p>

袁慧英在他對面坐下，耐心解釋：

“那是他親生父母，自然更親近些。咱們做岳父岳母的，不能要求太多。”

“我要求什么了？”程瑞祥聲音提高，“連多坐一會兒都是要求？”

袁慧英沉默片刻，輕聲說：“你剛才不該又提磊磊?！?/p>

“我不能提自己兒子？”程瑞祥像是被戳到痛處。

“不是不能提，但要分場合?！痹塾@氣，“媛媛心里也不好受?！?/p>

程瑞祥放下茶杯，走到書桌前，拿起兒子的照片：

“她就不能體諒體諒我這個當父親的心？”

袁慧英看著他顫抖的手，心中酸楚：

“那你體諒過女兒的心嗎？從小到大，你眼里只有磊磊?！?/p>

這話太重，說出口她就后悔了。

程瑞祥猛地轉(zhuǎn)身，臉色鐵青：

“你這話什么意思？”

袁慧英低下頭，擺擺手：“老了老了，說這些做什么?！?/p>

她起身要離開，程瑞祥卻拉住她的手：

“說清楚，我什么時候偏心過了？”

袁慧英望著丈夫花白的頭發(fā)，心軟了下來：

“好好好，你沒偏心，是我說錯話了?！?/p>

但有些話一旦出口，就像種子落進土里。

程瑞祥松開手，重重坐回椅子上。

書房里安靜得能聽到鐘表的滴答聲。

袁慧英輕輕帶上門出去了。

程瑞祥獨自坐在書房里，腦海中迴蕩著妻子的話。

偏心？他從來沒有承認過這個詞。

磊磊是兒子，自然要多操心些。

媛媛是女兒，乖巧懂事，從不讓人費心。

這難道不是最合理的家庭分工嗎？

他拉開抽屜，翻出那本舊相冊。

一頁頁翻過去，試圖找到妻子話中的破綻。

可越翻，心里越?jīng)]底。

照片里，磊磊的生日聚會總是熱熱鬧鬧。

而媛媛的生日，往往只有一張簡單的合影。

磊磊得獎時，他特意請假去學校參加頒獎禮。

媛媛保送重點高中那天，他卻因為陪磊磊參加競賽而缺席。

一樁樁，一件件，原本模糊的記憶漸漸清晰。

程瑞祥合上相冊，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

窗外，天色不知何時暗了下來。

快要下雨了。

05

周一上午，程瑞祥正在陽臺修剪花草。

門鈴響了，他以為是快遞，隨口讓袁慧英去開。

卻聽到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阿姨，程老師在家嗎？”

程瑞祥放下剪刀，走到門口一看，愣住了。

門外站著個年輕人，高大健壯，笑容爽朗。

“劉高懿？”他幾乎認不出眼前的人。

十年前那個瘦弱的男孩，如今已是挺拔的青年。

“程老師，我出差路過，順便來看看您?！眲⒏哕蔡嶂θ菡嬲\。

袁慧英熱情地招呼他進門：“這孩子，來就來，帶什么東西?！?/p>

劉高懿是程磊高中時最好的朋友，兩人曾經(jīng)形影不離。

程磊走后，他每年都會來探望一兩次。

但最近兩年工作忙，來得少了。

“你小子，壯實多了?！背倘鹣殡y得露出笑容。

劉高懿不好意思地撓頭：“健身練的，免得總被人說像竹竿?！?/p>

三人在客廳坐下，袁慧英忙著泡茶切水果。

劉高懿很自然地幫忙擺杯子，動作熟練得像回自己家。

“最近在哪兒高就？”程瑞祥問。

“在深圳一家科技公司，做項目管理?！眲⒏哕不卮稹?/p>

他說話時眼睛看著程瑞祥，神情專注而尊重。

不像魏子晉，總是微微垂著眼，保持著安全距離。

“深圳好，發(fā)展快。”程瑞祥點頭，“成家了嗎？”

劉高懿笑起來：“剛結(jié)婚半年，媳婦也是咱們這的人?！?/p>

他掏出手機，熱情地分享婚禮照片。

屏幕上一對新人笑得幸福，新娘眉眼溫柔。

程瑞祥看著照片，忽然想起什么：

“你結(jié)婚怎么沒請我們？”

劉高懿收起手機，語氣誠懇：

“辦得簡單，就請了雙方至親。想著下次回老家補請，一定請二老坐主桌?！?/p>

這話說得讓人舒服，程瑞祥臉色緩和許多。

袁慧英端著茶過來，順口問道：

“磊磊要是還在，肯定給你當伴郎了?！?/p>

話音落下，客廳有瞬間的安靜。

劉高懿眼神一暗，隨即揚起笑容：

“那可不，我們當年說好的，誰先結(jié)婚另一個就當伴郎?！?/p>

程瑞祥低頭喝茶，掩飾眼中的情緒。

劉高懿很快轉(zhuǎn)移話題，說起高中時的趣事。

那些程瑞祥從未聽過的故事，讓他仿佛看到兒子另一面。

“有一次我倆逃課去打球，被您逮個正著?！眲⒏哕补笮?。

程瑞祥想起來了，那天他確實很生氣。

但現(xiàn)在回想，反而成了珍貴的記憶。

說說笑笑間，一上午很快就過去了。

劉高懿看了眼時間，起身告辭：

“程老師，阿姨，我下午的飛機，得去機場了?！?/p>

袁慧英留他吃飯，他婉拒得很有技巧：

“下次帶媳婦一起來，讓她嘗嘗阿姨的手藝?！?/p>

送他到門口，程瑞祥忽然問：

“你去看過程磊嗎？”

劉高懿點頭：“每次回來都去，陪他說說話?！?/p>

程瑞祥拍拍他的肩，眼中有淚光閃動。

送走劉高懿，夫妻倆回到屋里。

袁慧英收拾著茶杯，輕聲說：

“高懿這孩子，比親兒子還貼心?！?/p>

程瑞祥站在窗前，看著樓下劉高懿的背影遠去。

忽然想起上個月女婿來時的情景。

魏子晉也是這般禮貌周到，卻總隔著一層什么。

現(xiàn)在他明白了，差的是那份發(fā)自內(nèi)心的親近。

劉高懿來看他，是因為真心惦記著程磊的情分。

而女婿來，更多是出于責任和義務(wù)。

可是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差別呢？

程瑞祥陷入沉思。

也許問題不出在晚輩身上，而出在自己身上。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卻讓他心頭震動。

袁慧英在廚房準備午飯，哼著不成調(diào)的歌。

顯然，劉高懿的來訪讓她心情很好。

程瑞祥走到廚房門口，狀似無意地問：

“你說，為什么高懿比子晉來得還勤快？”

袁慧英切菜的手頓了頓，沒有抬頭：

“高懿是磊磊的朋友，來看我們是情分?！?/p>

“子晉是女婿，來是本分?！背倘鹣榻恿讼戮?。

這話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袁慧英放下菜刀，轉(zhuǎn)身看著丈夫：

“情分是處出來的，本分也是?！?/p>

話中有話，但程瑞祥沒有深究。

他回到客廳，打開電視，心思卻不在節(jié)目上。

劉高懿的爽朗笑聲仿佛還在耳邊。

那樣的笑聲，在這個家里已經(jīng)很久沒有響起過了。

06

周三傍晚，程瑞祥接到一個噩耗。

老彭突發(fā)心梗，搶救無效去世了。

電話是老彭女兒打來的，聲音哽咽得說不成句。

程瑞祥握著話筒，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

昨天還一起下棋的人，怎么說沒就沒了？

袁慧英見他臉色不對，趕緊接過電話。

問清楚情況后，她輕輕掛上電話，眼中含淚：

“老彭走了，明天出殯?！?/p>

程瑞祥怔怔地坐在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

第二天清晨，老彭的葬禮在殯儀館舉行。

程瑞祥穿了最正式的黑色西裝，袁慧英默默幫他系好領(lǐng)帶。

殯儀館里哀樂低迴，花圈擺滿了大廳。

老彭的照片掛在正中，笑容還是那么爽朗。

程瑞祥站在棺木前，看著老友安詳?shù)乃?，心中絞痛。

袁慧英輕輕拉了他一下，示意看旁邊。

老彭的女婿穿著一身黑衣，忙前忙后地接待賓客。

眼睛紅腫，聲音沙啞，顯然是哭過了。

最讓人動容的是，每個細節(jié)他都考慮得周到。

老彭生前愛吃的水果，喜歡的鮮花，甚至常用的那款古龍水。

都整齊地擺在靈前，像是老彭只是出遠門了一樣。

“爸，您放心走吧，媽我會照顧好的?！迸龉蛟陟`前磕頭時，聲音哽咽。

這話不是作秀，任誰都聽得出其中的真情實感。

程瑞祥別過臉去，不忍再看。

葬禮結(jié)束后，老彭的女婿特意過來道謝：

“程叔叔，謝謝您來送我爸最后一程。”

程瑞祥拍拍他的肩：“節(jié)哀，以后多陪陪你媽?！?/p>

女婿重重點頭：“我會的，爸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媽?！?/p>

回程的車上，程瑞祥一直沉默著。

袁慧英知道他心情不好，也沒有說話。

車快到小區(qū)時，程瑞祥突然開口：

“老彭找了個好女婿?！?/p>

袁慧英輕聲附和：“是啊，比自己兒子還貼心?！?/p>

這句話像針一樣扎進程瑞祥心里。

他想起自己的女婿魏子晉。

禮貌，周到，挑不出錯處。

可是如果今天走的是自己，子晉會這么傷心嗎？

答案顯而易見。

回到家，程瑞祥徑直走進書房。

他沒有開燈，在黑暗中坐著。

月光透過窗簾縫隙，照在兒子的照片上。

程磊如果還在，應(yīng)該也結(jié)婚生子了吧？

會不會也有個貼心孝順的兒媳婦？

但這些都只能是想象了。

現(xiàn)實是，他只有一個客氣疏遠的女婿。

和一個同樣疏離的女兒。

袁慧英輕輕推門進來，端著一杯熱牛奶：

“喝點東西暖暖身子，今天累壞了。”

程瑞祥接過杯子，溫度正好。

他忽然問：“如果我先走了，子晉會照顧你嗎？”

袁慧英愣了一下，隨即笑了：

“說什么傻話，我們都要長命百歲?！?/p>

但程瑞祥看到了妻子眼中的一絲不確定。

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心頭沉重。

睡前，程瑞祥翻來覆去睡不著。

老彭女婿悲痛的神情總在眼前浮現(xiàn)。

那樣的真情實感，是做不了假的。

為什么別人家的女婿能這么貼心？

而自己的女婿，永遠像隔著一層紗？

難道真的是自己做人失??？

這個夜里，程瑞祥第一次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直到天快亮時，他才迷迷糊糊睡去。

夢里，老彭還在和他下棋，笑得像個孩子。

醒來時，枕邊濕了一片。

07

葬禮過去一周了，程瑞祥還是打不起精神。

袁慧英擔心他悶出病來，勸他出去走走。

但他只是搖頭，整天待在書房里。

這天下午，他鬼使神差地又翻出了那本舊相冊。

這次看得很仔細，一頁頁，一張張。

童年的程媛總是躲在媽媽身后，眼神怯生生的。

而程磊則大膽地沖鏡頭做鬼臉，無所畏懼。

程媛小學畢業(yè)時，穿著白襯衫藍裙子，笑得很甜。

但那天他因為參加程磊的家長會，錯過了畢業(yè)典禮。

中學時的程媛越來越沉默，照片也越來越少。

相冊的后半本，幾乎全是程磊的身影。

籃球比賽、學習成績單、甚至日常的生活照。

程媛的身影，大多只在全家福中出現(xiàn)。

程瑞祥的手指停在一張照片上。

那是程磊高三時的籃球賽，他得了MVP。

照片里，程磊高舉獎杯，笑得意氣風發(fā)。

角落里，程媛抱著弟弟的外套，笑容勉強。

那天是程媛的生日，但全家都忘了。

直到晚上切蛋糕時，袁慧英才想起這件事。

程媛笑著說沒關(guān)系，弟弟得獎更重要。

當時覺得女兒懂事，現(xiàn)在回想?yún)s心酸。

程瑞祥合上相冊，胸口悶得難受。

書房門被輕輕推開，袁慧英端著藥進來：

“該吃藥了，你血壓最近不穩(wěn)?！?/p>

程瑞祥接過藥片，忽然問：

“媛媛小時候，我是不是對她關(guān)心太少？”

袁慧英動作一頓，沒有直接回答：

“怎么突然問這個？”

程瑞祥指了指相冊：“這里面，媛媛的照片太少了。”

袁慧英在對面坐下，斟酌著用詞：

“那時候你覺得女孩子要文靜，不能太嬌慣。”

“所以我就忽略了她？”程瑞祥語氣沉重。

袁慧英沉默片刻，輕聲道：

“記得媛媛中考那年嗎？她考了全校第十?！?/p>

程瑞祥點頭：“記得，我給她買了新自行車?！?/p>

“但你不知道，她其實想要那套精裝版的《紅樓夢》?！?/p>

袁慧英嘆氣，“她暗示了好幾次，你都沒聽出來?！?/p>

程瑞祥怔住了，這件事他完全沒有印象。

“后來呢？”

“后來磊磊考試進步了十名，你主動給他買了最新款游戲機?！?/p>

袁慧英語氣平靜，卻字字敲在程瑞祥心上。

他努力回想，確實有這么回事。

當時覺得兒子進步難得，應(yīng)該獎勵。

卻忘了女兒考得更好，而且一直很用功。

“媛媛從來沒說過...”程瑞祥喃喃道。

袁慧英苦笑：“她敢說嗎？說了就是你偏心。”

這話像一記重錘，打得程瑞祥措手不及。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公平的父親。

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所謂的公平多么可笑。

偏愛往往藏在細節(jié)里，自己卻渾然不覺。

袁慧英見他臉色蒼白，急忙安慰：

“都過去的事了，媛媛早就不放在心上了?！?/p>

但真的不放在心上嗎？

程瑞祥想起女兒疏離的態(tài)度，心中已有答案。

有些傷害，看似愈合了，其實留下了永遠的疤。

傍晚，程媛難得打來視頻電話。

屏幕上的女兒笑容溫婉，背景是整潔的客廳。

“爸，媽，我跟你們說個好消息。”

程瑞祥湊到鏡頭前，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自然：

“什么好消息？”

“曉雅拿到美國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了！”程媛語氣興奮。

曉雅是他們的外孫女，今年剛滿十八歲。

程瑞祥愣了一下，隨即露出笑容：

“好事啊，這孩子有出息?！?/p>

袁慧英更是激動得眼圈發(fā)紅：

“什么時候的事？怎么現(xiàn)在才說？”

“剛收到正式通知，第一個就告訴你們了?！背替滦χf。

視頻那頭，魏子晉也湊過來打招呼。

一家三口其樂融融，隔著屏幕都能感受到喜悅。

程瑞祥看著女兒幸福的笑容，忽然很愧疚。

這么多年，他是不是錯過了太多？

掛掉電話后，袁慧英還在激動地念叨：

“得給曉雅準備點東西，出國用得著?！?/p>

程瑞祥卻坐在沙發(fā)上，久久不語。

曉雅都要上大學了，時間過得真快。

他想起曉雅小時候，最喜歡坐在他膝蓋上聽故事。

但從什么時候開始，外孫女也變得客套了？

就像她父母一樣，禮貌周全，卻不親近。

問題的根源，或許真的在自己身上。

這個認知讓他痛苦，卻無法回避。

08

周末，全家約在酒店為曉雅慶祝。

程瑞祥特意穿了新襯衫，顯得很精神。

袁慧英更是早早準備好紅包，封得厚厚的。

包廂里，曉雅穿著連衣裙，已經(jīng)是個大姑娘了。

見到外公外婆，她禮貌地站起來問好。

舉止得體，卻少了小時候的親昵。

程媛和魏子晉忙著點菜，照顧著每個人的口味。

“爸，您愛吃的清蒸魚一定要點?！背替掳巡藛芜f過來。

程瑞祥擺擺手：“你們定就好，我隨便?！?/p>

話出口就后悔了，這硬邦邦的語氣又來了。

他努力想補救，卻不知該說什么。

酒菜上齊，魏子晉舉杯致辭：

“祝賀曉雅金榜題名，也謝謝爸媽一直以來的關(guān)心?！?/p>

場面話說的漂亮，程瑞祥卻聽得別扭。

他端起酒杯，想說點發(fā)自內(nèi)心的話：

“曉雅啊，出國要照顧好自己，記得常聯(lián)系?！?/p>

話到嘴邊卻變成：

“國外不比家里，別光顧著玩，學業(yè)要緊?！?/p>

曉雅乖巧點頭：“知道了，外公?！?/p>

程媛給女兒夾菜，柔聲說：

“你外公是關(guān)心你，怕你吃苦。”

程瑞祥悶頭吃菜，心里懊惱。

明明是想表達關(guān)心，說出來卻像教訓人。

這毛病，一輩子都改不了。

飯后甜點時，曉雅開心地分享留學計劃。

“我想學國際關(guān)系，以后也許進外交部工作。”

程瑞祥下意識接話：

“女孩子還是學師范好，穩(wěn)定又適合?！?/p>

話一出口，桌上氣氛頓時微妙。

曉雅笑容僵在臉上，低頭玩著勺子。

程媛眉頭微皺，輕聲說：

“爸，曉雅有自己的想法，我們支持就好。”

程瑞祥還想辯解：“我是為她好...”

“為我們好？”程媛突然打斷他，聲音有些發(fā)抖。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程媛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