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昭，你想好了？這十萬塊，拿著就意味著你跟公司再沒任何關(guān)系了?！?/strong>

聞總的聲音里透著一絲沙啞和不易察察的失望。

我抬頭，看著他布滿血絲的雙眼，平靜地點了點頭，接過了那份沉甸甸的離職協(xié)議。

第二天，看著門口站著的人。

他布滿血絲的雙眼里，寫滿了震驚與難以置信。

那張臉?biāo)偈煜げ贿^。

但此刻，卻又顯得那么的陌生。

是席昭。

那個領(lǐng)走了十萬塊補償金，本應(yīng)消失在人海里的席昭......

01

這已經(jīng)是“躍遷矩陣”科技有限公司傳出資金鏈斷裂的第三周了。

整個公司都籠罩在一層肉眼可見的灰色霧靄之中，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曾經(jīng)那個燈火通明、鍵盤敲擊聲與激烈討論聲交織的辦公室，如今只剩下死氣沉沉的沉默。

我叫席昭，是公司技術(shù)三部的項目組長。

此刻，我正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專注地備份著項目“啟明”的所有核心代碼和數(shù)據(jù)模型。

顯示器上滾動的代碼流，是我在這家公司奮戰(zhàn)了近三年的心血。

“啟明”，這個寄托了老板聞靖和我們所有技術(shù)人員厚望的人工智能算法，本該是公司扭轉(zhuǎn)乾坤的王牌。

可如今，它卻像一艘即將沉沒的巨輪上，無人問津的珍寶。

我身后的過道上，幾位同事壓低了聲音，交頭接耳。

“聽說了嗎？人事那邊已經(jīng)在草擬裁員名單了，據(jù)說這次要裁掉一半以上的人?！?/p>

“何止一半，我聽說昨天聞總?cè)ヒ姷淖詈竽莻€投資人，也談崩了?！?/p>

“哎，咱們公司技術(shù)這么牛，怎么就走到了這一步？”

“技術(shù)牛有什么用，管理層那幫人......算了，不說了，隔墻有耳?！?/p>

這些竊竊私語像針一樣，一下下刺痛著公司的神經(jīng)，也刺痛著每一個還對公司抱有幻想的人。

人心散了，隊伍就不好帶了，這是我父親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現(xiàn)在看來，真是至理名言。

我沒有參與他們的討論，只是將備份好的數(shù)據(jù)，分門別類地加密存入了一個大容量的移動硬盤。

除了代碼，我還整理了過去三年里，我參與過的所有項目的詳細(xì)報告，包括立項初衷、技術(shù)路線、市場反饋，以及每一個失敗案例的復(fù)盤分析。

這些東西，在旁人看來，不過是一堆無用的廢紙。

公司都要沒了，誰還會在乎這些過程中的得失？

但在我眼里，它們是“躍遷矩陣”最寶貴的財富，也是它病癥的最直觀體現(xiàn)。

我的行為在同事眼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運營部的小姑娘周渺渺端著水杯路過，好奇地問我：“昭哥，你還在弄這些??？反正都要散了，還不如抓緊時間改改簡歷，找下家呢。”

我沖她笑了笑，沒有過多解釋。

“善始善終嘛?！?/p>

周渺渺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嘆著氣走開了。

是啊，善始善終。

可我的“終”，并不是離開。

聞靖，我們的老板，已經(jīng)有好幾天沒有公開露面了。

他那間位于辦公區(qū)最深處的總裁辦公室，終日大門緊閉。

只有保潔阿姨在深夜打掃時，才能看到門縫下透出的微弱燈光，以及聞到那濃得化不開的煙草味。

我能想象得到他此刻的煎熬。

聞靖是個典型的技術(shù)型創(chuàng)業(yè)者，快五十歲的人了，談起代碼和算法時，眼睛里依舊會閃爍著年輕人般的光芒。

他創(chuàng)立“躍遷矩陣”，是真心想在國內(nèi)的人工智能領(lǐng)域做點事情出來。

公司的核心技術(shù)，在業(yè)內(nèi)絕對是頂尖水準(zhǔn)。

只可惜，一個純粹的技術(shù)理想家，在復(fù)雜的人事管理和殘酷的商業(yè)競爭面前，顯得那么的力不從心。

他的心太軟，魄力又不足。

這就給了公司里某些人上下其手、中飽私囊的可乘之機。

我輕輕轉(zhuǎn)動著手中的移動硬盤，眼神變得深邃。

兩年前，我拒絕了家族企業(yè)安排的副總職位，隱瞞身份來到“躍遷矩陣”。

為的，就是親身體驗一家創(chuàng)業(yè)公司的從零到一，用自己的能力去證明價值，而不是活在父輩的光環(huán)之下。

我欣賞聞靖的理想，也看到了這家公司的潛力。

然而，我也比任何人都更早地發(fā)現(xiàn)了公司內(nèi)部正在腐爛的根源。

那個以副總裁曹東為首的利益小團體，像蛀蟲一樣，一點點啃食著公司的根基。

他們虛報項目預(yù)算，截留客戶款項，拉幫結(jié)派，排擠那些真正有能力、有貢獻的員工。

我曾不止一次地，以一個普通項目組長的身份，旁敲側(cè)擊地向聞靖反映過問題。

可聞靖總是念及舊情，對跟隨他多年的老部下曹東等人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他總說：“曹東他們是公司的元老，不會做對不起公司的事，可能只是方法有問題?！?/p>

他的善良與信任，最終變成了刺向自己的利刃。

如今，融資失敗，大客戶被曹東暗中撬走，核心技術(shù)人員被高薪挖角。

“躍遷矩陣”這艘船，終于被蛀出了一個無法彌補的大洞，正在無可挽回地沉向海底。

而我，這兩年里收集到的所有證據(jù)，看到的所有問題，都靜靜地躺在我手中的這個硬盤里。

時機，就快到了。

下午五點，公司內(nèi)部通訊軟件突然彈出了全員會議的通知。

發(fā)件人，是聞靖的秘書。

會議時間，五點半。

會議地點，最大的那間會議室。

終于，審判的時刻還是要來了。

辦公室里響起一片細(xì)微的騷動，大家心照不經(jīng)，這很可能就是公司的散伙飯。

我關(guān)上電腦，將那個移動硬盤妥帖地放進我的雙肩包最內(nèi)側(cè)的夾層里。

然后站起身，最后環(huán)視了一眼這個我奮斗了近千個日夜的地方。

窗外的夕陽，正將天邊染成一片悲壯的血紅色。

我深吸一口氣，邁步走向會議室。

無論結(jié)局如何，這都將是一個新的開始。

02

能容納上百人的大會議室里，此刻座無虛席，卻安靜得可怕。

所有人都到齊了，連平日里極少露面的幾個部門總監(jiān)也都正襟危坐。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告別前特有的凝重氣息。

聞靖站在投影幕布前，比幾天前更加憔悴了。

他的頭發(fā)凌亂，襯衫的領(lǐng)口也有些發(fā)皺，眼窩深陷，布滿了紅血絲，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

他沒有拿麥克風(fēng)，只是靜靜地站著，目光緩緩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那目光里有愧疚，有不甘，有疲憊，也有著深深的無力感。

良久，他才用沙啞的嗓音開口。

“各位兄弟姐妹，把大家叫來，是想......跟大家說聲對不起?！?/p>

一句話，讓會議室里本就壓抑的氣氛降到了冰點。

好幾位多愁善感的女同事，眼圈瞬間就紅了。

“從昨天下午開始，公司的賬上，就只剩下不到二十萬的流動資金了。”

聞靖的聲音很輕，卻像一記重錘，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付完這個月的物業(yè)水電，剩下的錢，連給大家發(fā)下個月的工資都不夠?！?/p>

“我去找了所有能找的人，抵押了房子，也借遍了親朋好友，但還是沒能拉到新的投資?！?/p>

“‘躍遷矩陣’......到今天，算是走到頭了?！?/p>

他艱難地說出最后幾個字，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是我聞靖無能，對不起大家的信任和追隨?！?/p>

會議室里響起一片壓抑的抽泣聲和嘆息聲。

沒有人責(zé)怪他。

大家心里都清楚，老板是個好人，是個有理想的技術(shù)大牛。

公司走到這一步，非他所愿。

副總裁曹東坐在第一排，故作沉痛地拍了拍聞靖的肩膀，低聲勸慰了幾句。

我冷冷地看著他那副惺惺作態(tài)的嘴臉，心中沒有絲毫波瀾。

這出戲的主角，馬上就要換人了。

聞靖直起身子，擺了擺手，示意大家安靜。

“今天請大家來，除了宣布這個壞消息，還有一件事?！?/p>

“雖然公司要申請破產(chǎn)清算了，但我不能讓跟著我奮斗了這么久的兄弟姐妹們，最后什么都拿不到?！?/p>

他頓了頓，似乎在給自己鼓氣。

“所以，我給大家準(zhǔn)備了兩個選擇，大家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情況，自己決定。”

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這是關(guān)乎他們切身利益的時刻。

“第一個選擇，是留下?！?/p>

聞靖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一絲微弱的火苗。

“我會嘗試進行最后的資產(chǎn)重組，盤活公司的核心技術(shù)專利。”

“但這條路非常難走，前途未卜?！?/p>

“選擇留下的員工，未來幾個月可能沒有工資，公司賬上的錢，要優(yōu)先用來維持最低限度的運營?！?/p>

“我只能承諾，只要公司能活下來，所有留下的，都是公司的元老?！?/p>

“我會拿出我個人持有的股份，給大家分發(fā)期權(quán)，作為回報。”

他的話音落下，會議室里一片寂靜。

所有人都面面相覷，這個選擇，聽起來像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畫餅充饑，對于已經(jīng)被現(xiàn)實打得遍體鱗傷的成年人來說，吸引力實在有限。

聞靖顯然也預(yù)料到了大家的反應(yīng)，他苦笑了一下，接著說出了第二個選擇。

“第二個選擇，是離開。”

“我動用我最后的一點個人關(guān)系，湊了一筆錢?！?/p>

“這筆錢不多，但可以給大家發(fā)一筆遣散費。”

“普通員工，可以拿到一個月工資的補償?！?/p>

“小組長級別的，可以拿到三個月?！?/p>

“至于部門總監(jiān)以及為公司做出過突出貢獻的核心骨干，我可以一次性補償十萬塊?！?/p>

十萬塊。

這個數(shù)字讓會議室里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這筆錢雖然不多，但至少是一份看得見摸得著的保障，足夠支撐他們找到下一份工作。

“但是，”聞靖加重了語氣，“選擇拿補償金，就意味著你必須立刻簽署離職協(xié)議和保密協(xié)議，從此以后，跟‘躍遷矩陣’就再也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

他把選擇權(quán)，交到了每個人的手上。

這是一個無比現(xiàn)實，也無比殘酷的抉擇。

考驗的是人性，也是每個人對未來的判斷。

短暫的沉默后，人事部的同事拿出早已準(zhǔn)備好的兩份不同協(xié)議。

大部分人幾乎沒有猶豫，徑直走向了領(lǐng)取補償金的那一列。

畢竟，家庭、房貸、車貸，這些現(xiàn)實的壓力，遠(yuǎn)比一個虛無縹緲的承諾來得更真切。

留下來的，寥寥無幾，大多是跟著聞靖一起創(chuàng)業(yè)，感情至深的老員工。

他們默默地站在另一邊，臉上寫滿了悲壯。

聞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著，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的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

他知道我在“啟明”項目上付出了多少心血，也知道我對公司核心技術(shù)的理解有多深。

或許在他心里，我是那個最有可能選擇留下來，與他共渡難關(guān)的人之一。

曹東也饒有興致地看著我，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

仿佛在看，我這個聞靖眼中的“技術(shù)天才”，會做出怎樣“明智”的選擇。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我站了起來。

我沒有走向那幾個孤零零選擇留守的老員工。

而是腳步堅定地，一步一步，走到了領(lǐng)取補償金的隊伍前。

我的這個舉動，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聞靖。

他眼中的那絲期盼，迅速變成了錯愕，然后是深深的失望，最后，化為一聲難以名狀的嘆息。

“席昭，你想好了？”他沙啞地問我。

我點了點頭，聲音平靜而清晰。

“聞總，我想好了?！?/p>

人事遞過協(xié)議，我連看都沒看，直接翻到最后一頁，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我走到了聞靖面前。

他親自從一個信封里，拿出了一張十萬元的支票，遞給我。

他的手，在微微顫抖。

“這十萬塊，拿著就意味著你跟公司再沒任何關(guān)系了?！彼种貜?fù)了一遍，像是在給我最后的機會。

“我明白?！蔽医舆^了支票。

“拿著這筆錢，以后好好發(fā)展。以你的技術(shù)，到哪里都不會差?！甭劸傅恼Z氣，像是在告別一個寄予厚望的晚輩。

“謝謝聞總，您也多保重。”

我沒有過多的解釋，也沒有任何情緒化的告別。

周圍的同事投來復(fù)雜的目光。

有惋惜，覺得我這個技術(shù)大牛的離開是公司的巨大損失。

有不解，不明白我為何如此決絕。

也有鄙夷，認(rèn)為我終究還是個被金錢收買的“現(xiàn)實主義者”。

我不在乎這些目光。

我拿著屬于我的那份“了斷”，回到了工位。

我開始默默地收拾自己的個人物品。

一個用了三年的杯子，幾本專業(yè)書籍，還有桌角的一盆綠蘿。

東西不多，很快就裝進了一個紙箱。

整個過程，我沒有和任何人交流。

辦公室里，一邊是少數(shù)留下的人在和聞靖商量著后續(xù)事宜，氣氛悲壯。

另一邊，是大多數(shù)領(lǐng)了錢的人在互相道別，相約“江湖再見”，氣氛傷感而現(xiàn)實。

而我，則像一個局外人。

抱著紙箱，我最后看了一眼聞靖落寞的背影，然后轉(zhuǎn)身，走向公司大門。

在門口，我遇到了正準(zhǔn)備離開的副總裁曹東。

他攔住了我，臉上帶著勝利者般的笑容。

“席昭啊，真沒想到，你也會做這么聰明的選擇?！?/p>

“識時務(wù)者為俊杰嘛?！彼牧伺奈业募绨颍Z氣中滿是得意。

“聞靖那個老頑固，守著一堆破技術(shù)當(dāng)寶，早就該完蛋了?！?/p>

“你放心，我已經(jīng)找好了下家，把‘啟明’的核心概念帶過去，保證比在這里有前途?！?/p>

“有沒有興趣，跟我一起？”

他竟然，當(dāng)面向我發(fā)出了邀請。

我看著他那張因為貪婪和自得而顯得有些扭曲的臉，心中一陣?yán)湫Α?/p>

“不必了，曹總。”我淡淡地回答，“道不同，不相為謀?！?/p>

說完，我不再理會他錯愕的表情，徑直走出了“躍遷矩陣”的大門。

門外，夜幕已經(jīng)降臨。

城市的霓虹燈璀璨奪目，卻沒有一盞，是為這棟寫字樓里的失意者而亮。

我抱著紙箱，站在路邊，回頭望了一眼那扇旋轉(zhuǎn)門。

再見了，“躍遷矩陣”的員工，席昭。

明天，你好。

03

第二天清晨，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進了空曠的總裁辦公室。

光柱中，無數(shù)塵埃在漫無目的地飛舞，像是這間辦公室里逝去的夢想與喧囂。

聞靖一夜未眠。

他就那么枯坐在那張寬大的老板椅上，面前的煙灰缸里，已經(jīng)堆滿了煙頭。

桌上，散亂地放著公司的財務(wù)報表、銀行的催款通知，以及一份他剛剛草擬好的破產(chǎn)清算申請。

每一個字，都像刀子一樣，剜著他的心。

昨天，在送走最后一批選擇離開的員工后，整個公司瞬間就空了。

昔日人聲鼎沸的辦公區(qū)，如今安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那種巨大的失落與孤寂，幾乎將他這個年近半百的男人徹底擊垮。

他創(chuàng)立“躍遷矩陣”的時候，意氣風(fēng)發(fā)，以為憑著自己的一身技術(shù)和滿腔熱血，就能改變世界。

可現(xiàn)實卻給了他最沉重的一擊。

他想不通，為什么兢兢業(yè)業(yè)，為什么技術(shù)領(lǐng)先，最終卻落得如此下場。

最讓他感到失望的，是席昭的離開。

那個在他眼中，最有靈氣、最有擔(dān)當(dāng)?shù)哪贻p人，那個幾乎憑一己之力撐起了“啟明”項目半邊天的技術(shù)天才，最終也選擇了那現(xiàn)實的十萬塊錢。

那一刻，聞靖覺得自己堅守的某些東西，徹底崩塌了。

也許，自己真的錯了。

這個時代，理想主義終究敵不過冰冷的現(xiàn)實。

他掐滅了最后一根煙，準(zhǔn)備迎接清算團隊的到來。

對于他來說，一切都結(jié)束了。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輕輕地敲響了。

“篤，篤，篤?！?/p>

聲音在空曠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清晰。

聞靖以為是那幾位選擇留下的老員工之一，來和他做最后的交接。

他甚至沒有抬頭，只是用盡全身力氣，疲憊地喊了一聲：“進。”

辦公室的門被緩緩?fù)崎_。

聞靖揉了揉干澀的眼睛，下意識地抬起頭，朝門口看去。

只一眼，他整個人就像被電流擊中一般，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他布滿血絲的雙眼里，寫滿了震驚與難以置信。

門口站著的人，他再熟悉不過。

但此刻，卻又顯得那么的陌生。

是席昭。

那個領(lǐng)走了十萬塊補償金，本應(yīng)消失在人海里的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