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是110嗎？”

電話那頭的聲音，是一個中年男人。那聲音像是被粗糙的砂紙反復(fù)打磨過，沙啞、沉重，每一個字都浸透了被極度悲傷和長時間壓抑所榨干的疲憊。

電話的背景音里，還能隱約聽到另一個年輕人撕心裂肺的哭嚎，那種聲音里蘊含的絕望，像是利刃，能輕易刺穿聽者的耳膜，直抵心臟。

“是的，這里是報警中心，請講。先生，請您先冷靜一下?！?/p>

接線員的聲音受過專業(yè)訓練，沉穩(wěn)而冷靜，但此刻也不自覺地放輕了，試圖安撫對方瀕臨崩潰的情緒。

“我……我愛人……她走了?！?/p>

男人的聲音，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無力感，“她病了好多年了……剛才，就在剛才，沒氣了……”

這句話他說得極慢，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先生，您別激動。請告訴我您的具體地址，我們馬上派人過去?！苯泳€員的語氣里，透出了一絲職業(yè)性的敏銳和人性化的溫柔。

“好……好……地址是城南楓橋路，32號，祥和里小區(qū)，4棟，201……”

男人斷斷續(xù)續(xù)地報出地址，中間夾雜著粗重的喘息，似乎隨時都可能精神崩潰。

“警官，你們……你們能快點嗎？我怕……我怕我兒子他……他撐不住了……”

01

我叫趙建國，是市刑偵支隊的大隊長。

我們干這行的，見慣了生離死別，刀光劍影和人性中最陰暗的角落。心，早就磨出了一層厚厚的老繭。

但即便如此，每次踏入一個剛剛失去至親的家庭，還是能感覺到那種撲面而來的、凝重得幾乎化不開的悲傷氣息。那是一種混雜著死亡的冰冷、親人的淚水和無盡回憶的復(fù)雜氣味，讓人呼吸都覺得沉重。

我們趕到報警地址——城南那個名叫“祥和里”的老舊小區(qū)時，已經(jīng)是深夜十一點了。秋夜的涼風卷起地上的落葉，發(fā)出“沙沙”的聲響，給這個夜晚更添了幾分蕭瑟。

4棟201，防盜門虛掩著，里面透出昏黃而壓抑的燈光。

我輕輕推開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癱坐在門口玄關(guān)處的年輕人。他大概二十歲出頭，眼睛腫得像熟透的桃子，臉上掛滿了縱橫交錯的淚痕，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

他就是死者的兒子，方毅。

客廳里，一個身形微駝的中年男人站起身來，他就是報警的丈夫，方志勇。他看起來比電話里的聲音更加蒼老和憔悴，花白的頭發(fā)凌亂地貼在額頭上，深刻的法令紋里寫滿了疲憊和哀慟。

“警官，你們來了?！?/p>

方志勇的聲音比電話里更沙啞，他想對我們擠出一個表情，但失敗了，臉上只剩下肌肉的抽搐。他看起來，就是那種最普通、最本分的中年男人，后來我們知道，他在市圖書館當管理員，身上有股常年與書籍為伴而沉淀下來的淡淡書卷氣。

房間不大，是個標準的兩室一廳，但收拾得一塵不染，所有物品都擺放得井井有條，顯示出主人對生活的認真態(tài)度。只是，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和藥品混合的味道，無聲地訴說著這個家庭長久以來與病魔的抗爭。

里屋的床上，靜靜地躺著一個女人。

她就是死者，徐靜。

在床頭臺燈柔和的光線下，她看起來很安詳，仿佛只是沉沉地睡著了。但那張因為長期病痛而極度消瘦的臉頰，深深凹陷的眼窩，和那種失去生命光澤的蠟黃色皮膚，都在無聲地控訴著，她生前，遭受了怎樣難以想象的折磨。

“我愛人她……她得的是‘肌萎縮側(cè)索硬化癥’，就是俗稱的‘漸凍癥’，五年了?！?/p>

方志勇站在床邊，看著妻子的遺容，聲音里充滿了無盡的哀傷和一種解脫般的疲憊。

“從一開始的手腳無力、肌肉萎縮，到后來全身癱瘓，不能說話，不能吞咽……這幾年，全靠床頭這臺呼吸機和鼻飼的營養(yǎng)液吊著命。醫(yī)生早就說，讓我們做好心理準備……只是沒想到，這一天真的來了，還是這么……”

他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他指了指床頭柜，上面整齊地擺放著十幾個藥瓶，旁邊還有一疊厚厚的病歷和診斷書：“這些，都是醫(yī)院的證明。你們……你們可以看。”

兒子方毅，后來我們從他父親口中得知，是本地醫(yī)科大學臨床醫(yī)學專業(yè)大三的學生。他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起來，走到床邊，“噗通”一聲跪了下去，死死地握著母親那只早已冰冷、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渾身都在劇烈地顫抖，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那種無聲的悲痛，比任何嚎哭都更讓人心碎。

我們的到來驚動了鄰居，樓道里圍了幾個人，探頭探腦，小聲地議論著。

“哎，徐靜總算是解脫了。攤上這種病，真是活受罪啊，連根手指頭都動不了?！币粋€穿著睡衣的大媽嘆了口氣。

“是啊，最苦的還是老方和他兒子。這五年，真是把這父子倆給拖垮了。聽說家里積蓄全花光了，還欠了不少債?！绷硪粋€大爺附和道。

“老方真是個好男人啊，五年如一日，不離不棄，伺候得盡心盡力，從來沒聽他抱怨過一句。小毅也是個頂頂孝順的孩子，一放假就回家照顧他媽，端屎端尿，樣樣都做?？上Я诉@么好的一家人……”

所有我們能看到、能聽到的信息，都指向了一個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事實：這是一個被絕癥徹底拖垮了的家庭，一場早已注定的、悲傷的死亡。

按照標準程序，任何在家中發(fā)生的非正常死亡（包括因病在家中去世），都需要法醫(yī)進行初步的現(xiàn)場勘驗。

我的老搭檔，法醫(yī)老劉，戴上手套和口罩，開始進行常規(guī)檢查。他檢查了死者的瞳孔、尸斑、尸僵程度，又掀開被子，仔細查看了死者的身體。整個過程，房間里只剩下他翻動衣物和醫(yī)療器械發(fā)出的細微聲響。

方志勇和方毅父子倆，就那么靜靜地站在一旁，仿佛兩座悲傷的雕塑。

幾分鐘后，老劉做完檢查，站起身，脫下手套，對我?guī)撞豢陕劦兀瑩u了搖頭。

一切正常。

死者的生命體征，完全符合長期疾病導(dǎo)致的呼吸系統(tǒng)衰竭的特征。

我本以為，這件案子，到這里，就可以畫上一個悲傷的句號了。我們只需要完成剩下的文書工作，就可以收隊，讓這個破碎的家庭，安靜地處理后事。

02

就在我們準備按照流程，通知殯儀館派車過來，并請家屬跟我們回隊里做一份例行筆錄時，隊里最年輕的偵查員小李，在對房間進行例行拍照取證時，有了一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

“趙隊，你來看?！?/p>

小李的聲音不大，但在這寂靜的房間里卻格外清新。他指著里屋書架的最頂層，一個被幾本厚書擋住的角落里，有一個偽裝成空氣清新劑的白色小盒子。

我走過去，踩著凳子把它拿了下來。入手的分量和質(zhì)感立刻讓我心里一動。

那根本不是什么空氣清新劑，而是一個非常小巧的家用的微型監(jiān)控攝像頭，鏡頭正對著徐靜躺著的床。

“這是什么？”我轉(zhuǎn)過身，把攝像頭拿給方志勇看，語氣盡量保持平和。

方志勇看了一眼，本就悲傷的臉上，露出了更深一層的苦澀和凄然：

“哦，這個……這個是我裝的。因為我白天要上班，小毅也要上學，家里大部分時間只有她一個人。我怕……我怕她一個人躺著，有什么突發(fā)情況，比如呼吸機的管子掉了，或者被子不小心蒙住了頭，她又動不了，喊不出聲……我裝這個，就是為了在單位或者在外面，能用手機隨時看一眼，求個心安?！?/p>

這個解釋，合情合理，甚至讓我們這些旁觀者，都為他這份細致入微的愛而感到動容。在這樣日復(fù)一日的絕望里，還能保持如此的細心和體貼，這個男人，確實如鄰居所說，是個難得的好丈夫。

“里面的內(nèi)存卡，我們可以帶走嗎？”我問道，“例行公事，需要查看一下死者去世前后的情況，確認沒有任何意外發(fā)生?！?/p>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這是應(yīng)該的?！?/p>

方志勇沒有任何一絲的猶豫和遲疑，甚至主動走過來，熟練地幫我們打開后蓋，取出了里面那張小小的TF卡。他的坦然，讓我們最后一絲職業(yè)性的懷疑也煙消云散。

尸體最終還是要被送去法醫(yī)鑒定中心，進行最終的尸檢，這是無法豁免的強制程序。當我們的同事用裹尸袋將徐靜的遺體抬走時，兒子方毅的情緒再次失控，他追著擔架，哭喊著“媽——”，最后被他父親死死地抱住，癱倒在懷里。

那一晚，方志勇和方毅父子倆，被我們帶回了刑偵支隊，做一份詳細的例行筆錄。

審訊室里的氣氛，不像是在審訊，更像是一場心理疏導(dǎo)。父子倆的情緒，都還處在崩潰的邊緣。尤其是兒子方毅，幾次都因為哭得太厲害而導(dǎo)致詢問中斷。

“我媽……我媽她太苦了……”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聲音嘶啞，“她以前……是個多愛笑的人啊，她喜歡跳舞，喜歡旅游……都是這個病……都是這個病把她折磨成這樣的……”

“我學醫(yī)，就是為了她。我總想著……也許我能學到最先進的知識，能找到治好她的辦法……可我……我太沒用了……我眼睜睜地看著她一天天衰弱下去，卻什么都做不了……”

看著這個孝順又極度自責的年輕人，連我們這些見慣了世情冷暖的老刑警，都有些不忍。

筆錄做得很艱難，但該問的細節(jié)，還是要問清楚。父子倆的口供，從發(fā)現(xiàn)死亡的時間、之前的征兆，到當晚各自的活動軌跡，都說得清清楚楚，而且能夠完美地互相印證，沒有任何破綻。

一個為家庭操勞半生，最終被絕癥無情擊垮的女人。

一個不離不棄，悉心照料了病妻整整五年的模范丈夫。

一個為了母親而立志學醫(yī)的，品學兼優(yōu)的孝順兒子。

這是一個完美的、催人淚下的悲情故事。所有人都以為，等第二天，法醫(yī)老劉那份確認“因病自然死亡”的尸檢報告一出來，我們就可以徹底結(jié)案了。

然而，第二天上午，就在我準備簽署結(jié)案報告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

來電顯示是“法醫(yī)老劉”。

我接起電話，語氣輕松地問：“老劉，尸檢報告出來了吧？沒什么問題我就讓家屬去辦手續(xù)了?！?/p>

電話那頭，卻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老劉？”我心里咯噔一下。

電話里，老劉的語氣，是我從警二十年來，從未聽過的，那種極度的凝重和嚴肅。

“老趙，”他說，聲音壓得很低，“你現(xiàn)在，立刻，馬上到我這里來一趟?！?/p>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別在電話里問，”他的聲音不容置疑，“來了你就知道了。記住，把你手下最可靠的人帶上，自己開車過來，別驚動任何人，尤其是，絕對不能讓死者家屬知道?！?/p>

03

掛掉電話，我心里那股從昨晚開始就若有若無的不安感，瞬間被放大了數(shù)倍。我叫上小王，驅(qū)車直奔法醫(yī)鑒定中心。

秋日的陽光明明很溫暖，但我卻覺得后背有些發(fā)涼。

我趕到法醫(yī)鑒定中心的時候，老劉正一個人，站在寂靜的解剖室里，罕見地抽著煙。解剖室里有著嚴格的禁煙規(guī)定，他顯然是煩躁到了極點。

解剖臺上，用白布覆蓋著的，正是徐靜的尸體。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福爾馬林、消毒水和尼古丁混合在一起的、奇怪而壓抑的味道。

“到底怎么回事？老劉，你別嚇我?！?/p>

我走到他身邊，看著他那張嚴肅得像花崗巖一樣的臉，心里那股不祥的預(yù)感愈發(fā)強烈。

老劉沒有立刻說話，只是將手里的煙蒂狠狠地摁進煙灰缸里，然后轉(zhuǎn)身，戴上一副新的橡膠手套，走到解剖臺邊。他的動作，緩慢而沉重，像是在進行某種儀式。

他掀開了白布的一角，露出了徐靜那張依舊安詳?shù)哪槨?/p>

他用一把無菌鑷子，輕輕地，翻開了徐靜的右眼眼瞼。

“老趙，你自己看她的眼睛?！?/p>

我彎下腰，湊過去，仔細地看著。

在徐靜那因為死亡而變得渾濁的眼球結(jié)膜上，那些已經(jīng)停止流動的毛細血管末端，我看到了一些……極其微小的，像針尖一樣大小的，暗紅色的出血點。

這些點非常細微，如果不是老劉特意指出，在現(xiàn)場那樣昏暗的光線下，根本不可能被發(fā)現(xiàn)。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像是被重錘擊中。作為一名老刑警，我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這……這是……”我的心，猛地一沉，聲音都有些干澀。

“沒錯。”老劉的聲音，像冰一樣冷，“結(jié)膜點狀出血。這是典型的，機械性窒息死亡的特有體征?！?/p>

機械性窒息！

這五個字，像五顆釘子，狠狠地釘進了我的腦海里。

換句話說，徐靜不是病死的！

她是被人，用外力，活活悶死的！

“不可能！”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失聲喊道，“她一個全身癱瘓、生命體征極度微弱的漸凍癥患者，已經(jīng)是風中殘燭了，誰會去謀殺她？而且，她丈夫和兒子，那種悲傷的樣子，根本不可能是裝出來的……”

“看起來，都是好人，對嗎？”老劉打斷了我，他銳利的目光透過鏡片直視著我，“老趙，我們是警察，我們只相信證據(jù)，不相信眼淚。你去看看她的肺部組織切片，和氣管、支氣管里的檢測報告?！?/p>

我跟著他，走到另一邊的顯微鏡和一堆化驗報告前。

在顯微鏡下，肺部組織切片呈現(xiàn)出急性肺氣腫和肺泡內(nèi)出血的典型病理改變。

而更關(guān)鍵的是，從她氣管深處提取的粘液樣本中，檢測出了微量的、本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體內(nèi)的、來自于枕頭填充物的纖維成分。

所有的客觀證據(jù)，都清晰地，指向了同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結(jié)論——死者在臨死前，曾遭受過外力的壓迫，極有可能是被柔軟的物體，比如枕頭或被子，捂住了口鼻，導(dǎo)致氣道封閉，最終窒息死亡。

這不是意外，更不是所謂的自然死亡。

這是一場，蓄意的，殘忍的謀殺！

那個看似完美的悲情故事，瞬間碎裂，露出了猙獰的、血淋淋的內(nèi)核。

我走出鑒定中心，立刻對小王下達了命令：“立刻！申請緊急監(jiān)控令！對丈夫方志勇和兒子方毅，進行二十四小時的秘密監(jiān)控！監(jiān)聽他們所有的通訊！”

“另外，把昨天拿回來的那張內(nèi)存卡，立刻送到技術(shù)科，讓他們用最快的速度恢復(fù)和分析里面的內(nèi)容！我要立刻查看！”

一張圍繞著這個“模范家庭”的大網(wǎng)，在無聲中悄然張開。

可接下來幾天，我們得到的反饋，卻讓整個案子，都陷入了一片濃重的迷霧之中。

監(jiān)控小組的匯報是，方志勇和方毅父子倆，除了悲傷，還是悲傷。他們?nèi)チ藲泝x館，處理了妻子的后事，然后就一直待在家里，幾乎不出門。

大部分時間，兩個人就只是沉默地坐著，偶爾方志勇會給兒子做點吃的，但方毅也沒什么胃口。他們的通話記錄干干凈凈，除了和親戚朋友交代后事，沒有任何可疑的聯(lián)系。

外圍調(diào)查小組的走訪結(jié)果，也讓我們一籌莫展。

所有的鄰居、方志勇圖書館的同事、徐靜生前的醫(yī)生護士，都眾口一詞，把方志勇夸贊成了一個百年難遇的好丈夫，把方毅形容成一個無可挑剔的孝順兒子。

家庭的財務(wù)狀況，也很快被查清。正如鄰居所說，為了給徐靜治病，這個家，早已被掏空了，甚至還欠下了二十多萬的外債。不存在任何，因為財產(chǎn)糾紛或保險問題而引發(fā)的殺人動機。

難道，真的是我們搞錯了？

或者，兇手另有其人？一個外人，潛入一個癱瘓病人的家中，將她謀殺，卻不為財，這在邏輯上根本說不通。

所有的線索，似乎都走進了死胡同。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那張小小的內(nèi)存卡上了。

04

三天后，技術(shù)科的同事小張，終于打來了電話。

“趙隊，視頻修復(fù)好了，也做了初步的分析。你們過來看看吧?！?/p>

我和小王，立刻趕到了技術(shù)科。電腦前，小張的表情有些復(fù)雜。

“怎么樣？有什么發(fā)現(xiàn)？”我急切地問。

“趙隊，你們自己看吧?！毙堻c開了視頻文件。

視頻是無聲的，因為攝像頭沒有拾音功能。畫面有些昏暗，畢竟是夜間模式，但足以看清房間里的一切。攝像頭的角度，幾乎可以覆蓋整個臥室。

畫面里，徐靜靜靜地躺在床上，身上插著各種維持生命的管子，呼吸機發(fā)出有規(guī)律的“嘶嘶”聲。

時間顯示是晚上八點半。

兒子方毅，穿著一身居家服，走進了房間。他坐在床邊，拿出一個電子血壓計和聽診器，一絲不茍地，為母親記錄著血壓和心跳。他的動作，熟練、專業(yè)而又充滿了溫柔。

記錄完數(shù)據(jù)，他又端來一盆熱水，用毛巾仔細地，為母親擦拭著臉和手，甚至連指甲縫都清理得干干凈凈。

做完這一切，他俯下身，在母親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嘴唇翕動，似乎在說“媽，晚安”，才轉(zhuǎn)身離開了房間。

整個過程，充滿了孝順和溫情，看不出任何一絲一毫的破綻。如果不是知道尸檢結(jié)果，我會為眼前這一幕而感動。

視頻快進，到了晚上十點零五分。

丈夫方志勇，走進了房間。

他先是走到床頭，仔細檢查了一下妻子的呼吸機和營養(yǎng)液的流速，動作同樣是那么的熟練和自然。然后，他坐在了兒子剛才坐過的椅子上，靜靜地，握住了妻子那只瘦弱的手。

他似乎在對妻子輕聲說著什么，臉上時而浮現(xiàn)出一絲溫柔的微笑，時而又化作一聲無奈的嘆息。他的眼神里，充滿了愛憐、不舍和一種深深的疲憊。

看到這里，連旁邊的小王都忍不住感嘆：“趙隊，你說，會不會是老劉搞錯了？或者有什么我們不知道的病理反應(yīng)？你看老方這個樣子，對他妻子這么深的感情，怎么可能是兇手？”

我沒有說話，只是死死地盯著屏幕，心里那種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直覺告訴我，問題就出在這里。

就在這時，畫面里的方志勇，突然站了起來。

他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似乎是確認兒子已經(jīng)睡下。然后，他走上前，彎下腰，做了一個讓我們所有人都心頭一跳的動作。

他輕輕地，關(guān)掉了床頭那個，連接著呼吸機的，心跳監(jiān)測儀的……警報開關(guān)。

這個開關(guān)一旦關(guān)閉，就算病人的心跳和呼吸停止，儀器也不會發(fā)出任何警報聲。

我的心，猛地一沉！

緊接著，他拿起了床上那個柔軟的枕頭。

他看了一眼妻子，眼神里，是無盡的掙扎、痛苦和決絕。那是一種我無法形容的復(fù)雜眼神，仿佛飽含了五年的愛與恨，五年的希望與絕望。

最終，他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一樣，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將那個枕頭，壓在了妻子徐靜的臉上！

我的拳頭，在瞬間攥緊！

整個過程，持續(xù)了將近三分鐘。

畫面里的徐靜，因為全身癱瘓，幾乎沒有任何有效的掙扎。只有她的那只還能微微動彈的右手，在半空中，無力地，抓撓了幾下，像是在尋求一絲空氣，又像是在撫摸兇手的臉頰。

最后，那只手，頹然垂落。

殺人的全過程，被這個他自己親手安裝的、用來“保護”妻子的攝像頭，完整地、冷酷地記錄了下來！

方志勇，就是兇手！

然而，就在我們以為，一切都真相大白的時候，技術(shù)科的小張，突然說了一句：

“趙隊，等一下?！?/p>

他指著屏幕下方的一條音軌分析波形圖：“這個攝像頭雖然沒有麥克風，但它在錄制視頻時，電流的波動會受到周圍聲波的微弱影響。我試著對這段電流波動進行了逆向解析和降噪處理，好像……好像捕捉到了一點聲音?！?/p>

他將一段處理過的音頻，點擊了播放。

一陣刺耳的電流噪音之后，一個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嘶啞的，仿佛從喉嚨最深處擠出來的女人聲音，響了起來。

那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模糊不清。

小張將音量調(diào)到最大，經(jīng)過數(shù)次濾波降噪處理后，我們終于，聽清了那個女人，那個正在被自己丈夫親手殺死的女人，用盡最后一口氣，說出的那句話是什么。

05

審訊室里，燈光慘白得有些刺眼。

方志勇坐在我對面，雙手戴著冰冷的鐐銬。他看起來，比幾天前，更加憔悴和蒼老，整個人像是被抽空了靈魂的枯槁的樹。

“方老師，”我沒有叫他犯罪嫌疑人，而是用了他過去的稱謂。我將一臺筆記本電腦，推到了他的面前，點下了播放鍵，“這個，你怎么解釋？”

電腦屏幕上，播放的，正是那段記錄了他殺妻全過程的，無聲的監(jiān)控錄像。

方志勇的目光，呆滯地看著屏幕上那個冷酷而決絕的自己。他看著自己關(guān)掉警報，拿起枕頭，看著自己將枕頭死死地壓在妻子的臉上。

他的身體，開始微微地顫抖，從指尖，到手臂，再到整個肩膀。

最終，當視頻播放完畢，這個男人，用戴著手銬的雙手，緩緩地捂住了自己的臉，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

壓抑的、痛苦的、絕望的哭聲，終于沖破了他多日來的偽裝，回蕩在整個審訊室里。

“……是……是我。”

他終于，承認了。

“是我做的……是我……親手把她悶死的……”

他的供述，和我們看到的視頻，完全吻合。

“為什么？”我問他，盡管我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一個“合理”的答案。

“我……我受不了了……”他抬起頭，滿臉淚痕，眼神里充滿了無邊的絕望和痛苦，“警官，你知道嗎？五年了！整整一千八百多個日日夜夜！她就像一棵植物一樣，躺在那張床上，不能動，不能說，甚至不能自己呼吸！每天，就靠著那些冰冷的機器活著！”

他的聲音越來越激動：

“她的身上，長滿了褥瘡，反反復(fù)復(fù)地潰爛，流膿……每次給她翻身，清理傷口，她都疼得渾身發(fā)抖，卻連一聲都喊不出來！那種痛苦，你們能想象嗎？”

“我看著她那么痛苦，那么沒有尊嚴地活著……我的心，比她還痛?。∵@不是在救她，這是在折磨她，也是在折磨我們?nèi)遥　?/p>

“那天晚上，她看著我，眼睛里，全是祈求……我懂了，她也受夠了。她想解脫了……她不想再拖累我和兒子了……”

“所以，我就……我就幫了她……”

這是一個，因為不堪重負，因為無法忍受親人痛苦，而選擇親手結(jié)束愛人生命的，所謂“慈悲殺戮”的悲情故事。

從法律上講，他是鐵證如山的故意殺人。

但從情感上，他似乎，又值得所有人的同情。

案子到這里，似乎已經(jīng)可以蓋棺定論了。

然而，我沉默地看著眼前這個痛哭流涕的男人，卻把視頻的進度條，拖到了最后。然后，我連接上音箱，按下了播放鍵，將音量，調(diào)到了最大。

“……志勇……答應(yīng)我……千萬……千萬別讓兒子……發(fā)現(xiàn)……真……相……”

那句被我們從電流噪音中艱難還原出來的、妻子徐靜臨死前的最后遺言，無比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審訊室里。

方志勇的哭聲，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起頭，像見了鬼一樣看著我，眼神里，那種剛剛還存在的、悲傷的解脫感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恐懼和哀求。

“方志勇，”我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她不讓兒子發(fā)現(xiàn)的，到底是什么真相？僅僅是你殺了她這個真相嗎？還是說，這背后，藏著另一個，連你都想要拼命掩蓋的，更可怕的真相？”

“沒……沒有別的真相了！就是……就是我殺了她！我求求你們，不要再問了！更不要去問我兒子！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受不了這個打擊的！”

他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喊道，情緒比承認自己殺人時還要激動。

他越是這樣，我心里的懷疑就越重。徐靜的遺言，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另一扇通往更深地獄的大門。

我決定，換一個地方，換一種方式，再跟他談?wù)劇?/p>

我們押著方志勇，回到了他那個，充滿了悲傷氣息的家。

兒子方毅，正一個人，失魂落魄地坐在沙發(fā)上。看到我們帶著他父親進來，而且他父親手上還戴著手銬，他立刻驚恐地站了起來。

“警察叔叔，你們……你們?yōu)槭裁醋ノ野郑克?/p>

“方毅，”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看著這個一臉無辜和悲傷的年輕人，緩緩開口，“我們，在你母親的房間里，找到了這個。”

我亮出了那個從書架頂上取下來的微型監(jiān)控攝像頭。

“我們，已經(jīng)看到了所有的經(jīng)過?！?/p>

方毅的臉，在那一瞬間，變得慘白如紙。他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父親，又驚恐地看看我們，嘴唇哆嗦著，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而方志勇，在看到兒子的那一刻，他那道偽裝了多日的、堅固的心理防線，終于，徹底崩塌了。

他看著自己的兒子，又看看我們，眼神里，是無盡的痛苦、掙扎和絕望。

最終，他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一樣，頹然地癱倒在沙發(fā)上。

“你們……想知道真相，是嗎？”

他聲音沙啞，像是在問我們，又像是在問自己。

他沒有再看我們，而是緩緩地站起身，蹣跚地走到妻子徐靜的床頭柜前，顫抖著手，從最底層那個上了鎖的抽屜里，摸出了一串鑰匙。他用其中一把，打開了抽屜，從里面，拿出了一個同樣上了鎖的，封面已經(jīng)有些陳舊的皮質(zhì)日記本。

他將那本日記，和那把小小的鑰匙，放在了我們面前的茶幾上。

“你們看看這個，就……什么都明白了?！?/strong>

我拿起那把鑰匙，對準日記本上那個小小的銅鎖。插入，轉(zhuǎn)動，“咔噠”一聲輕響，鎖開了。

只看了一眼，我臉上的表情瞬間就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