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瘋了嗎?”
陳浩的聲音壓得極低,像一條即將發(fā)動攻擊的蛇,嘶嘶作響。
他死死盯著我腳邊那只半開的行李箱,眼睛里布滿了紅色的血絲,里面的驚愕和憤怒幾乎要溢出來。
“我問你話呢,林靜?!?/strong>
他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大半夜你不睡覺,在這里裝神弄鬼地收拾東西,是想干什么?”
“我媽還在隔壁睡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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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們的婚姻,在鄰居和同事的眼中,是一本值得借鑒的教科書。
我和丈夫陳浩結(jié)婚五年,有一個三歲大的女兒,叫瑤瑤。
我們在不大不小的城市里,擁有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背著不算沉重的貸款。
我是一家公司的行政主管,他是一家設(shè)計院的工程師。
我們收入穩(wěn)定,生活無憂,是那種最標準不過的中國式小康家庭。
每天早上,我會比他早起半小時,為全家準備好早餐。
他會在出門前,給我和還睡眼惺忪的女兒一個潦草的擁抱。
周末,我們會帶女兒去公園,去游樂場,或者干脆在家看一整天動畫片。
一切看起來都那么平靜,那么和諧,像一幅被精心裝裱起來的畫。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畫框的邊緣,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細微的裂痕。
這些裂痕,大多源于我們背后那兩個截然不同的原生家庭。
陳浩在處理雙方家庭關(guān)系時,總有一種不自覺的,卻根深蒂固的偏袒。
他會記得他父母的每一個紀念日,卻想不起來我父親的生日。
他會每周給他媽媽打兩通電話,噓寒問暖,卻總在我提醒后,才敷衍地給我爸媽撥過去問候一聲。
我曾為這些事和他溝通過,甚至爭執(zhí)過。
他總是有他的理由。
“我爸媽身體不好,我多關(guān)心點不是應(yīng)該的嗎?”
“你爸媽那邊,你多上心不就好了,分那么清楚干嘛?”
“我們是一家人,別老是‘你家’、‘我家’的,行不行?”
每一次,他都用“一家人”這三個字,把我所有想說的話都堵了回去。
為了家庭的和睦,為了女兒能在一個完整的環(huán)境里成長,我選擇了忍耐和自我消化。
我天真地以為,只要我足夠大度,足夠體諒,就能將那些裂痕一點點彌補起來。
直到今年春節(jié),我媽的到來,才讓我徹底看清,有些裂痕,從一開始就無法修復(fù)。
春節(jié)前半個月,我媽從兩百公里外的老家來了。
她坐了四個小時的長途汽車,一個人提著兩個巨大的蛇皮袋,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
袋子里裝得滿滿當當。
有她親手晾曬的豆角干、蘿卜條。
有她自己灌的香腸和腌的臘肉。
還有她怕我們過年沒空準備,提前炸好的耦合、肉丸,用一個個保鮮盒仔細分裝好。
她甚至還給瑤瑤帶來了一只她親手縫制的老虎布偶,針腳細密,憨態(tài)可掬。
“媽,你來就來,帶這么多東西干嘛,我們這什么都買得到?!?/p>
我一邊接過她手里沉甸甸的袋子,一邊心疼地埋怨。
母親搓著凍得通紅的雙手,有些局促地笑了笑。
“外面買的,哪有家里的味道好?!?/p>
“再說,瑤瑤愛吃奶奶做的炸丸子。”
她一邊說,一邊換上我遞過去的拖鞋,動作小心翼翼,仿佛怕把地板踩臟了。
我媽就是這樣一個人。
她一輩子生活在小鎮(zhèn),善良,質(zhì)樸,也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自謙。
在她看來,女兒的家,終究不是自己的家。
她這次來,一是想念外孫女,二是想在年底我們最忙的時候,過來幫襯一把。
“靜靜,你和陳浩都忙,我過來幫你們做做飯,帶帶瑤瑤,你們也能輕松點?!?/p>
這是她來之前在電話里說的話。
我當時聽了,心里暖洋洋的。
我以為,陳浩也會和我一樣,感激母親的這份心意。
可我錯了。
從我媽踏入家門的那一刻起,陳浩臉上的笑容就肉眼可見地消失了。
那天他下班回來,看到客廳里堆著的蛇皮袋,眉心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
我媽正抱著瑤瑤在沙發(fā)上講故事,看見他回來,立刻站了起來,臉上堆著熱情的笑。
“陳浩回來啦,快洗手,馬上就能吃飯了。”
“媽。”
陳浩從鼻子里哼出一個單音節(jié),算是打了招呼。
他沒再看我媽一眼,徑直換了鞋,走進了書房,然后關(guān)上了門。
客廳里的空氣瞬間尷尬了起來。
我媽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然后又若無其事地對我說:“快,去看看他,肯定工作累了?!?/p>
我心里一陣發(fā)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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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是我媽張羅的,四菜一湯,全都是陳浩愛吃的。
糖醋排骨,油燜大蝦,魚香肉絲,蒜蓉西蘭花,還有一鍋熱氣騰騰的玉米排骨湯。
飯桌上,我媽不停地給陳浩夾菜。
“陳浩,多吃點這個蝦,我今天特意去菜場挑的最新鮮的?!?/p>
“嘗嘗這個排骨,我按靜靜說的口味做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歡?!?/p>
陳浩沒有拒絕,也沒有道謝。
他只是埋著頭,一口一口地往嘴里扒飯,像一個沒有感情的進食機器。
我媽問他話,他就用“嗯”、“啊”、“還行”來回答。
一頓飯,吃得無比壓抑。
飯后,我媽手腳麻利地要去收拾碗筷。
我趕緊攔住她:“媽,你歇著,我來洗?!?/p>
陳浩坐在沙發(fā)上,舉著手機,頭也不抬地說了一句:“讓她洗吧,她閑著也是閑著?!?/p>
那一瞬間,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沖上了頭頂。
我猛地轉(zhuǎn)頭看向他,他卻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滑動著。
我媽趕緊打圓場:“沒事沒事,我來洗,我在家也習慣了?!?/p>
她幾乎是把我推出了廚房,然后關(guān)上了門。
我站在廚房門口,聽著里面?zhèn)鱽淼膰W嘩水聲,再看看沙發(fā)上那個冷漠的背影,一股巨大的悲涼將我淹沒。
這,僅僅只是開始。
接下來的十五天,成了我和我媽的一場漫長的煎熬。
陳浩沒有和我爭吵,也沒有對我媽說過一句重話。
他只是用一種更高級,也更傷人的方式,來表達他的不滿——冷暴力。
他把家當成了一個只需要他回來睡覺的旅館。
每天下班,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會在客廳陪我和女兒玩一會兒。
他總是以“要加班”、“有工作沒處理完”為由,一頭扎進書房。
我和女兒在客廳看電視,笑得前仰后合。
他會突然打開書房的門,皺著眉說一句:“電視聲音小一點,吵到我了?!?/p>
我媽聽了,會立刻拿起遙控器,把音量調(diào)到幾乎聽不見。
我媽喜歡早睡早起,每天晚上九點多就睡了。
陳浩卻像是故意要錯開和她共處的時間。
他總是在書房待到深夜十一二點,等我媽睡熟了,才輕手輕腳地出來洗漱,然后回臥室。
有時候,我故意不睡,在床上等他。
我想和他好好談?wù)劇?/p>
“陳浩,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他躺在我身邊,背對著我,聲音里透著疲憊和不耐煩。
“沒有,就是公司事多,累。”
“我媽來了,你是不是不高興?”我終于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
他沉默了片刻,翻了個身,面對著我。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聽到他故作輕松的語氣。
“你又胡思亂想什么呢?媽來了我怎么會不高興?”
“我就是最近壓力太大了,你別多想,也讓媽別多想?!?/p>
他說完,又翻了過去,留給我的,依舊是一個冷硬的背脊。
可他的行為,卻在無時無刻地告訴我,他在“多想”。
我媽愛干凈,每天都把家里收拾得一塵不染。
他會指著茶幾上一個還沒來得及收起來的蘋果,對我抱怨:“家里怎么越來越亂了?!?/p>
我媽做的飯菜,味道稍微咸了一點,或是淡了一點。
他會在飯桌上放下筷子,說一句:“今天沒什么胃口?!?/p>
他甚至開始對我冷淡。
我主動去抱他,他會不著痕跡地躲開。
我跟他分享公司里的趣事,他只會心不在焉地“哦”一聲。
那種冷漠,像一根根細小的針,密密麻麻地扎在我心上。
更讓我難受的,是我媽的小心翼翼。
她那么敏感的一個人,怎么會感受不到陳浩的低氣壓。
她在我家,活得像一個寄人籬下的遠房親戚。
她走路都踮著腳尖,生怕弄出一點聲響。
她打電話回老家,都要躲到陽臺上,把聲音壓得極低。
她不敢在客廳久坐,吃完飯就主動躲回自己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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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中午,我下班回家,看到我媽正戴著老花鏡,在給瑤瑤縫補一件被刮破了的小裙子。
冬日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她花白的頭發(fā)上,顯得那么落寞。
瑤瑤在一旁玩著那只老虎布偶,突然奶聲奶氣地問:“奶奶,爸爸為什么不愛笑呀?”
我媽拿針的手,明顯地抖了一下。
她沉默了好幾秒,才笑著對瑤瑤說:“因為爸爸工作太辛苦了呀,瑤瑤要乖,要聽爸爸的話?!?/p>
我的眼淚,在那一刻,差點就掉下來。
我沖進臥室,給陳浩打電話,聲音里帶著我自己都未察覺的哭腔。
“陳浩,你到底想怎么樣?”
“我媽在我們家,就讓你這么難受嗎?”
“她每天幫我們做飯,帶孩子,收拾屋子,她做錯了什么?”
電話那頭,陳浩沉默著。
過了很久,他才用一種極其疲憊的語氣說:“林靜,你能不能不要這么敏感?”
“我真的只是工作太累了。”
“我沒有針對媽,你不要把所有事情都往那方面想?!?/p>
“好了,我這邊還有個會,先掛了?!?/p>
電話被掛斷了。
我握著手機,無力地癱坐在床上。
我像一個被困在密室里的人,無論我怎么呼喊,怎么撞墻,外面的人都只告訴我,是我想多了。
那種無助和窒息感,幾乎將我吞噬。
這十五天,我度日如年。
我每天都在期盼著我媽快點回家,又為自己有這樣的想法而感到羞恥和自責。
終于,十五天過去了。
我媽要走的那天,是個陰天。
她還是提著那兩個巨大的蛇皮袋,只是里面已經(jīng)空了。
她給我和瑤瑤準備了足夠吃一個星期的飯菜,塞滿了整個冰箱。
臨出門前,她把瑤瑤抱在懷里,親了又親,眼圈紅紅的。
她又拉著我的手,反復(fù)叮囑我要照顧好自己,要多體諒陳浩。
“陳浩是個好孩子,就是壓力太大了,你要多擔待?!?/p>
“夫妻倆,過日子,哪有不磕磕碰碰的。”
“忍一忍,就過去了。”
我點著頭,眼淚卻不爭氣地往下掉。
陳浩那天特意請了半天假,開車送我媽去車站。
一路上,他表現(xiàn)得殷勤備至。
他主動幫我媽拿行李,給她買水,陪她聊天。
他的臉上,又掛上了那種熟悉的,溫和的笑容。
仿佛前十五天的那個冷漠男人,只是我的一場幻覺。
我媽顯然很受用,臉上的離愁別緒都淡了許多。
她不停地對我說:“你看,我就說陳浩是個好孩子。”
在車站,我媽過了安檢口,還一步三回頭地朝我們揮手。
就在她轉(zhuǎn)身的一瞬間,她偷偷往我手里塞了一個厚厚的紅包。
“靜靜,這個錢你拿著,別跟陳浩說?!?/p>
“給他買件好點的衣服,或者買點他愛吃的東西,看他最近都瘦了?!?/p>
“媽沒本事,也就能幫你們到這了?!?/p>
我捏著那個紅包,感覺它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手心生疼。
送走我媽,回家的路上,車里的氣氛陡然一松。
陳浩打開了音樂,是那種輕快的流行歌曲。
他一邊打著方向盤,一邊跟著哼唱,心情好得不得了。
“哎,媽總算走了?!?/p>
他像是松了一大口氣,用開玩笑的語氣說。
“家里多個人,就是不方便,干什么都得顧忌著。”
我坐在副駕駛,沒有說話,只是扭頭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
我的心,像車窗外的天氣一樣,陰沉沉的。
母親一走,陳浩就像換了一個人。
或者說,他做回了原來的自己。
他不再整晚躲在書房,而是會陪著我和女兒在客廳看動畫片。
他會在我做飯的時候,從背后抱住我,把下巴擱在我的肩膀上。
他會笑著夸我做的菜好吃,會主動洗碗,會搶著拖地。
家里又恢復(fù)了往日的歡聲笑語。
瑤瑤也很開心,因為那個愛笑的爸爸又回來了。
可我的心里,卻始終有一個疙瘩,解不開。
陳浩對我越好,越是熱情,我心里就越是發(fā)冷。
因為他所有的“好”,都像是在明確地告訴我:你看,沒有你媽在,我們的生活是多么的美好。
這種強烈的對比,像一把鈍刀,反復(fù)地切割著我的神經(j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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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失眠。
我常常在深夜里睜著眼睛,看著身邊熟睡的陳浩,心里一遍遍地回放著我媽在家時,他那張冷漠的臉。
我無法原諒他。
我更無法原諒那個在他冷暴力下,連一句話都不敢為母親辯解的,懦弱的自己。
春節(jié)假期很快就結(jié)束了。
生活回到了正軌,一切看起來都風平浪靜。
直到元宵節(jié)前兩天,陳浩下班回家,興高采烈地對我宣布了一個消息。
“老婆,告訴你個好消息!”
他滿面紅光,看起來興奮極了。
“我媽要來咱們家住一陣子!”
我正在廚房準備晚餐,聽到這句話,手里的鍋鏟“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你說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說,我媽要來咱們家住!”
他走過來,從背后抱住我,開心地說:“她老家那邊的房子不是要翻新嗎,我尋思著,讓她別在外面租房子了,直接來咱們這住,住到房子弄好為止?!?/p>
“一來能省筆錢,二來,她也能過來享享清福,咱們也能好好盡盡孝心?!?/p>
“我跟她說了,她可高興了,后天就到!”
他興致勃勃地說著他的計劃,完全沒有注意到我越來越僵硬的身體。
我的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我媽才剛走多久?
他怎么能?
他怎么敢?
我猛地推開他,轉(zhuǎn)過身,死死地盯著他。
“陳浩,你憑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就做了這個決定?”
他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一些,但語氣還是很輕松。
“哎呀,這不是想給你個驚喜嘛。”
“再說了,這是我媽,又不是外人,她來自己兒子家住,難道還要提前打申請報告嗎?”
“林靜,你別這么小心眼行不行?”
又是這句話。
又是這種理所當然的語氣。
我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看我臉色不對,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他軟下語氣,過來拉我的手。
“好了好了,老婆,別生氣?!?/strong>
“我媽那個人你還不知道嘛,大大咧咧的,跟誰都處得來,肯定不會像……咳,肯定不會讓你覺得不方便的?!?/strong>
他話說到一半,及時地收住了。
但他沒說出口的那個名字,卻像一把錐子,狠狠地扎進了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