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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師，您怎么會在這里？"

當(dāng)那個西裝筆挺、胸前掛著"店長"工牌的年輕人站在我面前時，我手里的紅馬甲差點掉在地上。

我認(rèn)出了他——張浩，十五年前那個逃課、打架、讓我頭疼不已的問題學(xué)生。

"退休了，出來找點事做。"我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但心里翻江倒海。

他愣了幾秒鐘，眼神復(fù)雜地上下打量著我身上那件寬大的員工制服?？諝夥路鹉塘?。

"那個......我?guī)煜ひ幌鹿ぷ鳝h(huán)境吧。"他別開視線，聲音里帶著掩飾不住的尷尬。

跟在他身后，我看著他筆直的背影，恍惚間想起當(dāng)年他輟學(xué)離開時，我站在走廊里目送他的那個下午。那時我想，這孩子完了。

可現(xiàn)在，這個我曾經(jīng)認(rèn)定"沒出息"的學(xué)生，成了我的上司。而我這個教了三十五年書的特級教師，卻要在他手下，做最底層的工作。

"王老師，您先在生鮮區(qū)工作......"他停頓了一下，"主要就是整理貨架，還有......"

他沒說完，但我知道接下來會是什么。

這個故事，注定不會簡單。

人事部的面試官是個染著黃頭發(fā)的年輕姑娘，她上下打量我，問："您這個年紀(jì)，還出來工作？"

"家里需要。"我簡單地說。

她翻看我的簡歷，眼神里閃過一絲意外："您是高中語文老師？特級教師？"

我點點頭。

"那您怎么會來......"她欲言又止。

"退休了嘛。"我笑了笑，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窘迫。

她猶豫了一下，說："這樣吧，您明天來上班。工作時間是早八點到晚八點，中午休息一小時，月薪兩千五，包一頓午飯。"

兩千五。比我的退休金還少。但我還是說了"好"。

第二天早上七點半，我就到了超市。換上那件印著"新世紀(jì)"字樣的紅馬甲，站在更衣室里，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滋味。這件馬甲有些大，穿在我身上空蕩蕩的，就像我現(xiàn)在的人生。

"王老師？"

身后傳來一個聲音。我轉(zhuǎn)過身，看見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西裝筆挺，胸前掛著"店長"的工牌。

那張臉我認(rèn)得。即使過了十幾年，即使他現(xiàn)在西裝革履，我還是認(rèn)得——那是張浩，我教過的學(xué)生。

準(zhǔn)確地說，是我最頭疼的學(xué)生之一。高二那年，他天天逃課上網(wǎng)，抽煙打架，成績一塌糊涂。我找過他談話無數(shù)次，他每次都是一副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樱f："王老師，您別費勁了，我這種人注定沒出息。"

后來他高三上學(xué)期就輟學(xué)了，據(jù)說去了深圳打工。我還記得他離開的那天，我站在走廊里看著他的背影，心里滿是失望和無力感。

現(xiàn)在，這個曾經(jīng)讓我失望透頂?shù)膶W(xué)生，穿著得體的西裝，站在我面前，成了我的上司。

"真的是您。"張浩的表情有些復(fù)雜，"王老師，您怎么會......"

"退休了，出來找點事做。"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他沉默了幾秒鐘，然后說："走吧，我?guī)煜ひ幌鹿ぷ鳝h(huán)境。"

超市很大，分成了生鮮、日用、服裝、電器等好幾個區(qū)域。張浩帶著我走了一圈，介紹各個部門的負(fù)責(zé)人。那些年輕的員工看著我，眼神里有好奇，有同情，也有一絲難以察覺的輕慢。

我能感覺到張浩的不自在。他說話的時候總是避開我的目光，腳步也走得很快，好像急于結(jié)束這場尷尬的重逢。

"王老師，您先在生鮮區(qū)工作吧。"他最后說，"主要就是整理貨架，把商品擺放整齊，順便看著點，別讓顧客偷東西。"

我說好。

生鮮區(qū)的主管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姓趙。她看了我一眼，冷冷地說："新來的？跟我來。"

她給我分配的第一項工作，是清理爛掉的蔬菜。

一箱箱的白菜、蘿卜、西紅柿堆在角落里，散發(fā)著腐爛的酸臭味。我戴上手套，蹲下身子，開始一片一片地挑揀。爛掉的菜葉黏糊糊的，汁液滴在我的褲腿上。

旁邊的年輕員工小聲議論著："這么大年紀(jì)還出來打工，肯定是家里窮。""哎，現(xiàn)在退休金那么少，確實不夠花。""我媽說她絕對不出來上班，太丟人了。"

我的手頓了頓，假裝沒聽見，繼續(xù)挑揀著那些爛菜葉。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端著那份員工餐——一葷一素加米飯，坐在角落里。張浩走了過來，在我對面坐下。

他沉默地吃了幾口飯，然后突然開口："王老師，您家里......是不是有什么困難？"

"沒什么困難，就是想找點事做，閑不住。"我笑了笑。

他沒有說話，但我知道他不相信。

"張浩。"我放下筷子，"你現(xiàn)在混得不錯啊，店長。"

"還行吧。"他低著頭，"當(dāng)年輟學(xué)以后，我在深圳的工地搬了三年磚，后來進了一家超市做理貨員，一點一點干上來的。"

我看著他，突然覺得自己很陌生。這個曾經(jīng)混跡網(wǎng)吧的問題少年，竟然靠自己的雙手，一步一步爬到了現(xiàn)在的位置。而我，這個曾經(jīng)站在講臺上教導(dǎo)他的老師，現(xiàn)在卻要在他手下打工。

"王老師，其實......"他欲言又止，"算了，您好好干吧。"

下午的工作更辛苦。趙主管讓我把貨架上所有的商品都重新擺一遍，按照她的要求，標(biāo)簽必須朝外，擺放必須整齊，間距必須一致。我彎著腰，一遍遍地調(diào)整那些罐頭、調(diào)料、米面的位置。腰疼得厲害，手指也因為反復(fù)搬運而磨破了皮。

一個小女孩跑過來，抓起一包糖果就跑。我趕緊追上去，拉住她的衣角："小朋友，這個要付錢的。"

她扭頭看我，眼睛瞪得大大的："你是誰呀？我要買糖!"

"那你要去收銀臺付錢。"我耐心地說。

"我不!我現(xiàn)在就要吃!"她大聲哭了起來。

她的媽媽走過來，不分青紅皂白地沖我吼："你干什么？嚇到我女兒了!"

"對不起，我只是想告訴她要先付錢......"

"少廢話!你們超市的人都這樣欺負(fù)小孩嗎？我要投訴你!"那女人拿出手機就要拍照。

趙主管聞訊趕來，連聲道歉，還免費送了那女人一大包零食。等那女人走了，趙主管轉(zhuǎn)過頭，冷冰冰地對我說："你是不是不想干了？連個顧客都搞不定!"

"我只是想讓孩子知道規(guī)矩......"

"規(guī)矩？這里是超市，顧客就是上帝!你以為你還在學(xué)校當(dāng)老師呢？"她的話像刀子一樣扎在我心上。

晚上八點，終于下班了。我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出超市，夜風(fēng)吹在臉上，涼颼颼的。路過超市玻璃門的時候，我看見了自己的倒影——佝僂著背，頭發(fā)凌亂，臉上寫滿了疲憊。

這還是我嗎？那個曾經(jīng)站在講臺上，被學(xué)生們尊稱為"王老師"的人嗎？

回到家，老伴看見我的樣子，眼眶紅了："老王，要不別干了......"

"沒事，就是第一天有點累，過幾天就習(xí)慣了。"我安慰她。

但我知道，有些東西，是永遠不會習(xí)慣的。

接下來的日子，我漸漸適應(yīng)了超市的工作。每天早上七點半到崗，換上那件紅馬甲，開始一天的勞作。整理貨架，清理垃圾，應(yīng)付刁鉆的顧客，忍受趙主管的冷嘲熱諷。

張浩很少出現(xiàn)在我工作的區(qū)域。偶爾在走廊里碰見，他也只是點點頭，匆匆走過。我能感覺到他在刻意避開我。

有一天，我在員工休息室聽見幾個年輕員工在議論我。

"那個老頭是店長以前的老師，你們知道嗎？"

"真的假的？那店長怎么還讓他干這種活？"

"聽說店長當(dāng)年就是個學(xué)渣，老師管不了他，他才輟學(xué)的。"

"哈哈，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啊。當(dāng)年的老師現(xiàn)在給學(xué)生打工，想想都搞笑。"

我坐在角落里，手里的面包怎么也咽不下去。

那天晚上，張浩突然來找我。

"王老師，您跟我來一下。"他說。

我跟著他來到辦公室。他關(guān)上門，沉默了很久，然后說："王老師，我知道您在這里工作不容易。要不然，我給您調(diào)個輕松點的崗位？"

"不用。"我說，"我干得挺好的。"

"王老師......"他的聲音有些哽咽，"當(dāng)年我輟學(xué)的時候，您說我會后悔。我確實后悔了，后悔沒有好好讀書，后悔讓您失望了。但我沒想到，多年以后，我們會以這種方式重逢。"

"張浩，你沒有讓我失望。"我看著他，"你現(xiàn)在有正當(dāng)?shù)墓ぷ?，靠自己的努力生活，這就很好。至于我，我只是一個普通的退休老人，需要工作養(yǎng)活自己，沒什么丟人的。"

"可您是老師，是我的老師......"

"那又怎樣？"我打斷他，"老師也是人，也要吃飯，也要養(yǎng)家。這個社會，沒有誰能永遠站在高處。"

他低下頭，眼淚滴在了桌子上。

從那以后，張浩再也沒有找過我。但我發(fā)現(xiàn)，我的工作變輕松了一些。趙主管也不再對我那么苛刻。我知道，這是張浩暗中照顧我。

但我不想要這種照顧。

一個月后，超市來了一個新員工，是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叫小李。他和我一樣，被分配到了生鮮區(qū)。小李手腳麻利，腦子也靈活，很快就得到了趙主管的賞識。

有一天，趙主管讓我和小李一起去倉庫搬貨。那是一箱箱的礦泉水，每箱都有二十多斤重。小李一次能扛兩箱，而我，用盡全力也只能搬動一箱。

"老王，您年紀(jì)大了，慢慢來，別累著。"小李好心地說。

但我能看見他眼神里的那絲憐憫。那種看待一個無用之人的憐憫。

我咬著牙，一趟一趟地搬著那些水。汗水浸濕了衣服，腰像要斷了一樣。搬到第十箱的時候，我的腳一滑，整個人摔倒在地上，水箱壓在了我的腿上。

"王老師!"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張浩，沖過來扶起我，"您沒事吧？"

"沒事。"我掙扎著站起來，腿疼得厲害。

"您別搬了，讓小李來。"

"我能行。"我推開他的手，彎腰去抬那箱水。

"王老師!"張浩突然大聲喊道，"您別再逞強了!您都這個年紀(jì)了，干嘛還要......"

"還要什么？"我停下動作，看著他，"還要掙這點工資？還要在這里受氣？我也不想!可我有什么辦法？"

我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倉庫里回蕩。張浩愣住了，小李也愣住了。

我深吸一口氣，平復(fù)了一下情緒："對不起，我太激動了。"

那天晚上，我一瘸一拐地走回家。腿上青了一大片，老伴心疼得直抹眼淚。

"老王，咱不干了吧。"她說，"咱們省著點花，總能過得下去。"

我沒有說話。我知道，我不能不干。孫女下個月要交學(xué)費，老伴的藥不能斷，兒子的房貸也需要幫襯。這兩千五百塊錢，雖然不多，但我們需要。

第二天，我照常去上班。腿還疼著，但我不能請假。請假就要扣工資。

那是一個普通的周四下午。

超市里人不多，我正在整理貨架，突然聽見收銀臺那邊傳來爭吵聲。

我走過去，看見一個老人正在和收銀員爭執(zhí)。那個老人滿頭白發(fā)，衣著破舊，手里拎著兩袋米和幾包方便面。

"我明明給了你五十塊，你怎么說我只給了二十？"老人的聲音顫抖著。

"大爺，您真的只給了二十塊。"年輕的收銀員不耐煩地說，"您可能記錯了。"

"不可能!我清清楚楚地數(shù)了，就是五十塊!"

"那您讓我怎么辦？錢柜里就是少了三十塊。"收銀員的聲音提高了，"您是不是想訛人？"

"你胡說!我什么時候訛人了？"老人的臉漲得通紅。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人小聲議論："現(xiàn)在的老人啊，倚老賣老。""就是，想占便宜唄。"

我看著那個老人，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走到監(jiān)控室，調(diào)出了剛才的錄像。

畫面上清清楚楚地顯示：老人確實給了五十塊，但收銀員在找零的時候，手法很巧妙地少找了三十塊。

我拿著手機錄下了監(jiān)控畫面，走回收銀臺。

"等一下。"我說，"我剛才調(diào)了監(jiān)控，這位大爺確實給了五十塊。"

收銀員的臉色變了："你亂說什么？"

我舉起手機："證據(jù)在這里。"

人群騷動起來。張浩聞訊趕來，看了我手機里的視頻，臉色變得很難看。

"把錢還給這位大爺，然后，你被開除了。"張浩對收銀員說。

收銀員恨恨地看了我一眼，摔下工牌走了。

老人拿著失而復(fù)得的三十塊錢，眼里含著淚："謝謝你，小伙子。"

"不用謝，這是應(yīng)該的。"我說。

張浩拍了拍我的肩膀，沒有說話，但我看見他眼里閃過一絲什么。

當(dāng)天晚上，我剛要下班，人事部的通知來了。

"王老師，店長找您，讓您明天早上八點去他辦公室一趟。"

我心里"咯噔"一下。會是什么事呢？是要表揚我，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