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人間訓(xùn)》有云:“夫事之始也,乃有其兆?!?/strong>
世間萬物,盛衰榮辱,皆有定數(shù)。然常人觀命,如霧里看花,只見其表,不見其骨。
殊不知,一個孩子將來是否有那“官祿命”,能否光宗耀祖,有時并不在生辰八字,而在出生落地時帶來的四樣“斤兩”。
在昔日的云城,孫家書香門第,傳至孫浩銘這一代,卻只得一子,名喚子謙。這孩子,便是孫浩銘半生的“劫”。
01.
云城孫家老宅,是前清舉人傳下來的院子。
宅子是三進的,雕花窗欞,青石鋪地,處處透著一股子沉甸甸的書卷氣。可如今,這股書卷氣,卻被一股化不開的愁云籠罩著。
孫浩銘,孫家當(dāng)代家主,年近四十,長衫依舊筆挺,但鬢角的白發(fā)卻藏不住了。
他的愁云,來自他八歲的獨子,孫子謙。
子謙這孩子,不傻,但“慢”。
同齡的孩童早早上私塾,背《三字經(jīng)》、《百家姓》,他卻連話都說不利索。旁人逗他,他也不應(yīng),只會睜著一雙過分干凈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你,看得你心里發(fā)毛。
孫浩銘也曾是云城有名的才子,他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兒子身上。
“子謙,來,爹教你寫字?!?/p>
他鋪開上好的宣紙,研上徽墨,手把手地教。
孫子謙握著筆,卻半天不動一下。他的目光,不在紙上,不在筆上,而在那硯臺里一圈圈蕩開的墨暈上。
“啪!”
孫浩銘終是沒忍住,將毛筆摔在了桌上。墨點濺開了,污了宣紙。
“你到底在看什么!我孫浩銘的兒子,怎么就成了個木頭!”
他氣得胸口發(fā)悶。
妻子林氏聞聲趕來,紅著眼圈抱過兒子,低聲啜泣:“老爺,您別逼他……子謙他只是……只是開竅晚?!?/p>
“晚?他都八歲了!”孫浩銘指著院子外,“王屠戶家的兒子,比他還小一歲,已經(jīng)能幫著算賬了!我孫家,書香門第,難道要絕在我手里嗎!”
林氏不敢再言語。
孫子謙依舊是那副模樣,不哭不鬧,只是默默地走到角落,拿起那把比他還高的掃帚,開始掃地。
這是他唯一會做,且愿意做的事。
從天亮掃到天黑,偌大的院子,被他掃得一塵不染。
族中的長老來看過幾次,最后都是搖頭嘆氣。
“浩銘啊,這孩子……怕是承不起孫家的香火?!?/p>
“我聽說,城東的李善人,想用他家的庶子,過繼給你當(dāng)嗣子……”
“住口!”孫浩銘雙目圓瞪,“我孫浩銘有兒子!他只是……病了!”
長老們走了。
孫浩銘看著在夕陽下,將一道門檻來回掃了十幾遍的兒子,那瘦小的身影被拉得老長。
他心中涌起的,不是父愛,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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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為了給孫子謙“治病”,孫浩銘幾乎傾盡了家產(chǎn)。
云城最好的杏林圣手,王大夫,搭了脈,開了方。
“孫先生,令郎脈象平穩(wěn),氣血充盈,無病。”
“無病?!”孫浩銘幾乎要拍了桌子,“無病他為何八歲不言,狀若癡呆!”
王大夫捋著胡須,沉吟半晌:“恕老夫直言,令郎這脈象,老夫行醫(yī)四十年,聞所未聞。其氣非堵,而是……空。仿佛他的魂,不在此處。”
孫浩銘心中一沉。
“魂不在此處?”
他想起了西街的那個“馬神婆”。
馬神婆在云城極有“威望”,據(jù)說能通鬼神,專治各種“邪病”。
孫浩銘本是讀書人,最不信這些。但為了兒子,他只能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
備了重禮,他將馬神婆請進了孫家老宅。
馬神婆一進門,就“哎喲”一聲,連退三步。
“孫先生,你家這宅子……煞氣重?。 ?/p>
她繞著院子走了一圈,神神叨叨,最后指著孫子謙。
“這孩子,是被‘借了道’了!”
“什么叫借了道?”孫浩銘急切地問。
“就是說,有不干凈的東西,借著他的身子,在陽間行走!”馬神婆壓低了聲音,“你們看他整日掃地,他掃的不是地,是‘過路錢’!”
林氏當(dāng)場就嚇得軟倒在地。
孫浩銘也是臉色煞白:“那……那可有解法?”
“有!”馬神婆眼珠一轉(zhuǎn),“不過,得重金設(shè)壇,請?zhí)毂鞂ⅲ涯菛|西‘趕’出去!只是這過程……孩子怕是要受大苦?!?/p>
孫浩銘一咬牙:“只要能治好他,受苦也值!”
法壇設(shè)在院中。
馬神婆跳大神,撒符水,用桃木劍抽打?qū)O子謙的后背。
孫子謙不躲不閃,也不哭喊。
馬神婆越打越心驚,這孩子連哼都不哼一聲。
最后,她一口雞血噴在孫子謙的臉上。
孫子謙緩緩地抬起頭,那雙干凈的眼睛,在雞血的映襯下,顯得詭異而森然。
他開了口,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
“你身后,站著三個人?!?/p>
馬神婆的動作僵住了。
“一個斷了腿,一個瞎了眼,還有一個……在朝你招手。”
“啊——!”
馬神婆慘叫一聲,將手里的東西扔了一地,連滾帶爬地跑出了孫家老宅。據(jù)說她回家后,大病一場,再也不敢提“通鬼神”三字。
孫浩銘夫婦卻陷入了更深的恐懼。
他們的兒子,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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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馬神婆事敗,孫子謙“中邪”的名聲,一夜之間傳遍了云城。
孫家老宅,成了不祥之地。
再也無人上門。連族中長老,都繞道而行。
孫浩銘徹底斷了仕途的念想,家里的店鋪也因無人打理,紛紛倒閉。
短短半年,孫家便敗落了。
從書香門第,淪為了云城的笑柄。
孫浩銘的脊梁骨,也垮了。
他不再逼孫子謙讀書寫字,他開始酗酒。
“我孫家……造了什么孽啊!”
“老天爺,你為何要如此對我!”
他喝醉了,就指著孫子謙罵。
孫子謙也不理會,只是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掃著那片院子。
院子里的青石板,都被他掃出了包漿,光滑得反光。
林氏則終日以淚洗面,抱著孫子謙的衣服,一遍遍地喊:“我的兒,你倒是看看娘啊……你說句話啊……”
這個家,已經(jīng)形同地獄。
直到那一天,云城來了一位游方的老道長。
這道長仙風(fēng)道骨,在城門口擺了個攤子,不看相,不算命,只解“奇癥”。
有人說,他是從青城山上下來歷練的真人。
有人說,他一句話,就能定人生死。
孫浩銘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變賣了妻子最后一件首飾,用全部家當(dāng),換了一車“供奉”,拉著孫子謙,跪在了老道長的攤子前。
“道長!求您大發(fā)慈悲,救救我兒!”
孫浩銘磕頭如搗蒜,額頭都磕破了,血混著泥。
老道長閉著眼,仿佛睡著了。
周圍的人指指點點。
“這不是孫家的那個傻子嗎?”
“噓……他爹也瘋了,居然信這個?!?/p>
孫浩銘不管不顧,只是磕頭。
良久,老道長睜開了眼。
他沒看孫浩銘,也沒看那車供奉,他的目光,落在了孫子謙的身上。
孫子謙也沒看他,而是蹲在地上,正專注地看著一只搬家的螞蟻。
老道長看了許久,忽然笑了。
“孫浩銘。”
“弟子在!”
“你可知,孩子將來有沒有‘官祿命’,不需看八字。只看出生時的四樣‘斤兩’,若占了一樣,多半就是來光宗耀祖的。”
孫浩銘猛地抬頭:“道長!此話當(dāng)真?是哪四樣斤兩?”
老道長站起身,捋了捋胡須:“天機不可泄露。不過,你兒子的‘病’,老道我治不了。”
孫浩銘的心,瞬間跌入谷底。
“因為……”老道長話鋒一轉(zhuǎn),“他根本沒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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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孫家老宅。
孫浩銘將老道長請回了家。
這是近一年來,孫家第一次有“客人”。
林氏端上了最好的茶,手都在發(fā)抖。
老道長端起茶碗,只聞了聞,卻不喝。
“好茶,可惜,被愁苦氣浸透了?!?/p>
他放下茶碗,站起身,在院子里踱步。
孫浩銘緊張地跟在后面,大氣不敢出。
孫子謙依舊在角落里,拿著他的寶貝掃帚,一下,一下,規(guī)律地掃著。
老道長在孫子謙面前停下了。
“你,為何掃地?”
孫子謙動作一頓,這是他第一次停下。
他抬起頭,看著老道長。
孫浩銘夫婦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孫子謙沒有回答,而是低下頭,繼續(xù)掃。仿佛在說,地,就是用來掃的。
老道長哈哈大笑起來。
“孫浩銘,你可知‘癡’有幾種?”
孫浩銘一愣,茫然搖頭:“請道長明示。”
“常人之癡,是迷于酒色財氣,是為‘俗癡’?!?/p>
“亦有讀書人,癡于文章,武夫癡于刀劍,是為‘雅癡’?!?/p>
老道長指著孫子謙,聲音陡然拔高:
“而你兒子,是‘天癡’!”
“天癡?”孫浩銘不懂。
“天癡者,魂不在身,而在天地。他非不言,而是不屑于人言。他非不看,而是不屑于人景。馬神婆說他‘借了道’,只說對了一半?!?/p>
老道長眼中精光一閃:
“他不是被借了道,他……就是‘道’本身!”
孫浩銘夫婦如遭雷擊,呆立當(dāng)場。
“道……道本身?”
“你以為他看螞蟻,是癡傻?他是在看‘生’。你以為他對井言語,是瘋癲?他是在聽‘死’?!?/p>
老道長盯著孫子問:“你以為他整日掃地,是魔怔?你錯了?!?/p>
“他掃的,不是地上的塵埃?!?/p>
老道長聲音一沉。
“他掃的,是你們孫家三代積下來的……業(yè)障!”
“什么!”孫浩銘大驚失色。
“你祖父,雖是舉人,但當(dāng)年為了一塊地,逼死過三條人命。你父親,看似良善,卻也做過侵吞孤兒寡母家財?shù)墓串?dāng)。”
“你……”老道長看著孫浩銘,“你雖未作惡,卻也心高氣傲,瞧不起窮苦百姓。這些怨氣,本該在你這一代爆發(fā),讓你孫家絕后!”
孫浩銘“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冷汗浸透了后背。這些事,都是孫家秘聞,他如何知曉!
“道長!道長救我!”
“救你的不是我?!崩系篱L指向?qū)O子謙,“是他?!?/p>
“是他,生來便帶‘天癡’相,以自身為器,承接天地,日復(fù)一日,掃地還債。他是在替你們孫家,掃出一條活路!”
孫浩銘渾身顫抖,他看著那個瘦小的背影,淚水奪眶而出。
他一直以為的“孽障”,原來,是來“還債”的“菩薩”!
“道長……那我兒……我兒他……”
“他債快還完了?!崩系篱L淡淡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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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債快還完了?
孫浩銘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道長,此話怎講?”
老道長沒有直接回答,他走到孫子謙身邊。
此時,孫子謙正好掃完了最后一片落葉。他放下掃帚,那把比他還高的竹掃帚,被他穩(wěn)穩(wěn)地立在了墻角。
做完這一切,他走到院中的水缸前,舀起一瓢水,仔仔細細地洗了手。
然后,他走到老道長面前,站定。
這是八年來,孫子謙第一次,主動站在一個“外人”面前。
老道長低頭看著他,目光中滿是贊許。
“孫浩銘,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的兒子,有沒有‘官祿命’嗎?”
孫浩銘的心提到了最高處。
老道長緩緩開口:“世人只知‘四斤兩’,卻不知是哪四樣。我且問你,你兒子出生時,可有異相?”
孫浩銘努力回憶著,林氏搶先開口,聲音發(fā)顫:
“有!道長!我想起來了!子謙出生那天,不哭!”
“尋常孩子落地,必是哇哇大哭,是為‘泄氣’。而他……不哭,是為‘含氣’。這是第一斤兩,名曰:口含天憲。”
孫浩銘激動起來:“對!對!他不僅不哭,他……他還睜著眼!”
老道長點頭:“目不閉,是為‘觀世’。他在看他要來的這家,值不值得他來。這是第二斤兩:目觀四方?!?/p>
“還有呢?還有呢?”孫浩銘急切地問。
老道長笑了笑,沒有回答,反而看向?qū)O子謙。
“孩子,你掃了八年地,可累了?”
孫子謙看著道長,沉默了片刻,然后,他搖了搖頭。
“你不累,可你的債,還完了。孫家的業(yè),也清了?!崩系篱L說,“從今天起,你不用再掃地了。”
孫子謙聞言,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里,第一次閃過一絲茫然。
不掃地了?
他默默地走回墻角,拿起了那把掃帚。
他還是習(xí)慣。
他站在院子中央,深吸了一口氣,擺出了那個孫浩銘看了八年的姿勢。
老道長看著這一幕,瞳孔猛地一縮。
他忽然轉(zhuǎn)過頭,死死地盯住孫浩銘。
“孫浩銘!”
“弟子在!”
老道長指著孫子謙,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你且看你兒子,他掃地的姿勢,像什么?”
孫浩銘心中一緊,幾乎是脫口而出:“求道長明示!究竟是哪四種斤兩!”
他雙目赤紅,死死地攥著拳頭,指甲深深地嵌進了肉里,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抑制住那即將噴涌而出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