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1941年3月,春寒料峭。
江西的春天,總是伴隨著沒完沒了的雨,把大地泡成一攤爛泥。對于國民革命軍第74軍51師的連長李三槍來說,這鬼天氣比他腳底磨出的七八個水泡還讓他心煩。
李三槍,大名李振武,因為一手好槍法,兄弟們都愛叫他“三槍哥”,意思是沒有三槍撂不倒的敵人??涩F(xiàn)在,他這手絕活沒了用武之地,因為他的任務不是打,而是跑。
“跑!跑!跑!他娘的,從湖北跑到湖南,從湖南又跑到江西!老子的這雙腿,再跑下去就快趕上赤兔馬了!”李三槍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泥濘的官道上,一邊壓著嗓子對身邊的排長張大柱抱怨。
張大柱是個悶葫蘆,只是憨憨一笑,拍了拍背上那挺寶貝捷克式輕機槍:“連長,旅長不是說了嘛,這叫‘戰(zhàn)略轉進’?!?/p>
“轉進個屁!”李三槍啐了一口,“你見過這么個轉進法?陣地剛修好就讓撤,一槍不放扭頭就跑。你看小鬼子那囂張樣,膏藥旗都快捅到咱們屁股上了。再這么跑下去,不用鬼子打,弟兄們的軍心就先散了。”
李三槍的抱怨,是整個第19集團軍從上到下的共同困惑。
事情得從半個月前說起。日軍第11軍司令官園部和一郎,一個在中國戰(zhàn)場上橫行慣了的家伙,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突然調集了第33師團、第34師團以及獨立混成第20旅團,總共五萬多人,兵分三路,浩浩蕩蕩地朝著贛北的上高地區(qū)撲了過來。
他們的目標很明確:尋殲國軍主力,特別是他們眼中的“釘子戶”——第19集團軍。
總司令羅卓英,這位黃埔一期畢業(yè)、因腦殼大而被陳誠戲稱為“羅大頭”的儒將,面對日軍的泰山壓頂,下達了一系列讓所有人都摸不著頭腦的命令。
西路,王耀武的74軍,跑!
南路,劉多荃的49軍,跑!

只有北路,馮安邦將軍(當時已犧牲,由其部將72軍代軍長陳良基指揮)所部的72軍和70軍一部,奉命象征性地頂一下,然后也……跑!
一時間,贛北大地呈現(xiàn)出一派光怪陸離的景象:日軍像打了雞血的瘋狗,嗷嗷叫著往前猛追;國軍則像是被捅了窩的兔子,撒開丫子往后狂奔。尤其是戰(zhàn)斗力最強的74軍,跑得比誰都快,把“轉進”這個詞發(fā)揮到了極致,讓跟在屁股后面的日軍第33師團師團長櫻井省三都覺得有點不真實。
櫻井省三是個中國通,自詡為“支那戰(zhàn)場的獵狐人”。在他看來,王耀武的74軍是塊難啃的硬骨頭,是“支那軍中的虎狼之師”??蛇@次,這只猛虎怎么表現(xiàn)得像只受驚的病貓?
“師團長閣下,支那軍74軍已放棄高安,正向西潰退。”參謀長在地圖上標注著最新的戰(zhàn)線,語氣中帶著一絲輕蔑。
櫻井省三捻著自己的小胡子,瞇著眼看著地圖。高安、祥符觀、泗溪……這些不都是74軍之前拼死守衛(wèi)的陣地嗎?怎么這次說不要就不要了?他心中掠過一絲疑慮,但旋即被巨大的戰(zhàn)果誘惑所取代。
“命令池田旅團,加速追擊!不要給王耀武任何喘息之機!我要在錦江岸邊,徹底撕碎這支所謂的‘鐵軍’!”
勝利的渴望壓倒了所有的不安。在櫻井看來,這一定是重慶方面又在搞什么“以空間換時間”的陳詞濫調,被皇軍的雷霆一擊打怕了,只能節(jié)節(jié)敗退。
而此時,正在“潰退”中的李三槍,心里卻越來越不是滋味。
他的連隊奉命在一條叫“石頭街”的地方打阻擊,掩護師部撤退。命令上寫得清清楚楚:阻擊24小時,然后自行撤往官橋方向。
這本來是個九死一生的任務。石頭街無險可守,就是個小山包??晒志凸衷?,追擊他們的日軍池田旅團,打得異?!皽厝帷?。炮火稀稀拉拉,沖鋒有氣無力,仿佛是在應付差事。李三槍帶著兄弟們打了半天,自己這邊倒下七八個,對面鬼子的尸體也留下了二十多具,然后……鬼子就撤了。
“連長,不對勁啊?!睆埓笾贿叢林鴿L燙的槍管,一邊嘟囔,“這幫小鬼子,今天怎么跟娘們兒似的?平時不跟我們死磕個三天三夜,他們都不帶喘氣的?!?/p>
李三槍也覺得蹊蹺。他爬上陣地最高處,用望遠鏡朝遠處看。日軍正在慢悠悠地打掃戰(zhàn)場,甚至還有心情生火做飯,完全沒有那種急于追擊的態(tài)勢。
“他娘的,有鬼?!崩钊龢尫畔峦h鏡,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更詭異的事情還在后面。他們按照命令撤退到官橋,驚訝地發(fā)現(xiàn),本該早已“轉進”的師部直屬隊竟然還在那里優(yōu)哉游哉地休整。更讓他眼珠子快掉出來的是,他竟然看到了74軍的軍長王耀武。
王耀武,山東大漢,泰山一樣的人物,此刻正站在一處高地上,手里拿著望遠鏡,不是看著他們撤退的方向,而是在看……日軍追來的方向!他的臉上,沒有一絲“潰敗”的沮喪,反而是一種近乎殘酷的冷靜和期待。
李三槍的心猛地一沉。一種難以言喻的預感涌上心頭。
這不是潰退。
這絕對不是潰退!
這背后,一定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

02
李三槍的預感很快就得到了印證,但印證的方式,卻讓他和他的弟兄們墜入了更深的深淵。
他們接到了新的命令,命令簡單到令人發(fā)指:在官橋、下浦一線構筑二線陣地,繼續(xù)“節(jié)節(jié)抵抗”。
“又是抵抗?又是撤?”連里的一個老兵油子哀嚎起來,“這是把我們當魚餌,一點一點地喂給小鬼子?。 ?/p>
軍心,真的開始動搖了。
李三槍沒辦法解釋,因為他自己也一頭霧水。他只能用最粗暴的方式維持紀律:“都給老子閉嘴!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誰再敢動搖軍心,老子一槍斃了他!”
吼聲之下,抱怨平息了,但那種絕望和迷茫的氣氛,卻像瘟疫一樣在士兵中蔓延。
接下來的幾天,對李三槍的連隊來說,簡直就是地獄。
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北路和南路的友軍陣地被日軍輕松“突破”,然后那些“突破”了陣地的日軍,像兩條巨大的鋼鐵洪流,開始從南北兩個方向,朝著他們74軍所在的中心區(qū)域包抄過來。
櫻井省三的第33師團從南邊來,大賀茂的第34師團從北邊來,目標直指上高。
而他們74軍,就像一塊被南北兩把鐵鉗夾住的肥肉,被死死地頂在了最中間,退路越來越窄。
“完了……完了……我們被包圍了!”恐慌的情緒終于爆發(fā)了。
李三槍提著駁殼槍,眼睛熬得通紅,在陣地上來回奔走。“慌什么!天塌下來有軍長頂著!我們74軍什么時候怕過死?”
話雖這么說,但他自己心里也沒底。
他偷偷看了看地圖,日軍的兩個主攻師團,像兩只張開的巨爪,正在飛速合攏,而他們的后路……已經(jīng)被切斷了。
他們成了孤軍。
戰(zhàn)斗,在官橋陣地正式打響。
這一次,日軍不再是“溫柔”的試探,而是露出了猙獰的獠牙。
“轟!轟!轟!”
櫻井省三的炮兵聯(lián)隊幾乎是將所有的炮彈都傾瀉在了這個小小的陣地上。爆炸聲震耳欲聾,泥土和碎石像雨點一樣落下,掩體被一次次炸塌,又被滿身是血的士兵們一次次修復。

“機槍!機槍壓制住!”李三槍的嗓子已經(jīng)喊啞了,硝煙熏得他眼淚直流。
張大柱抱著捷克式,對著山下沖鋒的日軍瘋狂掃射。
滾燙的子彈殼叮叮當當?shù)靥艘坏?。一個鬼子軍曹揮舞著指揮刀,怪叫著沖在最前面,被張大柱一個長點射,直接打成了篩子。
但鬼子太多了。
他們像潮水一樣,一波接著一波,悍不畏死。
李三槍的連隊,在陣地上苦苦支撐了整整兩天。
第一天,他們打退了日軍七次沖鋒。到了晚上,陣地上躺滿了尸體,分不清是中國人的還是日本人的。李三槍清點人數(shù),一個連120號人,還剩下不到80個。
第二天,情況更加慘烈。日軍的飛機也來了,在頭頂上盤旋、俯沖、投彈。陣地幾乎被夷為平地。
張大柱的左臂被彈片劃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卻依然死死抱著機槍不放。
他的副射手,一個剛滿十七歲的新兵蛋子,直接被航彈炸沒了半個身子。
“連長……撤吧……再不撤……弟兄們就都打光了!”張大柱臉色慘白,嘴唇干裂。
李三槍的眼睛紅得像要滴出血來。他看著剩下的三四十個弟兄,一個個灰頭土臉,神情麻木,仿佛隨時都會崩潰。
撤?往哪兒撤?后面就是師部,再后面……就是上高縣城。他們已經(jīng)無路可退。
難道,總司令羅卓英和軍長王耀武,真的下了一步臭棋?用他們最精銳的74軍,來打一場毫無希望的陣地消耗戰(zhàn)?
李三槍不信。他跟了王耀武這么多年,從淞滬到南京,從蘭封到萬家?guī)X,這個山東大漢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他打仗,比誰都精。
可眼前的現(xiàn)實,卻讓他的信念一點點被摧毀。
就在李三槍快要絕望的時候,師部的通訊兵冒著炮火沖了上來,帶來了一份讓他幾乎不敢相信的命令。
命令來自軍長王耀武親筆手令,內容卻不是“撤退”,也不是“增援”,而是:“放棄官橋陣地,全師退守上高外圍核心陣地群?!?/p>
又跑?
李三槍懵了。
都到這個份上了,還跑?把弟兄們血戰(zhàn)兩天才守住的陣地,拱手相讓?
通訊兵看著李三槍呆滯的表情,壓低聲音說了一句:“李連長,這是羅總司令和王軍長的命令。王軍長讓我給你們帶句話——‘再忍一忍,獵物……就快進籠子了’?!?/p>
獵物?籠子?
李三槍渾身一震,腦子里仿佛有道閃電劃過。
他猛地回頭,看向陣地后方。

那里,是以上高縣城為中心,由一個個看似孤立卻又互為犄角的山頭陣地組成的防御體系。
他們的師,他們的軍,乃至整個第19集團軍的主力,此刻都收縮在這個巨大的“口袋”里。
而日軍,櫻井省三和賀大茂的兩個師團,正興高采烈地、毫無防備地,一頭朝這個口袋里扎了進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李三槍激動得渾身顫抖,“他娘的,不是我們被包圍了!是我們……要包圍他們!”
之前的“潰退”,南路、北路的“不堪一擊”,全都是演戲!
羅卓英總司令,這位“羅大頭”,下了一盤天大的棋!他用兩個軍的“潰敗”,甚至不惜用王牌74軍作為誘餌,把日軍最精銳的兩個師團,從贛北的平原上,一步步地“勾引”到了上高周圍這片丘陵密布、地形復雜的預設戰(zhàn)場里!
這不是潰敗,這是……誘敵深入,關門打狗!
想通了這一點,李三槍瞬間熱血沸騰。之前的憋屈、絕望、迷茫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參與了驚天謀劃的興奮和榮耀。
“弟兄們!”李三槍跳上還冒著青煙的掩體,振臂高呼,“軍長有令!咱們不是孬種!咱們是釣魚的餌!現(xiàn)在魚兒上鉤了,收網(wǎng)的時候……到了!”
殘存的幾十個士兵,先是一愣,隨即爆發(fā)出震天的歡呼。
然而,李三槍的興奮并沒有持續(xù)太久。
當他們撤到上高城外的核心陣地——赤土嶺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高興得太早了。
真正的考驗,現(xiàn)在才剛剛開始。
赤土嶺,是日軍殺向上高的必經(jīng)之路。
櫻井省三顯然也意識到了這里的重要性,他集結了整個師團的重炮和所有能動用的兵力,對著這座小小的山頭發(fā)起了最瘋狂的進攻。
他似乎,也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他要不惜一切代價,撕開這個口袋,把上高城踏平。
戰(zhàn)斗的慘烈程度,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這里,才是真正的血肉磨坊。
李三槍的連隊被補充了一點兵員,湊了六十多人,但扔進赤土嶺這個大熔爐里,連個水花都濺不起來。
他們的敵人,是日軍第33師團最精銳的步兵聯(lián)隊。
這些鬼子兵不像之前那些追擊部隊,他們戰(zhàn)術素養(yǎng)極高,配合默契,攻擊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
陣地,一米一米地失守。
弟兄,一個一個地倒下。
張大柱為了掩護一個新兵,被鬼子的擲彈筒炸斷了雙腿,血流如注。
他躺在地上,雙眼圓瞪,對著李三槍嘶吼:“連長!別管我!守?。〗o老子守?。 ?/p>
李三槍紅著眼,把他拖進一個彈坑,可還沒等他包扎,一顆子彈就擊中了張大柱的胸口。
這個憨厚的漢子,身體猛地一顫,嘴里涌出大股的鮮血,死死地盯著李三槍,嘴唇翕動,卻再也發(fā)不出聲音。
李三槍瘋了。
他扔掉頭盔,抄起一把大刀,帶著剩下不到二十個弟兄,發(fā)起了反沖鋒。
“狗娘養(yǎng)的小鬼子!老子跟你們拼了!”
刀光劍影,血肉橫飛。
他們用刺刀,用槍托,用石頭,用牙齒,和沖上來的日軍扭打在一起。
一個鬼子從背后抱住李三槍,他回手一刀,直接捅穿了對方的脖子,溫熱的血噴了他一臉。
當他們被后續(xù)部隊接應下來的時候,二十個人,只回來了六個。李三槍渾身是傷,幾乎成了一個血人。
他被抬到后方的野戰(zhàn)醫(yī)院,躺在擔架上,意識已經(jīng)模糊。他只記得,陣地……還在中國人手里。
恍惚中,他似乎聽到了師長李天霞在對軍長王耀武大吼:“軍長!51師快打光了!再不總攻,弟兄們就都交代在這了!”
王耀武的聲音,卻異常沉穩(wěn),帶著一絲鋼鐵般的冷酷:“再等等,還差一點火候?!?/p>
還等?李三槍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不知道,就在他昏迷的時候,整個上高戰(zhàn)場,發(fā)生了一個誰也意想不到的驚天逆轉。
南路的49軍,本該是“潰退”得最狼狽的部隊,像幽靈一樣,突然出現(xiàn)在了日軍第33師團的身后,猛地扎進了他們的屁股!
同時,北路的70軍等部隊,也繞到了日軍第34師團的背后,切斷了他們的補給線。
羅卓英的“天羅地網(wǎng)”,在這一刻,終于……徹底收緊了。
可櫻井省三,這個老狐貍,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已是甕中之鱉。
困獸猶斗,他下達了最瘋狂的命令:全軍集結,不惜一切代價,從赤土嶺方向突圍!
那是74軍防守的最核心,也是最薄弱的地方。
所有的壓力,瞬間全部壓向了已經(jīng)瀕臨極限的74軍。
就在這時,一個讓所有中國官兵心膽俱裂的消息傳來:日軍第11軍司令部得到消息,緊急從周邊抽調了獨立混成第20旅團的池田支隊,以及大量的航空兵,正火速向上高增援,企圖里應外合,救出被圍的兩個師團。
戰(zhàn)場的平衡,瞬間被打破。
羅卓英布下的天羅地網(wǎng),眼看就要被內外夾擊撕開一個巨大的口子。
一旦櫻井省三和賀大茂的五萬主力逃出生天,反過來和援軍一起包圍國軍,那么此戰(zhàn),將從一場史詩級的大捷,變成一場史無前例的慘敗。
幾十萬中國將士,將埋骨于此。
李三槍從昏迷中醒來,野戰(zhàn)醫(yī)院里一片混亂,傷員的哀嚎和護士的尖叫混成一片。
他掙扎著爬起來,抓住一個奔跑的軍官,沙啞地問:“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那軍官面如死灰,眼神空洞,只喃喃地說了一句:“援軍……鬼子的援軍來了……從背后……我們的后路……”
李三槍的心,瞬間如墜冰窟。
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爬出醫(yī)院,看到西邊的天空,黑壓壓的一片,全是日軍的飛機。
而更遠處的地平線上,煙塵滾滾,一面巨大的膏藥旗,正朝著他們的方向,越來越近。
那是池田旅團的旗幟,那支之前追著他們“溫柔”攻擊的部隊,此刻終于露出了屠夫的本相,帶著雷霆萬鈞之勢,從他們意想不到的背后,殺了過來。
天羅地網(wǎng),在此刻,似乎已經(jīng)成了一個笑話。
這張網(wǎng),非但沒能困住老虎,反而把自己也網(wǎng)了進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