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清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
母親走了。
她走得很平靜,臉上甚至沒有一絲痛苦的表情。
我沒有哭。
我平靜地給她換上了干凈的衣服,撥打了殯儀館的電話,處理著她所有的后事。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床頭柜上。
那里,放著一個陳舊的木盒子。
然而,當(dāng)我打開盒子,里面并沒有分文。
在離開這座城市的那天,我身上只有一個隨身的小包。
沒有人知道,我從母親那個陳舊的木盒里,只帶走了一樣?xùn)|西。
01
我叫俞靜姝,今年三十有六。
我的人生,像極了窗外那口常年不見陽光的老井。
幽深,平靜,沒有一絲波瀾。
十四年前,我不是這樣的。
那時的我,手里捏著一張去往南方知名美術(shù)學(xué)院的錄取通知書。
通知書的油墨香,混著夏日空氣里的梔子花味,是我記憶里關(guān)于“未來”二字的全部想象。
可那一年,家里的天塌了。
父親積勞成疾,在一次加班后突發(fā)心梗,沒搶救過來。
母親的世界跟著他一起崩塌,巨大的悲痛讓她一夜白頭,然后在一場淅淅瀝瀝的秋雨里,中了風(fēng)。
從此,她再也沒站起來過。
家里的頂梁柱倒了,積蓄也在父親的后事和母親的搶救中消耗殆盡。
哥哥俞啟航,比我大三歲,在葬禮上哭得最兇。
他捶著胸口,對著所有親戚發(fā)誓,他要做這個家新的頂梁柱。
他說:“靜姝,你是個女孩子,照顧媽這種事,還得是你來?!?/p>
他又說:“我一個大男人,不能困在家里,我得出去闖,去賺錢給媽治病,讓你過上好日子。”
他的話聽起來那么理直氣壯,那么充滿擔(dān)當(dāng)。
母親也拉著我的手,用含糊不清的話說:“啟航……有出息……你……聽他的?!?/p>
于是,我留下了。
那張錄取通知書,被我壓在了箱底,連同我那個五彩斑斕的夢,一起封存。
哥哥帶走了家里最后的三千塊錢,說是“創(chuàng)業(yè)啟動資金”。
他走的那天,拍著我的肩膀,許下豪言壯語。
“妹,等我發(fā)了財,就回來接你和媽去大城市享福?!?/p>
我看著他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沒說話。
這一等,就是十四年。
十四年,五千多個日夜。
我的人生,被切割成一個個精確到分鐘的時間塊。
清晨六點(diǎn),起床,給母親翻身,擦洗,換上干凈的尿布。
七點(diǎn),做早飯,一勺一勺喂她吃下。
八點(diǎn),收拾屋子,清洗換下來的床單被褥。
上午的時間,我會推著輪椅,帶母親去樓下曬曬太陽。
鄰居們都認(rèn)識我們。
他們會說:“靜姝真是個孝順的好姑娘。”
我只是笑笑,不言語。
孝順?或許吧。
我只知道,這是我的責(zé)任,是我無法逃離的宿命。
下午,是難得的屬于我自己的時間。
母親會午睡。
我就會支起一塊小畫板,畫一些插畫。
這是我唯一能接觸到外面世界的方式,也是家里唯一的經(jīng)濟(jì)來源。
哥哥承諾的匯款,只在第一年有過兩次,一次五百,一次三百。
之后,便石沉大海。
他偶爾會打來電話,電話里的背景音總是很嘈雜。
他說他在做大生意,馬上就要成功了。
他說等他成功了,一定加倍補(bǔ)償我和母親。
母親每次聽完電話,都會露出欣慰的笑容,仿佛兒子真的在外面開創(chuàng)著一番偉大的事業(yè)。
而我,只是默默地聽著,然后掛斷電話,繼續(xù)畫我的畫。
畫稿的錢不多,但勉強(qiáng)夠我們母女倆的開銷和母親的藥費(fèi)。
日子就這樣不咸不淡地過著。
我從一個對未來充滿幻想的少女,變成了一個眼神沉靜的中年女人。
我的手,本該是握著畫筆在畫布上揮灑青春的。
現(xiàn)在,卻因?yàn)槌D杲佑|冷水和屎尿,變得粗糙而關(guān)節(jié)粗大。
我甚至快要忘記了,當(dāng)年那個夢想著成為畫家的俞靜姝,是什么模樣。
生活這潭死水,終于在去年冬天,被投下了一顆石子。
我們住的這片老舊筒子樓,要拆遷了。
消息傳來的時候,整個小區(qū)都沸騰了。
鄰居張阿姨拉著我的手,激動得滿臉通紅。
“靜姝啊,你可算是熬出頭了!”
“這下好了,拿到拆遷款,給你媽換個好點(diǎn)的康復(fù)醫(yī)院,你也能歇歇了?!?/p>
“是啊是啊,按你們家的戶口和面積,聽說能分到一百多萬呢!”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都在為我高興。
我站在人群中,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心里卻毫無波瀾。
一百多萬。
對于這個家來說,確實(shí)是一筆巨款。
但我知道,這筆錢,不屬于我。
這個家的戶主,是母親。
而母親心里唯一的指望,是她的兒子,俞啟航。
果不其然,拆遷的消息剛公布沒多久,消失了快兩年的哥哥,回來了。
他開著一輛嶄新的黑色小轎車,車身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他穿了一身體面的西裝,頭發(fā)梳得油光锃亮,手上還戴著一塊明晃晃的金表。
他提著大包小包的營養(yǎng)品,一進(jìn)門就撲到母親床前。
“媽!兒子不孝!兒子回來看您了!”
他聲淚俱下,仿佛這些年受了天大的委屈。
母親激動得渾身顫抖,嘴里不停地喊著:“啟航……我的兒……”
我站在一旁,冷冷地看著他表演。
那輛車,我認(rèn)得,是城東租車行最便宜的日租車。
那身西裝,剪裁不合身,袖口的標(biāo)簽都沒撕干凈。
那塊金表,光澤浮夸,一看就是鍍金的假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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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這些年對家里的虧欠,全部歸結(jié)為“生意場上的身不由己”。
他把自己塑造成一個為了家庭在外忍辱負(fù)重、臥薪嘗膽的英雄。
他說他現(xiàn)在生意終于走上了正軌,這次回來,就是為了接我們?nèi)ミ^好日子的。
他說得天花亂墜,唾沫橫飛。
母親信了。
她看著兒子“光鮮亮麗”的模樣,渾濁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彩。
她覺得,她這輩子所有的苦,都值了。
哥哥在家住了下來。
他一反常態(tài),表現(xiàn)得極為勤快。
搶著給母親喂飯,搶著給我打下手。
他甚至還煞有介事地研究起了拆遷條款。
他對我說:“靜姝,這些年辛苦你了?!?/p>
“你放心,這次的拆遷款,我來處理?!?/p>
“我保證,一定讓你們娘倆住上最好的房子,請最好的保姆?!?/p>
“哥不會再讓你受苦了?!?/p>
他的話,說得那么懇切,那么真誠。
如果不是我太了解他,或許我也會被感動。
我看著他,淡淡地問了一句:“你在外面,欠了多少錢?”
他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恢復(fù)了自然。
“妹,你說的這是什么話?”
“哥現(xiàn)在是做大生意的老板,怎么會欠錢?”
我沒再追問。
我知道,多說無益。
在這個家里,只要母親信他,他就永遠(yuǎn)是那個“有出息的兒子”。
而我,只是一個照顧老人的女兒。
拆遷的流程走得很快。
俞啟航每天都積極地跑前跑后。
因?yàn)樗羌抑形ㄒ坏哪腥?,長子,所有的手續(xù)自然都由他出面。
母親更是毫無保留地信任他,在所有需要簽字的地方,都讓哥哥代勞。
我像一個局外人,看著這一切的發(fā)生。
張阿姨看不下去,偷偷把我拉到一邊。
“靜姝啊,你可得留個心眼。”
“這可是一百多萬,不是小數(shù)目?!?/p>
“你哥這么多年沒管過家,這錢,可不能讓他一個人拿著。”
我沖她笑了笑:“張阿姨,沒事的?!?/p>
張阿姨嘆了口氣,搖著頭走了。
她不懂,我不是不擔(dān)心,而是早已沒了期待。
從我放棄學(xué)業(yè),留在家里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的人生已經(jīng)被綁在了這根名為“親情”的十字架上。
我反抗不了,也逃脫不掉。
唯一的區(qū)別,只是這十字架是木頭的,還是黃金的。
簽約那天,俞啟航特意穿上了他那件“戰(zhàn)袍”。
他在文件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時,手甚至有些微微顫抖。
那是興奮,是貪婪,是即將得手的迫不及待。
回來后,他破天荒地買了一只燒雞,說是要慶祝一下。
飯桌上,他舉著酒杯,滿面紅光。
“媽,靜姝,我們的好日子就要來了!”
“等拿到錢,咱們就去市中心買個大三居,帶電梯的那種!”
“再給你請個專業(yè)的護(hù)工,靜姝也能解放了。”
他為我們規(guī)劃著美好的未來,仿佛他真的是這個家的救世主。
母親聽得熱淚盈眶,一個勁兒地念叨:“好,好,我的啟航長大了?!?/p>
我默默地吃著飯,一句話也沒說。
這頓飯,像極了最后的晚餐。
我知道,風(fēng)暴,就要來了。
而我,已經(jīng)做好了迎接它的準(zhǔn)備。
或者說,我根本不在乎。
02
拆遷款到賬的那天,是個陰天。
烏云沉沉地壓在城市上空,空氣里滿是山雨欲來的潮濕。
俞啟航一大早就出門了,說是要去銀行確認(rèn)款項(xiàng)。
他走的時候,腳步輕快,吹著口哨,仿佛要去參加一場盛大的典禮。
母親的心情也格外好。
她難得地有了食欲,多喝了半碗粥。
她拉著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說著對未來的憧憬。
“靜姝啊,等搬了新家,媽給你在陽臺上弄個畫室?!?/p>
“你不是喜歡畫畫嗎?以后就專心畫畫,別再為家里的事操心了?!?/p>
“還有你的個人問題,也該考慮考慮了?!?/p>
“你哥說了,拿到錢就給你準(zhǔn)備一份豐厚的嫁妝。”
我聽著她的話,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發(fā)慌。
畫室,嫁妝……
這些對我來說,早已是上輩子的詞匯了。
十四年的光陰,足以磨滅掉一個女人對愛情和夢想的所有熱情。
我只是一個被困在時間牢籠里的囚徒。
現(xiàn)在,有人要用錢來贖買我的自由。
可他們不知道,我的靈魂,早就已經(jīng)干涸了。
我等了俞啟航一天。
從清晨到日暮。
他沒有回來。
電話也打不通了,永遠(yuǎn)是“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guān)機(jī)”。
傍晚的時候,我的手機(jī)震動了一下。
是一條短信,來自一個陌生的號碼。
信息很短,只有一句話。
“靜姝,哥拿錢去翻本了,等我成功了,會回來接你和媽的?!?/strong>
我看著那條短信,看了很久。
然后,我平靜地刪除了它。
一切,都在我的預(yù)料之中。
或者說,這才是俞啟航該有的樣子。
那個“衣錦還鄉(xiāng)、浪子回頭”的哥哥,不過是一個虛假的幻影。
現(xiàn)在,幻影破滅了,露出了他本來的面目——自私,懦弱,無可救藥。
130萬。
那是母親的養(yǎng)老錢,是我十四年青春的補(bǔ)償款。
就這么,被他輕而易舉地卷走了。
我沒有哭,也沒有憤怒。
我的心,平靜得像一口古井,投不進(jìn)任何石子。
張阿姨不知從哪兒聽到了消息,火急火燎地跑了過來。
她一進(jìn)門就抓著我的胳膊,氣得直發(fā)抖。
“靜姝!你那個挨千刀的哥哥呢!”
“我聽說他拿著錢跑了?是不是真的?”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你這個傻孩子!你怎么不攔著他?。 ?/p>
“那可是130萬?。缶?!我們現(xiàn)在就去報警!”
張阿姨拉著我就要往外走。
我掙脫了她的手,搖了搖頭。
“張阿姨,沒用的?!?/p>
“錢是打到他卡里的,手續(xù)都是他辦的,媽也是同意的。”
“他只是暫時失聯(lián),構(gòu)不成詐騙,警察不會管的?!?/p>
這些道理,在我看著他演戲的時候,就已經(jīng)想得清清楚楚。
他算準(zhǔn)了親情的底線,也算準(zhǔn)了法律的空子。
他走得毫無顧忌。
張阿姨愣住了,她看著我,眼神里滿是難以置信和心疼。
“那……那可怎么辦?。俊?/p>
“你們娘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
是啊,以后的日子,怎么過?
拆遷辦已經(jīng)下了最后的通知,一周內(nèi)必須搬離。
沒有了拆遷款,我們連個租房的去處都沒有。
我笑了笑,對張阿姨說:“車到山前必有路,總有辦法的?!?/p>
我的平靜,讓張阿姨感到不安。
她覺得我可能是受了太大的刺激,精神上出了問題。
她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嘴里不停地念叨著:“作孽啊,真是作孽啊。”
我關(guān)上門,回到母親的房間。
母親顯然也察覺到了什么。
她一整天都沒有看到兒子,眼神里的光彩,又漸漸暗淡了下去。
她看著我,嘴唇蠕動著,想問,又不敢問。
我走到她床邊,像往常一樣,幫她掖好被角。
“媽,哥公司有急事,出差了?!?/p>
“他說等他忙完了就回來?!?/p>
我撒了一個謊。
一個連我自己都不信的謊。
但母親卻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渾濁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絲希望。
“是……是嗎?”
“那就好……那就好……男人……事業(yè)為重。”
她喃喃自語著,像是在說服我,更像是在說服她自己。
我看著她這副樣子,心里說不出一絲憐憫。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或許,這八個字,就是對她最好的注解。
是她的縱容和偏愛,才養(yǎng)出了俞啟航這樣的兒子。
是她的懦弱和幻想,才造成了我們今天這般田地。
而我,作為這場悲劇的另一個主角,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個沉默的道具。
接下來的幾天,我開始著手準(zhǔn)備搬家的事。
我聯(lián)系了中介,在離市中心很遠(yuǎn)的一個老小區(qū),租了一間一樓的小房子。
房租很便宜,但環(huán)境也很差。
潮濕,陰暗,常年見不到陽光。
就像我的人生。
我把家里還能用的東西,一點(diǎn)點(diǎn)打包。
那些陪伴了我們幾十年的老家具,因?yàn)樘^破舊,搬家公司都不愿意接單。
我只能把它們當(dāng)成廢品,幾塊錢幾十塊錢地賣掉。
每賣掉一件,這個家就空曠一分。
母親的病情,在俞啟航消失后,急轉(zhuǎn)直下。
她開始拒絕吃飯,整日整日地昏睡。
有時候醒過來,也是呆呆地望著天花板,眼神空洞,沒有焦距。
她知道,兒子不會回來了。
那個她用一生去偏愛的兒子,徹底拋棄了她。
這個認(rèn)知,抽走了她最后一絲精氣神。
她像一株被攔腰斬斷的植物,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
我知道,她的時間不多了。
我沒有把她送去醫(yī)院。
我知道,那只是徒勞地增加她的痛苦,和我的經(jīng)濟(jì)負(fù)擔(dān)。
我只是更加盡心地照顧她。
給她擦洗,按摩,陪她說話。
盡管,她已經(jīng)給不了我任何回應(yīng)。
在一個清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
我像往常一樣去給她翻身,卻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已經(jīng)冷了。
她走得很平靜,臉上甚至沒有一絲痛苦的表情。
或許,對她來說,死亡,才是一種真正的解脫。
我沒有哭。
十四年的朝夕相處,生離死別,對我來說,已經(jīng)不再是一件撕心裂肺的事情。
它更像是一個早已寫好的結(jié)局,只是在今天,落下了最后一筆。
我平靜地給她換上了干凈的衣服,撥打了殯儀館的電話,處理著她所有的后事。
街坊鄰居們都來了。
他們看著我單薄的身影,眼神里充滿了同情。
他們都以為,失去了母親,又被兄長背叛的我,會徹底垮掉。
但他們錯了。
母親的離去,對我來說,不是結(jié)束。
而是開始。
是那把鎖了我十四年的枷鎖,終于被打開了。
送走了所有吊唁的親友,我一個人回到了那個已經(jīng)空蕩蕩的家。
房子里還殘留著母親的氣息,和一股淡淡的死亡味道。
我開始整理母親的遺物。
她的衣服,她的照片,她用過的那些瓶瓶罐罐。
每一樣?xùn)|西,都承載著一段記憶。
那些記憶,沉重,壓抑,讓我喘不過氣來。
我把它們一件件裝進(jìn)黑色的塑料袋,準(zhǔn)備當(dāng)成垃圾丟掉。
我只想和過去,做個徹底的了斷。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床頭柜上。
那里,放著一個陳舊的木盒子。
盒子上了鎖,鑰匙只有母親有。
她生前,從不讓任何人碰這個盒子。
她說,這是她最寶貴的東西。
在所有人的預(yù)想中,那個盒子里或許藏著母親偷偷攢下的養(yǎng)老錢,或是家里唯一值錢的老首飾。
然而,當(dāng)我打開盒子,里面并沒有分文。
在清空了房子里所有有價值的東西,并把鑰匙交給拆遷辦后,我沒有帶走任何一件家具,也沒有留戀任何財物。
在離開這座城市的那天,我身上只有一個隨身的小包。
沒有人知道,我從母親那個陳舊的木盒里,只帶走了一樣?xùn)|西。
那樣?xùn)|西,在世人眼中或許毫無價值,對我而言,卻重于那130萬,也重于我那早已逝去的十四年青春。
正是因?yàn)樗?,我才決定徹底告別過去,從此人間蒸發(fā),不給任何人找到我的機(jī)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