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
我試探著喊了一聲,聲音都在發(fā)抖。
她手里的木塊“啪”地掉在地上,回過頭,滿眼淚光。
這時,里屋走出一個男人,手里還端著一碗水。
當我看清他那張臉時,整個人如遭雷擊,徹底愣在了原地。
怎么會是他?
這個世界,竟荒唐到了這種地步。
01
我大姐,在我漫長的童年記憶里,就是“老實”這兩個字的同義詞。
她好像生來就不會跟人紅臉。
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母親總要先往我們幾個小的碗里夾。
大姐就端著自己的空碗,在旁邊安安靜靜地看著,嘴角帶著一點點溫和的笑意。
等我們都吃得差不多了,她才小口小口地吃著剩下的。
有一次鄰居家的孩子搶了她的新發(fā)卡,還把她推倒在地。
我氣得要去理論,大姐卻從地上爬起來,拉住了我。
她拍了拍自己膝蓋上的土,對我搖搖頭,說,算了。
那副逆來順受的樣子,讓我又心疼又生氣。
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裝下這個家,和家門口那片沉默的土地。
她的性格,也像一杯溫吞的白開水,無味,卻又讓人習慣了她的存在。
所以,當父母給她安排婚事的時候,她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抗。
對方是鄰村的一個男人,家里條件不錯,蓋了兩層小樓。
人看著也挺本分,不抽煙不喝酒,就是話少了點。
媒人說,過日子嘛,話少點好,踏實。
父母覺得這是一樁頂好的婚事,大姐的人生總算有了一個穩(wěn)妥的靠岸。
婚禮那天,村里很熱鬧。
我看著穿著紅嫁衣的大姐,她的臉被妝畫得有些失真。
她臉上沒有什么特別的喜悅,也沒有什么悲傷。
她只是順從地被牽著,拜了天地,敬了父母,然后坐上了那輛去往另一個村子的婚車。
我當時年紀還小,只覺得那鞭炮聲震耳欲聾,震得我心里莫名有些發(fā)慌。
大姐的婚姻,就像一口被圈起來的古井,表面上風平浪靜,可誰也不知道井水下面是什么。
她嫁過去兩年,我上了初中,有一次周末,我騎車去看她。
她正在院子里洗衣服,滿滿一大盆。
前姐夫坐在屋門口的臺階上,一邊抽著煙,一邊和過路的鄰居高聲談論著今年玉米的收成。
大姐的腰彎得很低,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浸濕,粘在臉頰上。
我喊了一聲“姐”。
她抬起頭,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臉上綻開一個有些疲憊的笑。
她擦了擦手,把我拉進屋里,給我倒水,又從柜子里翻出一些糖果。
前姐夫只是看了我一眼,不咸不淡地“哦”了一聲,算是打過招呼,然后繼續(xù)跟人聊天。
那天下午,我陪著大姐。
她的話比在娘家時更少了。
我無意中看到她床頭掛著一幅剛繡好不久的十字繡,繡的是一幅江南水鄉(xiāng)的風景,很雅致,也很復雜。
我說,姐,你繡得真好看。
大姐的眼睛里,瞬間就亮起了一束光。
她小心翼翼地把十字繡取下來,用指尖輕輕撫摸著上面的絲線,有些羞澀地說,繡了好幾個月呢。
正巧前姐夫進屋來找東西,大姐像是鼓足了勇氣,把那幅十字繡舉到他面前,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說,你看,我繡好了。
前姐夫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不到兩秒鐘。
他皺了皺眉,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輕哼。
“弄這些花里胡哨的有啥用?”
“能當飯吃?還是能下崽?”
說完,他就徑直走開,留下大姐舉著那幅十字繡,僵在了原地。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眼里剛剛亮起的那束光,一點一點地,熄滅了下去。
那一刻,我心里堵得難受。
![]()
我突然明白了,大姐的婚姻里,缺的不是柴米油鹽,而是能看到她眼里那束光的人。
生活就像一盤沉默的磨盤,日復一日地消磨著大姐本就不多的生氣。
直到那個驚雷炸響的午后。
那天天氣很好,我剛從學校放學回家。
一進門,就看到母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父親則蹲在院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著旱煙,煙霧繚繞,看不清他的表情。
整個家里的空氣,都像是凝固了一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我問母親怎么了。
母親哭得說不出話,只是把一封信狠狠地砸在我身上。
信紙很薄,被揉得皺巴巴的,上面有幾處還被淚水浸濕了。
那是大姐的字跡,歪歪扭扭。
信的內(nèi)容很短。
她說,爸,媽,我對不起你們,我跟人走了。
不要找我。
就這么短短的兩句話,像一把錐子,狠狠地扎進了我們這個家的心臟。
大姐私奔了。
這個消息,如同一顆重磅炸彈,在我們那個平靜保守的村莊里,炸開了鍋。
父母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
母親的病倒了,整日以淚洗面。
父親的脊梁好像也被壓彎了,再也沒有在村里人面前抬起過頭。
前姐夫帶著他家的一幫親戚沖到我們家,把院子里的東西砸得稀巴爛,嘴里罵著各種不堪入耳的臟話。
村里人的閑言碎語,更是像一把把無形的刀子,每天都在凌遲著我們一家人。
“老實巴交”的大姐,成了全村人嘴里最放蕩的女人。
而“大姐私奔”,也成了我整個青春期里,最羞恥、最疼痛、也最深刻的烙印。
那個曾經(jīng)溫順如水的姐姐,用最決絕的方式,背叛了所有人,然后從我們的世界里,徹底消失了。
02
時間是最好的療傷藥,也是最殘忍的稀釋劑。
幾年過去,村里人不再當著我們的面提起大姐。
家里的氣氛也從最初的激烈傷痛,慢慢變成了麻木的沉默。
大姐的名字,成了一個禁忌。
但我心里知道,這個傷疤從未愈合,它只是被掩蓋了起來,在每個夜深人靜的時候,隱隱作痛。
我發(fā)了瘋似的讀書。
我想考出去,離開這個讓我窒息的地方。
這不僅是為了我自己,也為了一個深埋心底的執(zhí)念——找到大姐,親口問她一句,為什么。
高考那年,我如愿以償,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學,離家鄉(xiāng)有上千公里。
走的那天,父親送我到村口,塞給我一個布包,里面是家里所有的積蓄。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嘴唇動了動,最終只說出兩個字,照顧好自己。
我明白他沒說出口的話是什么。
大學的生活是全新的,但我尋找大姐的念頭,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動搖。
我害怕她過得不好,又害怕她過得太好。
這種矛盾的心情,日夜啃噬著我。
大二那年暑假,我回家?guī)兔κ帐袄衔荨?/p>
那是一間堆放雜物的偏房,大姐出嫁前曾住在那里。
屋子里積滿了灰塵,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陳腐的味道。
在一個破舊的木箱子底下,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鐵皮盒子,那是大姐以前用來放寶貝的。
我打開它,里面只有幾顆漂亮的石子,和一條早已褪色的紅頭繩。
就在我準備把盒子放回去的時候,我感覺箱子的夾層里,似乎有什么硬物。
我伸手進去摸索,掏出來一個用塑料袋包著的東西。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塑料袋,里面是一個泛黃的信封。
我的心跳瞬間加速了。
我顫抖著打開信封,里面沒有信。
只有一張被摩挲得有些卷邊的單人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戴著眼鏡的年輕男人,面容清秀,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的,有一種與我們村里人格格不入的書卷氣。
他對著鏡頭,笑得有些靦腆。
照片的背后,什么都沒寫。
信封里除了照片,還有一張小小的紙片。
紙片上用鉛筆寫著一個地址,是南方一個我從未聽說過的城市。
字跡很清秀,但不是大姐的。
![]()
那一刻,我像一個在黑暗中行走了許久的人,終于看到了一絲微弱的光亮。
我?guī)缀蹩梢钥隙?,這個男人,這個地址,一定跟大姐的失蹤有關。
她不是一時沖動,她是早有預謀。
我將照片和地址緊緊地攥在手心,這個秘密,我沒有告訴任何人。
大學畢業(yè)后,我留在了南方工作。
我選擇這座城市,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它的發(fā)展機會,但更深層的原因,是我手中的那個地址。
它就像一個坐標,一個承諾,一個我必須去完成的任務。
工作的第二年,公司派我去鄰市出差,而那個城市,正是紙片上寫的地址所在的城市。
機會終于來了。
我揣著那張早已被我摸得更加陳舊的照片和地址,在完成工作的第二天,獨自踏上了尋親的路。
那天的天氣有些陰沉,就像我的心情一樣,激動,又無比忐忑。
我坐在前往那個地址的公交車上,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腦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預演著重逢的場景。
她會是什么樣子?
是胖了還是瘦了?
是衣衫襤褸,還是光鮮亮麗?
見到我,她會哭嗎?會抱著我懺悔嗎?還是會冷漠地把我拒之門外?
而那個照片上的男人,他會陪在她身邊嗎?
無數(shù)個問題,像無數(shù)只蟲子,在我的心里鉆來鉆去,攪得我不得安寧。
公交車在一個老舊的站臺停下。
根據(jù)地址,我要找的地方就在這附近。
我下了車,眼前的一切讓我有些失望。
這里是城市的老城區(qū),到處都是低矮破舊的筒子樓,墻壁上布滿了青苔和雜亂的電線,像一張巨大的蜘蛛網(wǎng)。
地址上寫著“建工路家屬院3號樓”。
我順著路牌往里走,發(fā)現(xiàn)所謂的家屬院,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廢墟。
墻上用紅漆刷著大大的“拆”字,像一道道刺目的傷疤。
大部分樓房都已經(jīng)被拆掉了,只剩下斷壁殘垣。
我找了半天,才在一片瓦礫中,找到了一個模糊的“3”字門牌。
這里,就是大姐信里藏著的地址。
可如今,早已人去樓空。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希望的火苗,剛被點燃,就被一盆冷水無情地澆滅了。
我不甘心。
我就像一個固執(zhí)的瘋子,拿著那張男人的照片,開始在附近的街區(qū)里四處打聽。
我問那些尚未搬走的老人,問路邊下棋的大爺,問雜貨店的老板。
他們大多都搖搖頭,說不認識,或者說這里人來人往,誰記得清誰。
一下午的時間,我的腿走得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嗓子也問得快要冒煙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失望和疲憊如同潮水般將我淹沒。
就在我準備放棄的時候,我走進了一條更深的巷子。
巷子的盡頭,有一家小小的舊書店,看樣子也快要搬遷了,門口堆滿了打包好的書籍。
一個戴著老花鏡的老板正在整理書架。
我抱著最后一絲希望,走了進去,把照片遞了過去。
“老板,您好,打擾一下,請問您認識照片上這個人嗎?”
老板扶了扶眼鏡,接過照片,湊到燈下仔細地看了看。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的心又懸了起來。
“哦……有點眼熟?!崩习宄烈髁似?,開口說道。
我的眼睛瞬間亮了。
“他好像姓王,是個外地人,以前就住在那片要拆的家屬院里。”老板指了指外面的廢墟。
“他……他是做什么的?”我追問道,聲音都有些顫抖。
“是個手藝人?!崩习逭f,“好像是……對,是做木雕的。手很巧,人也挺安靜,不怎么說話。不過他幾年前就搬走了,家屬院要拆,都搬走了?!?/p>
“那您知道他搬去哪里了嗎?”我感覺自己的心臟都快要跳出喉嚨了。
老板搖了搖頭,說:“這我就不清楚了,不過我好像聽人說過,他們這些搞手藝的,后來都搬到城郊的一個什么‘工匠村’去了,那里租金便宜,地方也大,方便他們干活?!?/p>
他給了我一個大概的方向。
這個模糊的線索,對我來說,卻不啻于天籟之音。
我連聲道謝,走出書店的時候,感覺連天邊的晚霞都變得格外燦爛。
03
第二天一大早,我根據(jù)書店老板提供的線索,踏上了前往城郊的路。
我換乘了兩趟公交車,又坐了一段顛簸的小巴。
車窗外的景色,從高樓大廈,逐漸變成了低矮的廠房和農(nóng)田。
空氣里,也從汽車尾氣的味道,變成了泥土和植物混合的氣息。
所謂的“工匠村”,其實就是一片自發(fā)形成的手工作坊聚集地。
這里沒有整齊的規(guī)劃,房子都是些自建的平房,高高低低,錯落無序。
道路是泥土路,坑坑洼洼。
空氣中飄蕩著木屑、油漆和金屬切割混合在一起的特殊味道。
我拿著照片,一家一家地問。
這里的人,似乎比市區(qū)的居民要淳樸一些,也更熱心一點。
問到第四家的時候,一個正在打磨銅器的老師傅,指了指村子最里面的方向。
他說,你問的這個人,好像是住在最里面那個帶院子的房子里,他很少跟人來往,就守著他那個木頭攤子,還有一個女人跟他一起。
我的心,猛地一揪。
一個女人。
我的腳步,開始變得沉重,又有些虛浮。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走到村子的盡頭。
果然,那里有一個帶著低矮圍墻的小院。
院墻是用竹籬笆扎成的,上面爬滿了牽牛花。
院門是虛掩著的。
門口種著幾株月季,開得正艷,給這個樸素的小院增添了幾分生氣。
這里的一切,都顯得那么寧靜,安詳,與世無爭。
我站在門口,卻遲遲不敢推開那扇門。
我害怕,害怕門后的景象,是我無法承受的。
我的手心里全是汗,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幾乎要撞碎我的肋骨。
我深吸了一口氣,終于,還是緩緩地,推開了那扇虛掩的院門。
院子不大,收拾得很干凈。
![]()
院子中間搭著一個葡萄架,下面擺著一張小桌子和兩個小馬扎。
一個女人,正背對著我,坐在其中一個小馬扎上。
她的背影,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她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布衣,頭發(fā)用一根木簪子簡單地挽在腦后。
她正低著頭,手里拿著一塊小小的木頭,用一張砂紙,專注地,一遍又一遍地打磨著。
她的動作很慢,很輕柔,仿佛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陽光透過葡萄葉的縫隙,斑駁地灑在她的身上,給她整個人都鍍上了一層溫柔的光暈。
是她。
就算她化成灰,我也認得。
她就是我找了這么多年的大姐!
我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喉嚨里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地堵住了,一個音節(jié)都發(fā)不出來。
我的眼眶,瞬間就濕了。
這些年積攢的所有委屈,憤怒,思念,擔憂,在這一刻,全部都涌了上來,幾乎要將我淹沒。
也許是我的腳步聲驚動了她。
她打磨的動作,停頓了一下。
然后,她緩緩地,緩緩地抬起了頭,轉(zhuǎn)過身來。
歲月的風霜,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跡,她的眼角有了細細的皺紋,皮膚也不再像年輕時那樣光滑。
但那眉眼,那輪廓,分明就是我記憶中的大姐。
當她看清院門口站著的人是我時,她整個人都石化了。
她臉上的血色,在一瞬間褪得干干凈凈。
震驚,慌亂,羞愧,難以置信……各種復雜的情緒在她眼中交織閃過。
最后,全都化作了涌上來的淚水。
“我……”我終于從喉嚨里擠出了一個字。
“姐?”
我試探著喊了一聲,聲音都在發(fā)抖。
她手里的木塊“啪”地一下,掉在了地上。
她想站起來,雙腿卻好像失去了力氣,只是嘴唇哆嗦著,怔怔地看著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就在這時,里屋的門簾被掀開了。
一個男人從里面走了出來。
他的聲音很溫和,帶著一絲關切。
“怎么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很自然地走到了大姐的身邊,準備把水碗遞給她。
我的目光,也下意識地隨著他,轉(zhuǎn)向了他的臉。
當我看清他面容的瞬間,我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整個人,仿佛被一道驚雷從頭到腳劈中,徹底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