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zhuǎn)自：和觀映像Hugoeast

戈達爾曾說過：“在電子游戲和CD-ROM之間的某個地方，可能還有另一種制作電影的方式 ?！?/p>

引擎電影（Machinima）來源于Machine（機器）和Cinema（電影），從制作層面上看，一般使用實時虛擬3D環(huán)境下（主要以電子游戲及游戲引擎為主）制作的影像都可以被稱為引擎電影。它曾是一場由互聯(lián)網(wǎng)玩家以創(chuàng)作者與欣賞者身份共同發(fā)起的創(chuàng)作解放運動，誕生于千禧年的熱潮——玩家以即興的表演截取虛擬世界的敘事靈光，模糊“游玩”與“創(chuàng)作”的交互邊界。這些作品的創(chuàng)作者往往并非專業(yè)科班出身，卻滿含熱烈洋溢的社群分享精神，不自知地踐行著一種媒介新生：實時的引擎演算，共享的數(shù)字資產(chǎn)可以成為舞臺，游戲角色臨場表演與交互，無限機位的選擇可以作為即興的蒙太奇。

今年，F(xiàn)IRST驚喜電影展首次系統(tǒng)性聚焦引擎電影及影游衍生的當下涌流，揭示行走在前沿的引擎電影如何以“游于戲中”的基因，解構(gòu)觀看與參與的結(jié)構(gòu)——當觀眾成為“交互者”，操控游戲便已然完成調(diào)度的技法，一種基于共謀的感官儀式就此誕生。本次節(jié)目將組織6部長片，14部短片，1組展覽，1場游戲?qū)崨r展示，1場論壇的呈現(xiàn)結(jié)構(gòu)。展映作品中涉及戛納、柏林、洛迦諾、鹿特丹、西南偏南等一線影展的先鋒之作，關注領域內(nèi)持續(xù)深耕的創(chuàng)作者。

和觀映像Hugoeast聯(lián)合FIRST驚喜電影展，為讀者帶來展映影片《尼特島》的深度專訪。紀錄片《尼特島》講述互聯(lián)網(wǎng)的某處，存在著一片250平方公里的虛擬空間。人們匯聚于此，組成社群，共同模擬一場生存挑戰(zhàn)。一支攝制組化身虛擬角色潛入其中，與當?shù)氐摹熬用瘛苯佑|交流。這片神秘而充滿末日氣息的虛擬鄉(xiāng)野，逐漸顯露出其作為心靈交匯之地的本質(zhì)——故事在此分享，思想在此碰撞，友誼在此萌生。玩家們緩緩卸下偽裝，展露出面具之下的真實：他們的日常生活、他們的愛恨情仇。他們將游戲的記憶與現(xiàn)實生活的經(jīng)歷交織融合，帶領我們開啟一場在互聯(lián)網(wǎng)邊緣的漫游。影片通過探索這片虛擬土地的邊界，追尋游戲的極限，揭示了人類生活邁向虛擬化的初步進程，并叩問著我們這個世界的未來。

專訪《尼特島》主創(chuàng)：

它不可被定義

/Interview with Filmmakers ofKnit's Island/

《尼特島》

采訪 / 安杰洛·卡雷里（Angelo Careri）

主創(chuàng) / 埃吉姆·巴比爾（Ekiem Barbier）

古爾赫姆·考西（Guilhem Causse）

昆汀·海格亞克（Quentin L’helgoualc’h）

翻譯 / 卜瑞璟

校對 / 顧鵬遠

A：制作這部影片的靈感來自哪里？

G：我們是在美術學院學習期間開始研究的。最初的意圖其實只是進行實驗。我們并沒有打算制作紀錄片或電影，更多只是想進行觀察。我們最初的想法是連接登錄到一個游戲，然后去看看里面發(fā)生了什么，通過觀察的方式，而不是玩游戲的方式。那時候的我們并不真正了解這些網(wǎng)絡游戲的情況。有一次，我們遇到了一位玩家，他并沒有使用游戲里的任何工具，只是在游戲里閑逛。當讓我們發(fā)覺了一種可能性——在游戲中停下來，僅僅欣賞風景，環(huán)顧四周，和人坐在一起交談，停下腳步，不玩游戲——我們意識到，也許可以在游戲里拍攝一部紀錄片，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

E：起點也僅僅是“相遇”的想法，我們想對自己說，在虛擬世界這個環(huán)境里，是可以和真實的人產(chǎn)生相遇的，我們想看看是否能促成這種相遇。這是我們第一部影片《馬羅道》（

Marlowe Drive

A：你們上一部影片是在《俠盜獵車手V》（下稱GTA）中拍攝的，而《尼特島》選擇了《僵尸末日》（下稱DayZ），為什么選擇這款游戲？

G：我們最初也想在GTA里拍另一部影片。但我們很快對那些可以讓玩家通過游戲角色直接交流，并且有空間音效的游戲產(chǎn)生了興趣，這種設定增強了現(xiàn)實感或沉浸感。這正是DayZ游戲中人與人的相遇顯得如此珍貴和特殊的原因。我們在一個非常大的地圖上，只有八十名玩家，氛圍相當緊張。一旦有玩家相遇，玩家與玩家之間的互動就會非常強烈有力。

A：能解釋一下DayZ的游戲原理嗎？

E：這是一款與我們在GTA及前作中遇到的完全不同的游戲。GTA是一款深受消費主義影響、非常依賴“美國夢”想象的游戲。而在DayZ中，我們進入一個設定在東歐荒涼后末世鄉(xiāng)村的游戲。這是一款生存游戲。與目標是收集汽車和豪宅的GTA不同，DayZ里玩家必須嘗試獨自或組隊生存，在林中建造小屋。我們面對的是相當真實的模擬環(huán)境，需要尋找食物、水和藥品才能生存，并且與他人的互動至關重要。這確實是我們在《尼特島》中想要探索的方向的對立面。

Q：在《馬羅道》之后，我們意識到自己只采訪了單獨的個體，所以我們尋找那些玩家會聚集成群的游戲。雖然聽起來和我剛剛說的DayZ有些矛盾，但我記得影片中角色雷內(nèi)（René），當時他在YouTube上創(chuàng)建社區(qū)并拍攝視頻，講述了人們?nèi)绾尉奂谝黄?、共同?chuàng)作故事。我覺得我們真的被這種玩家聚在一起做事的故事所吸引，他們并不雷同刻板印象中的個人玩家形象。

A：拍攝時你們?nèi)绾畏止ぃ?/strong>

E：在《馬羅道》中，我已經(jīng)開始與玩家交流并見面。我是觀眾和玩家之間的中介，帶著重建經(jīng)典紀錄片采訪形式的想法。我們在《尼特島》中也使用了這個思路。

G：攝制組非常小，就我們?nèi)齻€人。我們每個人都身兼多職：導演、采訪者、技術員及攝影師。這些職位都自然而然地分配好了。埃吉姆是主要聯(lián)系人，昆汀是第一攝影師，而我負責技術。這些角色在游戲內(nèi)外都很有用。通常拍攝當天，我們會先在游戲外做準備，聯(lián)系玩家，通過Discord了解他們之前的位置，或者他們打算上線的地方，然后準備一系列與采訪相關的問題。一旦進入游戲，我們必須找到食物、水、衣物和光源，也要避免生病，尋找藥品，做好任何可能情況的準備，以便持續(xù)拍攝。一次采訪可能持續(xù)四到六小時。這需要大量準備。單單到達拍攝地點也需要耗費很多時間，經(jīng)常會發(fā)生我們距離角色有兩三個小時的路程。

E：因為這是一個平行現(xiàn)實，游戲里還有晝夜循環(huán)。我們從未知道會在白天還是夜晚拍攝，在哪個服務器。也需要大量組織工作。我們必須在多個服務器上同時準備游戲角色，以便在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出現(xiàn)，并有足夠資源生存幾小時。同時我們還要應對游戲機制和更新，有時這些更新會使工作復雜化。我記得拍攝初期，有一次很煩人的更新，開發(fā)者在寒冷環(huán)境中增加了呼吸霧氣。拍攝時屏幕前方一直有霧，我們必須適應它。我們攝影昆汀的角色在游戲里不能受凍，所以我們必須不斷地在他旁邊生火，讓他保持溫暖，驅(qū)散霧氣從而拍攝清晰的畫面。拍攝過程中有很多類似的趣事。有時古爾赫姆必須匆忙殺兩三只羊，否則攝影角色或我的角色會被餓死。我們的角色就像是需要被喂養(yǎng)的活木偶，為了能繼續(xù)工作，我們必須照顧他們。

G：時間長了，一切都混在一起。我們被封鎖在家三個月，還有新冠之類的情況。長時間處于這個虛擬泡泡中非常奇怪。有時我們在現(xiàn)實中吃飯，然后又回到游戲中繼續(xù)拍攝，同時還必須在游戲中“吃飯”。

E：這是一種雙重生活的體驗。對我個人來說，這是我經(jīng)歷過的最奇特的人生體驗之一，至少相對于他人而言。我們經(jīng)歷了非常特殊的時刻，這是我們無法預先計劃的。特別是關于雙重生活的故事，你必須維持自己，同時維持這個虛擬角色來拍攝電影。我認為這是非常獨特的經(jīng)歷，而且持續(xù)了很長時間。事后我們意識到，這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被置入了這個虛擬世界。很多沉迷游戲的玩家都有這樣的想法：我們的生活的一部分存在于這個地方。

A：作為攝影師，你的體驗如何？

Q：復雜之處在于我拍攝的角色是一種木偶，面部表情非常少。挑戰(zhàn)的是如何拍攝那些幾乎沒有生命感、僅通過聲音展現(xiàn)生命力的對象。游戲里還有一種特殊的距離感，這是游戲固有的。在現(xiàn)實中，你會與不熟悉的人保持距離，游戲中也是如此。如果我要拍特寫，例如使用我僅有的一個焦距鏡頭，我并不能總是靠近。隨著我們冒險的深入，我們與玩家關系越來越密切，我逐漸可以物理上靠近他們。到了影片后期，像牧師這樣的角色，我可以完全貼近他的化身，而不會有任何問題。

A：影片開始時你們主要展示角色扮演，隨著時間推移，玩家談論現(xiàn)實生活。這是影片的呈現(xiàn)的一種“假象”，還是你們真實經(jīng)歷的？

E：這是現(xiàn)實，也是玩家本身的體驗。起初他們在扮演角色，隨著時間推移，這些角色逐漸瓦解，為更私密的事物讓位了。他們變成了雙重角色——游戲角色和其背后的真實個體。隨著在游戲里的時間增加，你會越來越愿意建立真實關系。我個人作為采訪者，也經(jīng)歷了這種情況。我必須為他們在腦海中創(chuàng)造面孔和生活，他們提供了一些性格的片段，我嘗試在腦中重構(gòu)出一幅肖像。有趣的是，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游戲，玩家甚至可以在不說話的情況下認出彼此，僅通過游戲角色的穿著、動作和態(tài)度。我認為所有這些都幫助建立越來越真實的聯(lián)系，這正是影片所呈現(xiàn)的效果。一開始看起來像一場演出，逐漸你會認識到這些演員背后的真實人物。

G：我們遇到了一群已經(jīng)多年一起游戲的人，有些玩了五年。大多數(shù)是沉浸式角色扮演的核心玩家，他們彼此挑戰(zhàn)，投入了大量時間在游戲中。我們甚至遇到一位玩了近兩萬小時的玩家。玩了那么久，你進入游戲只是為了交談，會透露自己的生活，或者只是問對方今天做了什么。

A：許多玩家強調(diào)游戲中的沉思性。對于其中一些人來說，這甚至成為了他們?nèi)プ匀恢猩⒉交蚍潘傻囊环N替代方式。

G：《DayZ》是一款從A點走到B點需要幾小時的游戲，為了見到某人、與他交談。這讓我非常著迷：我們在玩一款高度技術化的游戲，而玩家卻常常花一個半小時只為了敲朋友家的門，而不是通過Steam或其他通訊軟件聯(lián)系。這里有一種慢節(jié)奏、真正花費時間的理念，這與今天網(wǎng)絡上的快節(jié)奏形成對比。

A：在這些玩家的社群里，有時候外人很難融入，你必須展示你的“身份”。你們是如何融入進去的？

G：這其實花了挺久的時間。我想我們在服務器上混了大約一年左右。到某個時候，社群的玩家才認識我們了。我們探索得夠多，玩得夠多，在這個服務器上死得也夠多，努力了夠久玩家才認可我們，尊重我們作為紀錄片制作者?？梢哉f，我們拿到了“通行證”。有了這個通行證，人們就不會再殺我們了。其實真的挺好的，可以從一個群體到另一個群體去。我們甚至去看過一些非常有攻擊性的玩家，但不會傷害我們。

E：還有一種語言，我們一開始并不太懂，那就是電子游戲的語言……我們花了一段時間才理解這種行話。

G：他們明白我們不是為了娛樂而來。我們每天都會出現(xiàn)，會走三個小時來見他們。他們理解這是認真的。這種紀錄片的真實維度超越了我們在那里的關系。

A：在影片中，你們幾乎成了推動力，例如你們建議玩家去探索游戲的極限。我注意到影片逐漸探索這些過渡空間越來越多，這是你們的意圖嗎？

E：我們想拍攝的人本身就處在一個虛擬空間里。有時，有些人會通過探索游戲、尋找故障和漏洞來展現(xiàn)自我。所以他們本身已經(jīng)處在這種狀態(tài)。這啟發(fā)我們?nèi)ソ?jīng)歷“步入虛無”的體驗，這很有象征意義。在游戲中成為自己，也同時意味著脫離自己，但你也可以在保持內(nèi)部的同時脫離它。這是我們想要拍攝的現(xiàn)象，也是影片更大的理念之一的體現(xiàn)。

G：當你走遍一個游戲，你會去尋找它的邊界。還能做什么？可能性是什么？我認為實驗和尋找游戲代碼漏洞本身就是游戲的一部分，就像游戲中的新游戲。開發(fā)者讓這個“越界區(qū)域”可訪問且沒有限制，這是很有意思的。你可以永遠在里面行走。

Q：當我們開始準備這一段時，腦海里一直浮現(xiàn)格斯·范·桑特的電影《蓋瑞》。在沙漠中無限行走，是一種對究極的追尋。我們以一種相當天真的方式發(fā)起了它，對他們說：“來吧，我們走到死亡為止”。在這里，死亡就是斷線。在影片這一點，我們希望給他們提供一個只用機載攝影機就能拍攝的機會，觀察他們?nèi)绾畏磻?、如何交流。實際上，在游戲中拍攝他們交談、擁有這種親密時刻，并不是那么顯而易見。這個空間既無限又封閉，讓我們能夠靠近他們，捕捉這些瞬間。

A：能描述一下你們的拍攝設置嗎？遇到的最大挑戰(zhàn)是什么？

G：我認為我們?nèi)齻€人都想看看如何將拍攝的方式推遠一些，比普通游戲主播的方式更遠。最重要的是，我們有機會能在一起拍攝。所以我們作為一個團隊，可以有多機位拍攝，因此鏡頭的多樣性很高。其次，技術挑戰(zhàn)是要能分離埃吉姆的聲音、玩家的聲音和環(huán)境聲，而游戲本身并不支持這點。我們建立了一個系統(tǒng)，每位導演的電腦錄制一個聲音元素，然后傳到混音器，再回到耳機，這樣我們可以同時聽到混合聲音。在剪輯時，擁有獨立聲軌非常有用，而現(xiàn)實拍攝中這是不可能的。

技術挑戰(zhàn)主要是保持攝影機運行。攝影機就是一個有需求的游戲角色，比如水、食物，尤其是藥物，否則會打噴嚏，攝像機會一直抖動，非常麻煩。如果角色失血，攝像機會切換成黑白，所以我們必須非常小心。

A：新冠疫情對影片拍攝以及玩家行為有影響嗎？

Q：這其實發(fā)生在拍攝后半段。我們看到疫情在歐洲傳播。對于我們來說有一種奇怪的鏡像效應：在這個后末世的虛擬世界中，游戲中有疾病，需要去找藥、穿上衣服……而現(xiàn)實超越了虛構(gòu)……然后法國封鎖發(fā)生了，這時拍攝已經(jīng)進行到四分之三。我們在想是否能各自回家，擔心被困，擔心無法繼續(xù)拍攝。我們冒險決定繼續(xù)一起拍攝。暫時離開現(xiàn)實生活，暫時離開我們稍微懷念的生活，感覺很奇怪。但突然間，每個人也都在休息，每個人都被困在家里。

E：每個人都被迫經(jīng)歷一些玩家實際上正在經(jīng)歷的事情。這與影片項目和游戲形成了一種平行關系：在家里的狀態(tài)，我們通過窗口的場景表達出來。角色站在虛擬窗口前，向我們描述他們在現(xiàn)實家中看到的景象。我們在封鎖前就寫好了這一場景。當疫情來臨時，它產(chǎn)生了呼應。這是我們未曾計劃的，但最終為影片提供了很大空間。

A：你們現(xiàn)在還玩DayZ嗎？會想再回去嗎？

E：至少我不會單獨去玩了。

G：也許我們?nèi)齻€人可以一起回去。但我不會自己玩。要么和埃吉姆和昆汀一起，要么根本不去。

Q：拍攝時，我們曾夢想在游戲中為玩家組織一次放映，這樣做是有意義的。但除此之外，我現(xiàn)在想，不會去玩了。

E：我們玩這款游戲是為了電影。它和單純娛樂完全不同。

G：事實上，如果我們回去，我們會想拍攝。我們不能再僅僅作為玩家存在。我覺得我們和這款游戲、玩家之間有一種距離……這距離對我們拍攝這部紀錄片是必要的，也很重要必須保持這種距離。

A：影片的名字是如何確定的？

E：當我們制作《登入無盡島》時，我們選擇了一個地點、一個地域作為片名。我們覺得嘗試給這個地方命名、賦予其存在感很有意思。尼特是我們創(chuàng)造的一個角色，一個探險者……我們保留了這個想法。我還聽說過“幽靈島”，這些在谷歌地圖上能找到但實際上不存在的島嶼，是BUG。這讓我想起了電子游戲世界。對我們來說，虛擬地方仍然是我們世界中未被探索的突出部分。

G：從某種意義上說，尼特本身毫無意義。我想我們都很難精確定義這個虛擬世界。《尼特島》是某個東西的島，我們不知道那是什么。這就是我們喜歡這個片名的原因——它不可被定義。

-FIN-

編輯＆排版 / 雁漁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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