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明華站在酒店宴會廳的角落,看著兒子賈光輝和新娘在舞池中央相擁。
五彩的燈光流轉(zhuǎn),賓客的歡笑聲像潮水般涌來,他卻覺得一切都隔著一層毛玻璃。
蘇秋月就站在他身邊,穿著那件藕荷色的旗袍,還是十年前兒子上大學(xué)時她買的。
當(dāng)司儀邀請雙方父母上臺時,他下意識地往邊上挪了半步。
蘇秋月伸過來想挽住他的手,就這樣懸在了半空,然后若無其事地收了回去。
這個細(xì)微的動作像根刺,輕輕扎進了賈明華心里最柔軟的地方。
他假裝沒看見,整了整西裝前襟,邁步向臺上走去。
十年了,他們早已習(xí)慣了這種心照不宣的疏離。
就連在獨生子的婚禮上,都演不出尋常夫妻的自然親昵。
賈明華一直以為,每對夫妻到了這個年紀(jì)都會這樣。
激情褪去,剩下的就是搭伙過日子,誰家不是這樣呢?
直到三個月后那個平靜的夜晚,蘇秋月放下筷子,用擦嘴的紙巾輕輕按了按嘴角。
然后用給學(xué)生們布置作業(yè)那般平靜的語氣說:“明華,我們離婚吧?!?/p>
那一刻,賈明華才猛然意識到,這十年來他所以為的常態(tài)。
可能從頭到尾,都只是他一個人的錯覺。
而真相,早就埋藏在那日復(fù)一日的分房而居里,埋藏在他引以為傲的“忍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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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婚禮結(jié)束后的深夜,賈家一片寂靜。
賈明華推開家門,玄關(guān)的感應(yīng)燈應(yīng)聲亮起,在光潔的瓷磚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蘇秋月跟在他身后進來,彎腰換鞋時,旗袍開衩處露出一截小腿。
依然纖細(xì),只是皮膚不再像年輕時那樣緊致有光澤。
“累了吧?”賈明華沒話找話,聲音在空蕩的客廳里顯得特別響亮。
“還好。”蘇秋月直起身,把珍珠手包放在鞋柜上,“你先洗還是我先洗?”
老規(guī)矩了,分房睡之后,連洗澡時間都要錯開。
賈明華看了眼墻上的掛鐘,十一點二十。
“你先吧,我抽根煙?!?/p>
蘇秋月點點頭,沒再多說,徑直走向臥室取換洗衣物。
賈明華走到陽臺,點燃一支煙。夜風(fēng)微涼,吹散了煙圈。
樓下偶爾有晚歸的車燈劃過,像流星一樣短暫。
他望著遠處寫字樓零星亮著的燈光,想起婚禮上親家公拍著他肩膀說的話。
“老賈啊,接下來就等著抱孫子享清福嘍!”
當(dāng)時蘇秋月就在旁邊微笑著,但那笑容沒有抵達眼底。
就像她這十年來的大多數(shù)笑容一樣,禮貌而疏遠。
浴室傳來嘩嘩的水聲,賈明華猛吸了一口煙。
尼古丁的味道讓他稍微平靜了些。
今天在婚禮上,兒子敬酒時特意摟著他們兩個說:“爸媽,謝謝你們給我做了這么好的榜樣?!?/p>
那一刻,賈明華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
榜樣?他和蘇秋月這樣的婚姻,算什么榜樣?
水聲停了,不一會兒,蘇秋月穿著睡衣走出來,用毛巾擦著濕發(fā)。
“我洗好了,你去吧?!?/p>
賈明華掐滅煙頭,應(yīng)了一聲。
經(jīng)過她身邊時,聞到熟悉的洗發(fā)水香味,茉莉花的,用了十幾年都沒換過。
一切看起來都那么正常,正常得讓人心慌。
浴室里還氤氳著水汽,鏡子上蒙著一層薄霧。
賈明華用手抹開一片清晰,看著鏡中的自己。
五十六歲,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大半,眼角的皺紋深得像刀刻的一樣。
他想起三十年前第一次見到蘇秋月時的情景。
那時她在師范學(xué)校讀書,扎著兩條麻花辮,笑起來眼睛彎彎的。
怎么就走到了今天這一步呢?
洗完澡出來,客廳的燈已經(jīng)滅了,只有蘇秋月臥室門縫下透出一線光亮。
賈明華習(xí)慣性地走向書房——那里有他睡了十年的單人床。
一米二的寬度,翻個身都要小心,否則就會掉下去。
剛分房的那段時間,他總睡不踏實,夜里經(jīng)常醒來。
后來也就習(xí)慣了,就像習(xí)慣了很多別的事情一樣。
躺在床上,他聽見蘇秋月房間里傳來細(xì)微的電視聲。
她有個習(xí)慣,睡前一定要聽著電視才能入睡。
十年前他們還睡在一張床上時,賈明華總是抱怨電視聲音影響睡眠。
現(xiàn)在想來,那可能只是眾多借口中的一個。
最諷刺的是,分房之后,他的鼾聲確實不再影響她了。
但他失眠的毛病卻越來越嚴(yán)重。
今夜又是如此。賈明華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上斑駁的光影。
兒子結(jié)婚了,組建了新的家庭。這個家,突然顯得更加空蕩。
而他和蘇秋月,就像兩個合租的房客,客氣而疏遠。
他翻了個身,單人床發(fā)出吱呀的聲響。
再過三天就是他和蘇秋月的結(jié)婚三十周年紀(jì)念日了。
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或者說,在不在意。
02
清晨六點半,生物鐘準(zhǔn)時把賈明華叫醒。
他輕手輕腳地起床,生怕吵醒隔壁的蘇秋月。
雖然隔著墻,她根本聽不見。
多年的習(xí)慣已經(jīng)成了本能,就像他本能地回避與妻子過于親密的接觸。
廚房里,賈明華燒上水,準(zhǔn)備煮粥。
米是蘇秋月愛吃的東北珍珠米,熬出來特別軟糯。
她胃不好,吃不得硬飯,這個習(xí)慣賈明華記了三十年。
七點整,蘇秋月準(zhǔn)時走出臥室。
她已經(jīng)穿戴整齊,淺灰色的針織衫配黑色長褲,是中學(xué)教師標(biāo)準(zhǔn)的著裝。
“早。”她打了個招呼,走到咖啡機前。
“粥馬上就好,你先坐會兒?!辟Z明華說。
蘇秋月?lián)u搖頭:“不吃了,今天早自習(xí)是我的,得早點去學(xué)校?!?/p>
她給自己倒了杯黑咖啡,不加糖也不加奶。
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連早飯都不一起吃了?
賈明華記不清了,好像也是從分房睡之后慢慢形成的習(xí)慣。
蘇秋月端著咖啡站在窗前,望著外面剛剛蘇醒的城市。
晨光透過玻璃,在她側(cè)臉鍍上一層柔和的光暈。
五十四歲的她,眼角有了細(xì)紋,但身姿依然挺拔。
那種教師特有的氣質(zhì),隨著年歲增長越發(fā)明顯。
“光輝說下午要帶小雅過來吃飯?!辟Z明華找話題。
“我知道,他昨晚發(fā)微信跟我說了?!碧K秋月抿了口咖啡。
賈明華攪拌粥的動作頓了一下。兒子有事總是先找媽媽,這他早就習(xí)慣了。
但每次意識到這一點,心里還是會泛起一絲澀意。
“那我下班去買點菜,小雅愛吃什么來著?”
“糖醋排骨,清蒸鱸魚,再炒個西蘭花就行?!碧K秋月如數(shù)家珍。
才見過幾面,她就已經(jīng)摸清了兒媳的口味。
賈明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蘇秋月總是這樣,對所有人都體貼入微。
除了他。
七點二十,蘇秋月放下咖啡杯:“我走了?!?/p>
“路上小心?!辟Z明華說。
門輕輕合上,屋子里又只剩下他一個人。
鍋里的粥咕嘟咕嘟地冒著泡,米香彌漫在整個廚房。
賈明華給自己盛了一碗,坐在餐桌前慢慢吃著。
對面蘇秋月的座位空著,就像過去的每一個早晨。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時兒子還小,他們一家三口總是圍坐在這里吃早飯。
蘇秋月會催促光輝快點吃別遲到,會往他碗里夾煎蛋,也會順手給賈明華倒杯豆?jié){。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這個家變得這么安靜了呢?
吃完早飯,賈明華洗好碗,準(zhǔn)備去上班。
在玄關(guān)換鞋時,他看見蘇秋月忘記帶的維生素藥盒。
猶豫了一下,他還是把藥盒放回原處。
她不喜歡別人動她的東西,即使是好意。
開車上班的路上,賈明華一直在想下午的聚餐。
兒子新婚,應(yīng)該很幸福吧。像所有年輕人一樣,如膠似漆。
他當(dāng)年和蘇秋月也是這樣過來的。
新婚燕爾,擠在單位分的筒子樓里,廚房衛(wèi)生間都是公用的。
但每天醒來看見枕邊人,都覺得日子有盼頭。
是什么改變了呢?賈明華看著紅燈倒計時,陷入沉思。
也許真的像別人說的,所有婚姻到最后都會變成親情。
只是他和蘇秋月之間,連親情都顯得單薄。
到公司停好車,賈明華在電梯里遇到同事老周。
“老賈,今天氣色不錯啊,兒子婚禮辦得挺成功吧?”
“還行,累是累了點,但孩子高興就好。”
老周湊近些,壓低聲音:“聽說你老婆退休后打算去老年大學(xué)教書?”
賈明華愣了一下,蘇秋月從來沒跟他說過這個計劃。
“可能吧,她還沒決定?!彼滢o。
“我老婆都計劃好了,退休后要跟我環(huán)游世界?!崩现苄Φ醚劬Σ[成一條縫。
電梯到了,賈明華快步走出去,心里莫名煩躁。
蘇秋月從來不會跟他分享未來的計劃,就像她不會告訴他今天的早自習(xí)考了什么。
他們的生活,早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兩條平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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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下午四點,賈明華特意提前下班去了菜市場。
他按照蘇秋月說的買了排骨和鱸魚,又添了幾樣時令蔬菜。
賣魚的老張認(rèn)識他多年,一邊刮鱗一邊搭話:“賈老師今天沒一起來???”
“她學(xué)校有事?!辟Z明華說。
“你們夫妻感情真好,這么多年都一起買菜?!崩蠌埿χf。
賈明華勉強笑了笑,沒有接話。
感情好?也許在外人看來是這樣吧。
相敬如賓,從不吵架,確實是很多人羨慕的婚姻狀態(tài)。
但關(guān)起門來是怎樣的,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回到家,賈明華系上圍裙開始準(zhǔn)備晚飯。
結(jié)婚頭幾年,都是蘇秋月做飯,后來她工作忙,他就接過了這個任務(wù)。
切著排骨,他突然想起第一次學(xué)做糖醋排骨的情景。
那時蘇秋月懷著光輝,胃口不好,唯獨想吃這道菜。
他照著菜譜試了三次才成功,她吃了一口就吐了。
不是味道不好,是孕吐反應(yīng)太嚴(yán)重。
蘇秋月當(dāng)時哭了,說對不起他辛苦做的菜。
賈明華安慰她,說等生完孩子再做給她吃。
后來孩子生了,她忙著照顧嬰兒,他忙著工作。
那盤糖醋排骨,就這么一直被擱置了。
五點半,蘇明華剛把排骨下鍋油炸,蘇秋月就回來了。
“好香?!彼畔掳?,走到廚房門口。
“馬上就好,你先休息會兒。”賈明華說。
蘇秋月卻沒有離開,而是站在那兒看他做飯。
這很少見。通常她回家后會直接回房間換衣服,或者批改作業(yè)。
“今天學(xué)校有什么事嗎?”賈明華找話題。
“沒什么特別的?!碧K秋月說,“就是程彩英來找我吃了午飯。”
程彩英是蘇秋月的閨蜜,從師范時代就認(rèn)識。
賈明華一直覺得,程彩英看他的眼神總是帶著一種說不清的意味。
像是同情,又像是責(zé)備。
“她還好嗎?”賈明華隨口問。
“老樣子,她女兒要出國留學(xué)了,舍不得?!?/p>
鍋里油花四濺,賈明華忙著翻動排骨,沒再接話。
蘇秋月看了一會兒,突然說:“要不要我?guī)湍闱惺[花?”
“不用,馬上就好了?!辟Z明華有些受寵若驚。
這種突如其來的關(guān)心,反而讓他不知所措。
六點整,門鈴響了。賈光輝和新婚妻子小雅準(zhǔn)時到來。
“爸媽,我們來了!”兒子聲音洪亮,帶著新婚的喜悅。
小雅乖巧地打招呼,手里還提著水果禮盒。
“來就來,帶什么東西?!碧K秋月接過禮盒,語氣溫柔。
賈明華看著妻子自然的笑容,忽然覺得剛才在廚房的對話像是錯覺。
餐桌上氣氛融洽,小雅夸賈明華的手藝好。
“媽才厲害呢,爸的廚藝都是媽教的。”賈光輝說。
蘇秋月笑了笑,給兒子夾了塊排骨:“多吃點,最近好像瘦了?!?/p>
“哪有,小雅天天給我做好吃的?!辟Z光輝摟了摟妻子的肩膀。
看著兒子兒媳恩愛的模樣,賈明華有些恍惚。
曾幾何時,他和蘇秋月也是這樣。
“爸,媽,我和小雅打算明年要孩子。”賈光輝突然宣布。
蘇秋月眼睛一亮:“真的?那太好了!”
“所以媽,你明年退休后能不能幫我們帶孩子?”賈光輝期待地問。
蘇秋月筷子頓了一下,隨即笑道:“當(dāng)然可以。”
賈明華注意到她笑容里的勉強,但沒說什么。
飯后,蘇秋月和小雅在客廳聊天,賈明華和兒子在陽臺抽煙。
“爸,你和媽最近怎么樣?”賈光輝突然問。
“老樣子,怎么了?”
“就是覺得...媽好像有心事。”賈光輝吐了個煙圈,“上次我來,看見她一個人在房里看老照片。”
賈明華心里一動:“什么老照片?”
“就你們年輕時候的那些,還有她和程阿姨的合影?!?/p>
這時,屋里傳來蘇秋月的笑聲,聽起來很開心。
賈明華望著妻子的側(cè)影,突然覺得很陌生。
這個和他同床共枕了三十年的人,心里到底藏著什么?
04
周末早晨,賈明華被電話鈴聲吵醒。
是兒子打來的,說小雅懷孕了,剛查出來。
賈明華一下子清醒過來,連聲說好。
掛斷電話,他第一時間想去告訴蘇秋月。
走到她臥室門口,才想起她今天去學(xué)校加班了。
這種喜悅無人分享的感覺,讓賈明華有些悵然。
他獨自坐在客廳沙發(fā)上,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
塵埃在光柱中飛舞,像極了時光的碎片。
三十年前,蘇秋月懷上光輝時,他也是這樣激動。
那時他們還住在老房子里,面積小,但很溫馨。
得知消息那天,他抱著蘇秋月在屋里轉(zhuǎn)圈,差點撞到門框。
蘇秋月嚇得直捶他肩膀,臉上卻是幸福的笑容。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不再分享彼此的喜悅了呢?
賈明華想了很久,撥通了蘇秋月的電話。
響了七八聲才接起來,背景音很安靜。
“喂?”蘇秋月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
“秋月,光輝剛來電話,小雅懷孕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說:“我知道了?!?/p>
賈明華愣?。骸澳阒??”
“小雅早上發(fā)微信告訴我了?!碧K秋月說,“我正在開會,晚點再說。”
電話被掛斷,忙音嘟嘟作響。
賈明華握著手機,心里空落落的。
原來他又是最后一個知道的人。
中午,蘇秋月難得地回家吃飯。
她看上去心情很好,還帶了賈明華愛吃的醬鴨。
“上午開什么會這么重要?”賈明華問。
“青年教師培訓(xùn),我擔(dān)任導(dǎo)師?!碧K秋月說,“明年退休前最后一批學(xué)生了?!?/p>
賈明華切醬鴨的手停住了:“你決定退休后去老年大學(xué)了?”
蘇秋月看了他一眼:“程彩英跟你說了?”
“沒有,我猜的?!辟Z明華把鴨肉裝盤,“老周前幾天提過一句?!?/p>
蘇秋月沒再說話,接過盤子擺上桌。
吃飯時,她主動說起帶孫子的事:“我答應(yīng)了光輝,每周去幫他們帶兩天孩子?!?/p>
“那老年大學(xué)的工作呢?”
“可以協(xié)調(diào)時間。”蘇秋月說,“而且你明年也退休了,可以一起去幫忙?!?/p>
賈明華心里一動。這是她第一次提到他們共同的退休生活。
“好啊,我都可以。”他盡量讓語氣顯得平靜。
下午,蘇秋月在書房整理教案,賈明華在陽臺澆花。
透過玻璃門,他能看見妻子的側(cè)影。
她戴著他去年送的老花鏡,專注地寫著什么。
那副眼鏡她一直說太貴,但還是天天戴著。
這些細(xì)節(jié)讓賈明華覺得,他們的婚姻也許沒那么糟。
澆完花,他走進書房想幫蘇秋月整理書柜。
“不用,我自己來?!碧K秋月下意識地阻止。
賈明華的手停在半空,有些尷尬。
這時,他注意到書柜頂層有個木盒子,以前從未見過。
桐木材質(zhì),看上去有些年頭了,上面掛著一把小鎖。
“那是什么?”他隨口問。
蘇秋月抬頭看了一眼,眼神有些閃爍:“就一些舊東西。”
她起身拿過盒子,放進了抽屜里。
動作很快,但賈明華還是捕捉到了她瞬間的緊張。
這個木盒子,似乎藏著什么秘密。
晚上,賈明華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
他想起白天那個木盒子,想起蘇秋月反常的緊張。
結(jié)婚三十年,他們之間很少有秘密。
蘇秋月是個很整潔的人,東西都會分門別類放好。
但這個木盒子,賈明華確定從未見過。
難道這就是兒子說的老照片?可為什么要上鎖呢?
隔壁房間傳來細(xì)微的電視聲,蘇秋月應(yīng)該還沒睡。
賈明華突然有種沖動,想去問問那個盒子的事。
但最終還是沒有起身。多年的習(xí)慣讓他選擇了沉默。
也許只是些女性私人物品,他不該過多打聽。
賈明華這樣告訴自己,翻了個身。
單人床又發(fā)出吱呀的聲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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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周一上班,賈明華一直心不在焉。
開會時走神,被下屬提醒了兩次。
中午在食堂遇到程彩英,她居然來找他。
“明華,有空聊幾句嗎?”程彩英神情嚴(yán)肅。
兩人來到公司樓下咖啡廳,程彩英點了美式,給他點了拿鐵。
她還記得他喝咖啡的習(xí)慣,這讓賈明華有些意外。
“秋月最近怎么樣?”程彩英開門見山。
“挺好的,怎么了?”
程彩英攪拌著咖啡,欲言又止:“她...沒跟你說什么嗎?”
賈明華警覺起來:“說什么?”
“沒什么?!背滩视⒈荛_他的目光,“就是覺得她最近狀態(tài)不太好?!?/p>
賈明華想起蘇秋月最近確實有些反常,但說不上來具體哪里不對。
“是因為要退休了嗎?”
“可能吧。”程彩英抿了口咖啡,“你們...最近還好嗎?”
又來了,那種帶著同情和責(zé)備的眼神。
賈明華有些不悅:“我們一直很好?!?/p>
程彩英笑了笑,笑容有些勉強:“那就好。秋月這個人,什么都憋在心里?!?/p>
臨走時,她突然說:“明華,有時候我覺得你太不了解秋月了?!?/p>
這句話像根刺,扎在賈明華心里一下午。
下班回家,蘇秋月已經(jīng)做好了飯。
三菜一湯,都是他愛吃的。
“今天怎么這么早?”賈明華驚訝地問。
“最后一節(jié)課調(diào)掉了?!碧K秋月盛好飯,“洗手吃飯吧。”
席間,賈明華猶豫再三,還是提到了程彩英。
“今天在公司遇到彩英了,她好像很關(guān)心你。”
蘇秋月筷子頓了一下:“她說什么了?”
“就說你最近狀態(tài)不太好,問我你怎么了。”
蘇秋月放下碗,神情平靜:“沒什么,就是更年期綜合征,她太大驚小怪了?!?/p>
這個解釋合情合理,但賈明華總覺得哪里不對。
飯后,蘇秋月去洗澡,手機放在茶幾上。
賈明華鬼使神差地拿起來,發(fā)現(xiàn)設(shè)置了密碼。
他試了她的生日,兒子的生日,甚至自己的生日,都不對。
最后試了結(jié)婚紀(jì)念日,居然解鎖了。
微信里,她和程彩英的聊天記錄很干凈。
但最近一條消息是程彩英發(fā)的:“你真的決定了?”
蘇秋月回復(fù):“嗯,不能再拖了?!?/p>
賈明華心跳加速,正想往上翻,聽見浴室水聲停了。
他趕緊鎖屏,把手機放回原處。
蘇秋月擦著頭發(fā)走出來,看了眼手機,又看了眼賈明華。
那一刻,賈明華覺得她好像察覺了什么。
但蘇秋月什么也沒說,拿起手機回了臥室。
當(dāng)晚,賈明華做了個噩夢。
夢見蘇秋月提著行李箱要走,他追出去,卻怎么也追不上。
醒來時一身冷汗,窗外天剛蒙蒙亮。
他起身去倒水,經(jīng)過蘇秋月房間時,聽見里面隱約有啜泣聲。
賈明華站在門口,手抬起又放下。
最終還是沒有敲門。他告訴自己,可能是聽錯了。
回到書房,他再也睡不著,睜眼到天亮。
早晨見面時,蘇秋月眼睛有些紅腫,但神色如常。
“沒睡好?”賈明華試探著問。
“有點失眠?!碧K秋月低頭喝粥。
賈明華想起夜里的啜泣聲,心里不是滋味。
出門前,他破天荒地說:“要不周末去西山走走?聽說楓葉紅了?!?/p>
蘇秋月系圍巾的手停了一下:“再看吧,可能要批月考卷子。”
又是這樣。賈明華心里那點期待徹底熄滅。
他早該習(xí)慣的。這些年來,每次他試圖靠近,她總會找理由推開。
只是這一次,他隱約覺得,有什么東西真的不一樣了。
就像暴風(fēng)雨前的寧靜,讓人心慌。
06
楓葉紅透的時候,賈明華的公司組織秋游。
可以帶家屬,他象征性地問了蘇秋月。
不出所料,她以要批改作業(yè)為由拒絕了。
大巴車上,同事們都是成雙成對,只有他形單影只。
老周妻子挨著他坐,熱情地遞來自制的小餅干。
“蘇老師怎么沒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學(xué)校有事?!辟Z明華接過餅干,道了謝。
“你們夫妻感情真好,從來不見吵架?!敝芴w慕地說。
賈明華勉強笑了笑。在外人看來,他們確實是模范夫妻。
不吵架,不紅臉,相敬如賓。
但只有他知道,這種平靜底下是怎樣的暗流涌動。
登山時,賈明華故意落在后面。
山道兩旁的楓葉如火般絢爛,他卻無心欣賞。
中途休息時,他看見一對老夫妻互相攙扶著爬山。
老先生腿腳不便,老太太就慢悠悠地陪著他。
走幾步歇一歇,擦擦汗,喝口水。
那種默契和溫情,是裝不出來的。
賈明華突然很羨慕。他和蘇秋月,好像從來沒有這樣過。
年輕時各忙各的,中年后相敬如賓。
就連一起散步,都會保持恰到好處的距離。
下山后,公司在度假村舉辦晚宴。
賈明華喝了不少酒,借口透氣走到露臺上。
夜風(fēng)很涼,吹在臉上讓人清醒。
他拿出手機,想給蘇秋月發(fā)條消息,卻不知該說什么。
最后只發(fā)了張楓葉的照片,配文:“這里的楓葉很紅?!?/p>
蘇秋月沒有回復(fù)??赡苡衷谂淖鳂I(yè)吧,他想。
回到宴會廳,老周喝高了,摟著他的肩膀說掏心話。
“老賈啊,我跟你說,夫妻沒有不吵架的?!?/p>
“吵吵鬧鬧才是過日子,像你們這樣相敬如賓,反而讓人擔(dān)心。”
賈明華心里咯噔一下:“擔(dān)心什么?”
“太完美了就不真實了?!崩现茏硌垭鼥V,“我老婆前天還因為我襪子亂扔跟我吵呢。”
旁邊幾個同事都笑了,說起自家夫妻吵架的趣事。
賈明華跟著笑,心里卻越來越?jīng)觥?/p>
是啊,太完美了就不真實了。
他和蘇秋月,已經(jīng)多少年沒吵過架了?
回家時已是深夜,客廳燈還亮著。
蘇秋月坐在沙發(fā)上看書,見他回來,抬頭看了一眼。
“吃了沒?廚房有粥?!?/p>
很平常的一句話,卻讓賈明華鼻子發(fā)酸。
“吃過了?!彼摰敉馓祝澳阍趺催€沒睡?”
“備課?!碧K秋月合上書,“你喝酒了?”
“一點?!辟Z明華在她對面坐下,“今天公司秋游。”
“嗯,你發(fā)照片我看到了?!碧K秋月起身,“我去給你倒杯蜂蜜水。”
看著她走進廚房的背影,賈明華突然覺得。
也許是他想多了,他們的婚姻并沒有什么問題。
然而這種安慰,在三天后被徹底打破。
那天賈明華提前下班,想給蘇秋月一個驚喜。
她最近咳嗽,他特意去買了川貝和雪梨。
到家時,發(fā)現(xiàn)蘇秋月正在陽臺打電話。
背對著客廳,聲音壓得很低。
“...我知道,但總要說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賈明華站在原地,進退兩難。
蘇秋月聽到動靜,猛地回頭,眼神有一瞬間的慌亂。
“...先這樣,回頭再說。”她匆匆掛斷電話。
“今天這么早?”她努力讓語氣平靜。
“嗯,買了川貝,給你燉梨湯。”賈明華舉起手中的袋子。
蘇秋月接過袋子,指尖有些發(fā)抖:“謝謝。”
那一刻,賈明華確定,她有事瞞著他。
而且是很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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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燉梨湯的時候,賈明華一直心不在焉。
鍋里的水沸騰著,咕嘟咕嘟作響。
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七上八下。
蘇秋月在客廳批改作業(yè),但明顯心神不寧。
紅筆在紙上劃出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
梨湯燉好,賈明華盛了一碗端過去。
“趁熱喝。”他在她身邊坐下。
蘇秋月接過碗,小口喝著, avoiding his gaze.
“剛才是彩英的電話?”賈明華試探著問。
“嗯。”蘇秋月放下碗,“她女兒簽證下來了,下個月走?!?/p>
這個解釋合情合理,但賈明華不信。
如果是這件事,她為什么要慌張?
喝完湯,蘇秋月起身收拾碗筷。
賈明華按住她的手:“秋月,我們談?wù)??!?/p>
蘇秋月僵了一下,慢慢抽回手:“談什么?”
“你覺得我們之間...還好嗎?”賈明華艱難地問出這句話。
蘇秋月沉默了很久,久到賈明華以為她不會回答。
然后她說:“明華,我們離婚吧?!?/p>
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像重錘砸在賈明華心上。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什么?”
“我說,我們離婚吧?!碧K秋月重復(fù)了一遍,語氣平靜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賈明華愣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怎么可能?他們雖然不像年輕時那么親密。
但也不至于到離婚的地步啊。
“為什么?”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
蘇秋月垂下眼睛:“就是覺得...想過點屬于自己的生活?!?/p>
“什么叫屬于自己的生活?”賈明華提高音量,“這三十年,難道你不是在過自己的生活嗎?”
蘇秋月抬起頭,眼神里有種他從未見過的堅決。
“明華,我們都這個年紀(jì)了,好聚好散吧?!?/p>
“好聚好散?”賈明華猛地站起來,“你告訴我,到底為什么?”
蘇秋月不再說話,只是沉默地看著他。
那種沉默比任何爭吵都讓人窒息。
賈明華想起這十年的分房而居,想起那些客氣的對話。
想起她總是避開他的觸碰,想起那個上鎖的木盒子。
原來一切都有征兆,只是他選擇視而不見。
“是因為那個盒子嗎?”他脫口而出。
蘇秋月瞳孔微縮,但很快恢復(fù)平靜:“什么盒子?”
“書柜上那個,上了鎖的?!辟Z明華盯著她,“里面到底裝了什么?”
蘇秋月站起身:“不重要了。明華,我累了?!?/p>
她轉(zhuǎn)身走向臥室,關(guān)上門前說:“我明天就搬去學(xué)校宿舍住。”
門輕輕合上,留下賈明華一個人站在客廳中央。
窗外夜色深沉,偶爾有車燈劃過。
賈明華慢慢蹲下身,用手捂住臉。
五十六歲,他以為自己的人生已經(jīng)定型。
卻在這一刻,天翻地覆。
08
那一夜,賈明華徹夜未眠。
書房單人床吱呀作響,就像他支離破碎的心。
天快亮?xí)r,他聽見蘇秋月房間傳來動靜。
輕輕開門,輕輕走過客廳,輕輕帶上大門。
她甚至沒有來跟他道別。
賈明華赤腳走到客廳,發(fā)現(xiàn)餐桌上放著鑰匙和一張字條。
“明華:我暫時住學(xué)校宿舍。離婚協(xié)議我會讓律師準(zhǔn)備。保重。秋月?!?/p>
字跡工整,就像她批改的學(xué)生作業(yè)。
賈明華把字條揉成一團,又慢慢展開。
他不敢相信,三十年的婚姻就這樣輕描淡寫地結(jié)束了。
連一個像樣的理由都沒有。
上午,他請假沒去上班,一個人在家里發(fā)呆。
兒子打來電話,說媽媽告訴他了。
“爸,到底怎么回事?媽就說想過自己的生活。”
賈明華苦笑:“她也是這么跟我說的?!?/p>
“你們是不是有什么誤會?媽那個人你也知道,有事都憋在心里。”
掛斷電話,賈明華想起程彩英。
她一定知道什么。那種欲言又止的眼神,現(xiàn)在想來別有深意。
他撥通程彩英的電話,直接問:“秋月要離婚,你知道原因?qū)???/p>
電話那頭沉默良久,然后說:“明華,這件事你應(yīng)該問秋月本人?!?/p>
“她不肯說!”賈明華忍不住提高音量,“彩英,看在我們認(rèn)識三十年的份上,告訴我真相?!?/p>
程彩英嘆了口氣:“來咖啡廳吧,老地方。”
再見面時,程彩英看上去蒼老了許多。
她攪動著咖啡,遲遲不開口。
“是因為那個木盒子嗎?”賈明華問。
程彩英猛地抬頭:“你怎么知道盒子的事?”
“我看見了,在書柜上?!辟Z明華急切地問,“里面到底是什么?”
“那是秋月的隱私,我不便多說?!?/p>
賈明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彩英,就算要判我死刑,也得讓我知道罪名吧?”
程彩英看著他通紅的眼睛,終于松口。
“盒子里是秋月的日記,還有...一張照片。”
“什么照片?”
“你喝醉的照片?!背滩视⒁崎_視線,“在酒店房間,和一個女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