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

1989年的那個夏天，我因為一瓶劣質(zhì)白酒，對著全鎮(zhèn)最辣的姑娘林嵐放了句狠話。

我以為這事兒就像酒氣，散了就沒了。

隔天她卻騎著摩托車把我堵在巷口，摘下頭盔，眼睛像兩把刀子：“酒醒了沒？昨天說的話算不算數(shù)？”

我當(dāng)時想的是，這下完了，全鎮(zhèn)的笑話看來是要坐實了。

我沒想到，她下一句話不是要我的臉，而是要我的人。

01

1989年的夏天，我們鎮(zhèn)上的空氣里不光有悶熱的水汽，還有一種翻譯過來叫“機(jī)遇”的騷動。

喇叭褲、蛤蟆鏡和錄音機(jī)里的鄧麗君，像三場不同方向的臺風(fēng)，刮得人心惶惶又癢癢。

我叫陳勁，在鎮(zhèn)上的機(jī)修廠當(dāng)工人，會擺弄機(jī)器，能把一堆廢鐵收拾得服服帖帖。

這手藝在老師傅眼里是寶貝，在我的工資條上，卻只是個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數(shù)字。

我覺得自己是輛窩在車庫里的法拉利，可現(xiàn)實是我每天騎著一輛除了鈴不響哪都響的二八大杠，穿梭在工廠和宿舍的兩點(diǎn)一線上。

那天下了班，工友趙磊非要拉我去鎮(zhèn)口的“胖嬸食店”喝兩杯。趙磊這人，生命里只有兩件事：上班磨洋工，下班找樂子。他的樂子通常都建立在別人的熱鬧上。

胖嬸食店是鎮(zhèn)上的新聞發(fā)布中心。誰家吵架了，誰家買電視了，誰家的小子考上大學(xué)了，消息都從這里的一張張油膩膩的桌子上發(fā)酵，然后傳遍全鎮(zhèn)。我們占了個靠門口的座，點(diǎn)了兩盤花生米，一盤拍黃瓜，和一瓶能讓喉嚨著火的本地白酒。

幾杯酒下肚，我心里的那點(diǎn)清高和憤懣就被酒精泡得發(fā)脹。我開始抱怨廠里那個新來的主任，一個只會背文件的家伙，對我的技術(shù)指手畫腳。趙磊一邊磕著花生，一邊給我拱火：“勁子，我說你就是太老實。有本事的人，到哪都得橫著走。”

我嗤笑一聲，又灌了一口酒：“橫著走？在這小鎮(zhèn)上，你騎個鳳凰牌自行車都比我這身技術(shù)管用。”

話音剛落，一輛嶄新的鳳凰牌自行車就“嘎吱”一聲停在了店門口。車上跳下來一個人，油頭粉面，穿著一件雪白的的確良襯衫，手腕上戴著一塊明晃晃的上海牌手表。是李偉，鎮(zhèn)長的兒子，在供銷社當(dāng)采購員，神氣得像剛從北京開會回來。

他沒看我們，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店里一個角落。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心里“咯噔”一下。是林嵐。

林嵐，我們鎮(zhèn)上的一個傳奇。她不叫傳奇，這是我私下給她起的名字。鎮(zhèn)上的人都叫她“林大膽兒”。她爸是跑運(yùn)輸?shù)?，家里有輛半新不舊的卡車，她自己呢，騎著一輛紅色的嘉陵摩托車，風(fēng)馳電掣，我們鎮(zhèn)上獨(dú)一份。

她幫家里送貨、收賬，有時候你能在肉鋪看見她拎著半扇豬肉，也能在布店看到她跟老板為了一毛錢的差價吵得面紅耳赤。她漂亮，是那種帶著攻擊性的漂亮，眼睛特別亮，像淬了火的鋼。但她也潑辣，據(jù)說去年有幾個外地來的二流子在街上對她吹口哨，她二話不說，抄起路邊攤的一根搟面杖，追著那幾個人打了三條街。

從那以后，“辣妹子”的名聲就傳開了，敢惹她的人少了，敢追她的人，幾乎沒有。除了李偉。

李偉仗著他爸的勢，自認(rèn)為是我們鎮(zhèn)上的太子爺，覺得林嵐這朵帶刺的玫瑰，只有他才有資格摘。他把自行車停好，從車把上掛著的網(wǎng)兜里拿出一包“大白兔”奶糖和一條的確良圍巾，獻(xiàn)寶似的走到林嵐面前。林嵐當(dāng)時正幫胖嬸算賬，算盤珠子撥得噼里啪啦響。

“小嵐，忙著呢？”李偉的聲音膩得流油，“給你帶了點(diǎn)東西，上海來的?！?/p>

林嵐頭都沒抬，算盤一推，報了個數(shù)字給胖嬸。然后才抬起眼皮，看了看李偉手里的東西，又看了看他。她的目光很平靜，但就是這種平靜，讓李偉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用你的東西，是不是以后我爸的車出門就不用交養(yǎng)路費(fèi)了？”林嵐問。

李偉的臉抽動了一下：“小嵐，你看你這話說的，一碼歸一碼?！?/p>

“那就沒什么好說的?！绷謲拐酒饋恚瑐€子高挑，比李偉還高小半個頭，“東西拿回去，我嫌甜得齁人。還有，以后別叫我小嵐，我跟你不熟?！?/p>

說完，她從胖嬸那兒拿了幾個送貨的空瓶子，轉(zhuǎn)身就走。路過李偉門口時，看都沒看那輛嶄新的鳳凰牌一眼，直接走到街對面，跨上她的嘉陵摩托。發(fā)動機(jī)“轟”的一聲被點(diǎn)燃，像一頭蘇醒的野獸，然后絕塵而去，只留下一股淡淡的汽油味和滿店的寂靜。

李偉的臉，從白到紅，又從紅到紫，像個調(diào)色盤。他尷尬地站在那里，手里的奶糖和圍巾像是兩個燙手的山芋。

“噗嗤。”不知道誰先笑出了聲。

然后，整個食店都爆發(fā)出哄堂大笑。李偉惡狠狠地掃了我們一圈，把東西往桌子上一摔，灰溜溜地推著他的鳳凰牌走了。

這下，店里的氣氛更熱烈了。趙磊笑得直拍大腿，他湊過來，用胳膊肘頂了頂我，酒氣熏天：“看見沒，勁子！這才叫橫！比你那點(diǎn)技術(shù)橫多了！”他把酒杯滿上，對著我起哄，“你不是老說自己有本事嗎？有本事，你去把林大膽兒娶回家??！你要是能讓她服服帖帖的，我趙磊給你當(dāng)牛做馬！”

周圍幾桌喝酒的閑漢都聽到了，紛紛轉(zhuǎn)過頭來看我，眼神里全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光芒。

“就是，吹牛誰不會?！?/p>

“借他個膽子他也不敢?！?/p>

“林大膽兒那樣的，咱們鎮(zhèn)誰降得住?。俊?/p>

剛才被李偉落了面子的怨氣，加上此刻被眾人鄙視的羞辱感，混著酒精在我胃里翻江倒海。我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花生米都跳了起來。我晃晃悠悠地站起來，紅著眼睛，用盡全身的力氣，對著那些嘲笑我的臉孔吼道：

“笑個屁！一個女人就把你們嚇成這樣？我告訴你們，這鎮(zhèn)上，也就我陳勁敢娶她！誰不信，等著瞧！”

我的聲音在不大的食店里回蕩，產(chǎn)生了回音。剛才還嘈雜的店里，瞬間安靜得能聽見蒼蠅扇翅膀的聲音。胖嬸拿著勺子愣住了，趙磊張著嘴巴忘了笑，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我身上。

02

我當(dāng)時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這牛，吹得太他媽響了。

第二天醒來，我不是被鬧鐘吵醒的，是頭痛醒的。太陽穴一跳一跳的，像里面住了個啄木鳥。宿醉的感覺，就像大腦被人拿出去用洗衣粉泡了一晚上，又漲又澀。我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蜘蛛網(wǎng)，昨晚的片段開始像壞掉的電影膠片一樣，一幀一幀地在我腦子里回放。

我拍了桌子。

我站了起來。

我吼了一句驚天動地的話。

“完了?！蔽亦哉Z，一頭栽回枕頭里，想用被子把自己活埋。

鎮(zhèn)子很小，小到一家人中午包了頓餃子，晚上全鎮(zhèn)都知道是什么餡兒的。我那句“豪言壯語”，經(jīng)過一夜的發(fā)酵，已經(jīng)升級成好幾個版本。有說我當(dāng)場給林嵐跪下求婚的，有說我跟李偉為了林嵐打了一架的，最離譜的版本是，說我為了顯示決心，把那瓶白酒從頭頂澆了下去。

我去上班的路上，感覺自己像個沒穿衣服的人。街坊鄰居看我的眼神都帶著一種復(fù)雜的笑意，那種“看，就是這傻小子”的笑意。修車鋪的老王對我豎起大拇指，意味深長地說：“后生可畏?！蔽抑浪窃趽p我。

到了機(jī)修廠，情況更糟。我一進(jìn)車間，就聽見有人在陰陽怪氣地哼小曲：“辣妹子辣，辣妹子辣……”整個車間的人都在偷笑。趙磊那個罪魁禍?zhǔn)?，倒是湊過來，一臉關(guān)切地問我：“勁子，昨晚睡得好嗎？是不是夢見抱得美人歸了？”

我一整天都抬不起頭。我怕的不是嘲笑，我怕的是在街上碰到林嵐，或者李偉。我不斷地安慰自己，她那種厲害角色，怎么會把一個醉鬼的胡話當(dāng)真？她可能都不知道我是誰。這事兒就像一陣風(fēng)，過幾天，等鎮(zhèn)上出了新的新聞，自然就沒人提了。

下午，廠里派我去修市場口的抽水泵。那地方又臟又亂，平時誰都不樂意去，今天我卻搶著接了這活兒，因為偏僻，能躲個清靜。

我蹲在嗡嗡作響的抽水泵旁邊，拆著生銹的螺絲，心里盤算著這陣子最好少出門。就在我專心致志跟一顆頑固的螺母較勁時，不遠(yuǎn)處傳來一陣喧嘩。

我抬頭望去，是市場里那幾個有名的地痞，正圍著一輛賣菜的板車。板車旁邊站著一個干瘦的中年男人，我認(rèn)得，是林嵐的父親，老林。老林平時話不多，人很老實，靠著給鎮(zhèn)上幾家飯店送菜賺點(diǎn)辛苦錢。

“老林，你這車停得不對啊，把我家的雞都嚇得不下蛋了。”為首的那個黃毛混混，斜著眼睛說。

“就是，你看你這車轍，把路都壓壞了，得賠。”另一個附和道。

這純粹是沒事找事。老林漲紅了臉，陪著笑：“幾位小哥，我馬上就走，馬上就走?！?/p>

“走？想得美！”黃毛一把按住板車，“不給個十塊八塊的‘過路費(fèi)’，今天你這車就別想動?！?/p>

那個年代，十塊錢不是小數(shù)目，夠普通工人三天的工資了。老林急得額頭冒汗，連連作揖，但那幾個混混就是不依不饒，推推搡搡，眼看就要動手。

我捏著扳手，心里猶豫著要不要上去。我一個人，打不過他們四個。上去也是白挨一頓打。我骨子里那點(diǎn)怯懦又冒了頭。

“轟——”

一陣熟悉的摩托車引擎聲由遠(yuǎn)及近，像一把利刃劃破了市場的嘈雜。一輛紅色的嘉陵摩托車，一個漂亮的甩尾，停在了板車旁邊。林嵐來了。

她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衣褲，長長的頭發(fā)扎成一個馬尾，臉上沒什么表情。她下了車，沒有像我想象中那樣破口大罵，甚至沒有看那幾個混混。她走到她父親身邊，低聲問了句：“爸，沒事吧？”

老林看到她，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但又帶著擔(dān)憂：“嵐嵐，你怎么來了？這里沒你的事，你快回去?！?/p>

林嵐沒理他，只是徑直走到自己的摩托車旁，從車座下的工具箱里，拿出了一根修車用的鐵撬棍。那根撬棍大概半米長，黑黢黢的，在她手里顯得很有分量。

她還是沒說話，就這么拎著撬棍，走到那幾個混子面前。然后，她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把那根撬棍高高舉起，再狠狠地往下一插！

“哐”的一聲巨響，鐵撬棍的尖端，深深地插進(jìn)了他們腳邊的泥地里，入地至少三寸，棍身還在嗡嗡作響。

整個市場都安靜了。

那幾個混混臉上的嬉笑瞬間凝固。他們看著那根還在震顫的鐵棍，又看看林嵐。林嵐的眼神，冷得像冰。她不說話，就那么盯著他們。那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恐懼，只有一種“你們今天誰敢動一下試試”的決絕。那是一種不要命的氣勢。

黃毛混混的喉結(jié)上下動了動，他看看鐵棍，又看看林嵐，最后目光落在了她身后那輛隨時可以發(fā)動的摩托車上。他可能在想，真動起手來，就算他們能占便宜，這個女人也絕對會讓他們付出慘痛的代價。

僵持了大概半分鐘，黃毛終于敗下陣來。他色厲內(nèi)荏地罵了一句：“媽的，算你狠！”然后朝同伴使了個眼色，幾個人悻悻地走了。

林嵐看到他們走遠(yuǎn)，才把那根撬棍從地里拔出來，隨手扔回工具箱。她扶著父親的板車，低聲說：“爸，我們回家?！睆念^到尾，她沒有多說一個字，也沒有看周圍任何一個圍觀的人。

我躲在電線桿后面，看得一清二楚。我的心跳得很快，手心全是汗。這一刻，我看到的不是鎮(zhèn)上流傳的那個飛揚(yáng)跋扈的“女流氓”，而是一個用自己獨(dú)特方式保護(hù)家人的女兒。她面對的是真正的威脅，不像我，只會在酒桌上吹牛。她的“辣”，是她的盔甲，是為了保護(hù)她身后那個老實巴交的父親。在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全鎮(zhèn)的人，包括我自己，可能都看錯了她。

那根插進(jìn)地里的鐵撬棍，也像插進(jìn)了我的心里，留下一個深深的印記。

03

我以為林嵐教訓(xùn)小混混那件事，會成為鎮(zhèn)上新的談資，從而蓋過我吹的牛。我錯了。這兩件事被鎮(zhèn)上的人巧妙地結(jié)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個新的邏輯：陳勁那小子眼光真毒，看上了林大膽兒，而林大膽兒也確實需要一個敢為她出頭的男人。于是，我那句酒后狂言，非但沒被淡忘，反而增添了幾分傳奇色彩。

這下，最坐不住的人是李偉。

在我吹牛的第二天，也就是我目睹林嵐用撬棍退敵的那天晚上，我被堵了。

下班的路上，我特意挑了一條人少的小巷子。剛拐進(jìn)去，前面就出現(xiàn)了幾個人影，擋住了去路。為首的，正是李偉。他身后還跟著幾個游手好閑的青年，一看就是他花錢請來的幫手。

我心里一緊，捏住了自行車剎車。退路也被兩個人堵上了。

李偉慢悠悠地踱到我面前，他今天沒穿那件白襯衫，換了件灰色的夾克，但那股子油滑氣一點(diǎn)沒少。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臉上帶著貓捉老鼠的譏笑。

“陳勁，是吧？”他開口了，聲音不大，但威脅意味十足，“機(jī)修廠的，聽說你技術(shù)不錯？”

我不說話，只是警惕地看著他。

“技術(shù)不錯，嘴皮子更不錯啊?！彼湫σ宦?，突然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臉。這個動作極具侮辱性?！奥犝f，你要娶林嵐？”

我咬著牙，把頭偏向一邊。

“小子，挺狂??？”他的手加重了力道，“你知不知道，林嵐是我看上的女人？你算個什么東西，也敢跟我搶？”

“我沒跟你搶。”我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那是酒話，當(dāng)不得真?！?/p>

“酒話？”李偉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現(xiàn)在全鎮(zhèn)都傳開了，你讓我李偉的臉往哪兒擱？你想當(dāng)不得真，晚了！”

他收回手，從口袋里摸出一包“大前門”香煙，旁邊的人立刻給他點(diǎn)上。他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煙霧噴在我臉上。

“我今天來，不是來跟你動手的?！彼龡l斯理地說，像個宣判官，“我給你指條明路。明天，你去鎮(zhèn)廣播站，對著全鎮(zhèn)廣播，說你昨天喝多了胡說八道，吹牛不上稅，給大家道個歉，給我李偉……”他頓了一下，改口道，“給林嵐同志，道個歉，消除不良影響。這件事，就算過去了?！?/p>

我的血一下子沖上了頭頂。去廣播站道歉？那比當(dāng)眾打我一頓還難受。這要是廣播出去，我陳勁這輩子都別想在鎮(zhèn)上抬起頭做人了。

“要是我不去呢？”我冷冷地問。

李偉笑了，他彈了彈煙灰，湊到我耳邊，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不去？你信不信，明天你就不用去機(jī)修廠上班了。我爸是鎮(zhèn)長，讓你一個臨時工卷鋪蓋滾蛋，比捻死一只螞蟻還容易。”

我渾身一僵。他戳中了我的死穴。在1989年，丟掉一份國營廠的工作，對一個沒背景的年輕人來說，意味著天塌了。我的父母會怎么看我？我以后怎么生活？

“你自己選?！崩顐ブ逼鹕碜樱詈笈牧伺奈业募绨?，“是丟臉，還是丟飯碗。想清楚了。我等著聽廣播。”

說完，他帶著那幫人，大搖大擺地走了。只留下我一個人，愣在昏暗的巷子里，像一尊石像。

那一晚，我徹夜未眠。

去廣播站自取其辱，徹底變成一個笑話，以后見到誰都得矮三分?；蛘撸部傅降?，然后被開除，成為一個無業(yè)游民，讓父母蒙羞，生活無著。兩條路，都是死路。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腦子里一會兒是李偉那張囂張的臉，一會兒是同事們嘲弄的哄笑。我甚至想，要不干脆收拾東西，離開這個鎮(zhèn)子，去廣州，去深圳，聽說那里遍地是機(jī)會?？墒牵易吡?，父母怎么辦？別人會怎么說我？說我陳勁是個被嚇跑的孬種。

就在我快要被這兩種選擇逼瘋的時候，我的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出另一個畫面。

是昨天下午，林嵐在市場里，舉起那根黑色的鐵撬棍，狠狠插進(jìn)地里的畫面。是她獨(dú)自一人，面對四個流氓，眼神冰冷而決絕的畫面。是她轉(zhuǎn)身扶著父親的板車，說“爸，我們回家”時，那瞬間的溫柔。

她沒有退路。她身后就是她的父親。所以她不能退。

我呢？我的退路是什么？是去廣播站里，像個小丑一樣背誦李偉為我寫好的“悔過書”嗎？

我想起了廠里的老師傅老劉。老劉年輕的時候，是廠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技術(shù)尖子，跟衛(wèi)生院最漂亮的那個護(hù)士好上了。但護(hù)士家成分不好，老劉的父母死活不同意。老劉當(dāng)時猶豫了，退縮了，沒敢堅持。后來，那個護(hù)士嫁去了外地，聽說日子過得并不順心。老劉呢？他一輩子沒結(jié)婚，守著那臺舊車床，過年過節(jié)總是一個人喝悶酒。有一次他喝多了，拉著我的手，滿眼渾濁的淚，他說：“勁子，人這一輩子啊，能讓你挺直腰桿的機(jī)會，沒幾次。抓不住，就得駝著背活一輩子?！?/p>

我不想做第二個老劉。

去廣播站，就是當(dāng)眾彎下我的腰桿。我寧可丟了工作，也不能丟了這根脊梁骨。

可是，硬扛著讓李偉把我開了，又太蠢。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我腦子里慢慢成型。李偉逼我，無非是覺得我搶了他的“女人”。那如果……如果這個“女人”，真的成了我的呢？

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娶林嵐？我瘋了嗎？我們倆一共沒說過三句話。我拿什么娶她？我憑什么娶她？就憑一句酒話？

04

但是，這個念頭一旦出現(xiàn)，就再也壓不下去了。我想，我不能讓李偉得逞。我也不能灰溜溜地被開除。我必須做點(diǎn)什么。我得去找林嵐。不管怎么樣，這件事是因我而起，我得親自去了結(jié)。哪怕是去給她道個歉，解釋清楚我是酒后胡言，也比被李偉逼著去廣播站強(qiáng)。

對，就這么干。我要像個男人一樣，去面對她，親自把這件事畫上句號。

天亮的時候，我做出了這個連自己都感到驚訝的決定。

第二天，我沒去上班。我跟車間主任請了半天假，說家里有急事。主任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像是在看一個即將被公開處決的犯人。我知道，李偉的威脅肯定不是空話，他大概已經(jīng)跟他爹打過招呼了。

我磨蹭了一整個上午。心里像揣著一只兔子，七上八下的。我甚至對著鏡子演練了好幾遍說辭。

“林嵐同志，你好。關(guān)于前天晚上我在胖嬸食店說的話，純屬酒后胡言，給你造成了困擾，我深表歉意……”太官方了，像在作報告。

“林嵐，那個……對不住啊，我喝多了瞎說的，你千萬別往心里去……”太輕浮了，像個不負(fù)責(zé)任的混蛋。

“林嵐，我知道你可能不信，但我對你沒有惡意。那天是……”解釋？解釋就是掩飾。

每一種說辭都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十足的傻子。時間就在我的猶豫和煎熬中流逝，很快就到了傍晚。我知道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李偉的耐心耗盡，我的工作就真的保不住了。

我深吸一口氣，像是要上刑場一樣，推出了我那輛破舊的二八大杠。我騎上車，朝著林嵐家所在的巷子騎去。她的家我知道在哪兒，鎮(zhèn)子就這么大。

夕陽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路邊的梧桐樹葉在微風(fēng)中沙沙作響，像是無數(shù)人在對我竊竊私語。我感覺自己的心跳和腳蹬子的頻率一樣快。車鏈子“嘩啦嘩啦”地響，每一個聲音都在敲打我脆弱的神經(jīng)。我越騎越慢，心里越發(fā)沒底。我甚至在想，要不算了吧，一個工作而已，大不了去南方闖蕩，總比現(xiàn)在這樣去自取其辱強(qiáng)。

就在我快到她家巷子口，心里正激烈地進(jìn)行著天人交戰(zhàn)，甚至已經(jīng)準(zhǔn)備調(diào)轉(zhuǎn)車頭的時候，一陣熟悉的摩托車引擎聲，由遠(yuǎn)及近。

“轟——轟——”

那聲音，像是直接從我心臟里發(fā)出來的。我下意識地抬頭。

一輛紅色的嘉陵摩托，像一道紅色的閃電，從巷子深處沖了出來。一個漂亮的甩尾，車輪在地上劃出一道弧線，卷起一陣塵土。它穩(wěn)穩(wěn)地橫在了我的面前，徹底擋住了我的去路。

騎在車上的，正是林嵐。

夕陽的余暉像金色的油彩，涂抹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她利落的輪廓。她穿著一件簡單的白T恤，牛仔褲的膝蓋處磨得有些發(fā)白。她摘下頭盔，被風(fēng)吹得有些凌亂的頭發(fā)隨風(fēng)飄動，有幾縷貼在了她光潔的額頭上。她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笑容。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我猛地捏緊了剎車，破舊的剎車皮和車圈摩擦，發(fā)出一聲尖銳刺耳的“吱——”聲，在安靜的巷口顯得格外響亮。

我張了張嘴，那些我演練了一下午的說辭，此刻像被膠水黏住了喉嚨，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她就那么坐在摩托車上，一條腿撐著地，另一條腿還搭在車上。她沒有立刻說話，只是用一種極具穿透力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個人，更像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老師傅在審視一件有瑕疵的零件，要把我從里到外都剖開看個清楚。

巷口有下班回家的鄰居，看到這陣勢，都停下了腳步。他們不靠近，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伸長了脖子，交換著興奮又好奇的眼神。我知道，明天鎮(zhèn)上的頭條新聞，已經(jīng)在此刻誕生了。

“我……”我終于從喉嚨里擠出了一個干澀的音節(jié)，卻被她直接打斷了。

她開口了，聲音不大，在傍晚的風(fēng)里卻異常清晰，像一顆石子投進(jìn)平靜的湖面，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酒醒了沒？”

我腦子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維都停滯了。我像個被老師提問的小學(xué)生，只能下意識地，機(jī)械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醒了就好?！彼终f。她微微往前傾了傾身子，目光像兩把探照燈，死死地鎖定我，讓我無處遁形?！澳俏覇柲?，前天在胖嬸食店說的話，還算數(shù)不？”

“我……我那是喝多了……”我的聲音弱得像蚊子哼，我?guī)缀趼牪灰娮约涸谡f什么。我已經(jīng)能感覺到，周圍遠(yuǎn)遠(yuǎn)圍觀的人群中，傳來了壓抑不住的竊笑聲。我的臉頰開始發(fā)燙。

“別跟我說那些沒用的！”

林嵐猛地提高了聲調(diào)，像一聲炸雷，讓我的心臟都漏跳了一拍。她眼神驟然變冷，那里面像是燃燒著一團(tuán)壓抑了很久的火焰。她利落地跳下摩托車，車撐“啪”地一聲打在地上。她一步一步地向我逼近。她每走一步，我都感覺自己的呼吸困難一分。周圍看熱鬧的人，被她這股氣勢嚇得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走到我面前，我們離得很近，我甚至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味，混合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汽油味。她伸出手指，幾乎要戳到我的鼻子上。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像是被人從后面狠狠敲了一悶棍，眼前甚至有點(diǎn)發(fā)黑。

05

她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就問你，算數(shù)，還是不算數(shù)？今天你要是敢說一個‘不’字，我林嵐就在這大街上，親手把你上衣扒了，讓全鎮(zhèn)的人都看看，你陳勁到底是不是個說話算數(shù)的帶把兒的！”

我徹底懵了。

我像被雷劈了一樣，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女人。看著她因為激動而微微起伏的胸膛，看著她那雙燃燒著火焰、倔強(qiáng)、委屈、又帶著一絲瘋狂的眼睛。我聽見周圍的人群中傳來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

“天吶！”

“我的乖乖，這林大膽兒真敢說?。　?/p>

“這下有好戲看了！這小子要是說個‘不’字，今天可就……”

所有的聲音都變得模糊，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那張近在咫尺的臉，和那句振聾發(fā)聵的最后通牒。我感覺自己的臉?biāo)查g燒得通紅，這次不是因為羞愧，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一種荒唐到極點(diǎn)的沖擊，以及……一絲連我自己都無法解釋的，莫名其妙的心動。

我的大腦停止了運(yùn)轉(zhuǎn)。我該怎么辦？說“是”，還是說“不”？

去他媽的瞻前顧后。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清晰而堅定，像是不屬于我一樣。

這兩個字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住了。整個巷口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比之前更徹底。連風(fēng)似乎都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