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捏著筷子,在白酒杯里輕輕一蘸。
晶瑩的酒珠順著筷子滑落,在燈光下閃著危險的光。
大伯傅火生滿臉堆笑,朝著我懷里六個月大的女兒湊過來。
“來,讓囡囡也嘗嘗年味兒?!?/p>
我下意識抱緊女兒,往后縮了縮身子。
丈夫周承在桌下輕輕碰了碰我的膝蓋,示意我別太緊張。
可我怎么放松得下來?
那雙筷子的陰影,像極了二十年前在我眼前晃動的另一雙。
那時我才六歲,也是在這樣的團圓飯上。
只不過當時被筷子沾酒逗弄的,是我那剛滿周歲的弟弟。
記憶里弟弟撕心裂肺的哭聲,至今還會在夜深人靜時響起。
如今歷史重演,只不過對象換成了我的女兒。
我盯著大伯那張泛著油光的臉,心里翻江倒海。
桌上熱氣騰騰的飯菜突然變得索然無味。
婆婆梁秀文正在給奶奶董秀嬌夾菜,完全沒注意到這邊的暗流涌動。
周承又碰了碰我的膝蓋,這次力道重了些。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擠出一個微笑。
但握著女兒的手,卻不自覺地收緊了。
女兒似乎感受到我的緊張,不安地扭動著小身子。
那雙沾酒的筷子越來越近,帶著刺鼻的酒精味。
我仿佛已經(jīng)聽見女兒被辣哭的聲音。
就像二十年前弟弟那樣。
這一次,我絕不會讓悲劇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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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奶奶董秀嬌的老屋坐落在城郊,青磚瓦房在除夕夜的燈火中顯得格外溫暖。
院子里掛滿了紅燈籠,映得積雪都泛著淡淡的粉色。
周承停好車,小心翼翼地從后座抱出睡著的女兒。
我整理著女兒的小斗篷,生怕一絲寒氣鉆進去。
“心怡,承承,快來幫忙拿東西!”婆婆梁秀文在門口招手。
她系著圍裙,手上還沾著面粉,顯然是剛從廚房出來。
公公彭文杰跟在后面,抱著兩箱水果,笑得見牙不見眼。
老屋里已經(jīng)熱鬧非凡,電視里放著春晚預熱節(jié)目,笑語不斷。
大伯傅火生一家到得最早,正圍坐在客廳喝茶。
他兩歲的孫子唐星睿滿地亂跑,把玩具扔得到處都是。
“喲,我們的小公主來啦!”大伯母第一個迎上來。
她伸手想抱女兒,我下意識側(cè)身避開。
“睡著了,怕驚醒。”我找了個借口。
周承默契地擋在我身前,笑著把禮物遞過去。
奶奶從里屋走出來,銀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穿著嶄新的暗紅色棉襖。
“都到齊了就好,就等你們開飯了。”
她摸摸女兒的小臉,眼神慈愛。
我抱著女兒在角落的沙發(fā)上坐下,盡量遠離喧鬧的中心。
唐星睿跌跌撞撞跑過來,好奇地戳了戳女兒的臉。
我還沒來得及阻止,女兒就被驚醒了,哇哇大哭起來。
“星星別鬧!”大伯的兒子傅明趕緊過來抱走孩子。
可唐星睿不依不饒,非要再碰妹妹。
周承蹲下來,耐心地哄著侄子:“星星是哥哥,要保護妹妹對不對?”
傅火生坐在主位沙發(fā)上,端著茶杯呵呵笑。
“男孩子調(diào)皮點好,說明聰明?!?/p>
他的目光落在我女兒身上,若有所思。
“這孩子長得真俊,像她媽。”
我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除夕夜。
他也是這么夸我弟弟的,然后用筷子沾了白酒。
記憶像潮水般涌來,我抱緊女兒,手指微微發(fā)抖。
周承察覺到我的異常,輕輕握住我的手。
“不舒服?”他低聲問。
我搖搖頭,目光卻始終無法從大伯身上移開。
廚房里飄出燉肉的香氣,年夜飯快要準備好了。
婆婆和大伯母開始往餐桌上端菜,一盤接一盤。
清蒸魚、紅燒肉、炸春卷、臘味合蒸...
八仙桌很快被擺得滿滿當當,像極了記憶中的樣子。
奶奶被扶到主位坐下,招呼大家都入座。
我特意選了個離大伯最遠的位置,把女兒牢牢抱在懷里。
唐星睿被安排在兒童餐椅上,不安分地扭動著。
傅火生打開一瓶白酒,濃郁的酒香瞬間彌漫開來。
“今年團圓,得喝點好的。”
他給每個成年人都倒上一杯,輪到周承時格外滿。
“承承今年升職了,得多喝點?!?/p>
周承笑著推辭:“大伯,我還得開車呢。”
“找代駕嘛,大過年的?!?/p>
傅火生又給自己滿上,臉色已經(jīng)微微發(fā)紅。
我看著那杯透明的液體,胃里一陣翻騰。
二十年前,也是這樣的白酒,害得弟弟住院三天。
醫(yī)生說嬰幼兒酒精中毒有多危險,父母當時都快急瘋了。
可大伯始終覺得那是小題大做。
“就沾一點點,能有什么事?”
這句話我記了二十年。
現(xiàn)在,他的筷子又伸向了我的女兒。
02
餐桌上的話題自然而然地圍繞著兩個孩子展開。
婆婆梁秀文夾了塊魚肉,細心挑完刺放到我碗里。
“心怡多吃點,喂奶辛苦。”
我道了聲謝,卻沒什么胃口。
女兒在我懷里不安分地扭動,小手抓著我的衣領(lǐng)。
“把孩子給我抱會兒吧?!敝艹猩焓忠印?/p>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搖搖頭。
“她認生,等會兒又該哭了。”
其實是我舍不得放手,生怕一不留神就出意外。
對面兒童餐椅上的唐星睿正用手抓飯吃,弄得滿臉都是。
大伯母一邊擦一邊嗔怪:“小祖宗,你能不能好好用勺子?”
傅火生卻滿臉寵溺:“男孩子嘛,隨便點好。”
他抿了口酒,目光又飄向我女兒。
“小姑娘就是文靜,以后準是個淑女。”
周承笑著接話:“現(xiàn)在可調(diào)皮了,晚上總鬧覺?!?/p>
“孩子都這樣。”奶奶董秀嬌慢悠悠地說,“火生小時候更鬧?!?/p>
傅火生不好意思地撓頭:“媽,別提那些陳年舊事了?!?/p>
氣氛一時其樂融融,仿佛就是個普通的團圓夜。
但我的神經(jīng)始終緊繃著,像拉滿的弓弦。
唐星睿突然把勺子扔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女兒被嚇得一哆嗦,扁嘴要哭。
我趕緊輕輕拍著她的背,哼起搖籃曲。
“心怡真是個好媽媽?!逼牌判牢康卣f。
傅火生突然放下酒杯,語氣帶著幾分感慨。
“現(xiàn)在年輕人帶孩子太精細了?!?/p>
他指著唐星睿:“看我們星星,糙養(yǎng)照樣壯實?!?/p>
大伯母立刻接話:“可不是嘛,去年發(fā)燒39度都沒吃藥?!?/p>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弟弟那次酒精中毒后留下的后遺癥。
弟弟至今不能聞酒味,一聞就頭暈惡心。
這些,大伯從來不知道,或者說從不在意。
周承在桌下輕輕握住我的手,示意我放松。
傅火生又倒了杯酒,這次是給自己兩歲的孫子倒的飲料。
“來,星星也跟爺爺碰個杯?!?/strong>
唐星睿有模有樣地舉起塑料杯,逗得全場大笑。
只有我笑不出來。
因為我看見傅火生的目光,又一次落在我女兒身上。
那眼神里帶著某種試探,就像二十年前一樣。
婆婆起身去廚房端湯,周承也跟著去幫忙。
餐桌這邊頓時只剩下我和大伯一家。
傅火生突然壓低聲音:“心怡啊,別太緊張孩子。”
我警惕地抬起頭。
“小孩子都要經(jīng)歷這些,沾點酒將來才有酒量?!?/p>
我的手指猛地收緊,女兒不舒服地哼唧起來。
“大伯,現(xiàn)在不興這個了?!?/p>
我盡量讓語氣保持平靜。
傅火生不以為然:“我們老一輩的經(jīng)驗,總有些道理?!?/p>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敲著酒杯,發(fā)出細微的聲響。
那聲音像計時器,一下下敲在我心上。
我知道,該來的總會來。
就像二十年前那個除夕夜。
只不過這次,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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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廚房里傳來高壓鍋的嘶鳴聲,伴隨著婆婆和周承的說笑聲。
餐廳這邊卻陷入一種微妙的安靜。
只有唐星睿咿咿呀呀的聲音,和電視里春晚的開場歌舞。
傅火生又抿了一口酒,臉色更紅了。
他突然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
“說起來,我們傅家有個傳統(tǒng)?!?/p>
我的心猛地一沉。
大伯母好奇地問:“什么傳統(tǒng)?我怎么不知道?”
“你們年輕一輩當然不知道?!?/p>
傅火生得意地晃著酒杯。
“從我爺爺那輩開始,除夕夜都要讓孩子們沾點酒?!?/strong>
我的后背瞬間冒出冷汗。
女兒似乎感受到我的緊張,小手緊緊抓著我的衣襟。
“爸,這都什么年代了?!备得魅滩蛔¢_口。
傅火生擺擺手:“傳統(tǒng)不能丟。”
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在我女兒身上。
“特別是小姑娘,沾點酒將來福氣好?!?/p>
我?guī)缀跻摽诙龆昵暗氖隆?/p>
但看著奶奶慈祥的臉,還是忍住了。
大過年的,我不想掃興。
更何況,那件事后父母特意交代過,別再提了。
“大哥,現(xiàn)在不興這個了?!?/p>
奶奶突然開口,聲音溫和卻帶著威嚴。
傅火生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母親會反對。
“媽,就是圖個吉利?!?/p>
“圖吉利的方式多得很。”
奶奶夾了塊雞肉放在我碗里。
“心怡多吃點,看你瘦的。”
我感激地看了奶奶一眼,心里稍安。
周承端著湯鍋從廚房出來,熱氣騰騰的。
“最后一道佛跳墻,媽燉了整整一天?!?/p>
香氣彌漫開來,暫時沖散了緊張氣氛。
大家都開始盛湯,話題也轉(zhuǎn)到菜色上。
我稍稍放松警惕,低頭哄著女兒。
就在這時,傅火生突然起身。
他拿著酒杯和筷子,晃晃悠悠地走過來。
“就讓囡囡沾一點點,就一點點?!?/p>
我的血液瞬間凝固。
二十年前的場景重演了。
同樣的笑容,同樣的說辭,同樣的動作。
周承一個箭步?jīng)_過來,擋在我面前。
“大伯,孩子還小,不合適?!?/p>
他的語氣依然客氣,但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傅火生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怎么,我當爺爺?shù)倪€能害孩子不成?”
餐桌上的氣氛一下子降到冰點。
婆婆趕緊打圓場:“大哥也是喜歡孩子?!?/p>
“就是嘛?!备祷鹕杵孪麦H。
但他并沒有回到座位,反而又往前湊了湊。
筷子上的酒珠搖搖欲墜。
女兒好奇地伸出小手,眼看就要碰到。
我猛地站起身。
“大伯!”
聲音大得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全場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著我。
傅火生舉著筷子,尷尬地停在半空。
女兒被我的動作嚇到,哇的一聲哭起來。
哭聲在安靜的餐廳里格外刺耳。
04
女兒的哭聲像一根針,刺破了團圓的氣氛。
我抱著她輕輕搖晃,心跳如擂鼓。
周承不動聲色地站到我身邊,形成保護的姿態(tài)。
傅火生舉著筷子的手慢慢放下,臉色不太好看。
“心怡這是做什么?大伯又不是外人?!?/p>
我強壓著怒火,盡量讓聲音保持平穩(wěn)。
“孩子還小,不能沾酒精?!?/p>
“就一點點的事兒?!备祷鹕灰詾槿弧?/p>
奶奶重重放下筷子:“火生,回去坐著?!?/p>
罕見的嚴厲語氣讓傅火生怔了怔。
他訕訕地回到座位,但眼神明顯不服氣。
婆婆趕緊打圓場:“吃菜吃菜,都要涼了?!?/strong>
年夜飯繼續(xù)進行,但氣氛已經(jīng)變了。
大家刻意避開孩子的話題,說著不痛不癢的閑話。
只有唐星睿還在無憂無慮地抓著飯吃。
我一口都吃不下去,機械地拍著女兒的背。
周承低聲說:“要不要去里屋休息會兒?”
我搖搖頭。
現(xiàn)在離開,反而顯得我心虛。
傅火生悶頭喝了幾杯酒,臉色越來越紅。
他突然又開口,這次是對著周承。
“承承,你來說說,大伯是那種不知輕重的人嗎?”
周承斟酌著用詞:“大伯當然是為了孩子好?!?/p>
“可現(xiàn)在的科學育兒...”
“什么科學不科學!”傅火生打斷他。
酒杯重重頓在桌上,酒液都濺了出來。
“我們老一輩就是這么帶孩子的,不都好好的?”
我忍不住抬頭:“我弟弟就不好?!?/p>
話一出口就后悔了。
全場再次安靜,連唐星睿都停下玩耍。
傅火生瞇起眼睛:“你弟弟怎么了?”
二十年了,他居然完全不記得。
或者說,選擇性遺忘了。
奶奶嘆了口氣:“過去的事就別提了?!?/p>
可傅火生不依不饒:“心怡你說清楚,我怎么了?”
我看著他那張理直氣壯的臉,怒火終于壓不住了。
“二十年前除夕夜,您用筷子沾酒喂我弟弟?!?/p>
“他酒精中毒住院三天,后來留下后遺癥?!?/p>
每說一個字,心里就痛一分。
那段被刻意遺忘的往事,終于重見天日。
傅火生的表情從疑惑到恍然,最后變得尷尬。
“有...有這回事?”
大伯母打圓場:“都那么久的事了,大哥也是無心的?!?/p>
“就是,小孩子哪有那么嬌氣?!备祷鹕槃菹屡_階。
但他眼神躲閃,顯然想起來了。
周承在桌下緊緊握住我的手,掌心溫暖。
女兒已經(jīng)止住哭泣,好奇地看著大人們。
我以為這件事到此為止了。
畢竟丑事被當面揭穿,總該收斂些。
可我低估了傅火生的固執(zhí)。
他沉默地喝了幾杯酒,突然又笑起來。
“那更不能因噎廢食了?!?/p>
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時,他迅速夾起一筷子菜。
菜葉上,分明沾著明晃晃的白酒。
直接塞進了我女兒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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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事情發(fā)生得太快,像按下快進的電影。
我只來得及看見一道殘影,女兒已經(jīng)嘗到了白酒。
她先是愣住,小嘴咂巴兩下。
隨即整張臉皺成一團,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哭聲。
那哭聲尖銳刺耳,帶著被背叛的委屈。
我慌忙拍她的背,可她哭得更大聲了。
小臉瞬間漲得通紅,手腳胡亂揮舞。
“你干什么!”周承第一次對長輩吼出聲。
傅火生卻得意地笑了:“看吧,這不是沒事?”
“就是嘗個味道,哭兩聲就好了?!?/p>
女兒哭得幾乎喘不過氣,小身子一抽一抽。
我趕緊倒溫水想給她漱口,手抖得灑了一半。
婆婆也慌了:“快給孩子喝點水!”
整個餐廳亂成一團,只有傅火生還在笑。
那笑容刺痛了我的眼睛。
二十年前,弟弟也是這樣哭的。
父母當時手忙腳亂的樣子,和現(xiàn)在的我一模一樣。
記憶與現(xiàn)實重疊,讓我渾身發(fā)冷。
“叫你別鬧別鬧!”奶奶用力拍桌子。
傅火生這才收斂笑容,但嘴上還在辯解。
“媽,真的就一點點...”
“閉嘴!”奶奶氣得發(fā)抖。
周承已經(jīng)抱起女兒輕輕拍著,臉色鐵青。
我站在原地,看著女兒痛苦的小臉。
心里的某個開關(guān),啪的一聲打開了。
二十年積壓的怒火,在這一刻爆發(fā)。
我轉(zhuǎn)身走向餐桌,目光鎖定那碟紅油辣椒醬。
鮮紅的顏色,像燃燒的火焰。
傅火生還在喋喋不休:“現(xiàn)在的孩子就是太嬌氣...”
我穩(wěn)穩(wěn)夾起一勺辣椒醬,紅油順著勺子滴落。
這時唐星睿正好從兒童餐椅爬下來,蹦跳著跑過來。
“妹妹哭哭...”他奶聲奶氣地說。
傅火生臉色突變,似乎意識到我要做什么。
但已經(jīng)晚了。
我彎腰對著唐星睿,露出和大伯剛才一樣的笑容。
“乖,你也嘗嘗伯伯給的'好東西'?!?/p>
勺子準確無誤地遞到孩子嘴邊。
唐星睿好奇地張嘴,紅油沾到了他的嘴唇。
06
時間仿佛靜止了。
所有人都定格在原地,只有唐星睿的哭聲劃破寂靜。
他先是嘗到辣味,小臉皺成包子,隨即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