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世界/鴛鴦蝴蝶/在人間已是癲/何苦要上青天/不如溫柔同眠?！?/p>

在《新鴛鴦蝴蝶夢》的歌聲中，舞臺劇《繁花》三部曲·終季的全體演員登臺謝幕。美琪大戲院的空氣里，流動著些許悵然與不舍。

自2018年1月首演以來，舞臺劇《繁花》跨越七年時間與觀眾相見，用三部曲的形式，構(gòu)筑了一個文學與戲劇交織的世界。前兩季18輪、120場演出，覆蓋超十萬觀演人次，從上海啟程，一路巡演至北京、香港。

今年10月28日至11月2日，作為第24屆中國上海國際藝術(shù)節(jié)參演劇目，由上海廣播電視臺、上海文廣演藝集團出品，上海市演出公司與上海話劇藝術(shù)中心共同制作的舞臺劇《繁花》終季在上海美琪大戲院連演八場，上座率達九成，票房突破四百萬。據(jù)了解，隨著終季問世，三部曲巡演計劃已提上日程。11月20日、21日，終季將在蘇州灣大劇院開啟巡演。

忠于原著

舞臺劇《繁花》改編自金宇澄所著同名小說。小說以大量閑談描摹上海市民生活的瑣碎與復雜，以細密的文字留存已逝的時代風貌，有飲食男女，也有世態(tài)人情。

舞臺劇分三季推出，每一季之間彼此獨立又相互勾連，第一、二季分別首演于2018年和2021年。與劇集版本不同，舞臺劇從第一季開始，便以忠于原著為特色，主創(chuàng)將作家筆下的眾多人物與鮮活場景搬上舞臺，無論是小毛、阿寶、滬生、姝華、李李等主要角色的悲歡離合，還是大自鳴鐘、莫干山路、思南路等城市地標的變遷，舞臺置景與時代風貌相互契合，全劇使用方言對白，講故事娓娓道來，盡可能貼近小說本身氣質(zhì)。

《繁花》終季將重心落在小說靈魂人物之一小毛身上，又宕開一筆描摹環(huán)繞在他身邊的眾生相。上世紀九十年代，離散多年的阿寶、滬生與小毛重逢，時過境遷，阿寶成為老板，滬生做了律師，小毛下崗當了門衛(wèi)，三人對面，唏噓不已。汪小姐為生二胎，與小毛假結(jié)婚；梅瑞依靠貴人做生意，卻深陷困局；李李出家，了卻塵緣。小毛病重，彌留之際，珠環(huán)翠繞，友人相伴，這個被時代浪潮裹挾卻始終保持純粹和善良的普通人，以平靜的姿態(tài)迎接命運終點的到來。

整個舞臺劇創(chuàng)作過程中，金宇澄深度參與。終季建組之初，他便與主創(chuàng)及演員對談，回溯創(chuàng)作源頭，拆解角色背后的原型故事。多年來，小說《繁花》一直是劇組的靈感之源，他們不時從中摘取字句，將其還原于舞臺之上。終季的幾個重要情節(jié)中，不少人物獨白皆來自原著。

比如阿寶的嘆息：“小毛想死，汪小姐想生，兩樁事體，多少不容易?！痹偃缧∶珡浟糁H，想起春香的話：“上流人必是虛假，下流人必是虛空。這句我不相信。我不虛空?！?/p>

導演馬俊豐在接受第一財經(jīng)專訪時談到，舞臺劇《繁花》能夠走到今天，仰仗的首先是文學經(jīng)典的托底。有觀眾覺得，小毛臨終前說不出這樣富于哲理的話，馬俊豐說：“小毛只是生活在底層，不代表他沒文化?！?/p>

終季的引子里，所有人還是青春年少的模樣，故事行至最后，每個人走向各自結(jié)局。小毛、阿寶、滬生、李李……或離開、或避世、或疏遠。馬俊豐又想起姝華說的：“人生是一次荒涼的旅行，獨立出生，獨立去死?！?/p>

凡人微光

將終季搬上舞臺，過程之艱難遠超以往。

若是將籌備時間算上，《繁花》三部曲前后創(chuàng)作歷程長達十年。從第一季開始“追劇”的觀眾長了七歲，整個劇組也是一樣。從主創(chuàng)到演員，許多人的生活軌跡因《繁花》而改變。飾演小毛的演員杜光祎從第一季演到第三季，他曾在采訪中談到，角色和劇組成員的人生邊界變得越來越模糊，《繁花》的魅力或許就在于此。

“時間是很奇妙的東西，所有人都在跟著一起變化。”馬俊豐也感慨。在擔任舞臺劇《繁花》導演之前，他還是個沒有大劇場作品的新人導演。當年僅憑兩小時的導演闡述就拿下了這個項目，今天想來也是不可思議。

《繁花》之于馬俊豐的影響不言而喻，從創(chuàng)作蔓延至生活。這位來自太原的導演，在闖入上海之初，也曾帶著某種固有的想象?！斗被ā穼κ芯畹木d密白描，讓他了解所謂的距離感和分寸感從何而來，“是生活賦予的規(guī)則”。小說也讓他窺見了中年真相：“抵達美好的剎那之后，往往是一地雞毛，一片狼藉。”與《繁花》相伴的七八年中，他經(jīng)歷了疫情，成了父親，曾感到過沮喪和虛無，又重拾希望努力向前，他對這座城市的感受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它瞬息萬變，生機勃勃，不可摧折，有著獨一無二的生命力?！?/p>

馬俊豐告訴記者，三部曲之中，終季的創(chuàng)作無疑是最難的?！八休d著積蓄了七年的觀眾的期待，這不僅是對第三季的期待，更是對這個故事如何收束的期待?！边@種期待沉重到讓他長時間無法直面，遲遲找不到精確的舞臺語言來為《繁花》畫上句點。

直到某個失眠的深夜，他看見黑暗中發(fā)光的控制面板，想到漢娜·阿倫特所寫的：在任何時代，人們還是有期望光明的權(quán)利，而光明與其說是來自于理論與觀念，不如說是來自于凡夫俗子所發(fā)出的螢螢微光，在他們的起居作息中，這微光雖然搖曳不定，但卻照亮周遭，并在他們的有生之年流瀉于大地之上。

于是，“光”成為終季舞臺美學的核心?！爸灰腥说牡胤骄陀泄猓辛斯?，這里就亮了，我們就看見了他?！瘪R俊豐覺得，一個人的光亮照射范圍或許有限，卻可以極深：“就像一個最普通的母親，她的光亮也許只夠照亮自己的孩子，但那種照亮是持久而刻骨的。”

終季首演這天，馬俊豐給金宇澄發(fā)去消息：“這個戲成就了我們許多人。”作家回復了一個笑臉的表情，不響。對于舞臺劇《繁花》，金宇澄是喜歡的：“我喜歡它的生命力，它是我筆下上海的另一個原型?！?/p>

擁抱在言語照明的世界

《繁花》每一季的舞美皆頗具巧思。第一季以轉(zhuǎn)臺裝置打造“流動的盛宴”，第二季以履帶、車臺等裝置展現(xiàn)“匆匆過客”，終季則用十二宮格的形式，將人間的佳惡情態(tài)裝入一個個并置的時空方格，“其實就是把舞臺立起來”，馬俊豐說。

“沒有人的人生是容易的，每個人都在小小的空間里掙扎?！笔m格里，悲欣交集的人生交錯上演，方寸之間，人們以各自姿態(tài)對抗生活的困頓。汪小姐決定承受因果，獨自生下孩子；李李人前光鮮，幕后青燈，尋覓凈土；小毛孑然一身，獨自生活，承受病痛，但即便是在逼仄的格子間里，他仍在努力鞏固情感，保護自己的尊嚴，他的住所縱然局促，也因此透出人情味的暖光，成為底層人際交往的微小燈塔。

故事行至尾聲，十二宮格被轟然推開，像一扇通往未知的門，視野于剎那間開闊，阿寶與滬生走向時間深處。門的背后，巨幅幕布之上，穆旦的詩句逐字浮現(xiàn)，沒有音樂，沒有聲響，唯有漫長的靜默，與此前的嘈嘈切切形成強烈反差。

“靜靜地/我們擁抱在/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里/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們沉迷/那窒息著我們的/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語/它底幽靈籠罩/使我們游離/游進混亂的愛底自由和美麗。”

這首詩出自穆旦《詩八首》，在小說《繁花》中出現(xiàn)過三次：于滬生、小毛到姝華家做客的情節(jié)中被引用；在跋中再次出現(xiàn)；被印在了初版小說封底。金宇澄對此詩格外鐘情，曾說“它非常能反映《繁花》寫作的整體感受”。當馬俊豐最終決定將這首詩置于全劇尾聲時，他感到，一切終于妥當。

繁花落盡，戲散場后，人們推開美琪大戲院的門，各自流入夜色之中，目之所及是一個真實而靜雅的上海?！叭缓螅覀儞肀г谘哉Z所能照明的世界里?！瘪R俊豐說，《繁花》的底色是悲涼的，但那扇被推開的門背后，希望猶存。

那些動人的、細碎的、難以啟齒的故事，從小說中蔓延到劇場里，然后跟著觀眾涌向整個城市，隨之和他們自己的生活攪拌在一起，跌宕起伏：“人終歸是要獨自過完一生的。但自身的那點微光，能夠或淺或深地照亮他存在過的世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