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數(shù)到三,你要是再不開門,我可就讓兄弟們幫你開了!”
裴四海的聲音像是淬了毒的鐵砂,狠狠砸在聞靜家的木門上。
門外,是村霸囂張的威脅和圍觀鄉(xiāng)鄰的竊竊私語。
門內,是孤兒寡母無聲的對峙和搖曳的油燈。
聞靜將嚇得發(fā)抖的兒子摟在懷里,眼中沒有淚,只有一潭深不見底的平靜。
她輕聲說:“念安別怕,媽媽去拿樣東西......”
01
1985年的夏天,青瓦村的空氣里總是彌漫著泥土和草木混合的芬芳。
村東頭,一戶收拾得干凈利落的農(nóng)家小院里,聞靜正坐在屋檐下,借著夕陽的余暉給兒子莊念安縫補膝蓋上磨破的洞。
針腳細密,就像她這個人一樣,沉靜而有韌性。
丈夫莊宏犧牲的消息傳來那年,天像是塌了一半。
她哭過,痛過,但看著襁褓中哇哇啼哭的兒子,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
莊宏是英雄,是為國捐軀的烈士,她不能給他丟人。
靠著上面發(fā)下來的撫恤金和自己勤勞的雙手,聞靜把這個家撐了起來。
她很少與人高聲說話,臉上總是帶著一絲淡淡的疏離,但村里人都敬重她。
不僅僅因為她是烈士遺孀,更因為她身上那股子不卑不亢的勁兒。
這所老宅是莊家的祖屋,也是莊宏留給她和孩子唯一的念想。
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樹,還是莊宏參軍前親手栽下的。
每年夏天,火紅的石榴花開滿枝頭,就像他當年穿著軍裝時,肩上閃耀的紅星。
然而,這份來之不易的平靜,很快就要被打破了。
改革的春風吹遍大地,也吹動了青瓦村里某些人不安分的心。
村里要修一條穿村而過的大路,通向鎮(zhèn)上。
消息一出,靠近規(guī)劃路段的土地一下子就成了香餑餑。
聞靜家的這塊宅基地,恰好處在路邊最好的位置。
這個消息,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著村里一個男人的心。
這個男人叫裴四海,在青瓦村是出了名的橫。
他仗著自己弟兄多,又在鎮(zhèn)上認識幾個不三不四的人,平日里在村里橫行霸道,村民們大多敢怒不敢言。
裴四海早就盤算好了,他要把聞靜家的宅基地弄到手。
在這里蓋上兩層的小樓,一樓開個小賣部,樓上自己住,那日子該有多舒坦。
他覺得,一個寡婦帶著個拖油瓶,占著這么一塊寶地,簡直是暴殄天物。
這天下午,裴四海嘴里叼著根草,帶著兩個跟班,晃晃悠悠地來到了聞靜家門口。
“嫂子,在家嗎?”他扯著嗓子喊,人卻已經(jīng)自顧自地推開了虛掩的院門。
聞靜放下手里的針線活,站起身來,平靜地看著這個不速之客。
“有事嗎?”她的聲音不大,但很清晰。
裴四海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黃牙:“嫂子,我是來跟你商量個事的?!?/p>
他指了指腳下的地,又指了指遠處山坡下的一塊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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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你一個女人家?guī)е⒆?,住這么大個地方也不安全。”
“我呢,尋思著跟你換換?!?/p>
“村西頭那塊地,雖然偏點,但清凈,沒人打擾你們娘倆?!?/p>
聞靜的眼神冷了下來。
村西頭那塊地,是村里出了名的爛泥地,連莊稼都種不活,他竟然想用那塊地來換自家的祖宅。
“不換?!甭勳o的回答簡單而干脆。
裴四海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堆了起來。
“嫂子,你別這么急著拒絕嘛?!?/p>
“我知道你一個人不容易,這樣,我再多給你五十塊錢,夠你們娘倆過個好年了?!?/strong>
在85年,五十塊錢對于一個農(nóng)村家庭來說,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
但聞靜看都沒看他一眼。
“這是我男人的家,也是我兒子的家。”
“給多少錢,都不換?!?/p>
裴四海的臉色終于掛不住了。
他把嘴里的草根吐在地上,惡狠狠地碾了碾。
“聞靜,我勸你別給臉不要臉?!?/p>
“你以為你是個烈士家屬,我就不敢動你了?”
“我告訴你,現(xiàn)在這個社會,講的是誰的拳頭硬!”
“你一個寡婦,護得住這么個金疙瘩嗎?”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引得周圍的鄰居都探出了頭。
聞靜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但她很快就站直了。
她看著裴四海,一字一句地說:“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誰也別想動這個家?!?/p>
說完,她不再理會裴四海,轉身拉著兒子念安的手,走進了屋里,然后“哐當”一聲關上了大門。
裴四海被頂?shù)媚樕锨嘁魂嚢滓魂嚕瑢χo閉的大門啐了一口。
“好,好得很!我看你能硬到什么時候!”
他撂下一句狠話,帶著跟班悻悻地走了。
院子里的石榴花,被他剛才的吼聲震得落下了幾朵,靜靜地躺在地上。
風波,就此驟起。
此后的日子,聞靜的生活徹底被打亂了。
裴四海的騷擾,如同夏日里惱人的蒼蠅,揮之不去。
起初是半夜三更,總有石子瓦片扔到她家的屋頂上,叮當作響,嚇得小念安從夢中驚醒,抱著媽媽瑟瑟發(fā)抖。
聞靜只能緊緊地抱著兒子,低聲安慰著,自己卻一夜無眠,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接著,是她家門口的莫名其妙地多出許多垃圾。
爛菜葉,死雞死鴨,散發(fā)著陣陣惡臭。
鄰居們都看在眼里,心里明白是誰干的,卻沒人敢出聲。
聞靜什么也不說,每天清晨,都默默地拿起掃帚,將門口的污穢清掃干凈。
她的沉默,在裴四??磥?,就是軟弱可欺。
村里的流言蜚語也開始多了起來。
有人說聞靜守不住寡,跟外村的男人不清不楚。
有人說她拿著國家的撫恤金,過得比誰都滋潤,卻還霸著好地不放,不知好歹。
這些話像無形的刀子,一刀刀割在聞靜的心上。
她可以忍受生活的苦,卻無法忍受別人對她和亡夫名譽的玷污。
那段時間,她明顯消瘦了下去,原本就清秀的臉龐更顯得憔悴。
小念安似乎也感受到了母親的憂愁,變得沉默寡言,不像以前那么愛笑了。
他會學著大人的樣子,用小掃帚幫媽媽打掃門口的垃圾,看到媽媽對著丈夫的遺像發(fā)呆,他會踮起腳尖,用小手輕輕拍拍媽媽的后背。
兒子的懂事,是聞靜在這片陰霾中唯一的光。
她也想過去找說理的地方。
她去了村委會,找到了村長顧長山。
顧長山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實人,抽著旱煙,聽聞靜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
他聽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聞靜啊,你的難處,我心里都明白?!?/p>
“這個裴四海,確實是村里的一顆爛瘡,大家都煩他?!?/p>
顧長山磕了磕煙灰,面露難色。
“但是……他家在鎮(zhèn)上有親戚,不好惹啊。”
“你放心,我會去找他談談,勸勸他,讓他收斂點?!?/p>
聞靜知道,村長的“談談”,恐怕是沒什么分量的。
但她還是抱著一絲希望,道了謝,離開了村委會。
果然,顧長山的勸說非但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反而讓裴四海更加變本加厲。
他覺得聞靜這是去“告狀”,是公然跟他作對,徹底撕破了臉皮。
他的報復來得直接而粗暴。
一天傍晚,聞靜去村口的井里打水,回來的路上,裴四海的兩個跟班突然竄出來,故意撞了她一下。
滿滿的一擔水,全都灑了,聞靜也摔倒在地,膝蓋磕出了一大片血。
那兩人不僅不道歉,反而站在一旁哈哈大笑,說著些污言穢語。
聞靜默默地從地上爬起來,沒有哭,也沒有罵,只是用冰冷的眼神看了他們一眼,然后一瘸一拐地挑著空桶回了家。
那個眼神,讓那兩個小混混莫名的打了個寒顫。
回到家,關上門,聞靜再也支撐不住,靠著門板緩緩滑坐到地上。
淚水,終于無聲地滑落。
她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那些明面上的欺辱。
她怕的是,這種無休無止的消耗,會磨掉她所有的心氣。
她怕的是,自己保護不了丈夫留下的這個家,保護不了年幼的兒子。
她走到里屋,打開那個塵封已久的木箱。
箱子里,是莊宏的遺物。
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舊軍裝,幾枚閃閃發(fā)亮的軍功章,還有一沓厚厚的信。
她拿起一枚軍功章,冰涼的金屬貼在臉上,仿佛還能感受到丈夫的溫度。
“莊宏,我該怎么辦?”
“我快要撐不住了?!?/p>
她在心里默默地呼喊著。
回答她的,只有窗外嗚咽的風聲。
02
生活的磨難,往往不會因為你的退讓而停止,反而會因為你的軟弱而得寸進尺。
裴四海的耐心顯然已經(jīng)耗盡了。
在一個陰云密布的下午,他帶著七八個地痞流氓,氣勢洶洶地圍住了聞靜家的院子。
這些人手里有的拿著鋤頭,有的扛著鐵鍬,一個個歪著頭斜著眼,滿臉的戾氣。
“聞靜,我給你臉你不要,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裴四海站在最前面,用手指著大門,聲嘶力竭地吼道。
“我今天把話撂在這兒!”
“三天!就給你三天時間!”
“三天之內,你要是還不乖乖搬走,我就叫人把這破房子給你扒了!”
他的聲音在整個村子的上空回蕩,充滿了不容置疑的霸道。
村里的鄉(xiāng)親們紛紛從家里走了出來,遠遠地圍觀著,對著這邊指指點點。
他們的眼神里,有同情,有憤怒,但更多的是無奈和怯懦。
沒有人敢站出來為聞靜說一句話。
裴四海這群人,就像是村里的一群瘋狗,誰也不想去招惹。
村長顧長山也聞訊趕來了。
他擠進人群,搓著手,一臉焦急地對裴四海說:“四海,四海,有話好好說,別這樣?!?/p>
“聞靜她一個女人家不容易,她是烈士家屬,你可不能亂來??!”
裴四海斜睨了顧長山一眼,根本沒把他放在眼里。
“村長,我勸你別多管閑事!”
“烈士家屬怎么了?烈士家屬就能占著茅坑不拉屎?”
“我這是看得起她,才跟她換,不然我直接就占了!”
這話說的極其難聽,圍觀的人群中發(fā)出了一陣騷動。
有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氣得渾身發(fā)抖,拄著拐杖想要上前理論。
“裴四海,你這個小王八蛋,你說的還是人話嗎!”
“莊宏是為了保家衛(wèi)國才犧牲的,你現(xiàn)在欺負他的老婆孩子,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嗎!”
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奶奶,是村里的老輩分,指著裴四海的鼻子罵道。
裴四海的手下立刻圍了上去,兇神惡煞地推搡著老人。
“老不死的,滾一邊去!再多嘴,連你一塊兒收拾!”
人群再次被震懾住了,敢怒而不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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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靜在屋里聽著外面的一切,心如刀割。
她的小兒子莊念安,被外面的陣勢嚇壞了,死死地抱著她的腿,小臉埋在她的衣服里,身體不住地發(fā)抖。
“媽媽,我怕……”孩子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聞靜蹲下身,把兒子緊緊地摟在懷里。
她的心在滴血,但她的臉卻異常的平靜。
她知道,今天這道坎,是躲不過去了。
哭鬧、哀求,都沒有用,只會讓門外那群人更加得意。
她必須想辦法,想一個能徹底解決問題的辦法。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外面的叫囂聲越來越刺耳。
裴四海見聞靜遲遲沒有反應,以為她是被嚇傻了,更加囂張起來。
“聞靜,你別當縮頭烏龜!”
“我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現(xiàn)在就滾出來,簽了這換地的字據(jù)!”
“不然,我現(xiàn)在就讓你好看!”
他說著,竟然拿起一把鐵鍬,狠狠地砸在了聞靜家的院墻上。
“嘩啦”一聲,泥土混合著茅草的墻體,被砸出了一個大窟窿。
莊念安被這聲巨響嚇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孩子的哭聲,像一根針,狠狠地刺進了聞靜的心里。
她感覺自己的血液,在那一瞬間,似乎都凝固了。
她慢慢地松開兒子,站起身。
她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平靜,而是帶著一種決絕的、冰冷的寒意。
她知道,退無可退。
她走到門口,拉開了門栓。
老舊的木門發(fā)出“吱呀”一聲,像是聲聲沉重的嘆息。
門外的光線涌了進來,照在聞靜蒼白但堅毅的臉上。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裴四??吹剿K于出來了,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獰笑。
“怎么?想通了?”
“早這樣不就完了,非得敬酒不吃吃罰酒?!?/p>
他以為聞靜是出來屈服的。
周圍的鄰居們也都這么以為,他們嘆著氣,搖著頭,覺得這個可憐的女人終究是扛不住了。
然而,聞靜接下來的舉動,卻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她沒有看裴四海,也沒有理會周圍的目光。
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環(huán)視了一圈自己這個破舊但充滿回憶的小院。
她看到了院角那棵石榴樹,看到了屋檐下掛著的干辣椒,看到了兒子玩耍時留下的小木馬。
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刻著她和丈夫莊宏的記憶。
這里是她的根。
她深吸了一口氣,然后抬起頭,目光直視著裴四海。.
03
聞靜的眼神,像一把磨得鋒利的刀,直直地刺向裴四海。
那是一種裴四海從未見過的眼神,沒有恐懼,沒有哀求,只有一種讓他心底發(fā)毛的冷。
“裴四海,”她開口了,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朵里。
“你想要這個院子,是嗎?”
裴四海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但還是梗著脖子喊道:“廢話!識相的就趕緊簽字畫押滾蛋!”
聞靜沒有理會他的叫囂,反而緩緩地搖了搖頭。
“這個家,是莊宏用命換來的,我不可能讓給你。”
“但是,我也不會讓你就這么輕易地拆了它?!?/p>
她的話,讓所有人都感到意外。
這個柔弱的女人,難道還有什么后手不成?
裴四海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和他那幫手下一起哄堂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你嚇唬誰呢?”
“就憑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娘們,你能把我怎么樣?”
“你是能找來人,還是能變出槍?”
面對嘲笑,聞靜的臉上沒有絲毫波瀾。
她轉過身,對門邊嚇得臉色發(fā)白的兒子說了一句讓所有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念安,別哭?!?/p>
“媽媽不是要認輸?!?/p>
“媽媽只是要進去拿一樣東西?!?/p>
說完,她沒有再看任何人,轉身走進了光線昏暗的里屋。
門外的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覷,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裴四海的笑聲也停了下來,他皺著眉頭,盯著那黑洞洞的屋門。
一種莫名的不安,開始在他心里悄悄蔓延。
屋子里,傳來了搬動東西的聲音。
似乎是凳子,又似乎是箱子,沉重而緩慢。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拉長了。
圍觀的村民們大氣都不敢出,所有人的視線都死死地鎖在那個門口,等待著聞靜再次出現(xiàn)。
終于,那個瘦弱的身影,再次出現(xiàn)在了門口。
她的手里,沒有拿刀,也沒有拿農(nóng)具。
她捧著一個已經(jīng)看不出原本顏色的小相冊,那相冊的邊角已經(jīng)磨損得起了毛邊。
她的動作很慢,很莊重,像是在執(zhí)行某種神圣的儀式。
她一步一步,緩緩地走到了裴四海的面前。
裴四海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他被聞靜身上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場鎮(zhèn)住了。
聞靜沒有說話。
她只是當著所有人的面,用那雙因為常年操勞而略顯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翻開了相冊。
她翻得很慢,像是在翻閱一段沉重的歷史。
終于,她停在了其中一頁。
她抬起頭,最后看了裴四海一眼。
那眼神里,似乎有憐憫,又似乎有嘲諷。
然后,她將那本打開的相冊,舉到了裴四海的眼前。
一張照片,就那樣突兀地、清晰地呈現(xiàn)在裴四海的瞳孔里。
照片已經(jīng)泛黃,邊角有些卷曲。
照片上是兩名穿著舊式軍裝的年輕軍人,親密地并肩站在一起,笑容燦爛。
其中一人,正是聞靜的亡夫莊宏。
而另一人……
裴四海的目光觸及到莊宏身邊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時,他臉上的囂張和蠻橫瞬間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