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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人人都在議論陳默。這個被李鎮(zhèn)長在修路規(guī)劃中“精準遺忘”的男人，竟賣掉家產(chǎn)，花八萬塊，在自家門前鋪出一條厚重的石板路。

更絕的是，他在路口立了塊碑，上書八個大字：私人路段，恕不借過。

這無聲的耳光，打得整個青石鎮(zhèn)都為之一震。

可誰能想到，報應(yīng)來得如此之快。

一場特大暴雨，山洪沖斷了鎮(zhèn)上唯一的水泥官道。恰在此時，李鎮(zhèn)長五歲的獨子突發(fā)惡疾，呼吸衰竭，命懸一線。

唯一的生路，只有繞行陳默那條私人石路，可陳默又會怎么做呢？

01

青石鎮(zhèn)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熱鬧過了。

鎮(zhèn)政府門前的大榕樹上，掛起了一條長長的紅色橫幅，上面用白色油漆刷著醒目的大字：“響應(yīng)新時代號召，建設(shè)美麗富裕新青石”。風一吹，橫幅嘩啦啦地響，像是一面宣告勝利的旗幟。樹下圍滿了人，男女老少，個個臉上都洋溢著一種近乎喜慶的光彩。

人們的目光都聚焦在鎮(zhèn)務(wù)公開欄上新貼出來的一張巨大圖紙上。那是青石鎮(zhèn)的道路硬化規(guī)劃圖。圖紙上，一條條粗壯的紅色線條，像毛細血管一樣，延伸到鎮(zhèn)子的每一個角落，連接著每一戶人家的門口。這意味著，困擾了青石鎮(zhèn)幾代人的泥土路，即將成為歷史。

“哎呀，這下好了！以后下雨天出門，再也不用穿高筒雨鞋了！”王家嬸子拍著手，笑得合不攏嘴?！翱刹皇锹铮∥壹夷切∽犹焯烊氯轮凡缓?，摩托車都不愿意騎回來。這下路修好了，看他還找什么借口！”李家大哥點上一根煙，美滋滋地吸了一口。

人群的喧囂中，陳默只是一個沉默的影子。他不知什么時候也來到了這里，沒有擠到最前面，就站在人群的最外圍，隔著幾個人的肩膀，靜靜地看著那張圖紙。他的個子不算高，但站得筆直，像一棵扎在土里的老樹。

他的目光在圖紙上緩緩移動，像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獵人搜尋獵物。他看到了通往鎮(zhèn)東頭張屠夫家的紅線，看到了拐進鎮(zhèn)西頭趙木匠家的紅線，甚至看到了通往山腳下幾戶孤零零人家的紅線。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鎮(zhèn)子西北角，他家所在的位置。

那里，一片空白。

那條粗壯的主干紅線，像一條傲慢的巨龍，一路高歌猛進，但在距離他家院墻不足百米的地方，戛然而止。一個突兀的、決絕的斷點，仿佛是被一把無形的剪刀精準地剪斷了。從那個斷點到他家的那段路，依舊是代表著泥土路的、細碎的虛線。

陳默什么也沒說，只是嘴唇不易察覺地抿了一下。周圍有人注意到了他，議論聲漸漸小了一些，隨即又以一種竊竊私語的方式重新響起。

“嘖嘖，這事兒辦的，也太明顯了。”“誰說不是呢？李主任剛上任，這第一把火就燒到陳默家門口了。”“還能因為啥，不就是當年那點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嘛。李主任他爹跟陳默他爹爭那塊向陽地，爭了一輩子。現(xiàn)在輪到兒子輩了。”“陳默這人也是，犟得跟頭牛一樣，但凡他肯去李主任那兒說句軟話，遞根煙，這路也就接上了。哪用得著這樣被人當眾打臉?！?/p>

同情、幸災(zāi)樂禍、看熱鬧的目光，像無數(shù)根細小的針，從四面八方刺向陳默的后背。他感覺到了，但他沒有轉(zhuǎn)身，也沒有反駁。他只是又看了一眼那刺眼的空白，然后默默地轉(zhuǎn)身，擠出人群，往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院門虛掩著。鄰居老劉頭正扒著墻頭，一臉焦急地等著他。看到陳默的身影，他才有了開頭的對話。

“他們真這么干了，陳默。規(guī)劃圖貼出來了，全鎮(zhèn)都畫了紅線，就……就到你家門口這兒，斷了?！?/p>

陳默走進院子，把沾滿泥巴的鞋在門檻石上使勁磕了磕，震下來一大塊泥疙瘩。他拿起墻角那把斷了柄的舊鋤頭，又從柴火堆里抽出一根筆直堅硬的木料，蹲下身，開始用一把小斧頭劈砍、塑形。

他頭也沒抬，只是從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回應(yīng)。

“嗯，看見了?！?/p>

老劉頭看他這副不咸不淡的樣子，急得直跺腳：“看見了？你就一個‘看見了’？陳默啊，這不是小事！這路不給你修，以后你家的東西怎么運進來？你地里的收成怎么運出去？這明擺著是李建峰那小子在給你穿小鞋，要斷你的活路啊！你得去找他說道說道！”

陳...默手里的斧頭停了下來。他抬起頭，看了老劉頭一眼。他的眼睛很深，像兩口古井，看不出波瀾。

“劉叔，說有什么用？”他開口了，聲音有些沙啞，“路是人家規(guī)劃的，筆在人家手里。我去說，是去求情，還是去吵架？求情我不會，吵架沒意思?！?/p>

“那……那也不能就這么算了啊！”

陳默低下頭，繼續(xù)削著手里的木柄。斧刃在木頭上劃過，發(fā)出“唰唰”的聲響，木屑紛紛落下。

“誰說就這么算了？”他淡淡地說，“路，總是要走的?！?/p>

老劉頭愣住了，他看著陳默專注而平靜的側(cè)臉，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再說什么。他覺得今天的陳默有些不一樣，但又說不上來是哪里不一樣。那份沉默里，似乎不再僅僅是倔強，還多了一些別的東西，一種沉甸甸的、即將破土而出的力量。

夕陽西下，給整個小院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陳默終于給鋤頭安好了新柄，他站起身，試著揮了揮，虎虎生風。他望向門外那條泥濘的路，目光悠遠。晚風吹過，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樹沙沙作響，仿佛在低聲訴說著什么。

這個傍晚，青石鎮(zhèn)的大多數(shù)人都在歡慶和憧憬中度過，而陳默，則在沉默中，做出了一個不為任何人所知的決定。

02

春天一來，青石鎮(zhèn)的修路工程就正式拉開了序幕。

鎮(zhèn)子像是被投入了一塊巨石的池塘，瞬間被打破了往日的寧靜。大型的壓路機、攪拌機被一輛輛大卡車運了進來，停在鎮(zhèn)口的空地上，像一頭頭鋼鐵巨獸。穿著藍色工作服、頭戴安全帽的工程隊，成了鎮(zhèn)子上最常見的一道風景。

機器的轟鳴聲從清晨響到日暮，取代了雞鳴犬吠，成了青石鎮(zhèn)新的作息信號。塵土飛揚，空氣中彌漫著水泥、沙子和柴油混合的特殊氣味。孩子們興奮地跟在壓路機后面跑，大人們則聚在一起，對著工程進度指指點點，臉上是掩飾不住的興奮。

嶄新的水泥路，像一條灰色的地毯，從鎮(zhèn)子的主干道開始，一米一米地向前鋪展。所到之處，泥濘和塵土被徹底封印，取而代之的是平坦、堅實和潔凈。人們開始小心翼翼地在新修好的路段上行走，感受著那份前所未有的踏實感。

這份熱鬧和喜悅，卻精準地繞過了陳默的家。

他家像一座被潮水包圍的孤島。每天，他都能聽到不遠處的喧囂，看到升騰的煙塵，感受到腳下土地隱約的震動。但他家門前的那條土路，依舊是老樣子。工程隊的車輛和人員，到了那個規(guī)劃圖上的斷點處，便會默契地掉頭或轉(zhuǎn)向，仿佛那里有一道無形的墻。

鎮(zhèn)長李建峰成了工地上最勤快的“監(jiān)工”。他幾乎每天都會背著手，邁著四方步，來回巡視。他年輕，三十出頭，頭發(fā)梳得油亮，白襯衫總是扎在西褲里，顯得精神又干練。他是鎮(zhèn)上第一個大學生，畢業(yè)后在縣里工作了幾年，最近才調(diào)回來。所有人都知道，他前途無量。

李建峰特別喜歡在靠近陳默家的那個路段停留。他會大聲地和施工隊長討論技術(shù)問題，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能傳進陳默的院子里。

“王隊長，這個坡度一定要處理好，保證排水順暢！我們搞新農(nóng)村建設(shè)，不能留一點死角，要讓每一戶群眾都享受到政策的陽光！”

“還有這個厚度，必須達到標準！質(zhì)量是第一位的！這路一修，起碼要管個二三十年！我們做事，就是要對得起歷史，對得起人民！”

他的話語慷慨激昂，正氣凜然。鄰居們看在眼里，心里都跟明鏡似的。

有些人覺得李建峰做得太過分，但沒人敢說什么。畢竟，一個是前途光明的鎮(zhèn)長，一個是孤僻倔強的農(nóng)民，該站在哪邊，一目了然。

他們路過陳默家時，要么加快腳步，要么遠遠繞開，生怕和他扯上關(guān)系，被李主任看見了心里不痛快。

陳默的家，就這樣成了一個無人問津的孤島。

對于這一切，陳默的反應(yīng)是徹底的沉默。他沒有像老劉頭擔心的那樣，去找李建峰理論，也沒有在鄰里間抱怨半句。他的生活節(jié)奏一如既往。天亮下地，天黑回家。他只是話變得更少了，常常一個人在院子里一坐就是半天，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鎮(zhèn)上的人都說，陳默這是被氣傻了，或者是認命了。

“你看他那樣子，跟丟了魂一樣?！薄皳Q了誰都受不了啊。眼睜睜看著別人家門口都鋪上水泥路，就自己家還陷在泥里。”“說到底還是他自己犟。當年要是肯低個頭，哪有今天這事。”

沒有人知道，在那些沉默的午后和夜晚，陳默的內(nèi)心正在進行著怎樣的盤算。他的沉默不是認命，而是在積蓄力量。

一天下午，有人看到陳默騎著他那輛老舊的二八大杠自行車，一路顛簸著出了鎮(zhèn)子。自行車后座上綁著一個大帆布包，鼓鼓囊囊的。兩天后，他又騎著車回來了，身后跟著一輛滿載的大卡車。

卡車停在了鎮(zhèn)子外面，沒有開進來。陳默和卡車司機一起，一趟一趟地用手推車，把車上的東西運回自己家。那不是別的，是青石。一塊塊大小不一，但都厚實堅硬的青石板，還有成堆的河沙和碎石子。

這個舉動，讓鎮(zhèn)上的人們又有了新的談資。

“他拉那么多石頭回來干嘛？要修院子？”“看那架勢，不像。那么多料，把他家院子全鋪上都夠了。”“我聽說啊，他把他那幾畝水田給賣了，還把他老婆留下的一對金鐲子也當了。湊了差不多八萬塊錢?！薄鞍巳f塊？我的天！他瘋了吧？就為了賭這口氣？”

沒有人相信，或者說，沒有人敢去想，陳默拉回這些石料，是要干一件所有人都覺得是天方夜譚的事情。

李建峰也聽說了這件事。他正在工地上喝著茶，聽著手下的匯報，聽完后，他把茶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發(fā)出一聲嗤笑。

“由他去。”他輕蔑地說，“我倒要看看，他一個人，能翻出什么花來。八萬塊錢，買一堆石頭？呵呵，這是賭氣賭昏了頭。等著吧，等他錢花光了，石頭堆在院子里發(fā)霉，他自然會哭著來求我。”

李建峰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葉，呷了一口。窗外，水泥路在陽光下泛著白光，刺眼又輝煌。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徹底贏了。

而在那個被喧囂包圍的孤島上，陳默正赤著膊，用一塊磨刀石，仔細地打磨著一把鐵鍬的邊緣。鐵鍬磨得锃亮，寒光閃閃。他身旁，堆積如山的青石板，在陽光下沉默著，像一支整裝待發(fā)的軍隊。

03

青石鎮(zhèn)的水泥路工程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候，陳默的“工程”也悄無聲息地開始了。

他沒有大型機械，沒有專業(yè)的施工隊。他的團隊，只有他自己，和兩個他花錢請來的幫手——鎮(zhèn)上上了年紀的石匠老張和泥瓦匠老孫。這兩個老師傅手藝精湛，但因為年紀大了，加上性格耿直，接不到鎮(zhèn)上修路工程的活，正賦閑在家。陳默找上門時，他們幾乎沒怎么猶豫就答應(yīng)了。

“陳默小子，你這是圖啥呀？”開工第一天，老張一邊用錘子和鏨子修整石板的邊緣，一邊問道。

陳默正揮著鐵鍬，在自家門前那條泥路上挖著地基。他已經(jīng)脫掉了上衣，古銅色的皮膚在陽光下閃著光，汗水順著他脊背的溝壑往下淌。

他沒有停下動作，只是悶聲回答：“圖個腳下踏實?！?/p>

這個回答，讓老張和老孫都沉默了。他們都是和泥土、石頭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人，他們最懂“腳下踏實”這四個字的份量。

他們的工程，是從那條水泥路的斷頭處開始的。陳默用石灰撒出了一條筆直的線，寬約三米，從斷頭處一直延伸到自家院門口，總長大約兩百米。這就是他們的戰(zhàn)場。

開工的消息很快就在鎮(zhèn)上傳開了，徹底引爆了人們的議論。這不再是猜測，而是成了板上釘釘?shù)氖聦崱惸约盒蘼贰?/p>

這個消息帶來的不是敬佩，而是鋪天蓋地的嘲笑。

“真是個瘋子！拿八萬塊錢往泥里扔，連個響都聽不見。”“就是，他以為修路是小孩子過家家呢？沒機器，就憑他們?nèi)齻€人，用手挖？等他修好，黃花菜都涼了。”“等著看笑話吧。我敢打賭，不出一個星期，他就得放棄?！?/p>

人們?nèi)齼蓛傻鼐墼谶h處，對著陳默他們指指點點，像在看一場滑稽的馬戲。

李建峰也成了最忠實的“觀眾”。他不常常會站在鎮(zhèn)政府二樓自己的辦公室窗前，用一副高倍望遠鏡，饒有興致地觀察著遠處那個小小的工地。

在他看來，陳默的行為愚蠢至極，但又帶著一種別樣的娛樂性。他甚至會給自己的親信打電話，讓他們?nèi)ァ拔繂枴币幌隆?/p>

“去看看陳默，別讓他累壞了。告訴他，現(xiàn)在回頭還來得及，只要他肯來我辦公室喝杯茶，他門前那段路，我馬上就能讓工程隊給他鋪上。我們是人民政府，不會跟任何一個群眾過不去的嘛?！?/p>

這話傳到陳默耳朵里，他只是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對傳話的人說：“替我謝謝李主任的好意。這茶，我就不喝了。我這人，喝不慣太好的茶，怕燙嘴?！?/p>

傳話的人碰了一鼻子灰，回去一五一十地匯報了。李建峰聽完，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變得更加陰冷。

“好，好得很。有骨氣。”他喃喃自語，“我倒要看看，你的骨頭能有多硬?！?/p>

外界的紛紛擾擾，絲毫沒有影響到陳默的進度。他仿佛給自己造了一個無形的隔音罩，屏蔽了所有噪音。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設(shè)計、測量、挖掘和鋪設(shè)。

日子就在這敲打聲、夯土聲和沉重的喘息聲中一天天過去。

陳默整個人都變了樣。他瘦了，也黑了，像一塊被風吹日曬的巖石。身上的肌肉線條變得更加分明，眼神也更加深邃。他很少說話，所有的精力都傾注在了腳下的這條路上。

鎮(zhèn)上的人們，也漸漸地不那么嘲笑了。他們看到，那條原本以為是笑話的路，正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雖然緩慢但卻異常堅定的速度向前延伸。

那條由青石板鋪成的路，帶著一種古樸而厚重的質(zhì)感，在陽光下呈現(xiàn)出深沉的青灰色，遠比旁邊那嶄新刺眼的水泥路，更多了幾分韻味和風骨。

這條路，不再僅僅是一條路。它成了他意志的延伸，是他沉默的反抗，是他尊嚴的證明。每一塊石頭，都刻著他的汗水和堅持。這條路，是他用自己的雙手，為自己鋪就的、通往未來的踏實。

04

一個多月后，當夏日的蟬鳴開始變得聒噪，青石鎮(zhèn)的水泥路工程已經(jīng)接近尾聲。家家戶戶門前都變得干凈整潔，人們踩在平坦的路面上，臉上洋溢著邁入新生活的喜悅。

就在這時，陳默的工程也迎來了最后的一天。

最后一塊不規(guī)則的青石板，被小心翼翼地嵌入了預(yù)留的位置，正好與他家院門前的門檻石無縫銜接。當陳默用橡皮錘敲下最后幾下，確認石板穩(wěn)固之后，他直起身，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一條古樸、堅固、充滿了手作溫度的石板路，終于完成了。

它從鎮(zhèn)上水泥路的斷頭處開始，像一條青色的緞帶，蜿蜒兩百米，安靜地躺在大地上。石板與石板之間的縫隙被細沙填滿，勾勒出自然而優(yōu)美的紋路。路的兩旁，陳默還特意挖了淺淺的排水溝，用碎石鋪底，既實用又美觀。整條路看過去，比鎮(zhèn)上那些千篇一律的水泥路，多了一種說不出的氣度和靈魂。

老張和老孫也放下了手中的工具，他們看著自己的杰作，臉上滿是疲憊，但更多的是一種匠人獨有的滿足感。

“陳默小子，成了?！崩蠌堄靡滦洳亮瞬令~頭的汗，咧開嘴笑了，露出發(fā)黃的牙齒，“這路，別說走人，就是開大卡車都壓不壞。比鎮(zhèn)上那層薄皮水泥路，結(jié)實多了。”

陳默沒有笑，他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然后從口袋里掏出兩個厚厚的信封，分別遞給兩位老師傅。那是早就說好的工錢。

“張叔，孫叔，這些日子，辛苦你們了?！?/p>

老張推辭了一下，但看到陳默堅定的眼神，最終還是收下了。他拍了拍陳默的肩膀：“小子，你是個干大事的人。以后有什么用得著老骨頭的地方，說一聲?！?/p>

送走兩位老師傅，陳默并沒有休息。他從院子的角落里，拖出了一樣用油布蓋著的東西。油布掀開，露出一塊早已準備好的、一人多高的大青石。這塊石頭質(zhì)地堅硬，形狀規(guī)整，是當初他特意從石料場挑回來的。

他請來了鎮(zhèn)上唯一會刻碑的王師傅。王師傅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性格有點孤僻，平日里只給人家刻墓碑，但聽說是陳默請他，他二話不說就來了。

“刻什么字？”王師傅問道。

陳默遞過去一張紙，上面是他早就寫好的八個大字。

王師傅接過紙，看了一眼，手微微抖了一下。他抬起頭，詫異地看著陳默：“你……確定要刻這幾個字？”

“確定?！标惸幕卮饹]有一絲猶豫。

王師傅沉默了片刻，深深地看了陳默一眼，然后點點頭：“好，我給你刻。這活，我收你一半的錢?！?/p>

于是，在那個寂靜的下午，清脆的鑿刻聲再次響起。叮、叮、當、當……伴隨著石屑的飛濺，八個遒勁有力的大字，被一筆一劃地刻進了青石的肌理之中。

私人路段，恕不借過。

刻完字，陳默和王師傅一起，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這塊石碑立在了石板路的入口處——那個與水泥路交接的地方。

石碑穩(wěn)穩(wěn)地立在那里，像一個沉默而威嚴的衛(wèi)兵。那八個字，在陽光下顯得格外醒目，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棱角和鋒芒，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

這塊石碑，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炸彈，瞬間在整個青石鎮(zhèn)掀起了軒然大波。

如果說，之前陳默自己修路，人們還只是抱著看笑話和幾分不解的態(tài)度，那么這塊石碑的出現(xiàn)，則徹底改變了所有人的看法。

嘲笑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靜，和隨之而來的、海嘯般的震撼。

人們成群結(jié)隊地跑到路口，圍著那塊石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這一次，他們的語氣里不再有輕蔑，而是充滿了驚訝、難以置信，甚至是一絲絲……敬畏。

“天哪……他竟然真的把路修成了！”“這路修得……真帶勁！比鎮(zhèn)上的水泥路看著舒服多了?！薄澳銈兛催@塊碑！‘私人路段，恕不借過’！我的乖乖，這是直接跟李主任叫上板了?。　薄斑@哪是叫板，這是赤裸裸地打臉！李主任不給他修路，想讓他低頭。結(jié)果他倒好，自己修了一條更好的，還立了塊碑，不讓別人走！這……這骨頭也太硬了！”

消息自然也傳到了李建峰的耳朵里。他正在辦公室里聽取水泥路工程的收尾報告，聽到這個消息時，他手里的鋼筆“啪”的一聲掉在了桌上。

他不相信。他快步走到窗前，那條青灰色的石板路，安靜而醒目。李建峰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感覺自己的臉頰火辣辣地疼，像是被人當眾狠狠地扇了一個耳光。

李建峰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陰狠的光。

而此時的陳默，正在自己的院子里，不急不緩地收拾著工具。他把鐵鍬、鋤頭擦拭干凈，掛回墻上。他將剩下的沙石歸攏到角落。做完這一切，他搬了張小凳子，坐在院子的槐樹下，給自己泡了一壺粗茶。

他看了一眼立在路口的那塊石碑，然后收回目光，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氣，喝了一口。

茶水微苦，而后回甘。

05

入秋后的青石鎮(zhèn)，天氣變得喜怒無常。

前一天還是秋高氣爽，陽光明媚，第二天就可能陰云密布，大雨傾盆。鎮(zhèn)上的老人們常說，這是“秋老虎”在發(fā)威。

這一天，天色從中午開始就變得異常陰沉。大塊大塊的烏云，像是飽蘸了墨汁的棉花，從西邊的山頭滾滾而來，沉甸甸地壓在小鎮(zhèn)的上空?？諝庵袥]有一絲風，悶得讓人喘不過氣。

一切跡象都預(yù)示著，一場罕見的暴雨即將來臨。

傍晚時分，豆大的雨點，毫無預(yù)兆地砸了下來，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頂和地面上，瞬間就匯成了一道道水流。

陳默早早地就關(guān)好了門窗。他坐在燈下，就著昏黃的燈光，編織著一個竹筐。窗外，風雨大作，狂風卷著雨水，兇猛地撞擊著窗戶，發(fā)出駭人的聲響。這場雨，比往年任何一場都要來得猛烈。

他起身走到窗前，透過玻璃的縫隙向外望去。外面漆黑一片，只有在閃電劃過的一瞬間，才能看清院子里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的樹木，和地面上已經(jīng)積起的一層水洼。他不由得看了一眼自家門前那條石板路的方向。石板路的地勢比旁邊的泥土高出不少，而且有排水溝，應(yīng)該不會有事。

與此同時，在鎮(zhèn)子另一頭，鎮(zhèn)長李建峰的家里，卻是另一番景象。

燈火通明，氣氛卻緊張得快要凝固。

“哇……哇……”

李建峰五歲的獨子，小名叫壯壯，正躺在床上，滿臉通紅，呼吸急促得像一個破舊的風箱。他的每一次吸氣，喉嚨里都會發(fā)出一聲尖銳而恐怖的嘶鳴，小臉憋得發(fā)紫，額頭上全是冷汗。

“建峰！壯壯他……他這是怎么了？你快想想辦法啊！”李建峰的妻子王慧，嚇得六神無主，抱著兒子，哭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

李建峰也急得滿頭大汗。下午還好好的孩子，晚飯后突然就開始咳嗽，接著就呼吸困難。他起初以為是普通感冒，喂了點藥，沒想到越來越嚴重。他摸了摸孩子的額頭，滾燙。

“是急性喉炎！喉頭水腫！”李建峰當過幾年兵，懂一點急救知識，他立刻做出了判斷，“不能再拖了！必須馬上送去縣醫(yī)院！快！拿上東西，去開車！”

夫妻倆手忙腳亂地給孩子裹上被子，王慧抱著孩子，李建峰抓起車鑰匙就往外沖。他家的車是一輛黑色的桑塔納，是整個青石鎮(zhèn)唯一的一輛小轎車，也是他身份的象征。

車子發(fā)動，雨刮器在傾盆大雨中瘋狂地擺動，但視野依舊模糊。李建峰顧不上那么多了，他一腳油門踩到底，車子像離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

然而，當他開車沖到出鎮(zhèn)的必經(jīng)之路時，他猛地一腳剎車，整個人都僵住了。

眼前的一幕讓他心沉到了谷底。

出鎮(zhèn)的唯一要道，地勢最低的那段水泥路，此刻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汪洋。山洪從旁邊的山坡上奔涌而下，裹挾著大量的泥沙和石塊，不僅淹沒了路面，更是在路中間沖出了一道寬達數(shù)米的巨大豁口！渾濁的洪水正從豁口處咆哮而過，別說汽車，就連人都根本無法通過。

路，斷了。

“怎么辦……怎么辦啊建峰！路斷了！我們的壯壯怎么辦??！”后座上，王慧的哭聲充滿了絕望。懷里的孩子呼吸越來越微弱，臉色也從紫色變成了青灰色。

李建峰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瘋狂地轉(zhuǎn)動方向盤，試圖尋找其他的路?？墒?，整個青石鎮(zhèn)，被群山環(huán)抱，出鎮(zhèn)的路，就只有這一條！

就在他陷入絕望的深淵時，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擊中了他。還有一條路！還有一條路可以繞過這段塌方的區(qū)域！

那條路……是陳默的路。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李建峰的臉瞬間變得煞白。

去求陳默？

他腦海里瞬間浮現(xiàn)出那塊石碑，和上面刻著的八個冰冷的字：私人路段，恕不借過。

“建峰！你快想辦法啊！壯壯他……他快不行了！”妻子的哭喊聲將他從屈辱和掙扎中拉回了現(xiàn)實。

他回頭看了一眼兒子。孩子的小嘴微微張著，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了。

那一刻，所有的驕傲、所有的恩怨、所有的權(quán)威，都被兒子那雙漸漸失去神采的眼睛擊得粉碎。

沒有什么比他的兒子更重要。

車子停在了石碑前，李建峰沒有絲毫猶豫，他推開車門，一頭沖進了瓢潑大雨里。冰冷的雨水瞬間將他從頭到腳澆了個透濕。他踉踉蹌蹌，深一腳淺一腳地沖向不遠處那扇緊閉的院門。

06

“哐，哐，哐?！?/p>

三聲沉悶的叩門聲，在狂風暴雨的嘶吼中，顯得微弱而又突兀。它穿透了雨幕，也穿透了陳默院墻的阻隔，清晰地傳進了屋里。

陳默編織竹筐的手停了下來。

他抬起頭，側(cè)耳傾聽。風聲，雨聲，雷聲，還有……門環(huán)的敲擊聲。這么大的雨，這么晚的夜，會是誰？

又一陣急促的叩門聲響起，這一次，帶著明顯的慌亂和絕望。

陳默站了起來，提著馬燈，一步一步，沉穩(wěn)地走向院門，直接拉開了門栓。

“嘎吱——”

厚重的木門被緩緩拉開一道縫。

門外的景象，瞬間涌入陳令的眼簾。

風雨如注，一個渾身濕透的人影狼狽地站在門外，正是李建峰。他那總是梳得油光锃亮的頭發(fā)，此刻正緊緊地貼在頭皮上，不斷地滴著水。昂貴的白襯衫和西褲也濕透了，緊緊地包裹著身體，勾勒出他因寒冷和恐懼而微微佝僂的輪廓。他臉上交織著焦急、屈辱、祈求和絕望。

馬燈的黃光照在了李建峰的臉上，讓他無所遁形。

四目相對。

李建峰的嘴唇哆嗦著，他想開口說話，卻發(fā)現(xiàn)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

最終，他只是從牙縫里擠出了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陳默……我...我兒子……”

他的聲音嘶啞，幾乎被風雨聲吞沒，但陳默卻聽清了。

陳默沒有說話，只是默默轉(zhuǎn)身走進雨中，可他接下來舉動卻讓李建峰徹底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