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金生站在陽臺的晾衣架前,手里捏著剛洗好的襯衫衣角。
水珠順著指縫滴落在水泥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五十九歲的春天來得特別遲,連風(fēng)都帶著股揮之不去的潮氣。
他聽見廚房里傳來妻子丁文秀擺放碗碟的輕微磕碰聲。
那聲音規(guī)律得令人心慌,像鐘擺,精確丈量著他們之間沉默的厚度。
他們剛過完結(jié)婚三十五周年紀(jì)念日,沒有慶祝,甚至沒有一句提及。
外人眼里,他們是模范夫妻,從不紅臉,相敬如賓。
可只有曾金生自己知道,這種“賓”的客氣,像一層厚厚的冰。
凍住了爭吵,也凍住了溫情,連最基本的夫妻生活都已荒廢多年。
昨夜,他試著開口想聊聊兒子的事,話到嘴邊,卻見文秀已背過身去。
那個瘦削的、裹在棉布睡衣里的背影,是一道他跨不過去的墻。
他忽然想起上個月社區(qū)體檢,醫(yī)生看著他的報告,委婉地說:“曾老師,心事別太重?!?/p>
當(dāng)時他只當(dāng)是尋常的關(guān)懷,此刻卻像根刺,輕輕扎了一下。
這看似平靜的婚姻底下,到底埋著什么?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到了困惑。
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像陽臺外氤氳的霧氣,悄無聲息地漫了上來。
![]()
01
清晨六點半,曾金生準(zhǔn)時坐在了餐桌旁。
木質(zhì)餐桌光滑冰冷,映出他有些模糊的倒影。
丁文秀端上來兩碗白粥,一碟醬黃瓜,一碟腐乳,還有兩只水煮蛋。
她的動作輕緩,幾乎沒有聲音,像怕驚擾了這屋里的空氣。
曾金生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吹了吹氣。
“今天天氣好像不錯?!彼囍揖湓?,聲音在安靜的客廳里顯得有些突兀。
丁文秀“嗯”了一聲,低頭剝著雞蛋殼,指甲輕輕劃過蛋殼,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
剝好的雞蛋光滑潔白,她將它放進(jìn)曾金生面前的小碟子里。
這是他們多年的習(xí)慣,無聲,卻精準(zhǔn)。
曾金生看著那只雞蛋,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他寧愿她像樓下老張家的媳婦,為了一點咸淡,能嚷嚷得整棟樓都聽見。
那種吵鬧里,有活氣。而他們這里,只有一種精心維持的、死寂的秩序。
他想起兒子曾浩上次回來,飯后偷偷問他:“爸,你跟我媽……沒事吧?”
他當(dāng)時怎么回答的?哦,他說:“我們能有什么事,好得很?!?/p>
兒子眼里閃過一絲不信,但也沒再追問。
年輕人敏銳,大概是嗅到了這完美平靜下的異常。
曾金生喝完了粥,碗底干干凈凈。
丁文秀起身收拾,兩人的手臂在狹窄的餐桌邊輕輕擦過。
都下意識地迅速避開了。
那種避讓,熟練得讓人心驚。
“我上午去社區(qū)活動中心,有個健康講座?!痹鹕闷鸫钤谝伪成系耐馓?。
“好?!倍∥男愕穆曇魪膹N房水槽邊傳來,混著流水聲,聽不真切。
門在身后輕輕合上,曾金生站在樓道里,長長舒了口氣。
每次走出家門,都像暫時逃離了一個無聲的牢籠。
02
社區(qū)活動中心里熱鬧非凡,多是退休的老人。
曾金生找了個靠后的位置坐下,看著前面一群老姐妹在熱絡(luò)地聊天。
他有些格格不入,只好低頭翻看剛發(fā)的健康宣傳冊。
“曾老師?真是您??!”
一個帶著驚喜的洪亮聲音在耳邊響起。
曾金生抬頭,看見一張熱情洋溢的年輕面孔,有點眼熟。
“我是周英悟,您以前帶過的學(xué)生,初三(二)班的!”
年輕人笑著,眼角堆起愉快的紋路。
曾金生想起來了,那個坐在最后一排、總愛在課堂上偷偷畫漫畫的男孩。
“英悟啊,好久不見?!痹鹕冻隹蜌獾男θ荨?/p>
“是啊,十幾年了!曾老師您一點沒變,還是那么有風(fēng)度?!?/p>
周英悟如今是社區(qū)志愿者,負(fù)責(zé)組織老年活動。
他熱情地拉著曾金生說話,問他的近況。
“我和文秀都退休了,挺好的,清閑?!?/p>
曾金生語氣平和,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
“師母身體也好吧?我記得師母特別溫柔,說話總是輕輕柔柔的?!?/p>
周英悟臉上露出懷念的神色。
“您和師母可是咱們小區(qū)的模范夫妻,從來沒見你們紅過臉?!?/p>
“我老婆還說,要向我們學(xué)習(xí)呢,說吵架傷感情,像你們這樣多好?!?/p>
這話像一根細(xì)針,不輕不重地扎了曾金生一下。
他勉強(qiáng)笑了笑,沒接話。
模范夫妻?他心里泛起一絲苦澀。
如果這模范的代價是冰冷的客套和長久的沉默,他寧可不要。
“曾老師,您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周英悟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異樣。
“沒事,可能昨晚沒睡好?!痹鹕鷶[擺手。
講座開始了,周英悟在他旁邊坐下。
臺上專家講著老年人心理健康,提到長期情緒壓抑的危害。
曾金生聽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
幾只麻雀在枝頭嘰喳吵鬧,爭搶著什么。
他忽然有些羨慕那幾只麻雀。
![]()
03
同一時刻,丁文秀正和陳麗芳在茶樓里喝茶。
陳麗芳是丁文秀幾十年的閨蜜,性格潑辣,嗓門也大。
“哎喲,我家那個老東西,昨天又跟我吵了一架!”
陳麗芳夾起一塊馬蹄糕,說得眉飛色舞。
“就為我把他珍藏的那瓶什么酒拿來燒紅燒肉了,至于嘛!”
丁文秀小口啜著茉莉花茶,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
“那也是因為你手藝好,燒肉舍得用好酒?!?/p>
“得了吧,他就是小氣!吵歸吵,晚上還不是屁顛屁顛把肉全吃光了?!?/p>
陳麗芳嘴上埋怨,眼里卻閃著光,那是一種被在意著的光彩。
丁文秀垂下眼簾,看著杯中起伏的茶葉。
她和曾金生,有多少年沒吵過架了?十年?十五年?
連為什么開始不吵架的,她都記不清了。
只記得不知從何時起,話越來越少,距離越來越遠(yuǎn)。
“還是你們好,老曾脾氣好,又會體貼人?!?/strong>
陳麗芳羨慕地說,“哪像我們家,三天兩頭雞飛狗跳的。”
丁文秀捻著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緊。
“吵架也未必不好,熱鬧?!彼p聲說。
“熱鬧什么呀,氣頭上恨不得掐死他!不過……”
陳麗芳壓低聲音,“吵完了,有時候反倒覺得……更親了點兒?!?/p>
丁文秀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她想起昨天晚上,曾金生似乎想跟她說什么。
可她習(xí)慣性地避開了,轉(zhuǎn)身回了臥室。
那間臥室,只有她一個人住,已經(jīng)很多年了。
“文秀,你跟老曾……真沒事?”陳麗芳忽然問,帶著探究。
丁文秀心里一緊,臉上卻依舊是溫婉的笑。
“能有什么事,都這把年紀(jì)了,平平安安就好?!?/p>
“也是,你們這樣相敬如賓的,才是長久之道?!?/p>
陳麗芳又被別的話題吸引了過去,開始說兒子媳婦的事。
丁文秀松了口氣,心底卻漫上一股說不清的悵惘。
相敬如賓。這個詞,真好聽,也真冰涼。
像她此刻手中的茶杯,暖不了手心。
04
社區(qū)健康講座的內(nèi)容,比曾金生預(yù)想的要觸動人心。
主講人是位精神科的老專家,頭發(fā)花白,語氣溫和。
“很多老年朋友啊,覺得不吵架、不紅臉,就是關(guān)系好?!?/p>
“其實不然。長期的、過度的情緒壓抑,對身心健康的危害,不亞于激烈的沖突。”
“一種‘情感淡漠’,在老年夫妻中相當(dāng)常見……”
曾金生坐直了身體,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旁邊的周英悟。
年輕人聽得認(rèn)真,似乎并沒察覺他的失態(tài)。
專家繼續(xù)列舉著長期壓抑的可能后果:失眠、焦慮、免疫力下降……
每說一項,曾金生都覺得像是在描述自己。
他最近睡眠確實很差,常常半夜醒來,盯著天花板到天亮。
也容易疲憊,去醫(yī)院檢查又查不出什么具體毛病。
專家提到了一個案例,一對老夫妻,外人看來十分和睦。
結(jié)果丈夫突發(fā)心梗去世后,妻子才對女兒說,他們其實已經(jīng)十幾年沒有好好說過話了。
“那種禮貌下的冷漠,最是消耗人。”老專家輕輕嘆了口氣。
講座結(jié)束后,周英悟關(guān)切地問:“曾老師,您覺得這講座怎么樣?”
“挺好,挺有啟發(fā)?!痹鹕貞?yīng)著,心思卻飄遠(yuǎn)了。
他想起剛才案例里那個妻子的話,心里一陣發(fā)涼。
他和文秀,會不會也走到那一步?
直到其中一個,突然離開,留下另一個對著漫長的回憶,
卻發(fā)現(xiàn),連一點溫暖的、帶著煙火氣的爭吵都沒有。
只有一疊疊整齊的衣物,一頓頓無聲的飯,一天天精準(zhǔn)重復(fù)的日子。
“曾老師,您是不是想起師母了?”周英悟笑著打趣。
“我看您聽完講座,就有點走神??隙ㄊ窍胫趺锤鷰熌阜窒戆桑俊?/p>
曾金生張了張嘴,最終只是化作一個無奈的笑。
分享?他和文秀之間,早已失去了分享的欲望和能力。
他甚至想象不出,該如何開口對文秀說:“今天講座說,我們不吵架可能有問題?!?/p>
那場面,必定是尷尬而荒謬的。
![]()
05
壞消息來得猝不及防。
曾金生下午接到電話,老友彭長海走了,急性心肌梗死。
彭長海和他同年,去年剛辦完退休手續(xù),還說要去環(huán)游世界。
葬禮上,彭長海的妻子哭得幾乎暈厥,被兒女?dāng)v扶著。
她抓著曾金生的手,眼淚鼻涕混在一起,語無倫次:“老曾啊……他怎么就這么走了……我們前天晚上還拌嘴呢……”
“為一點小事,我說他醬油瓶倒了都不扶,他還跟我爭……”
“我說你等著,明天再跟你算賬……可他沒了……賬也沒法算了……”
女人哭得撕心裂肺,那悲痛里帶著一種未完成的不甘和懊悔。
曾金生聽著,心里像壓了塊巨石,悶得喘不過氣。
連架都沒來得及吵完。這句話,反復(fù)在他腦海里回響。
回去的路上,他和丁文秀并肩坐在出租車后排。
車窗外是流動的城市光影,車內(nèi)是熟悉的沉默。
丁文秀似乎也受了觸動,一直看著窗外,側(cè)影顯得有些脆弱。
曾金生幾次想開口,想說點關(guān)于彭長海的事,想說點關(guān)于生死無常的感慨。
哪怕,只是感嘆一句“生命脆弱”也好。
可他看到她微微蹙著的眉尖,看到她那副不想被打擾的樣子。
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只是在車子顛簸時,下意識地伸手,虛虛地護(hù)了一下她的肩膀。
丁文秀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沒有躲開。
那一刻,曾金生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哀。
他們之間,連這樣最基本的觸碰,都變得如此不自然。
像兩個小心翼翼的陌生人。
回到家,丁文秀直接進(jìn)了廚房,開始準(zhǔn)備晚飯。
曾金生站在客廳中央,看著這個住了二十多年的家。
窗明幾凈,一塵不染,整齊得沒有一絲人氣。
他突然覺得,這安靜,比葬禮上的哭聲更讓人窒息。
06
周末傍晚,曾金生下樓倒垃圾。
路過小區(qū)花園時,被一陣激烈的爭吵聲吸引。
是一對年輕夫妻,三十歲上下,孩子還在嬰兒車?yán)镞扪浇兄?/p>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奶瓶要徹底消毒!你怎么就是不聽!”
妻子氣得臉色發(fā)紅,聲音尖銳。
“我消過毒了!就是你事兒多,窮講究!”
丈夫也不甘示弱,梗著脖子反駁。
“我事兒多?孩子拉肚子誰心疼?你管過嗎?”
“我怎么沒管?我上班累死累活,回來還得聽你嘮叨!”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吵得不可開交。
引來了幾個鄰居駐足旁觀,有人搖頭,有人竊竊私語。
曾金生本想快步離開,腳步卻像釘在了地上。
他看著那對年輕夫妻,因為一個奶瓶,爭得面紅耳赤。
那種激烈的、鮮活的情感碰撞,讓他感到一種陌生的震撼。
他甚至有點羨慕。羨慕他們還有力氣吵,有心氣爭。
這說明,他們在乎。在乎孩子,也在乎對方的看法。
爭吵聲漸漸小了,大概是累了。
妻子忽然蹲下身,捂住臉,肩膀微微聳動。
丈夫站在原地,喘著粗氣,看著妻子,又看看嬰兒車?yán)餆o知無覺的孩子。
臉上的怒氣漸漸被一種無奈和心疼取代。
他走過去,也蹲下身,笨拙地拍了拍妻子的背。
“行了行了,別哭了,我錯了還不行嗎?”
“下次我一定按你說的做,徹底消毒,行了吧?”
妻子抬起淚眼婆娑的臉,帶著哭腔:“你每次都這么說!”
“這次真的,我發(fā)誓!”丈夫舉起手,做出發(fā)誓的樣子。
妻子“噗嗤”一聲又笑了,帶著淚,捶了他一拳。
兩人互相看著,忽然都笑了,丈夫伸手把妻子拉起來,輕輕擁住。
夕陽的余暉灑在他們身上,鍍上一層溫暖的光暈。
曾金生默默轉(zhuǎn)身,提著垃圾袋,走向垃圾桶。
他心里的某個地方,被深深觸動了。
他一直以為,“相敬如賓”是婚姻的最高境界。
可現(xiàn)在他懷疑,那或許只是一種高級的冷漠。
一種為了避免受傷,而提前放棄所有親密可能的懦弱。
![]()
07
陳麗芳又來家里串門了,提著一袋剛上市的荔枝。
丁文秀洗了水果,兩人坐在客廳里邊吃邊聊。
“文秀,你猜我前天在公園看見誰了?”陳麗芳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
“看見誰了?”丁文秀剝著荔枝,心不在焉。
“看見你們家老曾!跟一個女的,在湖邊說話呢?!?/p>
丁文秀剝荔枝的手頓住了,指尖沾著甜甜的汁水。
“那女的看上去挺有氣質(zhì),年紀(jì)跟我們差不多,穿個旗袍,頭發(fā)盤著?!?/p>
陳麗芳描繪得繪聲繪色,“兩人聊得好像挺投機(jī)的,有說有笑的?!?/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