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蓉用軟布輕輕擦拭著相框玻璃。
照片里二十歲的馬浩南摟著她的肩膀,笑得見牙不見眼。
那時他讀大二,拿了獎學(xué)金第一時間帶她去下館子。
如今這相框落了一層薄灰,就像兒子已經(jīng)一年沒踏進過的這個家。
上次見面時浩南西裝革履,接電話時不斷看表,連她精心燉的湯都沒喝完。
"媽,我下次再來看您。"他臨走時往她手里塞了一千塊錢。
那錢她至今原封不動收在抽屜里,連同越來越短的探望和越來越敷衍的問候。
手機屏幕暗下去,最后一個電話依然沒接通。
她不是非要兒子天天守在跟前,但連續(xù)十二個月用"忙"字打發(fā),連生日都只有一個紅包。
張玉蓉走到窗邊,暮色中的老小區(qū)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她退休三年了,教師生涯養(yǎng)成的敏銳讓她察覺到異常。
浩南的變化不是從結(jié)婚開始的,而是這半年突然加劇。
上次電話里背景音有小孩的笑聲,可他明明說過近期不要孩子。
也許真是鄰居家孩子吧,她寧愿是自己想多了。
指腹摩挲著相框邊緣,玻璃映出她鬢角新生的白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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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秋雨敲打著廚房的窗戶,張玉蓉把火調(diào)小,湯鍋里咕嘟咕嘟冒著熱氣。
蓮藕排骨湯,浩南從小最愛喝的,雖然明知他不會來。
她還是習(xí)慣性做兩人份,剩下來的明天熱熱還能吃。
電話鈴響時她差點打翻湯勺,屏幕上跳動著"浩南"兩個字。
"媽,我這邊項目驗收走不開。"兒子語速很快,背景音是鍵盤敲擊聲。
"沒事,工作要緊。"她擦擦手,"夢菲呢?你們吃飯沒有?"
電話那頭頓了頓:"她跟閨蜜逛街去了。我們叫外賣解決就行。"
張玉蓉看著灶上翻滾的湯,白霧模糊了眼鏡片:"少吃點外賣,不健康。"
"知道知道。"浩南聲音突然遠了,"主任叫我,先掛了啊。"
忙音響起時,湯正好煲到火候。
她默默盛出一碗,乳白色的湯面上漂著幾粒枸杞。
餐桌對面空著的椅子積了灰,上次有人坐還是去年中秋。
那時夢菲說新?lián)Q了工作忙,一頓飯接了七八個電話。
浩南不停給她夾菜,目光卻總追著妻子轉(zhuǎn)。
張玉蓉理解小夫妻恩愛,可兒子連她問話都心不在焉。
"媽,您別老操心我們的事。"臨走時浩南在門口系鞋帶,"夢菲壓力大,您少打電話。"
她當(dāng)時點點頭,現(xiàn)在想起來,那之后兒子接電話就越來越敷衍。
雨下大了,窗戶上蜿蜒的水痕像眼淚。
她撥通夢菲電話,響了好久才接。
"媽?有事嗎?"背景是商場廣播聲。
"沒什么,就問你們這周末回不回來吃飯。"
"哎呀最近加班太累了,想在家補覺。"夢菲聲音甜得發(fā)膩,"浩南沒跟您說嗎?"
張玉蓉握緊電話:"說了,就是問問。"
"那先這樣,我試衣服呢。"電話掛得匆忙。
湯涼了,油花凝成白點。她起身要熱,卻把整碗湯碰灑在桌布上。
淺色桌布瞬間洇開一大片油漬,怎么搓洗都留了印子。
就像心里那個疑問,越不去想越清晰。
02
周日早晨菜市場人聲鼎沸,張玉蓉在魚攤前猶豫。
浩南愛吃清蒸鱸魚,可買回去大概率又是她一個人吃。
"張老師!"有人拍她肩膀,回頭是退休同事劉姐。
兩人站在水產(chǎn)區(qū)聊天,冰鮮魚的腥氣混著人群的熱浪。
"上周末我看見你們家浩南了。"劉姐突然說,"在金茂商場,帶著個年輕姑娘。"
張玉蓉手里的購物袋勒得指頭發(fā)白:"可能是夢菲吧?"
"不是夢菲。"劉姐壓低聲音,"那姑娘染紅頭發(fā),穿露背裝,親熱地挽著他胳膊。"
排水溝的水嘩嘩流,濺濕了她的布鞋。
"你看錯了吧?"她聽見自己干巴巴的聲音。
劉姐眼神同情:"我跟著他們走了半層樓,浩南還給那姑娘買項鏈呢。"
稱好的鱸魚在袋子里撲騰,濺出水珠涼涼地打在臉上。
回家路上梧桐葉正黃,她卻覺得像走在寒冬里。
紅頭發(fā),露背裝,買項鏈。每個詞都像針扎在心上。
可能只是同事?客戶?遠房表妹?
她想起浩南最近總說應(yīng)酬多,周末也加班。
還有夢菲抱怨他回家就睡,連結(jié)婚紀念日都忘記。
所有碎片突然都有了指向,她卻寧愿自己糊涂。
鑰匙在鎖眼里轉(zhuǎn)了三圈才打開門,玄關(guān)鏡子映出蒼白的臉。
手機震動,浩南發(fā)來消息:"媽,這個月房貸別忘了轉(zhuǎn)。"
每個月一號,準(zhǔn)時得像鬧鐘。八千塊,她退休金的一半。
以前覺得幫襯孩子是應(yīng)該的,現(xiàn)在卻品出別的滋味。
她回復(fù):"知道了,你忙歸忙,注意身體。"
對方秒回:"好的,在開會。"
張玉蓉放下手機,慢慢蹲下去系鞋帶。
其實鞋帶根本沒松,她只是需要彎下腰,藏住突然涌上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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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鱸魚最后還是清蒸了,一個人吃不完,分給對門鄰居一半。
陽臺上的茉莉開敗了,她修剪枯枝時發(fā)現(xiàn)鳥窩空了。
雛鳥長大了總會離巢,可她的鳥好像飛錯了方向。
周三去銀行查流水,柜員是她以前的學(xué)生。
"張老師,您每月固定轉(zhuǎn)給馬先生的款項要續(xù)辦嗎?"
小姑娘指著自動轉(zhuǎn)賬協(xié)議,明年一月到期。
張玉蓉盯著單子上的數(shù)字,八千塊,連續(xù)轉(zhuǎn)了三年。
當(dāng)初浩南說創(chuàng)業(yè)需要資金周轉(zhuǎn),等公司盈利就自己還。
后來變成婚房房貸,說小夫妻壓力大,她退休金反正花不完。
"先不續(xù)了。"她聽見自己說,"到期前我再決定。"
走出銀行時陽光很好,她卻覺得冷到骨頭里。
拐進街角咖啡館,點單時差點把"美式"說成"浩南愛喝的拿鐵"。
窗邊位置能看見寫字樓入口,她莫名其妙坐了整個下午。
五點半人流涌出,果然看見浩南西裝筆挺地走出來。
不是一個人,有個紅發(fā)女孩蹦跳著撲進他懷里。
浩南笑著揉她頭發(fā),動作親昵得像熱戀情侶。
張玉蓉手抖得握不住杯子,咖啡漬在桌面上漫開。
他們上了輛白色寶馬,不是浩南常開的黑色奧迪。
車匯入晚高峰車流,像水滴消失在海里。
她摸出手機拍下模糊的車影,照片角落拍到半張笑臉。
回家路上經(jīng)過兒童樂園,滑梯上有個紅頭發(fā)小女孩。
心里咯噔一下,又笑自己荒唐,哪能這么巧。
可是上次電話里的小孩笑聲,劉姐說的紅發(fā)姑娘,寶馬車的蹤影……
她坐在小區(qū)長椅上,看萬家燈火漸次亮起。
哪盞燈下,她的兒子正在扮演別人的依靠?
04
袁浩接到電話時很驚訝,張玉蓉很少主動找他。
公園茶館里,她攪動著浮起的茶葉,不知從何說起。
"浩南最近……忙嗎?"她問得迂回。
老同學(xué)敏銳地察覺異常:"你們母子吵架了?"
"沒有。"她看著茶葉沉底,"就是感覺他特別忙。"
袁浩猶豫片刻:"有件事不知該不該說。"
他手機相冊里有張團建合影,浩南摟著個紅發(fā)姑娘。
"公司新來的實習(xí)生,浩南帶的徒弟。"
張玉蓉放大照片,姑娘手腕上的鏈子閃著細鉆的光。
和她上次在商場柜臺見過的爆款一模一樣。
"年輕人玩得好。"她勉強笑笑,"夢菲不吃醋?"
袁浩表情微妙:"夢菲好像不知道這徒弟存在。"
茶杯見底時,她終于開口:"能幫我留意下嗎?"
話說出口就后悔了,像背叛了兒子似的。
但袁浩理解地點頭:"你放心,我有數(shù)。"
分別時銀杏葉落在她肩頭,袁浩輕輕替她拂去。
這個動作突然讓她想起三十年前,那時他們曾相親過。
后來她選了浩南爸爸,袁浩也成了家。
人生岔路口的選擇,誰知道會不會通向懸崖。
晚上浩南破天荒來電話,說夢菲懷孕了。
"才查出來的,剛滿三個月。"兒子語氣興奮。
張玉蓉算算時間,三個月前浩南正在外地出差。
而袁浩說,那個實習(xí)生也是三個月前入職的。
恭喜的話卡在喉嚨里,變成一陣咳嗽。
"媽您感冒了?"浩南說,"買點藥吃,別傳染夢菲。"
電話掛斷后,她對著電視機黑屏坐了很久。
屏幕映出的人影佝僂著,像被無形的東西壓彎了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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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袁浩的郵件來得比預(yù)期快,附件照片拍得清晰。
寶馬4S店里,浩南在簽購車合同,紅發(fā)姑娘靠在他肩上。
購車人姓名處寫著"馬浩南",車型是白色寶馬X3。
張玉蓉放大圖片,發(fā)現(xiàn)姑娘無名指戴著鉆戒。
不大,但款式和夢菲婚戒一模一樣。
另一張照片是房產(chǎn)中介門臉,玻璃窗上貼著"恭喜成交"。
袁浩的電話緊隨而來:"車寫的是浩南名字,但首付是那姑娘付的。"
張玉蓉握緊聽筒:"房子呢?"
"綠洲花園小區(qū),兩居室,上月過的戶。"
她查過那個樓盤,均價五萬起,浩南根本買不起。
除非……除非首付來自別處。
想起上個月浩南說投資理財產(chǎn)品,向她借了二十萬。
當(dāng)時夢菲還打電話埋怨,說浩南亂花錢搞投資。
現(xiàn)在想來,小夫妻或許早就不像表面那么和睦。
"那姑娘什么來歷?"
"叫林倩,二十五歲,父親是做建材生意的。"
袁浩停頓片刻:"聽說……懷孕了,所以急著買房。"
張玉蓉推開窗戶,深秋的風(fēng)灌進來,冷得人發(fā)抖。
樓下鄰居正在教訓(xùn)孩子,小孩哭聲撕心裂肺。
她想起浩南小時候發(fā)燒,整夜抓著她衣角不放手。
如今那個黏人的孩子,成了別人的依靠和指望。
鼠標(biāo)點在刪除鍵上,終究沒按下去。
反而把照片加密存好,連帶購車合同和房產(chǎn)信息。
做這些時手很穩(wěn),像在批改學(xué)生作業(yè)般冷靜。
只是起身時碰倒了水杯,玻璃碴子碎了一地。
蹲下去撿時,終于有眼淚砸在手背上,滾燙的。
06
銀行存折已經(jīng)磨得發(fā)毛,三年來每個月初都有轉(zhuǎn)賬記錄。
八千塊,有時還多轉(zhuǎn)三五千,說是給未來孫子的紅包。
現(xiàn)在想來,夢菲可能根本沒打算要孩子。
而那個叫林倩的姑娘,卻懷了浩南的骨肉。
張玉蓉翻出計算器,三十二個月,整整二十五萬六千元。
這還不包括節(jié)日紅包和"臨時周轉(zhuǎn)"的借款。
她退休前是特級教師,退休金比普通老人高些。
但連續(xù)輸出這些錢,存折余額也所剩無幾。
最初同意幫還房貸,是心疼兒子創(chuàng)業(yè)艱辛。
后來成了習(xí)慣,就像呼吸一樣自然。
直到發(fā)現(xiàn)這口氣養(yǎng)著兩個家,兩個可能都有孕的家。
手機亮起,浩南發(fā)來新消息:"媽,下月房貸別忘了。"
接著又一條:"林師傅裝修款要結(jié)一下,還差八萬。"
她盯著"林"字,想起袁浩說的"林倩"。
裝修的怕是綠洲花園那套房子吧?
回復(fù)框里輸入又刪除,最后只回了個"好"字。
窗外下雨了,雨點斜打在玻璃上,像誰的眼淚在流。
她突然想起浩南七歲那年,偷錢買玩具被狠狠教訓(xùn)。
丈夫用皮帶抽他手心,小家伙咬著牙不掉淚。
晚上她偷偷去上藥,浩南鉆進她懷里:"媽媽,我錯了。"
而今錯了的人,可能早就不覺得自己有錯。
梳妝臺抽屜底層有個鐵盒,裝著浩南從小到大的獎狀。
三好學(xué)生,奧數(shù)冠軍,優(yōu)秀班干部……
每張獎狀都曾讓她驕傲,現(xiàn)在卻像諷刺的笑話。
最底下壓著丈夫臨終前的照片,肺癌熬得他只剩一把骨頭。
"咱兒子……有出息。"丈夫攥著她的手,"你……享福。"
照片里的人微笑看著她,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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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周一銀行人少,張玉蓉抽的號碼紙幾乎不用等。
柜員還是那個學(xué)生:"張老師辦理什么業(yè)務(wù)?"
"掛失。"她聲音平靜,"銀行卡丟了。"
新卡辦好時,小姑娘多問句:"自動轉(zhuǎn)賬需要保留嗎?"
"先取消。"她簽字的筆跡很穩(wěn),"等找到卡再說。"
其實舊卡就在錢包夾層,和浩南的幼兒園照片挨著。
走出銀行時,手機顯示十點零三分。
往常這個時間,她應(yīng)該在菜市場挑新鮮蔬菜。
今天卻直接去了律師事務(wù)所,咨詢財產(chǎn)公證。
"婚前房產(chǎn)歸您個人所有。"律師翻看房產(chǎn)證,"但贈予兒子的部分可能難追回。"
她點點頭:"我只是想立遺囑。"
遺囑內(nèi)容很簡單,房產(chǎn)捐給希望工程。
存款……如果還有剩余,也一并捐掉。
簽字時筆尖在紙上停頓,墨跡暈開個小圓點。
像那年浩南第一次用鋼筆,不小心滴在作文本上。
那篇作文題目叫《我的媽媽》,得了全市一等獎。
回家路上經(jīng)過兒童醫(yī)院,看見個孕婦扶著腰慢慢走。
突然想起夢菲說懷孕三個月,林倩好像也差不多。
兩個未出世的孩子,都可能叫她奶奶。
但這個稱呼如今聽著,只?;奶?。
茶幾上擺著浩南一家三口的合影,其實是P的。
去年說好拍全家福,浩南臨時出差,后來用軟件合成。
現(xiàn)在看,照片里每個人都在笑,卻各笑各的。
她拿起相框,輕輕收進儲物間紙箱里。
空出來的位置有圈灰塵,像心缺了一塊。
08
房貸扣款日是每月五號,張玉蓉特意六號才開機。
未接來電38個,微信99 條消息。
最早是銀行短信,提醒轉(zhuǎn)賬失敗。
接著是浩南的未接來電,從凌晨五點開始。
最后是夢菲的語音消息,點開是帶著哭腔的質(zhì)問。
"媽您怎么回事???房貸沒交銀行催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