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秋日午后的陽光,帶著一絲慵懶的暖意,斜斜地灑在青石板鋪就的院落里。院子不大,收拾得卻很干凈,角落里幾簇開得正艷的野菊花,給這個略顯蕭瑟的農家小院增添了幾分生氣。
張翠華坐在院子中央的小馬扎上,手里正忙活著編竹筐。她的手指粗糙,布滿了老繭和細小的傷口,但動作卻異常靈活。篾青在她的指間翻飛,不一會兒,一個竹筐的雛形便已顯現(xiàn)。這是她賴以為生的手藝,也是她打發(fā)這漫長孤寂時光的唯一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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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了,整整八年了。
時間真是個奇怪的東西,有時候它像一把鈍刀,慢慢地磨平了最尖銳的痛苦;有時候,它又像一個放大鏡,將某些記憶照得纖毫畢現(xiàn),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
這八年來,張翠華的生活就像院子里的那口老井,波瀾不驚,只有在夜深人靜時,那深不見底的思念才會像井水一樣,絲絲縷縷地冒著寒氣,浸透她的五臟六腑。
“吱呀——”
院子那扇破舊的木門被一陣風吹開,發(fā)出了一聲疲憊的呻吟。張翠華抬起頭,渾濁的眼睛望向門口,心頭沒來由地一跳。隨即,她又自嘲地笑了笑,都這把年紀了,還在期盼什么呢?那個她日思夜想的身影,是不會再從那扇門后出現(xiàn)的了。
就在她準備低下頭繼續(xù)干活時,一個瘦小的身影,躡手躡腳地從門縫里鉆了進來。
那是一條狗,一條看起來狼狽不堪的流浪狗。
它的毛色是臟兮兮的土黃色,許多地方都結成了硬塊,分不清是泥土還是血痂。它瘦得皮包骨頭,四條腿又細又長,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像是受了傷。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眼睛,那雙眼睛里沒有野狗常見的兇狠或警惕,反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疲憊和哀傷,仿佛承載了千山萬水的風霜。
張翠華皺起了眉頭。她一個人過日子,清苦得很,可沒多余的糧食喂養(yǎng)一條野狗。況且,村里的狗多,有時候會偷吃東西,很煩人。
她放下手里的活計,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竹屑,準備將這個不速之客趕出去。
“去!去!上別處去!”她壓著嗓子,揮了揮手。
那條狗似乎聽懂了她的話,身體瑟縮了一下,但并沒有立刻離開。它只是用那雙悲傷的眼睛靜靜地看著她,喉嚨里發(fā)出幾聲低低的嗚咽,像是在乞求,又像是在訴說什么。
張翠華的心莫名地軟了一下,但隨即又硬了起來??蓱z歸可憐,但日子總得過下去。她正要上前幾步,加大聲音驅趕,卻看到那條狗轉過身,拖著受傷的后腿,一瘸一拐地走向了院子的角落。
張翠華愣住了。
那個角落,是院子里的禁地,是她內心最柔軟也最疼痛的地方。
那里,立著一座小小的土墳。沒有墓碑,只有一塊半人高的青石,上面什么字也沒刻。
這是她給兒子李偉立的衣冠冢。
02
十八年前,這個小院還充滿了歡聲笑語。
張翠華的丈夫是個老實巴交的建筑工人,在一場意外中從腳手架上摔了下來,沒能搶救過來。那一年,他們的兒子李偉才剛滿十歲。家里的頂梁柱塌了,張翠華哭得昏天暗地,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
是兒子李偉,用他那雙小小的手,為她撐起了一片天。
從那天起,李偉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他不再像其他孩子一樣調皮搗蛋,每天放學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放下書包幫母親做家務。洗衣、做飯、喂豬、砍柴,小小的年紀,什么都學著干。
村里人都夸張翠華有福氣,養(yǎng)了個懂事的好兒子。每當聽到這些話,張翠華總是既心酸又驕傲。她知道,是這個家的苦難,過早地催熟了她的孩子。
讓張翠華印象最深刻的,是李偉每天清晨為她掃院子的情景。
北方的冬天,天亮得晚,冷得能把人的骨頭凍僵??刹还芴於嗬洌顐タ偸翘觳涣辆推鸫?。張翠華常常在睡夢中,被院子里“沙沙”的掃地聲叫醒。她披上衣服推開門,總能看到兒子瘦小的身影在晨光熹微中揮動著比他還高出一大截的掃把,認真地清掃著院子里的落葉和塵土。
“偉兒,快回屋里去,外面多冷?。 彼奶鄣睾暗?,“這些活兒媽來干就行了,你快去多睡會兒,上學要緊?!?/p>
少年時期的李偉總是回過頭,凍得通紅的臉上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皨專也焕?!您每天那么辛苦,我能為您分擔一點,我心里高興。您快回屋吧,我馬上就掃完了。”
那“沙沙”的掃地聲,成了張翠華記憶里最溫暖的樂章。它掃去了院子里的塵埃,也掃去了她心中的許多陰霾。她常常想,有這么一個孝順懂事的兒子,就算日子再苦再累,也是甜的。
李偉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是學校里的尖子生,年年都拿獎狀。墻上貼滿的那些獎狀,是張翠華最大的驕傲。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供兒子讀完大學,讓他走出這個貧窮的小山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過上好日子。
然而,命運似乎總喜歡和這個苦難的家庭開玩笑。
03
在李偉即將升入高三那年,張翠華積勞成疾,一場大病,幾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還欠下了一筆外債??粗赣H日漸憔悴的面容和頭上新增的白發(fā),再看看家里捉襟見肘的窘境,李偉做出了一個讓張翠華心碎的決定。
他要輟學,出去打工。
“不行!絕對不行!”張翠華幾乎是尖叫著反對,“偉兒,你馬上就要高考了,你的成績那么好,一定能考上個好大學!錢的事你不用管,媽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你讀完書!”
“媽,”李偉的眼圈紅了,聲音卻異常堅定,“讀書不是唯一的出路。我已經長大了,不能再看著您一個人這么辛苦了。該我來養(yǎng)您了!”
那天晚上,母子倆談了很久。李偉一條條地分析著家里的情況,他說,就算他考上大學,高昂的學費和生活費也會徹底壓垮這個家。他說,他不想再看到母親為了他,天不亮就起床,天黑了還在油燈下編竹筐,熬壞了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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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您別難過,也別自責。這不是你的錯?!彼罩赣H粗糙的手,一字一句地說道,“等我出去打工,賺了錢,我保證讓您過上好日子!到時候,您就什么都不用干了,在家享清福就行!”
張翠華看著兒子那張與丈夫有七分相似的、充滿決心的年輕臉龐,淚水無聲地滑落。她知道,兒子決定的事情,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她心如刀割,覺得自己是個沒用的母親,耽誤了兒子的前程。
李偉卻反過來安慰她,給她描繪著未來的美好藍圖。他說他要去大城市,進大工廠,憑力氣吃飯,一定能出人頭地。
就這樣,在那個蟬鳴聒噪的夏天,剛滿十八歲的李偉,背上了一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行囊,告別了母親,踏上了南下的火車。
張翠華給他收拾了行囊,里面是幾件打了補丁的舊衣服,一罐她親手做的剁辣椒,還有家里僅剩的五百塊錢。在村口送別時,她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沒忍住,抱著兒子嚎啕大哭。
李偉也哭了,他拍著母親的背,哽咽著說:“媽,您放心,我很快就回來看您?!?/p>
那一刻,母子倆都以為,這只是一場短暫的別離。未來,充滿了希望和光明。
04
離家的第一年,李偉果然像他承諾的那樣,成了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他進了一家南方的電子廠,雖然工作辛苦,每天都要加班到深夜,但他從不叫苦。每個星期,他都會雷打不動地給家里打一個電話,報一聲平安。電話里,他總是興高采烈地描述著城市里的繁華,說著工廠里的趣事,絕口不提自己的辛苦。
每個月,他都會準時把大部分工資寄回家。張翠華攥著那一張張帶著兒子汗水的鈔票,心里五味雜陳。她用這些錢還了債,修繕了漏雨的屋頂,剩下的都小心翼翼地存了起來,想著給兒子將來娶媳婦用。
日子似乎正在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張翠華甚至開始覺得,兒子當初的決定或許是對的。
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將這份剛剛燃起的希望,徹底打入了冰窖。
那天,李偉在電話里的聲音異常興奮。他說,廠里有個老鄉(xiāng)給他介紹了一個天大的好機會——去國外工作,為期兩年,工資是現(xiàn)在的好幾倍。
“媽!他們說只要過去,先給一筆安家費,就有好幾萬塊!有了這筆錢,我們就能把家里的老房子推倒,蓋個新樓房了!”
張翠華的心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她急忙問道:“去哪個國家?做什么工作?靠譜嗎偉兒?你可千萬別被人騙了!”
“媽,您放心吧,是正規(guī)的公司,在緬甸那邊,搞電信的?!崩顐サ恼Z氣里充滿了憧憬,“我那個老鄉(xiāng)的表哥就在那邊,說那邊可賺錢了。他說我腦子活,學東西快,去了肯定能賺大錢!等我賺夠了錢,就風風光光地回來給您養(yǎng)老!”
“緬甸?”張翠華對這個國家一無所知,只覺得名字聽起來就很遙遠,很陌生。她的心七上八下的,本能地覺得不踏實。她勸兒子不要去,安安分分在廠里上班也挺好,錢少點沒關系,平安最重要。
可電話那頭的李偉,已經被“賺大錢”的美好前景沖昏了頭腦,完全聽不進母親的勸告。他反復保證,說自己會照顧好自己,讓母親不要擔心。
“媽,您就等我的好消息吧!我一定會讓您過上好日子的!”
這是張翠華最后一次聽到兒子的聲音。
從那天起,那部每周都會準時響起的電話,徹底沉寂了。
第一個星期,張翠華安慰自己,可能是兒子剛過去,太忙了,沒來得及打電話。
第二個星期,她開始心慌,不停地撥打兒子的電話,聽到的永遠是“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的冰冷提示。
第三個星期,她徹底坐不住了,一種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她找到了村委會,在村干部的幫助下,顫抖著手撥通了報警電話。
警察來了,做了詳細的筆錄。他們根據張翠華提供的信息展開了調查。等待的日子是如此煎熬,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鍋里煎。
一個月后,兩個警察開著車,再次來到了她家。
看著他們臉上為難又同情的表情,張翠華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大姐,您要有個心理準備……”一個年長的警察嘆了口氣,艱難地開口,“根據我們查到的線索,還有和他同行的那個‘老鄉(xiāng)’的背景……李偉他,很可能不是去什么正規(guī)公司,而是被騙到了……緬北。”
“緬北?”張翠華茫然地重復著這個地名,她不懂這是什么意思。
警察的表情愈發(fā)沉重:“那里……很亂,是電信詐騙和各種犯罪的重災區(qū)。人一旦進去了,就很難再出來。我們已經聯(lián)系了我國駐當?shù)氐拇笫桂^,也請求了當?shù)鼐絽f(xié)助調查,但是……那邊的情況太復雜了,找到人的希望非常渺茫?!?/p>
警察沒有把話說得太直白,但那隱晦的措辭,那同情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我們……我們只能推斷,可能是……兇多吉少了。大姐,您……節(jié)哀。”
“轟——”
張翠華只覺得腦子里有什么東西炸開了,眼前一黑,整個人便軟軟地倒了下去。世界瞬間被無盡的黑暗吞噬。
05
張翠華的世界崩塌了。
她不相信,她不相信自己那個陽光、孝順、對未來充滿希望的兒子,會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消失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她瘋了一樣地去縣里、市里上訪,求他們一定要把兒子找回來。然而,所有的答復都如出一轍:希望渺茫,請她接受現(xiàn)實。
時間一天天過去,絕望如同潮水,將她最后一點力氣也淹沒了。
最終,她接受了這個殘忍的現(xiàn)實。
因為找不到尸骨,她就在院子的一角,埋下了兒子小時候穿過的衣服,最喜歡的課本,還有那張十八歲離家時的照片,給他建了一座衣冠冢。
從那以后,每天對著那座無字石碑說話,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
“偉兒,媽今天編了三個筐,賣了三十塊錢,夠咱娘倆吃好幾天的了。”
“偉兒,院子里的黃瓜結了,媽給你留了第一根,還是你最喜歡的味道?!?/p>
“偉兒,媽昨晚又夢到你了,你還是小時候的樣子,笑著跟媽說,你不累……”
村里人都說張翠華是思念兒子思念瘋了,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這是支撐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她要守著這個家,守著這個院子,萬一……萬一哪天兒子回來了呢?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院子里的草綠了又黃,黃了又綠。一晃,八年過去了。
歲月在張翠華的臉上刻下了更深的溝壑,將她的頭發(fā)染成了灰白色。那顆被撕裂的心,在時間的流逝中,似乎也結上了一層厚厚的痂,不再那么鮮血淋漓。日子,就在這日復一日的平淡和思念中,再次走上了正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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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她像往常一樣在院子里編著竹筐,想著心事。那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狗,就這么突兀地闖了進來。
此刻,這條狗正趴在兒子的衣冠冢前,將頭埋在兩只前爪之間,喉嚨里發(fā)出陣陣哀鳴,那聲音聽起來悲傷至極,仿佛在悼念一位逝去的故人。
張翠華的心,被這奇怪的一幕觸動了。她站起身,本想呵斥它離開這個地方,可腳步卻像是灌了鉛一樣沉重。
也許是她的起身驚動了它,那條狗停止了嗚咽,抬起了頭。它看了張翠華一眼,然后緩緩站了起來,拖著傷腿,轉身走向了墻角。
張翠華正疑惑它要做什么,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幕,卻讓她如遭雷擊,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了。
只見那條流浪狗,用嘴叼起了立在墻角的那把舊掃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