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仲夏，佛山老城區(qū)的夜色還留著悶熱的余溫，一位二十出頭的青年蹲在路邊的霓虹下，捧著兩元錢的盒飯默默扒飯。這個灰頭土臉的身影叫劉景崇，他用汗水和傷痕兌來一份“銷售學徒”的崗位，也為一段跌宕的人生翻開了意想不到的新篇章。

時間回撥到1976年春天。那一年，生靈復蘇的時節(jié)剛過，廣東潮汕地區(qū)的山嵐里傳來一聲嬰啼。劉家添丁，卻沒有多余的紅蛋和鞭炮，破舊瓦房吱呀作響、算是祝福。父母把“跳出農(nóng)門”的全部希冀押在這個孩子身上——他們盼望這條山路能通往一張大學錄取通知書。然而現(xiàn)實冷峻，學費像一堵墻，最終逼得還在讀五年級的劉景崇束之高閣課本，提前回到田埂。

偏偏他是個不肯守土的少年。十六七歲時，改革開放的浪潮已席卷珠三角，街頭巷尾滿是“萬元戶”“走南闖北”的傳奇故事。劉景崇在心里悄悄盤算：哪怕沒文憑，也要去闖。十八歲那年，他帶著父母東拼西湊的路費，一張火車票闖向佛山。那趟綠皮車顛簸十幾個小時，他背包里最貴的是母親藏進去的腌肉餅，而最大行李是“不能再回頭”的決心。

理想與現(xiàn)實相撞，總是要冒火星。沒有學歷，沒有人脈，連普通話都帶著鄉(xiāng)音的他，先后擺過地攤、扛過麻袋、給裝修隊打過小工。一次，他碰到好心的服裝店老板，愿意收他做柜臺銷售。面試前，他把僅剩的幾十塊錢砸在一身二手西褲襯衫——人靠衣裝，這招果然奏效?？傻谝辉?，業(yè)績慘淡，提成為零。老板拍了拍他的肩：“小伙子，嘴要甜一點?！睆拇怂⒅R子練微笑、繞著宿舍練口條，一遍遍模仿港臺廣告里的推銷辭。三個月后，他成了門店銷冠。

2000年，互聯(lián)網(wǎng)概念在國內(nèi)尚屬新鮮詞，廣東卻已跑出一批年入百萬的“打工皇帝”。二十四歲的劉景崇擠進其中。他跳槽到一家外資鞋業(yè)公司，負責華南市場銷售，僅用兩年將團隊規(guī)模做到百人。底薪加提成，每月工資數(shù)字隔三差五刷新紀錄。他開始嘗試投資燈飾廠、五金配件廠，眼光奇準，三十歲那年個人資產(chǎn)突破一億元。同行戲稱他是“穿著拖鞋的金手指”，因為他仍舊習慣踩著人字拖穿梭在嘈雜的貨倉里。

積蓄滾雪球，愛情也突如其來。一次商務酒會上，他見到鄰桌那位笑容明亮的深圳姑娘，對方也欣賞他不事張揚的樸素。相識不到半年，兩人領了證，婚禮低調(diào)卻溫馨。再過一年，兒子降生，小小的生命讓這個少年出生的商人第一次感到“根”的重量。他買下別墅，替父母修了新居，還在老家建起希望小學。一切看來順風順水，直到“空心病”悄然襲來。

商場如戰(zhàn)場，數(shù)字如戰(zhàn)鼓，日日夜夜敲打。一次年終宴，觥籌交錯間，劉景崇舉杯卻突然覺得酒變苦，耳邊的寒暄像擴音器般刺耳。一種無法言說的倦意逼得他停下腳步。2003年春節(jié)后，他決定暫時封存手機，背起行囊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看一看山河，再想想出路”。

川藏南線的險峻激起腎上腺素，而真正讓他心潮翻涌的，是臨時落宿客棧時撿到的那本南懷瑾舊書。書頁有些泛黃，內(nèi)容卻像一股山泉，平靜得能照見心底的褶皺。字里行間提到的終南山，兼有佛家清修與道家閑云野鶴的雙重意境，“隱世千年，云橫秦嶺”，深深烙進他的腦海。他合上書，自語：“或許該去看看。”

第一次踏上關中平原，是2003年深秋。終南山脊蜿蜒，晨霧如紗，將城市喧囂隔在山外。劉景崇租住在山腳村莊，用三十塊一晚的火炕度日。白日里他跟著老農(nóng)學種地，夜里讀佛典、抄《金剛經(jīng)》。寺院的晨鐘暮鼓聲在人聲稀落的山谷回蕩，他像換了個人，話少了，笑容卻真誠了。下山回公司的那一刻，他心里竟浮出強烈的不適：西裝革履在霓虹燈下，有種說不出的別扭。

2004年至2009年，劉景崇穿梭于兩種生活：一面是廣交會展館里喧鬧的訂單爭奪，一面是每年數(shù)十天的終南山靜修。他投入公益，在家鄉(xiāng)建圖書室、捐資修路，也資助西北山區(qū)幾所氣候惡劣的鄉(xiāng)村小學。外人只當他“成功人士回饋社會”，卻不領會他對清靜的渴望。

三十五歲之后，那股斷舍的念頭愈發(fā)頑固。有一次深夜，應酬散場后，他在車里坐了很久。副駕駛的筆記本上寫著一個數(shù)字：一百位。有朋友要他創(chuàng)業(yè)上市，沖擊福布斯百強。他卻反復琢磨：如果真排進前一百，生命就圓滿了嗎？這問題像根倒刺，不斷提醒他：人心的欲壑永遠填不滿。

2010年春，劉父突發(fā)小中風。兒子跪在病床前，一時間言語哽塞。老人卻拉著手說：“阿崇啊，成敗富貴都是云煙，別累壞了?！蹦翘熘螅麤Q定把公司股權(quán)逐步交給合伙人，轉(zhuǎn)而成為幕后股東。妻子起初支持丈夫休整，誰料半年后，劉景崇正式提出想“剃度”。家里一下炸了鍋。

“你要去當和尚？你不管我們了？”妻子難以置信地抬高音量。老父親扶墻嘆氣，母親眼淚當場滾落。劉景崇沒多辯解，只說一句話：“我放不下心里的苦?！奔易鍟h前前后后開了數(shù)次，親戚把他當成異類，他淡淡應對，態(tài)度柔和卻不退讓。這場拉鋸足足持續(xù)了十年。

2013年冬，他在終南山磕長頭，臉龐褪去精英的棱角，只剩清癯。紹云法師看著他，輕聲問：“舍得嗎？”劉景崇雙手合十，淡淡回道：“舍?！蹦且豢?，他大概已為自己的人生寫下新的注腳——卸掉“老板”標簽，換一種活法。

2014年底，資產(chǎn)處置、股份轉(zhuǎn)讓、員工安置完成，最后一道關卡只?；橐?。妻子拿出雪白卻冰冷的紙張，“如果你非走不可，那就別說來世了?！眱扇撕炞种畷r無爭吵，沒有指責，只有漫長沉默。三歲的兒子抓著母親的衣角，一臉茫然，成了他們共同的軟肋。劉景崇默默把數(shù)套房產(chǎn)和大部分股權(quán)留給母子，把自己的名字從公司抹去，自此手中只剩一部老舊手機和行李袋。

2015年仲春，他第二十次走進終南山，這一次沒有回程票。紹云法師為他剃度，賜號“衍定”。木魚聲中，他換上灰色僧衣，雙手合十，眉心落下一點金泥。昔日朋友圈里“劉總”的名片忽然失了效用，取而代之的是香案、經(jīng)卷、木魚、清風。

山中生活單調(diào)卻不乏挑戰(zhàn)。凌晨三點半起板，誦經(jīng)、劈柴、挑水、種菜、煮粥，輪值鐘鼓樓、掃院子，唯一的奢侈是每周寫信，向父母報平安。偶爾信里會夾幾片他親手曬的黃花菜，郵戳上蓋著“周至縣樓觀臺”字樣，隔著千里，仍帶著松煙香。母親常在鄰里面前翻出那幾行秀氣的蠅頭小字，嘴上念叨“這孩子到底是怎么想的”，眼角卻掛著釋懷的笑意。

外界并未忘記“消失的青年才俊”。財經(jīng)雜志循跡而來，記者頗為驚奇：昔日跨國高管竟在齋堂里刷鋁鍋、舂青菜。面對鏡頭，衍定合掌微笑，并未辯解。有人贊他看破紅塵，有人罵他負心薄幸。網(wǎng)絡爭論聲一波接一波，他卻在日暮時分仍舊打坐、持誦，仿佛世界嘈雜與自己無關。

值得一提的是，他并未切斷與人間的所有聯(lián)系。每年臘月，他會托人將寺里種的土豆、南瓜、蜂蜜寄回家鄉(xiāng)小學；留守兒童寫來的信，被他一一貼在寮房墻壁。有人問他：這是在贖罪？他搖頭，“只是還愿?！倍潭桃痪湓?，道不盡千回百轉(zhuǎn)。

廣東商界后來又有新人登場，關于劉景崇的傳聞卻始終是茶余飯后的談資。有說他病懶厭世，也有人篤定他即將重出江湖。可真相藏在山霧里——五月的山徑，杜鵑滿枝，他赤足踏在松針上，像極了那個少年翻山趕學的背影。

劉景崇的抉擇無法復制。珠三角的商業(yè)邏輯講究“快、狠、準”，而終南山的時間仿佛凝結(jié)，鐘聲敲過才動。兩種節(jié)奏拉扯，他選擇后者，像把自己交還給靜默的山林。在外人看來，他是放棄；對他而言，卻是歸真。

2015年至今，他仍守在山門內(nèi)。五年前的同僚來訪，笑稱“還想拉你回去掌舵”，被他婉拒。那位昔日下屬忍不住問：“師父，您真不后悔？”衍定遞上一盞清茶，“若心已定，何來悔字？”一句輕飄飄，窗外松風作答。

劉景崇的經(jīng)歷常讓人想起古人“半生塵土半生僧”的抉擇。商場征戰(zhàn)贏得了財富，終南靜修卻讓他重新審定“富足”二字的含義。對家人而言，他留下足夠生活保障；對自己而言，他選擇與自己和解。成王敗寇的思維，未必能丈量人生的全部曲線。若問他的故事教會了什么，大概是一句平常卻難行的提醒：人終究要面對自己真實的渴望，無論那渴望是金榜題名，還是一鐘一磬的回響。

劉景崇如今偶爾擔任寺院客堂接待，也會為前來掛單的背包客遞上一碗熱茶。曾有人打趣：“你曾經(jīng)擁有的金山銀海，如今只剩一壺清茶可待人？”他莞爾：“茶夠溫，心就暖。”這句簡短回答，或許正是他用歲月沉淀出的答案。

故事停留在2015年那一刻的落發(fā)，卻未真正終結(jié)。寺院深處，檀香裊裊，晨鐘暮鼓繼續(xù)回蕩。劉景崇的履歷再華麗，也被塵埃掩埋于黃土之上；他的名字，留在山腳的石碑和郵戳里，也留在少數(shù)知情者的記憶中。社會在高速更迭，而他守著的，是一日三省、一缽清粥的簡遠生活。

“愿再無來世”，前妻的一句決絕，似乎為這段人間情緣畫了句點?？稍谌松拈L河里，緣分從來不是只有一種模樣。有人選擇征途，有人選擇歸隱，其價值與否，并不分高下。劉景崇從紅塵走進青燈，無人知曉他未來是否仍會起念下山，但那抬足之間的自由意志，已足夠撐起他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