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伢子,你在城里,別老是惦記我這個老頭子?!?/strong>
師傅凌伯的聲音帶著鄉(xiāng)間特有的質(zhì)樸和沙啞。
“我每月給您寄的錢,都收到了吧?夠不夠用?”
我靠在二十八樓的落地窗前,俯瞰著腳下城市的萬家燈火,心里卻只裝著那座遠方的小院。
“夠用,夠用!咋不夠用呢?你別再寄了,我一個人,花不了什么的?!?/strong>
凌伯總是這樣說,而我也總是笑著答應。
我以為,這就是對他最好的報答,直到過年回鄉(xiāng),推開那扇門......
01
我叫彥升,今年三十有六。
在這個龐大而喧囂的城市里,我算是有了一席之地。
不大不小的公司,一個不高不低的職位,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
別人看我,是風光的,是從山溝里飛出的金鳳凰。
只有我自己知道,每當夜深人靜,褪去一身疲憊,我的心,依舊會飛回那個生我養(yǎng)我的小山村。
更準確地說,是飛回村頭那座低矮的木屋,飛到那個被我稱作“師傅”的老人身邊。
師傅叫凌伯,是個老木匠。
他不是我的親生父親,卻給了我勝似父親的恩情。
我的童年,記憶是灰色的。
一場意外帶走了我的父母,讓我成了村里人人可憐的孤兒。
是凌伯,這個當時也才三十多歲的單身漢,默默地把我領(lǐng)回了他那間堆滿刨花的木工房。
他沒多說什么,只是笨拙地給我熱了飯,給我鋪了床,用他那雙布滿老繭的手,為我撐起了一片天。
村里人說他傻,自己都過得緊巴巴,還要再帶個拖油瓶。
凌伯只是笑笑,繼續(xù)埋頭干著他的木工活。
他用那些木頭,給我換來了學費,換來了新衣,也換來了我走出大山的機會。
我至今都記得,他為了給我湊夠大學第一年的學費,熬了多少個通宵,趕制了多少套家具。
交貨那天,他的眼窩深陷,背也仿佛更駝了些。
他把一沓沓沾著汗水和木屑的零錢塞進我手里,嘴里還是那句:“娃兒,有出息,師傅就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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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時起,我就在心里發(fā)誓,將來一定要讓師傅過上好日子。
大學畢業(yè)后,我留在了城市。
從最底層的業(yè)務員做起,沒日沒夜地跑客戶,陪笑臉,簽合同。
那些年吃的苦,受的累,我都咬牙挺了過來。
因為我心里有個念想,就是早點掙到錢,讓師傅不再那么辛苦。
工作穩(wěn)定后的第二個月,我開始給師傅寄錢。
起初是一千,后來是兩千,再后來,隨著我的收入越來越高,就固定在了五千。
每次匯完錢,我都會給他打個電話。
電話的內(nèi)容,十年如一日地重復著。
“師傅,錢收到了嗎?”
“收到了,收到了,升伢子,你又寄這么多!”
“夠用嗎?別不舍得花,想吃啥就買啥,天冷了買件好點的衣服?!?/p>
“夠用,夠用!我一個老頭子,吃得了多少,穿得了多少。你在城里用錢的地方多,以后別寄了?!?/strong>
我總是嘴上答應著“好,好,下回少寄點”,但從未真正減少過。
我知道師傅的脾氣,他節(jié)儉了一輩子,讓他大手大腳花錢,比讓他干活還難受。
但我心里有自己的盤算。
一個月五千,一年就是六萬。
這么些年下來,也該有小幾十萬了。
在鄉(xiāng)下,這筆錢足以把老房子從里到外翻新一遍了。
我想象著,師傅家的土坯墻換成了結(jié)實的磚墻。
屋頂?shù)呐f瓦片也換成了亮堂堂的新瓦。
院子里那條泥濘的小路,該鋪上平整的水泥了吧。
屋里呢?那臺看了十幾年的老舊電視機,該換成大尺寸的液晶電視了。
夏天那么熱,得裝臺空調(diào)。
冬天那么冷,得有臺暖氣。
師傅的床,也該換個舒服點的了吧。
每次想到這些,我的心里就充滿了暖意和滿足感。
我覺得自己這些年在外的打拼,值了。
這不僅是報恩,更是一個兒子對父親應盡的孝心。
工作太忙,我很少有時間能回去。
大多時候,都是在電話里聽聽師傅的聲音,以解思鄉(xiāng)之情。
凌伯在電話里,從不提家里的事。
他問的,永遠是我的身體怎么樣,工作順不順利,有沒有找對象。
他的聲音總是那么平靜,那么讓人安心。
我問他家里有什么變化沒有,他就說:“挺好,挺好,都一樣。”
我當時只當是師傅不善言辭,也覺得鄉(xiāng)下地方,能有什么大變化呢。
我甚至有些自負地想著,也許他想把錢攢起來,給我一個大大的驚喜。
或許,他已經(jīng)在村里蓋起了一棟小樓房。
這個念頭讓我既期待又有些“埋怨”,埋怨他不懂得享受。
日子就在這周而復始的匯款、通話和想象中,一天天過去。
城市的生活節(jié)奏快得讓人喘不過氣。
每天有開不完的會,見不完的客戶,處理不完的郵件。
我和同事們一樣,像個高速旋轉(zhuǎn)的陀螺,不敢有絲毫停歇。
有時候加班到深夜,獨自一人走在空曠的街上,看著遠處高樓里零星的燈火,孤獨感會像潮水般將我淹沒。
這時候,我唯一的慰藉,就是想想遠方的師傅。
我想象著他可能已經(jīng)睡下,或許正躺在那張我為他“添置”的新床上,蓋著溫暖的被子,做著安穩(wěn)的夢。
這個念頭,像一劑良藥,能瞬間撫平我內(nèi)心的所有焦躁。
有一年,公司組織去南方海島團建。
同事們都興奮不已,討論著陽光、沙灘和海鮮。
我也去了,但心里總覺得空落落的。
站在碧藍的海邊,看著浪花拍打著礁石,我突然想,如果師傅也能看到這樣的景色,該多好。
他一輩子沒出過遠門,最遠的地方,就是送我上大學時去的縣城。
于是,我給他打了電話。
“師傅,我給您報個旅行團吧?去海邊看看?!?/p>
電話那頭沉默了許久。
然后傳來他一貫的聲音:“不去不去,我一把老骨頭了,經(jīng)不起折騰。你有這份心就夠了,把錢省下來,自己用?!?/p>
我勸了半天,他就是不肯。
我也只好作罷。
心里卻更加堅定了要讓他改善生活的決心。
我甚至開始在網(wǎng)上看一些適合老年人居住的小戶型公寓,想著等再攢幾年錢,就把師傅接到城里來。
讓他也享受一下城市的便利和繁華。
可我知道,以他的性格,是絕對不會離開那片生活了一輩子的土地的。
所以,為他改善在鄉(xiāng)下的居住環(huán)境,就成了我最直接,也是唯一能做的事情。
每年春節(jié)前,公司都會發(fā)一筆豐厚的年終獎。
這筆錢,我從不動用,而是專門用來給師傅準備“驚喜”。
今年,我決定給自己放一個長假,好好回去陪陪他。
算起來,我已經(jīng)有快三年沒回去了。
每次說要回去,不是臨時有項目,就是碰上出差。
電話里,師傅也總是說:“別回來了,路上折騰,票又不好買。等你什么時候不忙了,再說?!?/p>
他越是這么說,我心里的愧疚就越深。
這一次,我提前一個月就把工作交接好,誰也攔不住我回家的腳步。
臨行前,我去了市里最大的商場。
我給師傅買了一件上好的羊絨大衣,輕便又保暖。
買了一雙底子很軟的牛皮棉鞋,想著能讓他冬天散步時腳上舒服些。
還買了一臺最新款的按摩椅,可以緩解他因常年做木工活而落下的腰腿疼痛。
當然,還有各種各各樣的營養(yǎng)品、茶葉、點心,把后備箱塞得滿滿當當。
我?guī)缀蹩梢韵胂蟮?,當我開著車,帶著這些禮物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他那又驚又喜,嘴上卻說著“又亂花錢”的可愛模樣。
這些物質(zhì)上的東西,對我來說,早已不算什么負擔。
我只是想把我所能給的,最好的東西,都給他。
我想讓他知道,他當年那個瘦弱的徒弟,如今已經(jīng)長大了,有能力為他遮風擋雨了。
我把他每次在電話里說的“夠用”,都理解為了他老人家的客氣和體諒。
我把他口中的“都一樣”,都當成了他不愿讓我擔心而說的善意謊言。
我活在自己為師傅構(gòu)建的美好想象里,并為此感到無比的幸福和自豪。
我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比我更孝順的“兒子”了。
我為自己的這份“孝心”而感動,也為即將親眼見證的“成果”而激動。
我以為,我寄去的那些錢,早已化作了他生活里的一磚一瓦,一蔬一飯,一針一線。
我以為,我即將看到的,會是一個安逸、舒適、煥然一新的家。
我以為……我以為的一切,都只是我以為。
而現(xiàn)實,正準備給我最沉重,也最深刻的一擊。
02
回鄉(xiāng)的路,漫長而又熟悉。
車子駛出高速,窗外的景色就從千篇一律的灰色建筑,漸漸變成了連綿起伏的青色山巒和一片片金黃色的田野。
空氣里,也開始彌漫著泥土和草木混合的芬芳。
這是家的味道,是刻在我記憶深處的味道。
我的心,隨著車輪的滾動,越發(fā)地雀躍起來。
快到村口的時候,我搖下車窗。
幾個正在路邊曬太陽的老人看到了我,先是愣了一下,隨即認了出來。
“喲,這不是彥升嗎?升伢子回來了!”
“出息了啊,都開上小汽車了!”
“凌伯可真有福氣,養(yǎng)了你這么個好徒弟!”
我笑著和他們打招呼,從車里拿出準備好的華子,一人遞了一根。
鄉(xiāng)親們的熱情,讓我心里暖洋洋的。
他們口中的夸贊,更是讓我有些飄飄然。
是啊,我如今也算是衣錦還鄉(xiāng)了。
我能讓含辛茹苦把我養(yǎng)大的師傅,在鄉(xiāng)親們面前挺起胸膛,臉上有光。
這種成就感,比我在公司簽下任何一份大合同都要來得強烈。
車子緩緩駛過村里的主路。
幾年不見,村里也有了些變化。
好幾戶人家都蓋起了漂亮的兩層小樓,外墻貼著白色的瓷磚,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看到這些新房子,我心里更加篤定了。
我想,師傅的家,肯定也比這些差不到哪里去。
或許他為人低調(diào),沒蓋樓房,但把老屋翻修一下,總是綽綽有余的。
我甚至開始在腦海里勾勒師傅家的具體模樣。
大門,應該換成氣派的鐵藝大門了吧。
院墻,也該加高加固了。
院子里,是不是會種上一些花草,收拾得干凈又漂亮?
我的車,在村頭那棵熟悉的老槐樹下停住。
再往前,就是一條窄窄的巷子,車子開不進去了。
師傅的家,就在巷子的最深處。
我熄了火,從后備箱里搬出那臺巨大的按摩椅。
這東西又重又大,我一個人搬起來有些吃力。
一個剛從旁邊走過的鄰居大叔見狀,趕緊過來搭了把手。
“升伢子,回來啦!哎喲,這是買的啥,這么沉?”
“給師傅買的按摩椅,讓他老人家舒坦舒坦?!蔽倚χf。
“你這孩子,真孝順!”鄰居大叔感嘆道,“凌伯沒白疼你?!?/p>
我們兩人抬著按摩椅,一深一淺地走在巷子里。
巷子還是老樣子,石板路因為常年潮濕,長了些許青苔。
兩旁的墻壁上,還留著兒時我們用粉筆畫下的涂鴉,只是已經(jīng)模糊不清。
一切都那么熟悉,那么親切。
越走近巷子深處,我的心跳得就越快。
像一個即將揭曉考試成績的學生,緊張,又充滿了期待。
終于,我們走到了巷子的盡頭。
那扇斑駁的木門,就那樣靜靜地立在那里,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我的腳步,不由得慢了下來。
這扇門……和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門上的紅漆早已脫落得差不多了,露出底下木頭原有的、干裂的紋路。
門上貼著的春聯(lián),也已經(jīng)泛黃褪色,邊角都卷了起來,看得出是去年甚至更早以前的。
門旁邊的墻,依舊是那種灰撲撲的土坯墻,墻角的地方,還有一片明顯的被雨水浸泡過的痕跡。
我的心,咯噔一下。
這……這和我預想的,完全不一樣。
難道,師傅把錢都花在了里頭,沒顧得上修整門面?
對,一定是這樣。
師傅一向是個務實的人,不喜歡搞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我這樣安慰著自己。
幫我抬東西的鄰居大叔,把我送到門口就回去了。
我站在門口,平復了一下有些紊亂的呼吸。
我沒有敲門。
我想給他一個驚喜。
我將手放在了那扇熟悉的木門上。
手上能清晰地感覺到木質(zhì)的粗糙和冰涼。
我深吸一口氣,輕輕一推。
“吱呀”一聲,門軸發(fā)出了一聲沉重而悠長的呻吟,仿佛一個沉睡的老人,被人從夢中驚醒。
門,緩緩地打開了。
屋內(nèi)的景象,也隨著門縫的擴大,一點一點地,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
然后,我整個人都僵住了。
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我徹底愣在了原地,雙腳如同灌了鉛一般,再也無法移動分毫......
眼前的景象,將我腦海中所有美好的構(gòu)想,擊得粉碎。
沒有新刷的墻壁,沒有光亮的地磚,沒有氣派的家具,更沒有我想象中的任何一件新家電。
屋子里的一切,都和我三年前離開時,一模一樣。
不,甚至比那時候,顯得更加陳舊,更加破敗。
正對著門的,是那張我從小看到大的八仙桌。
桌子的一條腿有些不穩(wěn),下面還墊著一塊瓦片,桌面上被歲月侵蝕出一條條深深的裂紋。
桌子旁邊,擺著兩條長板凳,凳面已經(jīng)被磨得光滑發(fā)亮。
左手邊的墻角,放著一臺老舊的黑白電視機,屏幕上蒙著一層灰塵。
我記得,這還是我上初中時,師傅托人從城里買回來的二手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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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手邊的墻上,依舊貼著那幾張已經(jīng)泛黃發(fā)脆的舊報紙,用來遮擋墻壁上脫落的泥塊。
屋子中央,懸著一盞昏黃的燈泡,沒有燈罩,孤零零地拉著一根電線。
地面,還是那種最原始的土地,因為經(jīng)常踩踏,變得堅實而凹凸不平。
一陣寒風從窗戶的縫隙里灌了進來,吹得我一個激靈。
我這才注意到,那扇木頭窗戶上,有幾塊玻璃已經(jīng)不見了,只用幾張塑料布胡亂地糊著,在風中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整個屋子,顯得那么的空曠,那么的清冷,那么的……家徒四壁。
唯一能算得上是“新物件”的,還是我?guī)啄昵盎貋頃r,給師傅買的那個不銹鋼的電熱水壺,此刻正放在灶臺上,壺身上落滿了水垢。
我的目光,貪婪而又絕望地在屋子里搜尋著。
我想找到一絲一毫改變的痕跡。
我想找到哪怕一件,可以證明那幾十萬塊錢存在過的證據(jù)。
可是,沒有。
什么都沒有。
我每月按時寄回來的五千塊錢,一年六萬,三年就是十八萬,再加上之前的……那是一筆足以讓這個家脫胎換骨的巨款。
可是,它們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沒有在這個小小的空間里,留下任何痕跡。
為什么會這樣?
為什么家里還是一貧如洗?
師傅為什么要騙我?
無數(shù)個巨大的問號,像無數(shù)把重錘,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一股難以名狀的情緒,混雜著震驚、疑惑、失望甚至是一絲憤怒,瞬間沖上了我的頭頂。
我看著這空蕩蕩、冷清清的屋子,喉嚨發(fā)干,嘴唇顫抖。
一個念頭猛地占據(jù)了我的全部思緒,讓我脫口而出。
“我寄回來的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