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shí)關(guān)聯(lián)

“老同志，您這不是為難我嗎？”

武裝部里，年輕的干事把筆往桌上一拍，風(fēng)扇的嘎吱聲都蓋不住他的煩躁：

“您要補(bǔ)辦勛章，可番號記不住，證明人也全犧牲了。您總得告訴我，您到底參加過哪場戰(zhàn)役吧？只要報(bào)出一個名字，一個就行！只要是檔案里有的戰(zhàn)役，我就能去查！”

老人一直沉默著，像一截枯木。

聽到這話，他才緩緩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看不出喜怒，只是平靜地看著面前的年輕人。

“年輕人，”他的聲音沙啞得像在拉一把破舊的風(fēng)箱，“有些仗，打完了，它的名字……就得跟著人一起埋進(jìn)土里，是不能再提的?！?/p>

“您這叫什么話！”干事更急了，“您到底說不說？不說，這勛章我可真沒法給您辦了！”

老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他用那雙滿是老繭的手，在桌上輕輕敲了敲，說：

“好吧……那我只說一個。不過我提醒你，這個名字一旦報(bào)上去，驚動的人，恐怕就不是你這個小小的武裝部能兜得住的了?！?/p>

01

一九八八年的夏天來得特別早，也特別橫。

太陽像個白晃晃的火球，掛在天上，把地上的柏油路都曬得發(fā)軟，人踩上去，能留下一個淺淺的腳印。

縣武裝部的辦公室里，那臺吊在天花板上的三葉風(fēng)扇有氣無力地轉(zhuǎn)著。

嘎吱，嘎吱，像個快斷氣的老頭在喘。

風(fēng)是熱的，吹在人臉上，跟拿熱毛巾糊你一臉沒什么兩樣。

一只綠頭蒼蠅在屋里橫沖直撞，嗡嗡的聲音讓人心煩。

小張二十三歲，剛從學(xué)校分到這里沒多久。

他正趴在桌子上，用一支鋼筆去戳那只停在文件上的蒼蠅。

戳一下，蒼蠅就飛起來，盤旋一圈，又落回原處。

小張覺得這蒼蠅跟他一樣，被困在這個悶罐一樣的下午，出不去，也死不了。

就在他準(zhǔn)備再戳一下的時(shí)候，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影子。

影子把門口那塊四四方方的光亮給遮住了一大半。

小張?zhí)痤^，瞇著眼看過去。一個老人站在那里，逆著光，看不清臉。

他很瘦，背有點(diǎn)駝，手里拄著一根棍子。

不是城里老頭用的那種帶龍頭拐杖，就是一根不知道從哪棵樹上砍下來的樹枝，被手握得久了，包漿發(fā)亮。

老人就那么站著，也不說話，好像在等屋里的光線不再那么刺眼。

小張看著他，覺得他像一尊從土里挖出來的神像，身上帶著一股泥土和陳年舊物的味道。

“你找誰？”小張問，聲音有點(diǎn)懶。

老人慢慢地走了進(jìn)來，每走一步，手里的木棍都在水泥地上“篤”地響一聲。

他走到小張的辦公桌前，停下。

小張這才看清他的臉。

那是一張被太陽和風(fēng)刻滿了皺紋的臉，眼睛是渾的，眼球上蒙著一層灰白的翳，看人的時(shí)候，好像在看人，又好像在看人身后的墻。

老人嘴唇動了動，沒發(fā)出聲音，他咽了口唾沫，喉結(jié)上下滾了一下，然后用一種沙啞的、像是從生銹的鐵管里擠出來的聲音說：

“同志，我來……辦個事?！?/p>

“什么事？”小張把那支鋼筆夾在耳朵上，拉過一張登記表，擺出公事公辦的架勢。

老人沉默了一下，好像在組織詞語，或者說，他要說的那件事，他自己也覺得有些說不出口。他又咽了口唾沫，說：“我想……補(bǔ)辦一枚勛章?！?/p>

小張愣了一下，耳朵上的鋼筆差點(diǎn)掉下來。

他每天在這里接待的，要么是來咨詢征兵政策的半大小子，要么是來辦退伍手續(xù)的，再就是些家長里短的民兵糾紛。

補(bǔ)辦勛章？他來這快一年了，頭一回碰到。

他上下打量著這個老人，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色土布衫，褲腿上還沾著點(diǎn)黃泥，腳上一雙黑布鞋，鞋面都磨出了毛邊。這副樣子，怎么看怎么跟“勛章”兩個字不搭界。

小張心里的那點(diǎn)懶散勁一下子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職業(yè)性的警惕。

他聽說過，有些農(nóng)村的老人，腦子糊涂了，或者聽了什么風(fēng)言風(fēng)語，就跑到政府部門來，說自己打過仗，是英雄，想弄點(diǎn)補(bǔ)助，或者解決一下子女的工作。

這種事，他聽老同志們講過不止一回。

他把登記表往前推了推，說：“行，那你先把這個填一下?！?/p>

老人低下頭，看著那張印滿了格子的紙，搖了搖頭：“我不識字?！?/p>

“那我問，你答。”小張拿起筆，筆尖在紙上頓了頓，“姓名？”

“孫福貴?！?/p>

“年齡？”

“八十了?！崩先苏f。

小張的筆停住了。

八十？他算了一下，要是八十歲，那得是哪年生的？民國都還沒影子呢。

這歲數(shù)，要是打過仗，那資格可就老了去了。

他又看了看孫福貴，眼神里的懷疑更重了。

02

“原部隊(duì)番號？”小張接著問，這是最關(guān)鍵的問題。

只要有番號，就能去軍區(qū)的檔案庫里查。

孫福貴渾濁的眼睛望著窗外那棵半死不活的槐樹，半天沒說話。

小張又問了一遍：“老人家，你的部隊(duì)番號是多少？”

“番號……”孫福貴喃喃自語，好像在努力回憶一件很久遠(yuǎn)很久遠(yuǎn)的事，“記不清了……打仗那會兒，今天在這個隊(duì)，明天就在那個隊(duì)，番號換了好幾回，都打亂了?！?/p>

小張心里“呵”了一聲，果然是這樣。

這是標(biāo)準(zhǔn)答案，所有來“碰運(yùn)氣”的人，都說記不清番號。

他耐著性子，換了個問法：

“那入伍時(shí)間呢？在哪兒入的伍？”

“入伍？”孫福貴好像沒聽懂這個詞，他想了想，說：“不是入伍，是他們打過來了，我就跟著隊(duì)伍走了。那年……日本人剛來我們村?！?/p>

“證明人呢？有沒有能證明你身份的老戰(zhàn)友？”

小張的語氣開始變得不耐煩了，手里的筆在紙上無意識地畫著圈。

孫福貴那雙看不出情緒的眼睛，第一次有了一點(diǎn)波動。

他慢慢地轉(zhuǎn)過頭，看著小張，眼神空洞得可怕。

他張了張嘴，過了好一會兒，才吐出三個字：“都死了?！?/p>

這三個字很輕，但落在小張耳朵里，卻有點(diǎn)沉。

辦公室里那臺風(fēng)扇的嘎吱聲，突然變得格外刺耳。

小張看著老人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一時(shí)間不知道該接什么話。

死了？都死了？這也太巧了。

他清了清嗓子，把表格往旁邊一推，身體靠在椅子背上，擺出一副談話的姿態(tài)：

“老人家，不是我們不給你辦。補(bǔ)辦勛章，這是很嚴(yán)肅的事情，要有憑有據(jù)。你這番號記不清，證明人也沒有，連個退伍證、傷殘證什么的都沒有，我們怎么核實(shí)？規(guī)定就是規(guī)定，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孫福貴沒說話，只是站在那里，像一截木樁。

他的手還拄著那根木棍，手背上青筋暴起，指關(guān)節(jié)粗大，像是長年累月握著什么硬東西磨出來的。

小張覺得自己已經(jīng)把話說得很明白了，仁至義盡。

他站起身，準(zhǔn)備去給老人倒杯水，然后就把他送走。他說：

“老人家，你看天也挺熱的，你先回去。要是想起來什么線索，或者找到什么老物件，再過來也行?！?/p>

這話說得很客氣，但意思就是送客。孫福貴卻沒動。

他抬起頭，看著小張，那雙渾濁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掙扎。

他嘴唇哆嗦著，說：“我……我有個東西?！?/p>

說著，他伸出那只沒拄棍子的手，哆哆嗦嗦地伸進(jìn)懷里。他的動作很慢，很吃力，像是懷里揣著一個千斤重的東西。小張看著他，心又懸了起來。

他想，這老頭不會是想耍什么花招吧？他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半步。

孫福貴從懷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個用紅布包著的小包。

紅布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邊角都起了毛。他把布包放在桌上，像放一件稀世珍寶。

然后，他一層一層地把布打開。小張伸著脖子看，心里猜著會是什么。

是張發(fā)黃的舊照片？還是一封信？

布打開了，里面躺著的，不是照片，也不是信，而是一枚黑乎乎的、變了形的子彈殼。

03

小張看著那枚子彈殼，愣住了。

這算什么證據(jù)？打過仗的人，誰沒見過子彈殼？這東西在鄉(xiāng)下地里刨一刨，說不定都能刨出來幾顆。他覺得這老人真有點(diǎn)不可理喻，甚至有點(diǎn)滑稽。

他剛想開口說“老人家這東西不能算證據(jù)”，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

進(jìn)來的是武裝部的錢部長。

錢部長五十出頭，身材不高，但很結(jié)實(shí)，走路帶風(fēng)。

他參加過南邊那場仗，所以對老兵有種特別的感情。

他本來是去檔案室的，路過門口，聽見里面半天沒動靜，就探頭看了一眼。

他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那個紅布包和那枚子彈殼，也看到了小張臉上那種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還有孫福貴那張木然的臉。

錢部長皺了皺眉，走了進(jìn)來。

“小張，怎么回事？”錢部長的聲音很沉穩(wěn)。

“部長，”小張趕緊站直了，“這位老人家……他說他想來補(bǔ)辦一枚勛章?！彼桃饧又亓恕皠渍隆眱蓚€字的讀音。

錢部長的目光從孫福貴身上移到那枚子彈殼上。他沒有像小張那樣不屑一顧，而是俯下身，仔細(xì)看了看。

那是一枚步槍子彈的彈殼，但彈頭部分不是空的，而是被人用什么東西硬生生砸了回去，封住了口，整個彈殼的形狀都有些扭曲。

錢部長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那枚子彈殼，又抬起頭，看著孫福貴。

他的眼神不像小張那樣懷疑，而是帶著一種探究。

“老同志，”錢部長開口了，他的聲音比小張溫和得多，“別急，坐下慢慢說?！彼^一把椅子，放在孫福貴身后。

孫福貴看了看椅子，沒坐。他指著那枚子彈殼，對錢部長說：“我老婆子，上個月，沒了?！?/p>

他的語氣很平淡，就像在說“昨天的地，澆了”。

“她走了以后，我睡不著。一閉上眼，就聽見她跟我說話。她老念叨，說我有一枚勛章，金光閃閃的，掛在胸口上，可好看了。說那是我的命換來的，是我們家的根。她說她想再看一眼。”孫福貴的聲音還是很沙啞，但話里的意思卻很清楚。

“勛章丟了？”錢部長問。

“嗯，”孫福貴點(diǎn)頭，“有一年發(fā)大水，家里的東西都沖跑了，裝勛章的那個小木盒子，也找不著了。就剩下這個，當(dāng)時(shí)揣在懷里，沒掉?！彼噶酥改敲蹲訌棜ぁ?/p>

錢部長沒說話，他把子彈殼拿到手里，掂了掂。

他能感覺到，這東西不尋常。

當(dāng)了半輩子兵，他什么樣的兵他沒見過。

眼前這個老人，雖然穿著普通，說話也顛三倒四，但他身上有股勁，一股說不出來的勁。

特別是他站著的樣子，背是駝的，但那根脊梁骨，好像是直的。

“老同志，你跟我來辦公室說吧。”錢部長做了個決定。

小張有點(diǎn)意外，但部長發(fā)話了，他只能跟著。

他幫著把孫福貴扶進(jìn)錢部長的辦公室。

辦公室比外面涼快些，錢部長親自給孫福貴倒了一杯水。

孫福貴接過來，捧在手里，杯子里的熱氣熏得他那雙渾濁的眼睛眨了眨。

“老班長，”錢部長換了個稱呼，這個稱呼讓孫福貴的肩膀不易察覺地抖了一下，“你別緊張，咱們就是拉家常。你不用想什么番號，也別想什么證明人。你就跟我說說，你這輩子，都打過哪些仗？”

04

錢部長把辦公室的門關(guān)上了，把外面的蟬鳴和暑氣都關(guān)在了門外。屋里只剩下那臺老舊風(fēng)扇的轉(zhuǎn)動聲。

孫福貴捧著那杯熱水，水很燙，他卻好像感覺不到，兩只手把搪瓷杯子攥得緊緊的。

他的目光落在杯子上那幾個已經(jīng)斑駁的紅字——“為人民服務(wù)”上。

“打過的仗……”他開口了，聲音比剛才還要低，像是從胸腔里直接發(fā)出來的，“……多得很?！?/p>

他開始說了，說得很慢，很亂，像一個不會講故事的人，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他說他老家在北邊，那里的冬天能把人的耳朵凍掉。

他說日本人來的時(shí)候，他爹被抓去修炮樓，再也沒回來。

他說他跟著一支隊(duì)伍走了，那支隊(duì)伍里的人，穿什么的都有，拿的槍也五花八門，有漢陽造，有三八大蓋，還有人扛著紅纓槍。

他不說那些宏大的歷史，不說哪個戰(zhàn)役，不說哪個將軍。他說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片段。

他說，有一次過河，河水本來是黃的，他們趟過去以后，回頭一看，河水變成紅的了。紅色的水面上飄著棉絮，那是從戰(zhàn)友被子彈打穿的棉襖里飛出來的。

他說，有一次斷了糧，餓得實(shí)在受不了，就開始啃樹皮。

他告訴錢部長和小張，不是所有的樹皮都能吃。

有一種滑溜溜的，吃了拉肚子，拉得人站都站不起來。

得吃那種又干又澀的，刮掉最外面那層，吃里面的。

味道像土，嚼在嘴里，滿嘴都是渣子。他說，他現(xiàn)在還能想起來那個味道。

他說，他有個戰(zhàn)友，叫“悶雷”，因?yàn)樯らT大，打起仗來喜歡嗷嗷叫。

有一次沖鋒，悶雷沖在最前面，跑著跑著，突然就像被絆了一跤，往前撲倒了。他撲倒的姿勢很奇怪，身體還在往前，腦袋卻往后仰。

孫福貴說，他后來跑過去看，悶雷的半個腦袋都沒了。

他說的這些，都沒有什么英雄氣概，也沒有什么豪言壯語。

他就像一個老農(nóng)，在說今年收成不好，哪塊地旱了，哪塊地淹了。

但錢部長聽得臉色越來越凝重。

他自己就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他知道，只有真正上過戰(zhàn)場的人，才會把這些細(xì)節(jié)記得這么清楚。

這些不是故事，是烙在骨頭上的記憶。

小張也聽得愣住了，他手里的筆早就停了，他看著孫福貴那張古井無波的臉，第一次感覺到，這張臉的背后，可能藏著一片他無法想象的血海。

孫福貴說著說著，就不說了。他喝了一口水，水已經(jīng)涼了。

他好像沉浸在了自己的回憶里，辦公室里又只剩下風(fēng)扇的聲音。

錢部長等了一會兒，才輕聲問：“那……解放后呢？全國都解放了，您就回家了？”

孫福貴搖了搖頭。他抬起頭，看著錢部長，說：“沒。又去了一個地方?！?/p>

“什么地方？”

“一個很冷的地方。”孫福貴說，“比我們老家還冷。撒泡尿，立馬就能凍成一根冰棍?！?/p>

錢部長的心猛地一跳。他知道老人說的是哪里了。他的呼吸都變得有些急促，他身體微微前傾，盯著孫福貴，一字一頓地問：“抗美援朝？”

孫福貴點(diǎn)了點(diǎn)頭。

05

孫福貴的這一下點(diǎn)頭，像一塊石頭砸進(jìn)了平靜的水面。錢部長辦公室里的空氣瞬間就凝固了。小張張著嘴，看著眼前這個瘦小的老人，感覺自己的腦子有點(diǎn)不夠用了。

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現(xiàn)在又出來個抗美援朝。

如果這些都是真的，那眼前坐著的，就不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村老頭，而是一部活著的戰(zhàn)爭史。

錢部長沒有立刻說話，他站起身，在辦公室里來回踱了兩步。他需要消化這個信息。

參加過朝鮮戰(zhàn)爭的老兵，現(xiàn)在都七十歲上下了，像孫福貴這樣八十高齡還健在的，更是鳳毛麟角。

而且，從孫福貴剛才描述戰(zhàn)爭細(xì)節(jié)的那種狀態(tài)來看，他絕對不是個普通的后勤兵。

錢部長重新坐下，他決定換一種更直接的方式。

“老班長，你還記得在朝鮮，打過什么仗嗎？大的戰(zhàn)役，有名的地名，你還記不記得？”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孫福貴又陷入了那種長久的沉默。他的眼神飄向了窗外，仿佛穿透了墻壁，看到了那片冰天雪地的異國他鄉(xiāng)。過了很久，他才重新開口，聲音變得更低沉，也更清晰了。

他說，剛到朝鮮的時(shí)候，沒有棉衣，十幾個人擠在一個雪洞里，背靠著背取暖。

晚上睡覺不敢睡沉，因?yàn)樗亮?，可能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早上起來，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身邊的人身體都僵了。

他說，吃的都是炒面，一把雪，一把炒面。有時(shí)候炒面送不上來，就只能吃雪。雪吃多了，肚子里像塞了一塊冰，凍得五臟六腑都疼。

他見過有人為了搶一個凍硬了的土豆，跟人打得頭破血流。

那個土豆，比石頭還硬，根本啃不動，只能含在嘴里，用口水慢慢把它化開。

他說，最怕的不是敵人，是天上的飛機(jī)。

那東西像一群鐵做的蒼蠅，沒完沒了地在頭頂上轉(zhuǎn)。一聽到聲音，就得趕緊趴下，把臉埋在雪里。

炸彈掉下來的時(shí)候，地都在抖，耳朵里什么都聽不見，只有嗡嗡的響聲。

等飛機(jī)走了，你從雪里抬起頭，剛才還在你身邊說話的人，可能就只剩下一條腿，或者半個身子。

小張聽得手心直冒汗。這些場景，他只在電影里見過。

但從孫福貴嘴里說出來，卻帶著一種冰冷的、血淋淋的真實(shí)感。

電影里的英雄會喊口號，會義憤填膺，但眼前這個老人，只是在平鋪直敘，像在說一件跟自己無關(guān)的事。

這種平靜，比任何聲嘶力竭的控訴都更讓人感到恐懼。

錢部長緊緊地盯著孫福貴，他知道，關(guān)鍵的時(shí)刻就要到了。

這些細(xì)節(jié)雖然震撼，但還不足以成為直接的證據(jù)。必須要有一個坐標(biāo)，一個能在浩如煙海的戰(zhàn)史檔案中被定位的坐標(biāo)。他屏住呼吸，等待著。

孫福貴講完了飛機(jī)，又停了下來。

他端起杯子，把里面剩下的涼水一口喝干，像是要澆滅心里的火。

然后，他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發(fā)出一聲脆響。

“那都是小仗。”他說，好像在做一個總結(jié)。

錢部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老人要說最重要的部分了。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wěn)：“那……大仗呢？”

孫福貴抬起頭，那雙渾濁的眼睛，第一次直視著錢部長的眼睛。

他的眼神不再空洞，里面仿佛有兩團(tuán)火苗在燃燒。辦公室里的空氣似乎都變得稀薄起來，讓人喘不過氣。小張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像在敲鼓。

06

孫福貴開口了，他報(bào)出了一連串地名，每一個名字，都像一顆重磅炸彈，在錢部長的腦子里炸響。

“長津湖……”

“上甘嶺……”

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補(bǔ)充了最后一句關(guān)鍵信息：

“……以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