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逸仙握著那份墨跡未干的辭職信,指尖微微發(fā)燙。
他站在廠長辦公室門外,能聽見里面楊廠長沉穩(wěn)的談話聲。
一個月前,也是這扇門后,他接下了指導廠長千金實習的任務。
他想起楊貝拉那雙總是帶著笑和探究意味的眼睛,想起她在車間里跟在身后問東問西的身影。
那時他一心撲在圖紙和技術(shù)革新上,只覺得這姑娘聰明,有點過于活潑。
此刻,他才隱約覺得,那一個月里,似乎有些他未曾留意過的漣漪悄然蕩開。
門內(nèi),楊廠長似乎結(jié)束了通話,許逸仙深吸一口氣,準備敲門。
他并不知道,這扇門一旦推開,說出的辭職決定,將像一塊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
不僅會濺起事業(yè)的浪花,更會攪動一池他從未察覺的、深藏的情感暗流。
而最先掀桌而起的,竟會是那位他只見過寥寥數(shù)面、總是面帶得體微笑的師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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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許逸仙正伏在技術(shù)科的繪圖板上,核對一組新零件的數(shù)據(jù)。
八七年的春天,陽光透過老舊的玻璃窗,在布滿劃痕的木制圖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空氣里彌漫著繪圖墨水特有的氣味和舊紙張的味道。
科室里很安靜,只有鉛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偶爾夾雜著老式臺扇搖頭時發(fā)出的輕微吱呀聲。
“逸仙,忙著呢?” 技術(shù)科科長趙工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帶著一貫的和氣。
許逸仙抬起頭,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趙工,快核對完了,這批數(shù)據(jù)有點問題,得改。”
趙工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先放一放,楊廠長讓你去他辦公室一趟,現(xiàn)在就去?!?/p>
許逸仙有些意外,廠長直接點名找他這種情況并不多見。
他放下繪圖筆,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洗得有些發(fā)白的淺藍色工裝外套:“知道什么事嗎,趙工?”
趙工搖搖頭,臉上帶著點意味深長的笑:“好事兒,去了你就知道了?!?/p>
許逸仙心里嘀咕著,穿過廠區(qū)去行政樓。
四月的風帶著暖意,吹過道路兩旁高大的梧桐樹,新生的嫩葉嘩嘩作響。
紅星機械廠是市里的重點國營大廠,規(guī)模不小,廠房鱗次櫛比,機器的轟鳴聲從各個車間里隱隱傳來。
工人們推著零件車匆忙走過,看到他,有的點頭打個招呼,有的則帶著幾分羨慕的神色。
許逸仙是廠里年輕技術(shù)員里的尖子,技術(shù)過硬,為人踏實,很受領導器重。
但他自己心里清楚,在這龐大的國營體系里,個人的才華似乎總被一層無形的膜包裹著,難以真正施展。
他渴望能有機會做點更實實在在的、能立刻看到成效的技術(shù)工作,而不是沒完沒了地修改圖紙、應付各種檢查。
廠長辦公室在行政樓的三樓,寬敞明亮,鋪著深紅色的地毯。
楊鴻濤廠長正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看文件,見到許逸仙進來,臉上露出了笑容。
“小許來了,快坐。” 楊廠長五十歲上下年紀,身材保持得很好,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穿著灰色的中山裝,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度,但此刻態(tài)度很隨和。
許逸仙在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腰板挺得筆直:“廠長,您找我?”
楊廠長放下文件,雙手交叉放在桌上,語氣溫和:“有個任務要交給你,算是幫我一個私人的忙?!?/p>
他頓了頓,看著許逸仙疑惑的眼神,繼續(xù)說:“我女兒貝拉,今年大學畢業(yè)了,學的是機械工程,跟你算是對口?!?/p>
“學校要求畢業(yè)前有個實習,我想讓她來咱們廠,實實在在地學點東西,別走馬觀花?!?/p>
“這丫頭聰明是聰明,但性子有點跳脫,需要個穩(wěn)重扎實的人帶一帶。”
“我考慮了挺久,覺得你是最合適的人選。年輕,有水平,做事認真?!?/p>
“怎么樣,愿意幫我這個忙嗎?帶她一個月?!?/p>
許逸仙愣了一下,帶廠長女兒實習?這任務聽起來簡單,實則微妙。
帶好了是分內(nèi)之事,帶不好,或者這大小姐有什么不滿,恐怕……
他略微遲疑了一下:“廠長,我經(jīng)驗可能還不足,怕教不好……”
楊廠長擺擺手,打斷了他:“哎,謙虛了。你的能力我很清楚?!?/p>
“就這么定了。貝拉明天就來報到,你就把她當普通實習生,該嚴格要求就嚴格要求?!?/p>
“年輕人在一起,也好交流。說不定她那些學校里學的新鮮理論,還能給你一些啟發(fā)呢?!?/p>
話說到這個份上,許逸仙知道自己沒有拒絕的余地了。
他點點頭:“好的,廠長,我一定盡力?!?/strong>
楊廠長滿意地笑了:“好,那你先回去準備一下。明天早上八點,帶她到車間熟悉環(huán)境?!?/p>
許逸仙起身告辭,走出廠長辦公室,心里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像是平靜的湖面被投下了一顆小石子,漣漪緩緩散開。
他隱約覺得,這一個月,恐怕不會像他想象的那么簡單。
02
第二天一早,還差十分鐘八點,許逸仙就等在了廠辦大樓門口。
他特意穿了一件半新的藏藍色夾克,顯得精神些。
春風拂面,帶著花香和泥土的氣息,廠區(qū)廣播正播放著早間新聞。
八點整,一個穿著米白色風衣、踩著黑色小皮鞋的年輕女孩,騎著一輛嶄新的二六式女式自行車,鈴聲叮當?shù)赝T诹怂媲啊?/p>
“請問,是許逸仙師傅嗎?” 女孩利落地跳下車,笑容明媚地問道。
許逸仙看著眼前的女孩,大約二十出頭的年紀,扎著利落的馬尾辮,額頭光潔,眼睛又大又亮,像含著兩汪清泉。
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渾身散發(fā)著青春蓬勃的氣息。
和廠里那些穿著工裝、略顯樸實的女工完全不同,她身上有種知識分子的書卷氣,又夾雜著這個年齡特有的靈動。
“我是許逸仙。你是楊貝拉同志吧?” 許逸仙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自然平和。
“對,我是楊貝拉。許師傅,以后一個月就麻煩您了?!?楊貝落落大方地伸出手。
許逸仙稍顯拘謹?shù)睾退樟宋帐?,女孩的手溫暖而有力?/p>
“不用叫師傅,叫我名字或者許工就行。廠長交代了,讓我?guī)闶煜S里的技術(shù)工作?!?/p>
“好啊,那我叫你許工吧?!?楊貝拉笑瞇瞇地說,“我爸可沒少夸你,說你是廠里年輕技術(shù)員里的這個?!?/p>
她翹起了大拇指。
許逸仙有些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鏡:“廠長過獎了。我們先去車間看看吧?!?/p>
他帶著楊貝拉走向最大的第一車間。
車間的噪音和機油味撲面而來,巨大的天車吊著沉重的部件緩緩移動,各種機床轟鳴著,工人們在各自的崗位上忙碌。
楊貝拉好奇地東張西望,并沒有一般女孩子初到這種環(huán)境可能出現(xiàn)的畏縮或不適。
她指著遠處一臺正在運轉(zhuǎn)的龍門銑床問:“許工,那臺是進口的吧?看起來精度很高?!?/p>
許逸仙有些驚訝,這丫頭一眼就能看出設備的不同尋常。
“對,是去年從東德引進的,目前是廠里的核心設備之一,主要負責加工大型模具?!?/p>
“我們能近點看看嗎?我在學校只見過圖紙和模型?!?楊貝拉眼中閃著興奮的光。
許逸仙點點頭,帶著她穿過忙碌的車間,小心地避開地上的電線和工作臺。
走到龍門銑床附近,巨大的切削聲更響了,冷卻液的味道也濃重起來。
操作工是個老師傅,看到許逸仙帶來個面生的漂亮姑娘,好奇地多看了兩眼。
“劉師傅,這是新來的實習生小楊,廠長讓她來學習學習。” 許逸仙大聲介紹,壓過機器噪音。
“哦,好,好!” 劉師傅大聲回應,繼續(xù)專注地盯著操作面板。
楊貝拉卻看得津津有味,甚至往前湊了湊,仔細觀察著刀具的走刀路徑和工件的裝夾方式。
“夾具設計得很巧妙,減少了裝夾變形。” 她自言自語道,然后轉(zhuǎn)向許逸仙,“許工,這臺設備的數(shù)控系統(tǒng)穩(wěn)定嗎?”
許逸仙更驚訝了,這問題問得很內(nèi)行。
“還不錯,但編程有點復雜,對操作工要求高。我們正在摸索更優(yōu)化的加工程序?!?/p>
“我在學校接觸過類似的西門子系統(tǒng),或許可以一起研究研究?!?楊貝拉很自然地說。
許逸仙看著她認真的側(cè)臉,突然覺得廠長這個女兒,或許真不是來鍍金的。
她眼里有種對技術(shù)純粹的好奇和熱情,這讓他產(chǎn)生了一絲好感。
“好啊,有機會可以交流。走吧,再去別的車間看看,了解一下整體的生產(chǎn)流程?!?/p>
一上午,許逸仙帶著楊貝拉走了三個主要車間,介紹了各種設備和工作原理。
楊貝拉問題很多,但都問在點子上,看得出理論基礎很扎實。
偶爾她還會提出一些基于新理論的想法,雖然有些理想化,但給許逸仙帶來了不一樣的視角。
中午在食堂吃飯時,楊貝拉很自然地端著飯盒坐到了許逸仙對面。
“許工,你們平時都這么忙嗎?我看大家連喝水的時間都很少?!?/p>
“生產(chǎn)任務重,沒辦法。尤其是技術(shù)科,經(jīng)常要解決現(xiàn)場問題?!?許逸仙扒拉著飯盒里的土豆絲。
“我覺得廠里有些工藝可以優(yōu)化,比如二車間那個熱處理環(huán)節(jié),能耗好像有點高?!?/p>
許逸仙抬頭看了她一眼:“你看出來了?我們也想過改進,但牽扯到設備更新,批不下來資金?!?/p>
“不一定需要全新設備,或許可以通過改進工藝參數(shù)和裝爐方式試試?!?楊貝拉咬著筷子思考著說。
許逸仙心里一動,這確實是個思路。他看著對面這個剛認識半天的女孩,第一次覺得,這一個月或許會有點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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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接下來的日子,許逸仙按照計劃,系統(tǒng)地給楊貝拉講解廠里的核心技術(shù)。
從圖紙識讀到工藝編制,從材料特性到質(zhì)量控制,他講得細致,楊貝拉學得飛快。
她不僅理解能力強,還能舉一反三,常常提出讓許逸仙都需要思考一下的問題。
兩人大部分時間泡在車間或者技術(shù)科的資料室里。
資料室安靜,只有書頁翻動和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
陽光透過高高的窗戶,照在積了薄灰的書架和長條木桌上。
“許工,這份八十年代初的工藝卡片,和現(xiàn)在的實際操作差別很大啊?!?/p>
楊貝拉從一堆泛黃的資料里抬起頭,鼻尖上沾了一點灰塵。
許逸仙正對著一份復雜的裝配圖沉思,聞言抬起頭,看到她鼻子上的灰,忍不住笑了笑。
“嗯,設備更新了,工藝自然也改進很多。但這些老資料也有參考價值,能看出技術(shù)演變的脈絡?!?/p>
他遞過去一張紙巾:“擦擦臉?!?/p>
楊貝拉愣了一下,接過紙巾擦了擦鼻子,看到上面的灰跡,自己也笑了。
“謝謝。我覺得我們可以把這些工藝演變整理一下,做個對比分析,說不定對現(xiàn)在的優(yōu)化有啟發(fā)?!?/p>
“你這個想法很好?!?許逸仙贊許地點點頭,“不過工作量不小,需要查很多檔案?!?/p>
“沒關系啊,反正我實習就是要學東西嘛。我們一起做?” 楊貝拉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
許逸仙看著女孩充滿干勁的臉,不忍拒絕:“行,那我們從冷加工工藝開始整理?!?/p>
于是,接下來的幾天,兩人一有空就扎進資料室。
許逸仙發(fā)現(xiàn)楊貝拉不僅理論好,動手整理資料也很有條理,字也寫得漂亮清秀。
她負責查找、篩選資料,許逸仙負責核對、分析,配合得越來越默契。
有時為了一個技術(shù)細節(jié),兩人會爭論半天,但都是對事不對人,爭論完相視一笑。
“許工,你爭論起來的樣子,可比平時嚴肅多了?!?有一次爭論間隙,楊貝拉托著腮笑著說。
許逸仙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可能太投入,語氣有些急,有點不好意思:“搞技術(shù)嘛,就得認真點。”
“我就喜歡你這樣認真的勁兒?!?楊貝拉脫口而出,說完自己先愣了一下,隨即低下頭假裝翻資料,耳根卻微微泛紅。
許逸仙正專注于桌上的圖紙,似乎沒太留意她這句話和細微的反應,只是“嗯”了一聲。
車間里的工人和技術(shù)科的同事,漸漸都熟悉了這個廠長千金。
她沒半點架子,見到老師傅都客氣地打招呼,虛心請教。
有時還會幫著干點力所能及的活兒,比如遞個工具,記錄個數(shù)據(jù)。
大家私下里議論,都說楊廠長這女兒不錯,不像有些干部子女嬌生慣養(yǎng)。
也有人開玩笑地對許逸仙說:“小許,廠長把寶貝女兒交給你,這可是莫大的信任啊?!?/p>
許逸仙只是笑笑,并不接話。他心里把帶好楊貝拉實習當成一項重要的任務,并未多想。
一周后,廠里一臺關鍵設備出了故障,導致一條生產(chǎn)線停擺。
技術(shù)科的人圍著設備查了半天,沒找到癥結(jié)。
許逸仙被叫去會診,楊貝拉也跟了過去。
現(xiàn)場氣氛有些緊張,生產(chǎn)科長急得團團轉(zhuǎn)。
許逸仙冷靜地檢查著設備,眉頭緊鎖。楊貝拉安靜地跟在旁邊,遞工具,打下手。
“控制信號傳輸不穩(wěn)定……” 許逸仙喃喃自語,反復測試著幾個接口。
“許工,會不會是接地干擾的問題?” 楊貝拉突然小聲說,“我看這線路布置靠近大功率電機?!?/p>
許逸仙一愣,順著她的思路檢查,果然發(fā)現(xiàn)了一處隱蔽的接地不良。
問題很快解決了,生產(chǎn)線恢復了運轉(zhuǎn)。
生產(chǎn)科長握著許逸仙的手連聲道謝。
許逸仙卻認真地說:“多虧了小楊提醒,是她先想到了干擾問題?!?/p>
楊貝拉站在一旁,聽到許逸仙把功勞歸給自己,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看著許逸仙的眼神里,多了些不一樣的東西。
回去的路上,楊貝拉顯得很高興:“許工,剛才謝謝你啊?!?/p>
“謝我什么?本來就是你想到的點子?!?許逸仙不解。
“謝謝你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肯定我呀?!?楊貝拉歪著頭看他,“讓我覺得自己真的能幫上忙。”
許逸仙看著女孩燦爛的笑容,心里也有一絲暖意。
他覺得帶這個實習生,雖然額外花了些精力,但確實有價值。
他甚至開始享受這種共同探討、解決問題的過程。
只是他依舊沒有察覺,身邊這個年輕女孩看他的眼神,早已超出了學生對老師的敬佩。
04
實習進入第二周,楊貝拉似乎更加適應了廠里的節(jié)奏。
她開始更主動地創(chuàng)造和許逸仙獨處的機會。
下午下班后,技術(shù)科的人通常走得比較早。
楊貝拉總會找些借口留下來,比如“還有個數(shù)據(jù)沒算完”,或者“這篇外文資料想再琢磨一下”。
許逸仙通常也會加班,整理技術(shù)資料或者研究工藝改進方案。
偌大的技術(shù)科辦公室,常常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把房間染成暖黃色,空氣中漂浮著細小的塵埃。
只有鋼筆在紙上書寫的沙沙聲,和偶爾翻動書頁的聲音。
“許工,都快七點了,你不餓嗎?” 楊貝拉從她的座位上抬起頭,揉了揉脖子。
許逸仙從一堆圖紙中抬起頭,看了看墻上的掛鐘:“這么晚了?你趕緊回去吧,別讓廠長擔心?!?/p>
“沒事,我爸知道我在跟你學習,放心得很?!?楊貝拉站起身,走到許逸仙的桌邊,“你晚上吃什么?食堂早就沒飯了。”
“我回宿舍隨便下點面條就行。” 許逸仙頭也不抬地回答,繼續(xù)畫著一條復雜的曲線。
“總吃面條哪行啊?!?楊貝拉語氣里帶著點埋怨,“我知道廠門外有家小館子,炒菜味道不錯,一起去吃點吧?我請客,算是感謝你辛苦教我?!?/p>
許逸仙這才抬起頭,看到楊貝拉期待的眼神,猶豫了一下:“這……不合適吧。”
“有什么不合適的?同志之間一起吃個飯很正常嘛?!?楊貝拉不由分說,“走吧走吧,我都餓扁了?!?/p>
許逸仙拗不過她,只好收拾好東西。
小館子確實不大,但干凈整潔。兩人點了兩個炒菜,一個湯。
吃飯的時候,楊貝拉不再聊技術(shù),而是問起許逸仙的大學生活,問他為什么選擇機械這一行。
許逸仙話不多,但也被勾起了些回憶,簡單說了說自己的經(jīng)歷。
“我覺得你留在廠里,有點屈才了?!?楊貝拉忽然說,“以你的能力,應該能有更大的平臺?!?/p>
許逸仙筷子頓了一下,這話說到了他心坎上,但他只是淡淡地說:“廠里挺好的,穩(wěn)定。”
“穩(wěn)定是穩(wěn)定,但好像少了點激情,是吧?” 楊貝拉盯著他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他的心思。
許逸仙沒有接話,低頭喝了口湯。他不想在一個實習生面前,尤其還是廠長女兒面前,表露對現(xiàn)狀的不滿。
楊貝拉也很聰明地沒有再追問,轉(zhuǎn)而說起她大學里的趣事,氣氛又輕松起來。
從那以后,楊貝拉時不時會以各種理由約許逸仙一起吃晚飯。
有時是“慶祝解決了一個技術(shù)難題”,有時是“請教問題耽誤了飯點,必須補償”。
許逸仙推脫過幾次,但楊貝拉總有辦法讓他答應。
他漸漸習慣了身邊有這個活潑健談的姑娘。
她會在吃飯時,悄悄把他不愛吃的青椒夾到自己碗里;
會在他熬夜畫圖后,第二天一早塞給他一包奶粉,說“補充營養(yǎng)”;
會在討論技術(shù)問題時,不經(jīng)意地說一句“許工,你懂得真多,真厲害”。
這些細微的關心和崇拜,許逸仙感受到了,但他更多地將其理解為師徒之間的情誼,或者年輕人對前輩的尊重。
他甚至覺得,楊貝拉性格大概就是這樣熱情大方,對誰都可能如此。
有一次,兩人在車間檢測一批新加工件的精度。
許逸仙專注地調(diào)整著測量儀器,楊貝拉在旁邊記錄數(shù)據(jù)。
車間里很熱,許逸仙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楊貝拉掏出自己的手帕,很自然地伸手想幫他擦汗。
許逸仙下意識地偏頭躲開了,接過手帕:“我自己來,謝謝。”
楊貝拉的手僵在半空,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但很快又笑起來:“許工,你也太見外了?!?/p>
許逸仙擦完汗,把手帕還給她,解釋道:“手上都是油,別弄臟了你的手帕?!?/p>
他確實是不好意思,也覺得男女有別,舉止應該注意分寸。
但在楊貝拉聽來,這更像是客氣和疏遠。
她默默收起手帕,沒再說什么,但接下來的半天,話明顯少了很多。
許逸仙忙于工作,并沒有太在意她情緒的變化。
他只想著盡快完成實習任務,同時心里也在琢磨著最近接觸到的另一個機會——一個來自南方的、充滿誘惑力的邀請。
那個關于“下?!钡哪铑^,像一顆種子,在他心里悄悄發(fā)芽,吸引著他大部分的注意力。
以至于他完全忽略了身邊這個女孩,那些越來越明顯的、帶著羞澀和勇敢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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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南方來的私營企業(yè)老板唐宏圖,是通過一個離職的老同事聯(lián)系上許逸仙的。
第一次見面約在市里一家不起眼的茶館。
唐宏圖四十多歲年紀,穿著時興的西裝襯衫,打著領帶,頭發(fā)抹得锃亮,手腕上戴著一塊明晃晃的金表。
與廠里那些穿著中山裝或工裝的領導截然不同,他渾身上下透著一股精明干練和急于開拓的勁頭。
“許工,久仰大名??!” 唐宏圖熱情地握住許逸仙的手,力氣很大,“老周(介紹人)常跟我提起你,說你是紅星廠的技術(shù)頂梁柱!”
“唐老板過獎了,我就是個普通技術(shù)員?!?許逸仙有些不適應這種熱情。
坐下后,唐宏圖直接切入正題:“許工,我就不繞彎子了。我在深圳開了家機電公司,專門做非標設備和自動化改造。”
“現(xiàn)在生意很好,訂單接不過來,就缺你這樣的核心技術(shù)人才!”
他壓低聲音:“你們國營廠的情況,我多少了解一點。論資排輩,條條框框多,年輕人有想法難施展,對吧?”
許逸仙默默喝著茶,沒有否認。唐宏圖的話,確實戳中了他的一些心事。
“來我這邊,完全不一樣!” 唐宏圖身體前傾,眼中閃著光,“我給你技術(shù)副總的職位,研發(fā)這一塊你全權(quán)負責!”
“薪水嘛,至少是你在紅星廠的五倍!年底還有分紅!”
“住房問題公司解決,只要你過來,立刻給你安排兩居室!”
許逸仙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五倍薪水、副總職位、兩居室……
這些條件,在月薪一百多塊、擠在集體宿舍的他的聽來,簡直是天文數(shù)字,充滿了不真實感。
“唐老板,感謝您的看重。但我……我在紅星廠工作了好幾年,對這里有感情?!?許逸仙斟酌著詞句。
“感情歸感情,前途歸前途!” 唐宏圖大手一揮,“許工,你還年輕,難道就想一輩子困在體制內(nèi),按部就班?”
“南方現(xiàn)在發(fā)展多快你知道嗎?遍地是機會!只要你有本事,就能闖出一片天!”
“我們做的項目,都是最新最前沿的,客戶來自全國各地,甚至還有外資企業(yè)!”
“那才是真正搞技術(shù)的人該去的舞臺!”
唐宏圖的話,像一把錘子,敲擊著許逸仙的心。
他想起廠里那個拖了半年還沒批下來的技改方案;
想起自己想嘗試的新工藝因為“風險大”而被否決;
想起日復一日類似的圖紙和似乎永遠也開不完的、卻解決不了實際問題的會議。
一股壓抑已久的熱流,在他胸中涌動。
“唐老板,您讓我考慮考慮。” 許逸仙沒有立刻答應。
“當然要考慮!這是大事!” 唐宏圖很通情達理,“不過許工,機會不等人啊?!?/p>
“我們這邊好幾個項目都等著技術(shù)帶頭人。我希望盡快能得到你的好消息?!?/p>
臨走時,唐宏圖留下一個印著公司地址和電話的名片,還有一本介紹特區(qū)發(fā)展的雜志。
那次見面后,許逸仙心里就像長了草。
唐宏圖描繪的世界,雖然陌生,卻充滿了活力和可能性。
他開始偷偷關注南方的消息,找一些關于“下海經(jīng)商”的報道來看。
越看,心里那股想要改變、想要闖蕩的念頭就越強烈。
這一切,他都是悄悄進行的,廠里沒有人知道。
連每天和他相處時間最長的楊貝拉,也只覺得許師傅最近似乎有時候會走神,好像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情。
她以為他是在為某個技術(shù)難題困擾,還時常想辦法逗他開心,或者買些水果點心和他分享。
“許工,嘗嘗這個橘子,可甜了?!?一天下午,楊貝拉把幾個黃澄澄的橘子放在許逸仙桌上。
“謝謝?!?許逸仙拿起一個,心不在焉地剝著。
“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我看你黑眼圈都出來了。” 楊貝拉關切地問。
“沒事,就是在想點事情?!?許逸仙勉強笑了笑。
“想不通就先放放嘛,勞逸結(jié)合?!?楊貝拉拿起一個橘子,熟練地剝好,遞給他一半,“給,吃甜的能讓人心情好?!?/p>
許逸仙接過那半橘子,看著女孩真誠關切的眼神,心里忽然閃過一絲愧疚。
廠長信任他,讓他帶女兒學習。貝拉也聰明好學,對他十分尊重和關心。
而他卻在這里盤算著離開,甚至可能很快就要提出辭職。
但他隨即又說服自己,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他有追求自己事業(yè)和生活的權(quán)利。
這種矛盾的心情,讓他在面對楊貝拉時,偶爾會顯得有些疏離和客氣。
楊貝拉敏感地察覺到了這種微妙的變化,有些困惑,也有些失落。
她以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夠好,或者那些小心翼翼的暗示給了許工壓力。
她決定在剩下的實習時間里,更自然地對他好,讓他明白自己的心意。
她卻不知道,許逸仙的心里,已經(jīng)被南方那個充滿未知和機遇的世界占據(jù)了大部分空間。
一場風暴,正在看似平靜的實習期下悄然醞釀。
06
實習進入第三周,許逸仙內(nèi)心的天平已經(jīng)明顯傾斜。
他利用休息時間,去圖書館查閱了更多關于深圳特區(qū)的資料。
報紙和雜志上那些關于“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報道,
那些一夜之間拔地而起的高樓,那些充滿活力的市場氣息,
都深深地吸引著這個渴望突破現(xiàn)狀的年輕人。
他反復計算著去南方可能帶來的收益和風險。
風險當然有:丟掉鐵飯碗,遠離熟悉的環(huán)境,面對完全未知的商業(yè)競爭。
但收益也同樣誘人:高薪、職位、施展才華的平臺,以及一種全新的、充滿激情的生活方式。
更重要的是,他內(nèi)心深處對技術(shù)創(chuàng)新的渴望,在國營廠僵化的體制下,感到越來越窒息。
他覺得自己像一只被關在籠子里的鳥,眼睜睜看著外面的天空,撲騰著翅膀卻飛不出去。
而唐宏圖的邀請,就像是為他打開了一扇籠門。
一天晚上,他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
宿舍里還有其他同事,已經(jīng)發(fā)出了鼾聲。窗外月色皎潔。
他想起白天和楊貝拉一起測試新模具的情景。
女孩專注地記錄著數(shù)據(jù),陽光照在她認真的側(cè)臉上,鼻尖沁出細小的汗珠。
結(jié)束時,她高興地說:“許工,跟著你真能學到東西!這一個月比我大學四年實踐的還多!”
那一刻,他看到她眼里純粹的快樂和信賴,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如果自己突然辭職離開,她會怎么想?廠長會怎么想?
會不會覺得他辜負了他們的信任?
但另一個聲音立刻反駁:工作是工作,感情是感情。不能因為個人情感就放棄事業(yè)前途。
況且,他和楊貝拉之間,除了師徒關系,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承諾。
那些細微的關心和暗示,也許只是自己多心了,或者只是年輕人一時的好感。
他不能,也不應該,讓這些不確定的因素影響自己重大的職業(yè)抉擇。
第二天,他給唐宏圖打了個電話,約他再次見面。
這次見面,唐宏圖帶來了更詳細的資料,包括公司的營業(yè)執(zhí)照復印件、正在進行的項目介紹、甚至擬好的聘用合同草案。
“許工,我是真心誠意邀請你!” 唐宏圖拍著胸脯,“合同你可以帶回去仔細看,待遇條件都可以寫進去,具有法律效力!”
許逸仙看著那份聘用合同,上面清晰地寫著“技術(shù)副總經(jīng)理”、“月薪八百元”、“提供住房”等字樣。
白紙黑字,比上一次口頭承諾更加真實可信。
他的手心有些出汗。
“唐老板,如果我過去,主要負責哪方面的技術(shù)工作?” 他需要確認具體內(nèi)容。
“太好了!你這就是有意向了!” 唐宏圖興奮地說,“我們目前主要缺的是自動化生產(chǎn)線這一塊的技術(shù)核心。”
“你知道,現(xiàn)在很多廠都想搞自動化改造,提高效率。市場非常大!”
“你過來,就是這方面的總負責人!項目立項、技術(shù)方案、團隊組建,你說了算!”
許逸仙最看重的就是技術(shù)主導權(quán)。唐宏圖的話,徹底打動了他。
“好,唐老板。我回去就辦理辭職手續(xù)。大概需要一個月左右的時間。”
“沒問題!我等你!” 唐宏圖緊緊握住他的手,“許工,相信我,這是你人生最正確的決定!”
回到廠里,許逸仙的心情既激動又有些沉重。
激動的是,一條嶄新的道路就在眼前展開;
沉重的是,他即將向賞識他的楊廠長提出辭職,結(jié)束在紅星廠這幾年相對平穩(wěn)的生活。
他看著熟悉的車問、辦公樓、食堂,看著來來往往的同事,忽然生出幾分不舍。
但這種不舍,很快就被對未來的憧憬壓了下去。
他開始悄悄整理自己的技術(shù)資料和工作筆記,為交接做準備。
在楊貝拉面前,他盡量表現(xiàn)得和往常一樣,但敏感的女孩還是察覺到了他隱藏的某種決心。
“許工,你最近好像特別忙?總是在寫寫畫畫的。” 楊貝拉好奇地看著他桌上多出來的一沓稿紙。
“嗯,整理一些技術(shù)總結(jié)?!?許逸仙含糊地答道。
“是準備發(fā)表論文嗎?能不能讓我也學習學習?” 楊貝拉湊過來想看。
許逸仙下意識地用胳膊擋住了稿紙:“還沒整理好,等弄好了給你看?!?/p>
那上面有他初步設想的南下計劃和一些技術(shù)構(gòu)想,不能讓她看到。
楊貝拉看著他防備的動作,眼神黯淡了一下,但沒再堅持。
她回到自己的座位,心里有些亂。她感覺許逸仙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瞞著她。
距離實習結(jié)束還有不到十天。她原本計劃著,在實習結(jié)束那天,要鼓起勇氣,向許逸仙更明確地表達自己的好感。
現(xiàn)在,這種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她決定找個機會,好好和他談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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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實習的最后一天,天氣有些悶熱,像是要下雨。
楊貝拉完成了實習報告,許逸仙仔細地批閱后,寫下了評語。
評語寫得很中肯,肯定了楊貝拉扎實的理論基礎、積極的學習態(tài)度和敏銳的觀察力,也委婉地提了一點希望她更注重實踐細節(jié)的建議。
“寫完了,你看看有沒有什么問題?!?許逸仙把報告遞還給楊貝拉,心里松了口氣,總算完成了廠長交代的任務。
楊貝拉接過報告,看著許逸仙工整有力的字跡,尤其是最后“實習成績:優(yōu)秀”那幾個字,心里卻高興不起來。
這一個月,她過得充實而快樂,每天都能見到想見的人,和他一起工作、學習、討論。
她以為這只是開始,沒想到實習結(jié)束,似乎也意味著某種聯(lián)系的減弱。
她更隱隱覺得,許逸仙今天看她的眼神,帶著一種復雜的、類似告別的情緒。
“謝謝許工,這一個月給你添麻煩了?!?楊貝拉收起報告,輕聲說。
“別客氣,你也幫了我很多忙?!?許逸仙笑了笑,開始整理自己的桌面,動作有些緩慢,像是在拖延時間。
下午,楊貝拉去廠辦辦理實習鑒定蓋章等手續(xù)。
許逸仙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深吸了一口氣。
他從抽屜里拿出那封已經(jīng)寫好幾天的辭職信,又仔細看了一遍。
信寫得很誠懇,感謝了廠里的培養(yǎng)和廠長的信任,說明了自己想要尋求更大發(fā)展空間的意愿,并承諾會做好一切工作交接。
是時候了。他站起身,走向廠長辦公室。
一路上,他的心怦怦直跳,手心里全是汗。
敲開廠長辦公室的門,楊鴻濤正在看文件,看到他,笑著招呼:“小許來了,貝拉的實習今天結(jié)束了吧?這丫頭沒給你闖禍吧?”
“沒有,貝拉很聰明,也很努力,實習表現(xiàn)非常優(yōu)秀?!?許逸仙如實說道。
“那就好,辛苦你了?!?楊廠長滿意地點點頭,示意他坐下,“坐,有事?”
許逸仙沒有坐,而是上前一步,將那份辭職信雙手遞到了楊廠長的辦公桌上。
“廠長,這是我的辭職報告。感謝您和廠里多年來對我的培養(yǎng)和照顧?!?/p>
楊鴻濤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他驚訝地看著桌上那封信,又抬頭看看神色平靜但目光堅定的許逸仙,似乎一時沒反應過來。
“辭職?” 他拿起信,快速掃了一眼,眉頭漸漸皺緊,“小許,你這是……為什么突然要辭職?是工作上遇到什么困難了?還是對待遇有什么不滿意?”
他的語氣里充滿了意外和不解,還帶著一絲挽留的急切。
“廠長,您別誤會。廠里對我很好,您也一直很關照我。” 許逸仙誠懇地說,“是我個人的原因。我……我想去南方看看,闖一闖?!?/p>
“南方?” 楊鴻濤放下信,身體向后靠在椅背上,表情嚴肅起來,“小許,你是不是聽到什么風言風語了?還是有人……挖你?”
許逸仙沉默了一下,決定坦誠部分事實:“確實有南方的企業(yè)聯(lián)系過我,提供了技術(shù)研發(fā)方面的崗位。我覺得……那可能更適合我發(fā)展?!?/p>
楊鴻濤久久沒有說話,手指輕輕敲著桌面,辦公室里氣氛有些沉悶。
許逸仙站在桌前,心里忐忑不安,等待著廠長的反應。是勃然大怒?還是竭力挽留?
過了好一會兒,楊鴻濤才長長地嘆了口氣,語氣變得有些復雜:“年輕人,想出去闖蕩,見識更廣闊的世界,這個心情,我能理解。”
“說實在的,小許,我很欣賞你的才華和干勁。廠里也確實存在一些……嗯,體制上的局限?!?/strong>
“我本來打算,等時機成熟,把你放到更重要的崗位上鍛煉。”
他的話語里帶著真誠的惋惜。
“廠長,您的知遇之恩,我銘記在心。只是……我覺得現(xiàn)在這個機會,很難得。” 許逸仙低下頭。
“人各有志,強求不得。” 楊鴻濤擺了擺手,臉上露出一絲疲憊,“既然你去意已決,我尊重你的選擇?!?/strong>
他拿起筆,在辭職信上簽下了“同意”兩個字,并寫上了日期。
“按照程序,你需要辦理工作交接,時間給你一個月,夠了嗎?”
“夠了,謝謝廠長?!?許逸仙沒想到廠長會如此痛快地批準,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但同時涌起一股復雜的酸澀。
“好了,你去吧。希望你在外面,真的能闖出一番名堂?!?楊鴻濤揮了揮手,語氣恢復了平和,但難掩失落。
“謝謝廠長,我一定不會辜負您的期望?!?許逸仙對著楊鴻濤深深鞠了一躬,轉(zhuǎn)身準備離開辦公室。
他以為事情就這樣順利結(jié)束了。雖然有些對不住廠長的賞識,但總算邁出了關鍵一步。
然而,就在他的手握住門把手,準備拉開門的瞬間——
辦公室的門被人從外面猛地推開了!
08
闖進來的正是楊貝拉的母親,蕭秀芹。
她顯然是一路急趕過來的,胸口微微起伏,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怒容。
平日里總是梳理得一絲不茍的短發(fā),此刻也有些許凌亂。
她甚至沒看站在門邊、一臉錯愕的許逸仙,目光直接越過他,釘在了辦公桌后的丈夫身上。
“楊鴻濤!你就這么讓他走了?!” 蕭秀芹的聲音又尖又急,帶著難以置信的質(zhì)問。
楊廠長顯然也沒料到妻子會在這個時候闖進來,而且如此激動。
他站起身,試圖安撫:“秀芹,你怎么來了?有什么事慢慢說。”
“慢慢說?我再慢點,人都要跑沒影了!” 蕭秀芹猛地轉(zhuǎn)頭,這次,她的目光像兩把刀子,直直地刺向僵在門口的許逸仙。
許逸仙完全懵了。師母怎么會來?而且看起來如此生氣?是因為自己辭職的事嗎?
可廠長剛才已經(jīng)同意了,雖然惋惜,但并未阻攔啊。
“師母,您……” 許逸仙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么。
“你別叫我?guī)熌福 ?蕭秀芹厲聲打斷他,幾步走到辦公桌前,手指“咚”地一聲敲在桌面上,震得上面的茶杯都晃了晃。
“許逸仙!我問你,你腦袋是被驢踢了?還是故意在這兒給我裝傻充愣?”
這突如其來的斥責,讓許逸仙的臉瞬間漲紅了,又是尷尬又是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