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來得更燥熱一些。
王英武推著那輛二八大杠自行車站在村口,車把上掛著的網(wǎng)兜里裝著兩包桃酥和一瓶麥乳精。
汗水順著他的額角流進眼睛里,刺得他眨了眨眼。
遠處的麥田像一片金色的海洋,熱浪裹挾著麥香撲面而來。
鄰村于家的閨女叫于靜怡,這名字他在心里默念了好幾天。
媒人說那姑娘性子靜,手腳勤快,是持家過日子的好手。
爺爺王德順送他到村口,布滿老繭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到了人家家里,眼里要有活,手腳要勤快,但別太實心眼。”
老人說完這句意味深長的話,便轉(zhuǎn)身蹣跚著回去了。
王英武蹬上自行車,車輪在土路上揚起細細的灰塵。
他不知道的是,這一去,他樸實的人生將迎來意想不到的轉(zhuǎn)折。
更不會想到,幾個小時后,他將聽到那句讓他心頭冰涼的話。
“俺娘說你人傻太老實沒出息,這門親事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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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王英武的自行車在鄉(xiāng)間土路上顛簸前行。
車鏈子發(fā)出規(guī)律的咔嗒聲,像在為他忐忑的心跳打拍子。
路兩旁的楊樹葉子被曬得打了卷,知了聲嘶力竭地叫著。
他穿著一件半新的確良白襯衫,是特意為這次相親換上的。
襯衫領子硬邦邦地硌著脖子,已經(jīng)被汗水浸濕了一圈。
褲腳上還沾著早上喂豬時不小心濺上的泥點子。
他本想回家換一條,又怕耽誤了約好的時辰。
媒人張嬸再三叮囑,于家最看重守時,去早了去晚了都不好。
王英武下意識地摸了摸車把上掛著的禮物。
兩包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桃酥,是爺爺特意托人從鎮(zhèn)上供銷社買的。
那瓶麥乳精更是稀罕物,花了他整整半個月賣雞蛋攢下的錢。
“靜怡那姑娘念過初中,有文化,你去了別怯場。”
張嬸說這話時,眼睛笑成了一條縫,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喜糖。
王英武心里卻打著鼓,他才小學畢業(yè),不知道能不能和人家說到一塊去。
車輪碾過一塊石子,車子猛地顛了一下。
他趕緊伸手扶住網(wǎng)兜,生怕碰壞了里面的點心。
這條路他并不陌生,鄰村有他初中同學,年輕時常來常往。
只是這些年各忙各的農(nóng)活,走動少了,路也變得陌生起來。
遠處傳來拖拉機的轟鳴聲,伴隨著人們隱約的吆喝。
這個時節(jié),正是麥收最忙的時候,家家戶戶都在搶收。
王英武家的小麥前天剛收完,爺爺帶著他忙了整整三天。
此刻他的胳膊還酸疼著,握車把的手掌磨破的地方結(jié)了痂。
想著于家可能也在忙麥收,他不由得加快了蹬車的速度。
路邊的麥田里,幾個戴著草帽的身影正彎腰揮舞著鐮刀。
金黃的麥浪在陽光下閃爍,空氣中彌漫著干燥的麥香。
這熟悉的氣息讓他稍稍放松了些,畢竟莊稼活是他的本行。
轉(zhuǎn)過一個彎,一片特別茂盛的麥田出現(xiàn)在眼前。
田埂上插著個木牌,上面用紅漆寫著“于家圩”三個字。
這就是于靜怡家的地了,張嬸說過她家是村里的種糧大戶。
田里有十幾個人正在忙碌,割麥的,捆麥的,裝車的,分工明確。
地頭樹蔭下放著個陶罐,旁邊擺著幾個粗瓷大碗。
一個穿著淡藍色襯衫的姑娘正在給干活的人倒水。
王英武下意識地捏了閘,自行車慢了下來。
那姑娘轉(zhuǎn)過身來,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打濕,貼在白皙的額頭上。
她抬手擦汗時,露出了腕子上戴著的紅繩,在陽光下格外顯眼。
這就是于靜怡了,王英武心里一動,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樣。
她比媒人說的還要清秀幾分,眉眼間透著股說不出的伶俐。
姑娘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抬頭望過來。
王英武慌忙移開視線,腳下一用力,車子向前駛?cè)ァ?/p>
等于家圩的麥田被甩在身后,他才松了口氣。
心里卻莫名地浮現(xiàn)出于靜怡倒水時那截白皙的手腕。
和腕子上那根鮮艷的紅繩。
02
于家的大門比王英武想象的要氣派許多。
青磚砌的院墻,黑漆木門上掛著锃亮的銅環(huán)。
院墻里探出幾枝石榴花,紅得像是著了火。
王英武在門口停下自行車,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衣領。
手心里全是汗,他在褲子上蹭了蹭,才抬手敲響了門環(huán)。
敲了三下,里面沒有動靜,他又加重力道敲了三下。
還是沒人應聲,只有院子里傳來的豬叫聲和雞鳴聲。
難道是自己記錯了日子?王英武心里咯噔一下。
他從口袋里掏出張嬸給的紙條,上面清清楚楚寫著日期和時間。
沒錯啊,就是今天,上午十點。
正當他猶豫著要不要再敲門時,隔壁院子走出個老太太。
“找于家的?”老太太瞇著眼打量他,“都下地收麥去了,家里沒人?!?/p>
王英武一愣:“大娘,他們什么時候能回來?”
“這可說不準,搶收搶收,就是跟老天爺搶時間?!?/p>
老太太指著西邊,“你去麥地里找找吧,他們家的地就在村西頭?!?/p>
王英武道了謝,推著自行車往村西走去。
剛才路過的那片麥田,原來就是于靜怡家的。
他心里有些打鼓,第一次見面就在地里,會不會太冒失了。
但若是不去,錯過了今天,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時候。
村西的麥田比剛才看到的還要大,少說有二十畝。
于家人正在田里忙碌,于靜怡的父親于翰藻站在地頭指揮。
他戴著草帽,手里拿著個本子,不時抬頭看天,眉頭緊鎖。
“東邊那片先割,看這天色,下午說不定要變天?!?/p>
于翰藻的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幾個幫忙的短工應了一聲,揮舞鐮刀的動作加快了幾分。
于靜怡和母親蘇秀芳在田里捆麥捆,動作麻利。
蘇秀芳時不時直起腰捶捶后背,看樣子是累得不輕。
王英武把自行車支在路邊的樹蔭下,猶豫著要不要過去。
于靜怡抬頭時看見了他,愣了一下,隨后低頭對她母親說了句什么。
蘇秀芳直起身望過來,用手遮在額前,瞇著眼打量。
于翰藻也注意到了這個陌生年輕人,放下本子走了過來。
“小伙子,你找誰?”于翰藻的目光銳利,像是能看透人心。
王英武連忙上前:“于叔,我是王家莊的王英武,張嬸介紹來的?!?/strong>
于翰藻恍然大悟,臉上的表情緩和了些,但依然嚴肅。
“你看這事鬧的,忙收麥都把相親的事忘了?!?/p>
他回頭喊了一聲:“靜怡,過來一下,王家小子來了?!?/p>
于靜怡放下手里的麥捆,拍了拍身上的麥屑,低頭走過來。
她站在父親身后半步遠的地方,微微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這是王英武,這是小女靜怡。”于翰藻的介紹簡短有力。
王英武忙點頭:“于叔好,靜怡同志好。”
于靜怡輕輕“嗯”了一聲,依舊沒有抬頭。
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只有田里鐮刀割麥的唰唰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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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既然來了,就到家里坐吧?!?/p>
于翰藻說著,卻沒有挪步的意思,眼睛還盯著田里的進度。
王英武看看天,又看看田里堆積的麥子,心里有了主意。
“于叔,我看這天色是不太好,要不我先幫把手?”
于翰藻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這怎么好意思,你是客人?!?/p>
“沒事,我家的麥子前天剛收完,這活我熟?!?/p>
王英武說著,已經(jīng)脫下了那件半新的確良襯衫。
他小心地把襯衫疊好,放在自行車后座上。
露出里面穿著的舊背心,已經(jīng)被汗水浸得發(fā)黃。
于靜怡這才抬起頭,飛快地瞥了他一眼,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王英武接過旁邊一個短工遞來的鐮刀,試了試刃口。
“刀有點鈍了,于叔,有磨刀石嗎?”
于翰藻指了指地頭的一個木箱:“在那里面?!?/p>
王英武找出磨刀石,舀了碗水,蹲在地上熟練地磨起鐮刀。
哧啦哧啦的摩擦聲節(jié)奏均勻,刀刃漸漸泛出寒光。
于靜怡站在一旁看著,眼神里多了幾分好奇。
這個年輕人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樣,做事沉穩(wěn)老練。
磨好刀,王英武二話不說,下到田里開始割麥。
他的動作算不上最快,但很有章法,一步一刀,干凈利落。
麥茬留得整齊,放麥子的位置也恰到好處,方便后面的人捆扎。
于翰藻在一旁看著,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蘇秀芳湊到丈夫身邊,小聲說:“看樣子是個踏實孩子?!?/p>
“再看看,莊稼活好的人多了,不見得就有出息?!?/p>
于翰藻的聲音不大,但順風飄進了王英武的耳朵里。
王英武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即又繼續(xù)埋頭苦干。
于靜怡走過來,遞給他一碗水:“喝口水歇歇吧?!?/strong>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和他說話,聲音輕輕的,像夏天的微風。
王英武接過碗,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水是甘甜的井水。
“謝謝?!彼淹脒f回去時,注意到她的手指被麥稈劃了好幾道口子。
于靜怡察覺到他的目光,下意識地把手縮了回去。
“我這有手套,你先戴著。”王英武從褲兜里掏出一副粗布手套。
手套洗得發(fā)白,但很干凈,疊得整整齊齊。
于靜怡猶豫了一下,接過手套:“謝謝,等我買新的還你?!?/p>
“不用還,我家里還有?!蓖跤⑽湔f完,又彎腰割起麥來。
于靜怡戴著手套,感覺大小正合適,心里泛起一絲暖意。
她抬頭看了看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年輕人,眼神復雜。
04
日頭越爬越高,田里的溫度也升了上來。
王英武的背心早已濕透,緊緊貼在結(jié)實的后背上。
汗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滴在干燥的土地上,瞬間消失。
但他割麥的速度絲毫沒有減慢,反而越來越熟練。
于翰藻看在眼里,轉(zhuǎn)頭對妻子低聲道:“干活倒是把好手,比咱們雇的短工還麻利?!?/p>
蘇秀芳用毛巾擦著汗:“是啊,一看就是常干農(nóng)活的?!?/p>
“可是太老實了,從來到現(xiàn)在,話都沒說幾句?!?/p>
于翰藻搖了搖頭,“這樣的性子,將來怕是難有大出息?!?/p>
王英武隱約聽到只言片語,但裝作沒聽見,繼續(xù)埋頭苦干。
他心里明白,于翰藻這樣的精明人,看人自有他的標準。
于靜怡走過來,遞給他一條濕毛巾:“擦擦汗吧?!?/p>
王英武接過毛巾,聞到一股淡淡的皂角清香。
“你們家今年的麥子長得真好,穗大粒飽?!?/p>
他終于找到了一個合適的話題,打破了沉默。
于靜怡笑了笑:“是我爹選的新品種,費了不少心思。”
“于叔是種地的好把式,我們村都知道?!?/p>
王英武說的是實話,于翰藻確實是遠近聞名的種糧能手。
于靜怡看了看遠處指揮的父親,語氣中帶著驕傲:“我爹說,種地不能光靠力氣,還得動腦子?!?/p>
王英武點點頭:“于叔說得對,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講究科學種田?!?/p>
這句話讓于靜怡有些意外,不由多看了他兩眼。
她原以為這個看起來憨厚的年輕人,只會埋頭干活。
沒想到還能說出“科學種田”這樣的詞來。
王英武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解釋道:“我經(jīng)常去鄉(xiāng)農(nóng)技站聽課,學了些新知識?!?/p>
于靜怡眼中的驚訝更深了,但沒再說什么。
這時,于翰藻在那邊喊:“靜怡,過來搭把手!”
她應了一聲,小跑著過去了。
王英武看著她的背影,心里涌起一種說不清的感覺。
這個姑娘和她父親一樣,眼神里透著股精明勁兒。
但又不完全一樣,她的精明里還帶著幾分柔和。
天上的云不知何時聚攏起來,太陽被遮住了大半。
風里帶著濕氣,吹在汗?jié)竦纳砩?,有些涼颼颼的。
于翰藻抬頭看天,眉頭皺得更緊了:“要變天了,大家加把勁,爭取上午把東邊這片割完!”
王英武也直起腰看了看天,云層又厚又黑,是雨云。
他加快了手上的動作,鐮刀揮舞得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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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中午時分,東邊那片麥子終于割完了。
于翰藻招呼大家休息,蘇秀芳和于靜怡回家做飯。
王英武幫著把割下來的麥子堆成垛,用草席蓋好。
他的手上磨出了幾個水泡,火辣辣地疼。
但沒有聲張,偷偷用針挑破,擠出水,繼續(xù)干活。
于翰藻遞給他一支煙,他擺擺手:“于叔,我不會?!?/p>
“不抽煙好,省錢?!庇诤苍遄约狐c上,深吸了一口。
煙霧繚繞中,他打量著王英武:“多大了?”
“二十二了,屬雞的。”王英武老實地回答。
“家里幾口人?”于翰藻繼續(xù)問,像在查戶口。
“就我和爺爺,父母前年去世了?!?/p>
王英武的聲音很平靜,但眼神黯淡了一下。
于翰藻沉默了片刻:“王德順是你爺爺?”
“是的,于叔認識我爺爺?”
“年輕時候一起修過水庫,是個實在人。”
于翰藻吐了個煙圈,“他身體還好嗎?”
“挺好的,就是腿腳不太利索了?!?/p>
王英武想起爺爺早上的叮囑,心里暖暖的。
于翰藻點點頭,沒再問什么,只是默默抽煙。
短工們?nèi)齼蓛勺跇涫a下休息,喝著涼茶。
有人開玩笑:“于老板,這是你家新女婿?”
于翰藻笑罵:“別瞎說,是來幫忙的鄰居?!?/p>
王英武的臉一下子紅了,低頭擺弄手里的鐮刀。
于靜怡提著飯籃子走過來,正好聽到這句話。
她的臉也紅了,快步走到母親身邊,放下籃子。
午飯是烙餅和炒雞蛋,還有一盆黃瓜拌涼粉。
干活的人圍坐在一起,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王英武不好意思多吃,只拿了一小塊餅。
于靜怡看在眼里,又給他夾了一大塊雞蛋:“多吃點,下午還要干活呢。”
蘇秀芳也招呼:“別客氣,就當在自己家?!?/p>
王英武心里一暖,道了謝,這才放開吃起來。
飯后,于靜怡收拾碗筷,王英武主動幫忙。
兩人蹲在地頭洗碗,氣氛不像之前那么尷尬了。
“你經(jīng)常這樣幫人干活嗎?”于靜怡突然問。
王英武愣了一下:“沒有,就是看你們忙不過來?!?/p>
“哦。”于靜怡低頭洗碗,嘴角卻微微上揚。
洗完碗,她突然說:“我爹說話直,你別往心里去?!?/p>
王英武明白她指的是什么,點點頭:“我知道?!?/p>
遠處傳來雷聲,烏云越來越厚,壓得很低。
于翰藻站起身:“要下雨了,下午加把勁!”
王英武看著堆滿麥子的場院,心里隱隱有些擔憂。
06
下午的搶收更加緊張,所有人都拼盡了全力。
王英武的手掌磨破了,血漬染紅了鐮刀把。
但他沒有停下,用布條纏了纏,繼續(xù)干活。
于靜怡看到后,悄悄遞給他一副新手套:“戴上吧,是我爹的,他還沒用過?!?/p>
王英武推辭不過,只好接過來戴上。
手套很合適,手上的疼痛減輕了不少。
他心里感激,干得更加賣力了。
終于在暴雨來臨前,所有的麥子都收割完畢。
金黃的麥垛堆滿了場院,像一座座小山。
豆大的雨點開始砸落,在地上濺起塵土。
大家急忙把最后一批麥子蓋好,跑進屋里避雨。
王英武渾身濕透,站在屋檐下擰著衣服上的水。
于靜怡遞給他一條干毛巾:“擦擦吧,別著涼。”
蘇秀芳端來姜茶:“今天多虧了你,不然這麥子就糟蹋了?!?/p>
王英武不好意思地笑笑:“嬸子別客氣,應該的。”
于翰藻換好衣服出來,臉上難得有了笑容:“英武啊,今天真是謝謝你了?!?/p>
“于叔客氣了,我也沒幫上什么大忙?!?/p>
王英武謙虛地說,心里卻有些忐忑。
他知道,重頭戲馬上就要開始了。
果然,于翰藻示意他坐下,表情變得嚴肅:“英武,你的情況張嬸都跟我說了?!?/p>
王英武坐直身子,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你是個好孩子,踏實肯干,人也老實。”
于翰藻頓了頓,“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