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
傍晚的霞光,給檔案科的舊窗框涂上了一層金色。
那臺老舊的座機電話,突然刺耳地響了起來。
屏幕上跳動的一串陌生號碼,讓他瞬間愣住了。
他接起電話,聲音有些不易察察的顫抖:“喂,你好?!?/strong>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既熟悉又有些沙啞的聲音。
帶著一絲疲憊,卻依舊沉穩(wěn)有力:“是江帆同志嗎?”
他的心臟猛地一縮,這聲音,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他握著聽筒的手,開始微微顫抖:“秦……秦書記……”
“小江啊?!鼻卣癜畹穆曇衾锫牪怀鲆唤z波瀾,“這三年,你沒有讓我失望?!?/strong>
他徹底懵了,所有的委屈、不解、困惑在這一瞬間涌上心頭。
“秦書記,我不明白。三年前那杯水……”
“三年前那杯水,不是給你喝彩的,是給你‘擋槍’的。”
秦振邦頓了頓,語氣忽然變得嚴肅而低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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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一年,江帆二十五歲。
時間仿佛還拖著上個世紀的尾巴,在安平縣這片貧瘠的土地上遲遲不肯離去。
風(fēng)是干的,吹在臉上,帶著一股黃土高原特有的粗糲感。
江帆覺得自己就像一顆被風(fēng)吹來的種子,落錯了地方。
他是縣政府辦公室里一個異樣的存在,像溫室里的蘭草,被錯栽進了戈壁灘。
名牌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選調(diào)生,頭頂?shù)墓猸h(huán)在安平縣這個地方,顯得有些不真實。
他的一桿筆,是真的好。
好到縣里那些寫了一輩子材料的老筆桿子,看了他的文章都得咂咂嘴,說一句“后生可畏”。
縣長秦振邦的發(fā)言稿,幾乎全都出自他手,這早已是縣府大院里公開的秘密。
此刻,已經(jīng)是深夜。
辦公室里只剩下他一個人,桌上的臺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背后的墻壁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孤獨又固執(zhí)。
他正在為“城西工業(yè)園區(qū)”項目的全縣動員大會,撰寫最后的講稿。
這個項目,是秦振邦力主推動的頭等大事,關(guān)乎著安平縣未來的經(jīng)濟命脈,也關(guān)乎著秦振邦自己的政治前途。
江帆熬了三個通宵,稿紙上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跡,像一場激烈戰(zhàn)爭后留下的溝壑。
這篇稿子,早已超出了一個秘書的本分。
他沒有用那些華麗空洞的辭藻去堆砌政績,去描繪虛無縹緲的藍圖。
他把項目的利弊,潛在的征地風(fēng)險,環(huán)保壓力,甚至是執(zhí)行過程中可能出現(xiàn)的干部作風(fēng)問題,都用一種冷靜到近乎殘酷的筆觸,做了深刻的分析。
這更像一份遞交給決策者的冷靜策論,而非一篇準備在全縣干部面前宣讀的激昂動員令。
他知道自己這么寫,有點冒險,有點不合時宜。
但他骨子里那點書生意氣,讓他覺得,這才是對秦振邦最大的負責(zé)。
第二天一早,他頂著兩個黑眼圈,把打印好的稿子,恭敬地放在了秦振邦的辦公桌上。
秦振邦什么也沒說,只是拿起稿子,戴上老花鏡,一頁一頁地,看得極其認真。
辦公室里安靜得可怕,只聽得見老舊空調(diào)發(fā)出單調(diào)的嗡鳴。
江帆站在那里,手心微微出汗,像一個等待審判的犯人。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秦振邦終于看完了最后一行字。
他摘下眼鏡,沒有立即表態(tài),而是把稿子輕輕放在桌上,抬起頭,看著江帆布滿血絲的眼睛。
他的目光,深邃得像一口古井,讓江帆看不透里面到底藏著什么。
良久,秦振邦才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他說:“小江,你這支筆,不止能寫文章?!?/p>
一句話,沒有褒獎,也沒有批評,卻讓江帆的心,在那一刻,被一股巨大的暖流緊緊包裹。
他覺得,自己的才華和那一點點不合時宜的理想,終于找到了可以扎根的土壤,被一個真正懂的人看見了。
他似乎看見了一條鋪滿鮮花的康莊大道,從這間略顯陳舊的辦公室,一直通向他夢想的遠方。
他那時還太年輕,不知道命運所有的饋贈,都在暗中標(biāo)好了價格。
他更不知道,他腳下這條看似平坦的道路,早已布滿了看不見的岔口和萬丈懸崖。
他只記得,那天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很好。
秦振邦看著他的眼神,也很溫暖。
他以為,那就是春天。
02
“城西工業(yè)園區(qū)”項目推進會,在縣委的小會議室里召開。
這個會議室不大,卻濃縮了整個安平縣的權(quán)力生態(tài)。
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煙草味和劣質(zhì)茶葉的苦澀味道,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的、屬于權(quán)力的氣味,濃郁又嗆人。
縣長秦振邦的語調(diào)不高,但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像一顆顆砸在桌面上的石子,很有分量。
他力主引進南方一家技術(shù)先進、有環(huán)保資質(zhì)的外地企業(yè)。
這家企業(yè)要求高,前期投入大,對配套設(shè)施的要求也極為苛刻,但一旦建成,就能徹底改變安平縣傻大黑粗的工業(yè)格局,是功在當(dāng)代、利在千秋的好事。
常務(wù)副縣長高建軍坐在秦振邦的斜對面,他身材魁梧,聲音洪亮,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本地口音,在安平縣這片土地上,這種口音本身就是一種權(quán)威。
他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身體微微前傾,形成一種壓迫性的姿態(tài)。
他主張與本地的“宏達建筑公司”合作,方案簡單,見效快,當(dāng)年就能動工,年底就能看到廠房。
高建軍把這套說辭包裝得很好,他說這叫“立足縣情,不等不靠”,還說這叫“短平快”,能迅速出政績,讓老百姓最快看到變化。
在座的各個局長,都像一群訓(xùn)練有素的觀眾,低著頭,假裝認真地在各自的筆記本上寫著什么。
他們的筆尖在紙上劃動,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他們心里都跟明鏡似的,宏達公司的老板,是高建軍老婆的表弟,這家公司幾乎承包了安平縣一半以上的政府工程。
而秦振邦,是一個從市里空降下來的外地干部,在安平縣根基尚淺。
這場會議,表面上是兩種發(fā)展思路的碰撞,實際上,是本土勢力與外來權(quán)力的一場正面交鋒。
會議室里的氣氛,像一根被兩個壯漢同時向兩端拉扯的橡皮筋,已經(jīng)繃到了極致,似乎隨時都會斷裂。
江帆作為會議記錄員,被安排在最角落的位置,那個位置幾乎是卑微的。
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兩股無形的力量在會議桌上空的猛烈撞擊,激蕩出的火花,幾乎要點燃這沉悶的空氣。
中場休息的哨聲,由辦公室主任適時地吹響了。
所有人都如釋重負,紛紛起身活動,或者去走廊抽煙。
高建軍立刻被幾個局長和部門負責(zé)人圍在了中間,他大聲地說著笑話,拍著這個的肩膀,點著那個的胸膛,豪氣干云,像一個檢閱自己部隊的將軍。
秦振邦卻站起身,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一言不發(fā),繞過了那些湊上來的、諂媚的笑臉。
他的舉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徑直走到了會議室的角落,走到了江帆的身邊。
江帆正埋頭整理著剛才的會議紀要,試圖從那些充滿機鋒的對話中,理出一條清晰的脈絡(luò),他完全沒有注意到縣長已經(jīng)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然后,他聽到了老式暖水瓶的木塞被拔出的聲音,很輕,但在這片刻的安靜中,卻格外清晰。
一股熱氣,伴隨著水流注入杯中的“嘩嘩”聲,在他耳邊升騰起來。
他猛地抬頭,看見了一雙握著暖水瓶的、骨節(jié)分明的手。
順著那雙手往上看,是秦振邦那張沉靜的臉。
縣長,正在親自給他那個掉了一大塊瓷的、露出黑色鐵皮的搪瓷杯里倒水。
整個會議室,在那一瞬間,徹底安靜了下來。
剛才還圍繞在高建軍身邊的那些喧囂和笑聲,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一百瓦的探照燈一樣,齊刷刷地聚焦在這個小小的、被遺忘的角落。
秦振邦倒?jié)M了水,把暖水瓶輕輕放回原處,整個過程,一絲不茍,仿佛在完成一個重要的儀式。
他拍了拍江帆僵硬的肩膀,聲音不大,但在落針可聞的會議室里,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小江,思路很好,注意身體。”
江帆的大腦在那一刻徹底宕機,一片空白,只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從頭頂?shù)奶祆`蓋,瞬間灌到了腳底的涌泉穴。
他下意識地站起來,身體因為緊張而繃得筆直,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像一個突然失語的人。
他用眼角的余光,清晰地看見了高建軍的臉上,那豪爽的笑容瞬間凝固,眼神像臘月里結(jié)的冰,冷得刺骨。
那一刻,江帆被這杯滾燙的水,公開地、不容置疑地,烙上了“縣長第一心腹”的印記。
他完全沉浸在一種巨大的、被最高權(quán)威認可的幸福感和眩暈感中。
他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已經(jīng)被這杯水,推到了風(fēng)暴的最中心,成了一個最顯眼的靶子。
03
第二天,太陽和往常一樣,從東邊的山頭后面慢吞吞地爬了上來。
縣政府大院里的那幾棵老槐樹,也和往常一樣,沉默地站著,看著院子里人來人往,看著那些不變和萬變。
江帆哼著一首當(dāng)時正流行的網(wǎng)絡(luò)歌曲,騎著他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都響的二八大杠自行車,滑進了院子。
他覺得自己的腳步都變得輕快了許多,連車鏈子發(fā)出的“嘎吱”聲,都像是在為他伴奏。
辦公室的同事們,看他的眼神,確實和昨天不一樣了。
里面混雜著各種復(fù)雜的情緒,有羨慕,有嫉妒,有敬畏,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疏遠。
他像一個凱旋的英雄,坦然地接受著這一切。
他剛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屁股還沒把那張冰冷的椅子捂熱。
縣府辦主任老黃,就拿著一份文件,面無表情地走了進來。
老黃走路的樣子,像一個精確的鐘擺,永遠不快一分,也不慢一秒。
他把文件輕輕放在江帆的桌上,沒有多余的言語,只是用指關(guān)節(jié)在文件上敲了敲。
“江帆,縣委組織部的調(diào)令,你自己看看吧。”
江帆的心里“咯噔”一下,他以為是提拔的喜訊終于來了。
他甚至在想,是去鄉(xiāng)鎮(zhèn)當(dāng)個副職,還是直接進某個重要科室當(dāng)負責(zé)人。
他帶著一絲難以抑制的激動,和對未來的無限憧憬,打開了那份蓋著鮮紅印章的文件。
白紙黑字,打印得清清楚楚,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小錘子,狠狠地敲在他的瞳孔上:
“茲決定,調(diào)縣政府辦公室科員江帆同志,至縣檔案科工作?!?/strong>
任命他為,科員。
江帆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檔案科”和“科員”那幾個字,反復(fù)地看,仿佛想把那幾個字從紙上看穿。
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或者這是組織上一種特殊的、考驗人的方式。
整個世界的聲音,在那一刻都徹底消失了。
他只聽見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瘋狂奔涌的聲音,像決堤的洪水。
檔案科?
那個在縣政府大院里被稱為“干部療養(yǎng)院”和“政治墳場”的地方?
那個地方,除了快退休的老干部和犯了錯被懲罰的倒霉蛋,還有誰會去?
整個縣政府大院,誰不知道去了檔案科,就等于政治生命的徹底終結(jié)?
他抬起頭,茫然地看著辦公室里的同事。
所有人都假裝在忙自己手頭的事,但他們的耳朵,都像雷達一樣豎著,捕捉著這個角落里的一切動靜。
巨大的荒謬感和被狠狠背叛的憤怒,像冰冷的海水,從四面八方涌來,瞬間將他吞噬,讓他無法呼吸。
他抓起那紙冰冷的調(diào)令,像抓著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抓著一條毒蛇,沖出了辦公室,直奔二樓秦振邦的辦公室。
他要當(dāng)面問個清楚,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昨天那杯滾燙的水,那個充滿期許的眼神,難道都是假的嗎?難道都是一場精心設(shè)計的騙局嗎?
他像一頭發(fā)怒的獅子,卻被縣府辦主任老黃,像一堵墻一樣,牢牢地攔在了縣長辦公室的門外。
老黃的臉上,是一種程式化的、不帶任何個人感情的同情。
“小江,別沖動,年輕人要服從組織安排。秦縣長正在開一個很重要的會,沒時間見你?!?/p>
江帆看著那扇緊閉的、厚重的紅木門,那扇門昨天還為他敞開著,今天卻像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隔開了兩個世界。
他渾身冰冷,手里的那紙調(diào)令,像一塊剛剛從火里取出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顫抖。
那天下午,在整個大院異樣的目光中,他一個人,抱著一個裝著他所有辦公用品和夢想的紙箱子,一步一步地,走進了檔案科那棟陰冷、破敗的小樓。
從此,他的人生,從陽光燦爛的A面,被命運之手,毫不留情地、硬生生翻到了布滿塵埃和蛛網(wǎng)的B面。
04
檔案科在縣政府大院最偏僻、最容易被人遺忘的角落里。
是一棟兩層的蘇式紅磚小樓,墻皮因為年代久遠而大塊大塊地剝落,露出里面顏色深淺不一的青磚,像一張飽經(jīng)滄桑的臉。
江帆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由陳年紙張、樟腦丸和灰塵混合而成的、獨特的霉味,撲面而來,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空氣中,飄浮著無數(shù)肉眼可見的塵埃,在從高窗投射進來的、唯一的一束光線里,漫無目的地飛舞,像一群迷失了方向的幽靈。
科里,連同他,一共三個人。
科長老馬,快六十歲了,頭發(fā)稀疏,背微駝,臉上總是掛著一種與世無爭的、彌勒佛似的微笑。
他整天就做三件事:抱著一個顏色深紫的紫砂壺喝茶,在窗臺邊侍弄他的幾盆君子蘭,以及用一張舊報紙蓋著臉?biāo)缬X。
還有一個姓王的阿姨,再有兩年就要光榮退休了,她每天的工作就是織毛衣和和同事們聊一些家長里短的閑話。
江帆的到來,沒有在這個死水微瀾的地方激起任何波瀾,就像一顆小石子掉進了沼澤里,連個響聲都沒有。
老馬只是從報紙下面抬了抬眼皮,用下巴指了指靠墻的一張空桌子。
那張桌子缺了一條腿,用幾塊磚頭墊著。
“坐那兒吧。工作么,也簡單,就是把新送來的文件分分類,歸歸檔,給那些舊的卷宗除除塵,防防蛀蟲?!?/p>
說完,他又把報紙蓋回了臉上,仿佛剛才說話的人不是他。
江帆的心,在這一刻,徹底地、毫無懸念地,沉到了谷底。
他曾經(jīng)的辦公桌,窗明幾凈,推開窗,就能看到縣政府門前那片寬闊的、種著雪松的廣場。
現(xiàn)在的這張桌子,窗外是一堵高高的、長滿了厚厚青苔的院墻,把所有的陽光和希望都擋在了外面。
昔日,他是縣長跟前的紅人,是縣府大院里冉冉升起的新星,各科室的頭頭腦腦見了他,都要主動遞上一支煙,客客氣氣地叫一聲“江老弟”。
如今,他成了一個被所有人遺忘的符號,一個活生生的“反面教材”,用來教育那些新來的、不懂規(guī)矩的年輕人。
偶爾在食堂打飯,碰到過去的同事,他們都像躲避瘟疫一樣,眼神閃爍,或者假裝沒看見,匆匆地從他身邊走開。
那種被整個世界拋棄的孤獨感,和從云端墜入深淵的巨大落差,像一把生了銹的鈍刀,日復(fù)一日地、緩慢地切割著他那點可憐的驕傲和自尊。
他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上因為漏雨而形成的一塊塊水漬,直到天亮。
他一遍又一遍地復(fù)盤,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到底是哪一步走錯了。
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才華,和一直堅持的那些正直與理想,是不是一個天大的、可笑的笑話。
那段日子,是他人生中最灰暗、最漫長的時光,像一條沒有盡頭的隧道。
隧道里唯一的光,來自他的女友,蘇曉梅。
蘇曉梅是縣中學(xué)的語文老師,一個像江南的水一樣溫柔,又像北方的山一樣堅韌的姑娘。
她每個周末都會雷打不動地來看他,給他帶自己親手做的、還冒著熱氣的飯菜,和幾本新出版的文學(xué)雜志。
她從不過問他工作上的事,也不說那些蒼白的安慰話。
她只是靜靜地陪著他,聽他說話,或者什么都不說,就坐在他對面,給他削一個蘋果。
在他情緒最低落,甚至想過辭職離開這個傷心地的時候,蘇曉-梅握著他冰冷的手,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
“江帆,我相信你。金子就算掉在灰里,也還是金子,只是需要有人把它撿起來,擦干凈?!?/p>
她的父親,是退休的縣人大副主任,一個在老干部群體中很有威望的清正人物。
蘇曉梅時常會把父親和那些老戰(zhàn)友對縣里時局的看法,當(dāng)成故事一樣講給他聽。
這讓身處信息孤島、幾乎與世隔絕的江帆,不至于對外界的變化一無所知。
蘇曉梅的陪伴和信任,像一根結(jié)實的救命稻草,讓他在絕望的深淵里,沒有徹底地沉淪下去,保留了最后一絲掙扎的力氣。
05
日子就像檔案科窗外那堵墻上的蝸牛,爬得極其緩慢,卻又在不知不覺中,留下了長長的痕跡。
春去秋來,窗外那堵高墻上的青苔,綠了又黃,黃了又綠,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生命的輪回。
江帆漸漸習(xí)慣了檔案科的寂靜,那種能聽到自己心跳的寂靜。
他也開始變得沉默寡言,像身邊那些落滿了厚厚灰塵的卷宗一樣,把所有的情緒都藏在了心里。
就在他快要被這種死水一般的生活徹底同化,準備徹底躺平認命的時候,那個一直對他愛答不理、視他為空氣的科長老馬,有一天,毫無征兆地,突然對他開口了。
那天下午,陽光難得地好,斜斜地照進辦公室,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老馬用他那個寶貝紫砂壺,泡了一壺上好的信陽毛尖,給江帆那個搪瓷杯里也倒了一杯。
碧綠的茶葉在滾燙的水中舒展開來,散發(fā)出清冽的香氣。
老馬瞇著眼睛,看著窗外那束光里的塵埃,像是自言
自語,又像是特意說給江帆聽:
“小江啊,人年輕的時候,火力旺,心氣高,總覺得往前看、往前沖,才是唯一的路?!?/strong>
“其實啊,有時候靜下心來,回頭看看走過的路,看看那些被遺忘在路邊的東西,路,可能看得更清楚?!?/p>
他沒有回頭,只是用下巴,指了指身后那一排排頂?shù)教旎ò宓?、冰冷的鐵皮文件柜。
“咱們這兒,就是安平縣的記憶。閑著也是閑著,別光學(xué)那些新發(fā)下來的、油墨還香著的文件,多看看咱們縣的這些老卷宗。”
“特別是那些干了一半就停工的‘爛尾’工程的檔案,那些人事任免的原始檔案……歷史啊,有時候比報紙和電視上的新聞,好看多了,也真實多了。”
老馬的話,說得云淡風(fēng)輕,卻像一顆顆精準投下的石子,在江帆那潭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圈的漣漪。
他開始將信將疑地,按照老馬的指點,去翻閱那些被遺忘在庫房最深處、幾十年沒人碰過的陳年檔案。
起初,他真的只是為了打發(fā)這該死的、望不到頭的漫長時光。
但漸漸地,他被那些泛黃的、變脆的紙張,和上面那些或工整、或潦草的筆跡,深深地吸引了進去。
他發(fā)現(xiàn),這些看似枯燥、冰冷的文字和數(shù)字背后,隱藏著一個活生生的、充滿了欲望、斗爭和無奈的真實安平縣。
每一份看似正常的人事任免令背后,都可能有一場看不見的激烈角力。
每一個重大工程項目的立項報告和撥款審批單,字里行間都可能藏著不為人知的利益密碼。
他像一個孤獨的考古學(xué)家,又像一個耐心的拼圖玩家,在時間的廢墟里,小心翼翼地發(fā)掘、清理、辨認,然后將一塊塊碎片,拼湊起來。
他發(fā)現(xiàn),高建軍的岳父,曾經(jīng)是縣里的主要領(lǐng)導(dǎo)之一,而高建軍的每一步關(guān)鍵升遷,都與他岳父的權(quán)力軌跡有著驚人的重合。
他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被規(guī)劃為“城西工業(yè)園區(qū)”核心區(qū)的那塊土地,在十幾年前,就因為一次極其野蠻的違規(guī)征地,鬧出過人命。但事后相關(guān)的卷宗,卻被處理得天衣無縫,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只有一個不起眼的信訪檔案,記錄了當(dāng)事人聲嘶力竭的控訴。
他發(fā)現(xiàn),縣里好幾個現(xiàn)在身居要職的部門負責(zé)人,在他們的原始履歷上,都有一個驚人的共同點:
他們都在某個事業(yè)的關(guān)鍵時期,瀕臨處分或停滯不前時,得到了時任組織部副部長高建軍的“關(guān)照”或“提攜”,然后便官運亨通。
江帆的眼神,在這日復(fù)一日的翻閱中,慢慢地變了。
他不再是那個空有文采和一腔熱血、對世界非黑即白的認知還停留在書本上的天真書生。
他開始真正理解權(quán)力的運作邏輯,和那些深藏在明文規(guī)定之下的、真正支配著一切的潛規(guī)則。
他沒有做任何筆記,也沒有向任何人,包括蘇曉梅,提起過自己的這些發(fā)現(xiàn)。
他只是把那些關(guān)鍵的信息、檔案的準確編號、關(guān)聯(lián)的人物和事件,像一臺精密的計算機一樣,存儲在自己的大腦里,反復(fù)地進行交叉驗證和邏輯推演。
在他的腦海里,一張巨大而清晰的、細節(jié)到每一個節(jié)點的“安平縣政商關(guān)系圖譜”,正在緩緩地、不可逆轉(zhuǎn)地成形。
他自己,也從一塊脆弱易碎的瓷器,被這三年的寂寞、屈辱和灰塵,反復(fù)地淬火和打磨,成了一塊外表依然樸實無華,內(nèi)里卻已然堅硬無比的璞玉。
他只是在等待一個機會,一個能讓他重見天日的機會。
或者,他連等待都沒有,他只是在習(xí)慣,習(xí)慣在黑暗中積蓄力量。
06
三年時間,一千零九十五天。
就這么無聲無息地,晃了過去。
就像檔案室里那些慢慢變黃、變脆的紙張,時間在上面留下了痕跡,卻不曾發(fā)出任何聲響。
就在江帆以為自己的一生,都將和這些故紙堆為伴,直到和老馬一樣退休的時候。
安平縣的政壇,突然投下了一顆所有人都沒想到的驚雷。
市委的一紙調(diào)令,毫無征兆地,像一道閃電,劃破了安平縣看似平靜的天空。
秦振邦,憑借著在另外幾個被高建軍等人視為雞肋的民生項目上,做出的卓越政績,以及背后令人意想不到的、過硬的政治手腕。
正式升任安平縣縣委書記,黨政一肩挑,成為了安平縣名副其實的、說一不二的“一把手”。
這個消息,像一陣十二級的狂風(fēng),在一個上午的時間里,就吹遍了縣城的每一個角落,吹進了每一個機關(guān)干部的耳朵里。
所有人都明白,安平縣的天,要變了。
高建軍苦心經(jīng)營了十幾年的本土勢力,在這一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沖擊。
縣政府大院里的氣氛,瞬間變得微妙而緊張,人們走路都低著頭,說話的聲音也小了,空氣中充滿了觀望、猜測和不安。
這個驚天動地的消息傳遍全縣的時候,江帆正在檔案科陰冷潮濕的地下庫房里。
他戴著厚厚的、已經(jīng)發(fā)黃的棉紗口罩,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工作服,袖子上還套著一副黑色的套袖。
他正在小心翼翼地整理一批因為庫房漏水而受潮的、建國初期的土地檔案,那些紙張一碰就要碎了。
霉味和灰塵,是他這三年來最熟悉、也最親密的伙伴。
三年的時光,已經(jīng)像砂紙一樣,磨平了他臉上所有的棱角和稚氣。
他的眼神,變得像庫房最深處的黑暗一樣,深邃而平靜,看不出任何情緒的波瀾。
對他而言,外面世界的風(fēng)云變幻,似乎只是另一個與他無關(guān)的、遙遠的故事。
這似乎只是他一千多個枯燥、重復(fù)的工作日里,又一個沒有任何區(qū)別的普通工作日。
他鎖好庫房厚重的鐵門,回到空無一人的辦公室。
已經(jīng)是傍晚,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窗外的最后一絲霞光,也消失在了遠處的山巒之后。
桌上那臺老舊的、布滿了灰塵的米黃色座機電話,突然之間,毫無征兆地,發(fā)出了刺耳的、急促的“鈴鈴鈴”聲。
這臺電話,平時幾個月都不會響一次,它的鈴聲,在這死寂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突兀和驚心動魄。
屏幕上跳動的一串陌生的手機號碼,讓他瞬間愣住了。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手,拿起了那個冰冷的話筒。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既熟悉又有些沙啞的聲音。
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卻依舊沉穩(wěn)有力,像磐石一樣:“是江帆同志嗎?”
江帆的心臟,在那一秒鐘,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猛地一縮,幾乎停止了跳動。
這個聲音,就算化成灰,他也一輩子忘不了。
他握著聽筒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秦……秦書記……”
“小江啊?!鼻卣癜畹穆曇衾锫牪怀鲆唤z一毫的波瀾,仿佛他們昨天才剛剛見過面,“這三年,你沒有讓我失望?!?/p>
江帆徹底懵了,大腦一片混亂,所有的委屈、不解、困惑、憤怒,像決堤的洪水一樣,在這一瞬間,全部涌上了心頭。
“秦書記,我不明白。三年前那杯水……”
“三年前那杯水,不是給你喝彩的,是給你‘擋槍’的?!?/p>
秦振邦頓了頓,語氣忽然變得嚴肅而低沉,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子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