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待會兒我爸說啥,你就當空氣,聽見沒?”
孫子王濤把嘴湊到我耳邊,熱烘烘的氣吹得我耳朵癢。
我端著茶杯的手,輕輕抖了一下,滾燙的茶水濺在滿是老繭的手背上,我卻感覺不到疼。
今天是我孫子考上大學(xué)的升學(xué)宴,大喜的日子,親戚朋友都笑著朝我們這桌看。
可我看著眼前這個我一手帶大的孫子,再看看不遠處那個滿面紅光的兒子,我的心,像是被一塊大石頭堵住了,沉得透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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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叫林秀琴,今年六十二了。
今天是我這十幾年里,最高興,也最心慌的一天。
孫子王濤考上了省城的重點大學(xué),兒子王建軍專門從外地趕回來,在縣里最好的飯店擺了十桌,大辦升學(xué)宴。
飯店里人聲鼎沸,空調(diào)的冷氣吹在人臉上,都擋不住那股子熱鬧勁兒。
我被安排在主桌,坐在孫子旁邊。王濤個子躥得快,肩膀已經(jīng)比我寬厚多了,他今天穿了件新T恤,頭發(fā)也專門去理過,看著精神又帥氣。
他不時給我夾菜,剝好的蝦仁、剔掉刺的魚肉,堆在我的小碗里,堆成一座小山。
“奶奶,你快吃啊,別光看著我?!蓖鯘龎旱吐曇舸呶?。
我點點頭,夾起一塊魚肉,慢慢地嚼。魚肉很嫩,但我嘗不出什么味兒道。
我的眼睛,總是不由自主地瞟向兒子王建軍。
建軍正端著酒杯,在親戚桌上敬酒,他嗓門洪亮,說著感謝大家賞光的話,臉上笑得油光滿面。他穿著一件名牌襯衫,手腕上戴著一塊亮閃閃的手表,看著確實像個在外頭混出名堂的大老板。
只有我知道,他這身行頭,是他昨天剛從縣城商場里買的,花了他小半個月的工資。
“媽,來,我敬你一杯!”
建軍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到了我身邊,把一杯倒得滿滿的白酒遞到我面前。
“我不會喝酒,你讓我喝茶就行。”我有點不知所措,想去端自己的茶杯。
“哎呀媽,今天高興!必須喝!”建軍不容分說,把酒杯硬塞進我手里,“沒有您,就沒有王濤的今天!這杯酒,您說什么也得喝!”
周圍的親戚都跟著起哄。
“是啊嫂子,建軍有孝心,你就喝一口!”
“大喜的日子,喝點酒沒事!”
我看著那杯白酒,犯了難。
就在這時,旁邊的王濤突然站了起來,一把拿過我手里的酒杯,仰頭就灌了下去。
他喝得太猛,臉瞬間就紅了,眼睛里也泛起了水光。
“爸,我奶奶身體不好,不能喝酒。這杯我替她喝了,一樣是孝敬您?!蓖鯘畔驴站票曇舨淮?,但清清楚楚。
王建軍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fù)了正常。
“好小子!有出息了!能替奶奶擋酒了!”他用力拍了拍王濤的肩膀,然后又給我夾了一大塊肉,“媽,那您多吃菜,多吃菜!”
他轉(zhuǎn)身又去敬別的親戚了。
我看著孫子通紅的臉,心疼得不行,趕緊給他倒了杯熱茶。
王濤端起茶杯,小口喝著,眼睛卻一直盯著他爸的背影。
過了一會兒,他把身子靠過來,壓低聲音,在我耳邊說了那句讓我心驚肉跳的話。
02.
孫子的話,像一根針,扎進了我心里,勾出了一段我以為自己快要忘記的往事。
那年也是夏天,比今天還要熱,空氣悶得像一鍋煮爛的粥。
我的兒媳婦,張莉,也就是王濤的親媽,拖著一個大皮箱從屋里走出來。皮箱的輪子在水泥地上滾著,發(fā)出“咕嚕咕?!钡穆曇簦锹曇?,我記了十二年。
當時王濤才六歲,抱著我的腿,嚇得不敢出聲,小臉煞白。
兒子建軍沖出去,一把拉住張莉的胳膊,聲音都在抖。
“你非要走嗎?為了那個男人?濤濤怎么辦?”
張莉一把甩開他的手,眼神冷得像冰。
“王建軍,你看看你自己什么樣?跟著你,我一輩子都得窩在這個破地方!我不想一輩子聞著你身上的機油味過日子!”
她指著我的鼻子罵我。
“還有你這個老不死的!天天就知道省省省,一件衣服穿十年!我跟著你們家,真是倒了八輩子霉!”
她的話像刀子一樣,一句一句剜我的心。
我沒說話,只是緊緊地摟住懷里的孫子。
張莉最后看了一眼王濤,眼神里沒有一點舍不得,她從口袋里掏出幾張皺巴巴的十塊錢,塞到王濤手里。
“濤濤,媽去給你掙大錢,以后給你買小汽車?!?/p>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上了停在村口的一輛黑色轎車,走了。
建軍像被抽了筋一樣,癱坐在地上。
六歲的王濤,手里攥著那幾十塊錢,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抱著他,拍著他的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天晚上,建軍跟我說:“媽,我對不起你。我出去打工,掙錢養(yǎng)你們?!?/p>
我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還能說什么呢?只能點頭。
第二天,他也走了,把王濤,把這個家,完完整整地扔給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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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從那天起,我養(yǎng)了孫子十二年。
建軍走了以后,一開始還經(jīng)常打電話回來,問問孩子的情況。后來電話越來越少,從一個星期一次,變成一個月一次,最后干脆就過年才回來一趟。
每次回來,都像個客人,住上三五天就急匆匆地走。
他每個月會寄錢回來,不多,但夠我們祖孫倆的基本開銷。
我知道他在外面不容易,一個沒啥文化的大男人,只能干些力氣活,掙的都是辛苦錢。
我舍不得花他寄回來的錢。
村子后面有塊荒地,我給開墾了出來,種上了時令蔬菜。天不亮,我就騎著三輪車去鎮(zhèn)上賣菜,不管刮風(fēng)下雨。
鎮(zhèn)上的人都認識我這個“白發(fā)菜婆”,因為我的菜新鮮,給的量也足。
賺來的錢,我都一分一分地攢起來。
給王濤買肉,買牛奶,讓他長身體。
給他交學(xué)費,買課外書,我不想他在學(xué)習(xí)上比別的孩子差。
王濤很懂事,但也調(diào)皮。他在學(xué)校里是孩子王,打架闖禍是常有的事。每次老師把我叫到學(xué)校,我都是一邊給人賠不是,一邊在心里嘆氣。
我知道,孩子心里缺了父母的管教,野。
但他對我,是真孝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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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路滑。我去賣菜,三輪車翻了,一車菜全灑了,我的腿也摔得不能動。
是王濤,當時他才上初中,一個人,硬是把我從鎮(zhèn)上背回了家。
半路上他累得走不動了,就跪在雪地里哭,說:“奶奶,都怪我,要是我能掙錢,你就不用這么辛苦了?!?/p>
我摸著他的頭,跟他說:“傻孩子,奶奶不辛苦。只要你好好讀書,有出息,奶奶就什么都值了?!?/p>
從那以后,王濤像是變了個人,再也沒跟人打過架,一門心思撲在學(xué)習(xí)上。
他的成績越來越好,從班里中游,一直考到了全校第一。
這十二年,就像一場漫長的夢。夢里全是我和孫子兩個人,相依為命的影子。
兒子王建軍,只是夢里一個模糊的、偶爾會出現(xiàn)的符號。
04.
升學(xué)宴的前一天,王建軍回來了。
他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一進門就嚷嚷:“媽,濤濤,我回來了!”
王濤正在自己房間里收拾上大學(xué)要帶的東西,聽到聲音,跑了出來,喊了聲“爸”。
建軍笑著摸了摸王濤的頭,“好小子,又長高了!走,爸給你買了新手機!”
他從包里拿出一個最新款的智能手機盒子,遞給王濤。
王濤接了過去,說了聲“謝謝爸”,臉上沒什么特別的表情,轉(zhuǎn)身回了房間。
建軍也不在意,他從另一個大包里掏出一條絲巾,獻寶似的遞給我。
“媽,你看,我給你買的,真絲的!大城市里的人都戴這個,洋氣!”
那絲巾滑溜溜的,顏色鮮艷得刺眼。
我接過來,摸了摸,說:“我一個鄉(xiāng)下老婆子,戴這個干啥。你有錢就自己留著花?!?/p>
“哎呀,您就戴著吧!”建軍不由分說,把絲巾圍在我脖子上。
晚飯的時候,建軍看著桌上的青菜豆腐,皺了皺眉。
“媽,怎么又吃這個?濤濤馬上就要上大學(xué)了,得好好補補。走,咱們下館子去!”
說著就要拉我和王濤出門。
我把他按住,“家里有飯,出去亂花那個錢干什么?你掙錢不容易?!?/p>
“我的錢就是給你們花的!”建軍拍著胸脯說,“媽,你就是思想太老舊了!現(xiàn)在不比從前,不能總想著省錢,該花的就得花!不然人家會看不起咱們!”
他說話的聲音很大,好像生怕別人聽不見。
王濤從頭到尾沒怎么說話,只是埋頭吃飯。
吃完飯,建軍把王濤叫到院子里,我聽見他大聲地對王濤說:“兒子,你放心去上大學(xué),學(xué)費生活費,爸全包了!以后在學(xué)校,別省著,該買什么買什么,別讓人家同學(xué)看扁了!”
我站在廚房的窗戶后面,看著院子里的父子倆。
月光下,建軍的背影像個陌生人,而我的孫子,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的心里,莫名地開始不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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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升學(xué)宴上,飯吃到一半,王建軍站了起來。
他端著酒杯,清了清嗓子,整個飯店瞬間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我知道,他要開始發(fā)表“重要講話”了。這幾天,他一直在琢磨這事。
他先是感謝了一圈親戚朋友,然后話鋒一轉(zhuǎn),開始說起自己這些年在外的“奮斗史”。
他說得唾沫橫飛,把自己塑造成一個為了兒子、為了家庭,忍辱負重、背井離鄉(xiāng)的偉大父親。
“……我王建軍,這輩子沒啥大本事,但我對得起我兒子!我一個人在外面,吃再多苦,受再多累,我都沒說過一個不字!為啥?就是為了讓我的兒子有出息,讓他能抬起頭做人!”
他說得聲情并茂,眼眶都紅了。
有些不明就里的遠房親戚,已經(jīng)開始點頭,露出感動的表情。
“建軍真是不容易?。 ?/p>
“可不是嘛,一個大男人拉扯孩子……”
我坐在座位上,聽著這些話,只覺得刺耳。
我低著頭,用筷子撥弄著碗里的米飯,一粒一粒地數(shù)著。
就在這時,我感覺自己的胳膊被輕輕碰了一下。
我一抬頭,看見孫子王濤正看著我,他的眼神很復(fù)雜。
他湊到我耳邊,悄悄地對我說:
“我爸說話,你就當空氣?!?/p>
我的心猛地一顫。
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王濤已經(jīng)站了起來。
他從自己的書包里,拿出了一個牛皮紙的文件袋,那文件袋看起來有些年頭了,邊角都磨得起了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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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上,我的兒子王建軍,還在高談闊論,正說到興頭上。
“……所以今天,借著這個機會,我也要宣布一件事!濤濤上大學(xué)的所有費用,我這個當?shù)?,全包了!不僅如此,我還要……”
他的話被硬生生打斷了。
孫子拿著那個文件袋,一步一步,沉穩(wěn)地走上了臺。
王建軍他看著自己的兒子,有些惱怒:“濤濤!胡鬧!快下去!”
王濤走到了他的面前,打開了那個文件袋。
王建軍的眼睛死盯著自己兒子手里的東西,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像是大白天見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