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陳啊,這十八萬八的彩禮,是你爸媽在廠里掃地、開車,辛辛苦苦攢了一輩子的錢吧?”
飯桌上,一個畫著精致妝容的中年女人,手指輕輕點著那沓嶄新的鈔票,聲音不大,卻像一根針,精準(zhǔn)地扎在陳凱和他父母的心上。
陳凱沒說話,只是握著筷子的手,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對面的女友林月卻拉了拉他的衣角,用口型對他說:“別生氣?!?/st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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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機油味和鐵銹味混在一起,是陳凱聞了十年的味道。
他擰緊最后一顆螺絲,用袖子擦了把額頭的汗,汗水立刻在灰色的工服上留下一片深色印記。廠房里的日光燈嗡嗡作響,把每個人的影子拉得老長。
“凱哥,還不走?你女朋友又來給你送飯了,就在門口?!币粋€年輕的工友湊過來,朝門口擠了擠眼。
陳凱心里一熱,剛才的疲憊瞬間散了不少。他三兩下收拾好工具,快步朝門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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廠門口那棵老槐樹下,站著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姑娘,皮膚很白,和周圍灰撲撲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她就是林月,陳凱談了五年的女朋友。
“等急了吧?”陳凱笑著走過去,伸手想牽她,又看看自己滿是油污的手,縮了回來。
林月一點也不嫌棄,主動挽住他的胳膊,把一個保溫飯盒遞給他:“不急,剛到??斐园桑裉煊心銗鄢缘募t燒肉?!?/p>
陳凱接過飯盒,席地而坐,大口大口地吃起來。肉燒得很爛,入口即化。他看著蹲在身邊,正一臉笑意望著自己的林月,心里覺得,這輩子能娶到她,再苦再累都值了。
五年前,也是在這樣一個悶熱的夏天,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把他困在了一個公交站臺。雨點砸在鐵皮頂棚上,噼里啪啦響。他正發(fā)愁怎么回宿舍,一把傘忽然出現(xiàn)在他頭頂。
撐傘的就是林月,那時的她還是個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在一家小公司做文員。
“我看你沒帶傘,一起走?”她的聲音像雨后的空氣一樣清新。
陳凱這個一米八的漢子,在那一瞬間,臉紅得像塊烙鐵。
從那天起,他開始追她。他嘴笨,不會說什么甜言蜜語,只會用最實在的行動對她好。她加班,他就在公司樓下等,不管多晚;她生病,他就跑遍全城去買她想吃的那口熱粥。
林月常說他傻,可臉上的笑容卻藏不住。
吃了飯,林月從包里拿出一瓶水遞給他,狀似無意地說:“阿凱,下個月我媽生日,我們……是不是該上門看看了?”
陳凱心里咯噔一下。
“上門”這兩個字,他盼了很久,也怕了很久。
“行?!彼炎詈笠豢陲堁氏氯ィw上飯盒,“我這個月獎金剛發(fā),我取出來,去給你媽買點好東西?!?/p>
林月笑了,眼睛彎成了月牙:“不用買太貴的,我媽就是想看看你這個人,看看你的誠意。”
她口中的“誠意”,陳凱聽懂了。
02.
為了這次見面,陳凱和他爸媽準(zhǔn)備了整整一個星期。
陳凱他爸叫陳建國,是個開了二十多年貨車的老司機,常年在外跑長途,皮膚被曬得黝黑。他媽叫王秀蓮,在一家單位做保潔,人很和善,就是有點膽小。
“凱啊,第一次去人家里,不能空手?!标惤▏鴱囊粋€鐵盒子里,數(shù)出厚厚一沓錢,塞給陳凱,“這五千塊你拿著,煙酒、保健品,都買好的,別怕花錢,不能讓人家看輕了?!?/p>
王秀蓮則在旁邊念叨:“衣服都熨好了,你那雙皮鞋我也擦了三遍,到時候機靈點,多喊人,少說話?!?/p>
陳凱看著父母鬢角的白發(fā),心里沉甸甸的。他知道,家里的每一分錢都來之不易。
見面前一天,林月打來電話。
“阿凱,你明天直接來我家就行,地址我發(fā)你了。哦對了,我弟也在家,他那個人……有點內(nèi)向,你別介意。”
陳凱應(yīng)著,心里卻想起林月提過幾次的弟弟。據(jù)說比她小兩歲,沒正經(jīng)上過班,天天在家打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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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陳凱開著他爸那輛擦得锃亮的老桑塔納,載著父母,按照導(dǎo)航找到了林月家。
那是一個看起來還不錯的小區(qū),樓都挺新。
車剛停穩(wěn),陳凱就看見林月和她母親等在樓下。她母親姓李,看上去比王秀蓮年輕不少,燙著一頭時髦的卷發(fā),穿著一身合體的套裙,看人的眼神帶著幾分審視。
“阿姨好,叔叔好?!绷衷绿鹛鸬睾叭?。
陳建國和王秀蓮趕緊下車,臉上堆著局促的笑。
“哎呀,親家、親家母,快上來坐。”李阿姨熱情地招呼著,可那熱情,總讓人覺得有點假。
陳凱把后備箱里的大包小包拎出來,都是名牌的煙酒和保健品。
李阿姨瞥了一眼,嘴角動了動,沒說什么,轉(zhuǎn)身領(lǐng)著他們上樓了。
03.
林月家在六樓,有電梯。
一進門,陳凱就感覺到了和自己家的不同。他們家是三室一廳,裝修得很講究,地上鋪著光亮的木地板,一套皮沙發(fā)看著就價格不菲。
一個留著長頭發(fā)的年輕男人躺在沙發(fā)上玩手機,眼皮都沒抬一下。這應(yīng)該就是林月的弟弟,林強。
林月的父親坐在另一張單人沙發(fā)上看報紙,見他們進來,只是從報紙后面抬了抬眼,算是打過招呼。
陳建國和王秀蓮站在門口,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親家,快坐啊,別客氣?!崩畎⒁讨噶酥干嘲l(fā)。
陳凱把禮物放在墻角,他爸媽這才小心翼翼地在沙發(fā)邊上坐下,腰挺得筆直。
李阿姨給他們倒了茶,然后就坐在他們對面,開始“盤問”。
“小陳家是本地的吧?聽小月說,你是在……工廠里上班?”
陳凱點點頭:“是的阿姨,在機械廠當(dāng)技術(shù)工?!?/p>
“哦,技術(shù)工好,穩(wěn)定?!崩畎⒁厅c點頭,話鋒一轉(zhuǎn),“那親家和親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
王秀蓮的臉有點紅,低聲說:“我……我在單位里打掃衛(wèi)生?!?/p>
陳建國聲音洪亮些:“我開貨車的?!?/p>
李阿姨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熱氣,慢悠悠地說:“辛苦是辛苦了點,不過也挺好,都是靠力氣吃飯?!?/p>
這話聽著沒什么,但那語氣,卻像是在說兩個下人。
陳凱的拳頭在膝蓋上悄悄握緊了。
吃飯的時候,氣氛更是尷尬到了極點。王秀蓮特意做了幾道拿手菜帶過來,可李阿姨每道菜就嘗了一口,就放下了筷子。
“哎呀,親家母,你這菜是不是鹽放多了?我口淡,吃不慣?!?/p>
“這個魚……太油了,我們家現(xiàn)在都講究健康飲食?!?/p>
王秀蓮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只能尷尬地笑著:“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陳建國悶著頭,一句話不說,只顧著喝酒。
陳凱看著父母那副陪著笑臉的樣子,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難受得緊。他想發(fā)作,可林月在桌子底下,一個勁兒地踩他的腳,還給他使眼色。
一頓飯,吃得如坐針氈。
好不容易熬到結(jié)束,下樓的時候,陳凱走在最后。他聽到林月和她媽在前面小聲說話。
“媽,你干嘛呀,那么說話,人家會不高興的?!?/p>
“我怎么了?我說的不是實話嗎?一個開車的,一個掃地的,以后能指望他們什么?養(yǎng)活自己都費勁!”
聲音雖小,但陳凱聽得清清楚楚。
他停下腳步,看著前面父母佝僂的背影,再看看身邊一臉無辜的林月,第一次對這段感情,產(chǎn)生了懷疑。
回去的車上,一路沉默。
快到家時,王秀蓮才幽幽地嘆了口氣:“凱啊,這家人……我們可能高攀不起?!?/p>
04.
那天晚上,陳凱失眠了。
他腦子里反反復(fù)復(fù)都是林家人的那副嘴臉,和他父母卑微的笑容。
凌晨兩點,他接到了林月的電話。
“阿凱,你是不是生我氣了?”電話那頭,她的聲音帶著哭腔。
陳凱心一軟,火氣消了一半。
“我媽那個人就是嘴巴毒,心不壞的。她就是覺得我一個獨生女,想讓我嫁得好一點,你別往心里去,好不好?”林月在那邊小聲地哭。
“她對我怎么樣,我無所謂?!标悇P翻了個身,看著天花板,“但她不能那么說我爸媽。”
“我替她給你道歉,給你爸媽道歉。阿凱,我們在一起五年了,你了解我的,我心里只有你。等我們結(jié)了婚,搬出去住,就不用看他們臉色了,好不好?”
她的話,像一盆溫水,澆熄了陳凱心里最后那點火苗。
是啊,五年了。他舍不得。
為了那個雨天里給他撐傘的姑娘,他覺得再忍一忍,也許一切都會好起來。
接下來的幾個月,兩家人開始商量訂婚的事。
每次商量,都像是一場拉鋸戰(zhàn)。李阿姨對彩禮、三金、房子、車子,都提出了明確且苛刻的要求。
“彩禮么,按我們這邊的規(guī)矩,十八萬八,圖個吉利,一分不能少。”
“三金首飾,不能去小金店買,得去大商場的專柜,要有發(fā)票?!?/p>
“房子嘛,婚后房產(chǎn)證上,必須加上我們家小月的名字?!?/p>
陳建國和王秀蓮的臉色一次比一次難看,但為了兒子,他們都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應(yīng)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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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凱把廠里分的宿舍退了,搬回了家,每天除了上班,就去做兼職,開過網(wǎng)約車,送過外賣。他想多攢點錢,讓他爸媽的壓力小一點。
這期間,林月的弟弟林強,以“做生意周轉(zhuǎn)不開”為由,通過林月,跟陳凱借了兩次錢。第一次五千,第二次一萬。
陳凱有些不情愿,但林月一撒嬌,說:“哎呀,那是我親弟弟,他總不能坑我吧?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你幫幫他嘛?!?/p>
陳"一家人"這三個字,讓陳凱無法拒絕。
他把錢轉(zhuǎn)了過去,但留了個心眼,把聊天記錄和轉(zhuǎn)賬記錄,都截了圖,存在了手機一個加密的相冊里。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做,或許是那天在林家樓下聽到的話,在他心里埋下了一根刺。
他開始默默地,把他和林家所有的金錢往來,都記在了一個本子上。每一次轉(zhuǎn)賬,每一筆花費,清清楚楚。
他告訴自己,這是為了以后過日子心里有數(shù)。
但內(nèi)心深處,他隱隱覺得,自己像是在為一個未知的炸彈,提前準(zhǔn)備著消防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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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訂婚宴定在市里一家還算體面的酒店包廂里。
陳凱這邊,只來了他和父母。林家那邊,除了她父母和弟弟,還來了兩個據(jù)說是她家親戚的男人,看著就一臉精明相。
開席前,氣氛還算融洽。
陳凱把他家湊齊的十八萬八千塊現(xiàn)金,用一個紅布包著,放在了桌子中間的轉(zhuǎn)盤上。
李阿姨看到那厚厚的一沓錢,臉上的笑容真切了不少。
“親家真是敞亮人!”她拿起紅布包掂了掂,滿意地遞給了身邊的丈夫。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林月的父親,那個一直沉默寡言的男人,清了清嗓子,開口了。這是他第一次在正式場合主動說話。
“小陳,”他看著陳凱,“今天你們訂婚,有些事,我們做長輩的,要提前說清楚?!?/p>
陳凱心里一緊,知道正題來了。
“我們家的情況,你也看到了。我就小月這一個女兒,林強呢,你們也知道,從小被我們慣壞了,沒什么大出息。”
他頓了頓,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繼續(xù)說:“我們兩口子年紀(jì)也大了,身體不好,以后也干不動了。小月嫁給你,就是你的人了。我們這邊的意思是,以后,我們老兩口,還有林強,就都交給你了?!?/p>
包廂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中央空調(diào)的出風(fēng)聲。
陳凱的父親陳建國,剛端起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母親王秀蓮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慘白。
“親家……你這是什么意思?”陳建國磕磕巴巴地問。
李阿姨接過了話頭,語氣理所當(dāng)然:“意思就是,以后小陳每個月的工資,要交給我們家小月來管。我們老兩口的生活費,林強娶媳婦的錢,車子,房子,都得小陳你這個做姐夫的來承擔(dān)。這,才叫一家人,不是嗎?”
陳凱看著她,又轉(zhuǎn)頭看了看林月。
林月低著頭,擺弄著自己的手指,沒有看他,但也沒有反駁。
那一刻,陳凱心里那根緊繃了幾個月的弦,啪的一聲,斷了。
他想起父親深夜還在研究長途路線的背影,想起母親因為常年彎腰拖地而貼滿膏藥的后腰,想起自己為了多掙幾百塊錢,在大雨里送外賣送到凌晨三點。
他笑了。
他慢慢地放下手里的筷子,動作很輕,但聲音在安靜的包廂里卻格外清晰。
他看著對面的林家人,一字一句地問:
“叔叔阿姨,我有個問題。你們家,是都殘疾了嗎?”
“你說什么?!”李阿姨的臉?biāo)查g漲成了豬肝色,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你個小王八蛋,你再說一遍!”林強的嘴里還塞著一塊肉,含糊不清地罵道。
陳凱沒理他們。
他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一個牛皮紙文件袋,扔在了飯桌的轉(zhuǎn)盤上。
“陳凱你瘋了!你有病??!”林月尖叫著,一把抓過那個文件袋,嘴里還在憤怒地訓(xùn)斥著他。
她抽出里面的幾張紙,掃了一眼,臉上的血色就瞬間褪得干干凈凈。